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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混一图》上的两个印度

2020-02-24姚大力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年1期
关键词:世界地图大明半岛

姚大力

(复旦大学 历史地理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一)

14世纪中叶,有一个叫李泽民的江南文人,绘制出一幅名为《声教广被图》的世界地图。该图虽未流传下来,但在今日可见的几种《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的临摹本中,我们仍可以相当详尽地了解李图的基本面貌。后一幅世界地图制作于1402年的朝鲜王朝。据图上的跋文,可知除去朝鲜半岛的地理信息已经过扩充外,“混一疆理图”描绘的中国及其以西的旧大陆西半部分,乃至南海海域,都从李泽民《声教广被图》描摹而来。李图在明代中国的流传,可从罗洪先曾目验、并把它作为自己“书图”之参考的证词得知。(1)罗洪先:《跋〈九边图〉》,《罗念庵文集》卷10。它显然也是明初宫廷制作《大明混一图》时最重要的依据之一。

《大明混一图》收藏于国家第一历史档案馆。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它的缩印图版经由《中国古代地图集》刊发,该图开始被越来越多的人所了解。它随明清更替而由明廷藏品变成清宫档案,图上的汉文注记也被用逐条黏贴的满文标签覆盖。从缩印图版所能观察到的图幅总貌,我们不难感知,它与透过朝鲜《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反映出来的李泽民《声教广被图》十分相像。(2)为避免赘词,下文在以朝鲜“混一疆理图”为据讨论李泽民《声教广被图》时,或即举李泽民“广被图”为言,而不再重复“透过朝鲜《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反映出来的”等语。两者都很明确地画出了非洲南端顶部圆润的倒三角,尽管非洲的幅员被缩得很小。它们应该是现存最早的正确呈现出非洲南部形状的地图。

但是上述两幅地图也有一个极其巨大的不同。“广被图”在印度洋中只画有一个阿拉伯半岛(马来半岛的形状则如宋代既有地图传统中那样,显得更像是为一条大河所隔的巨大陆块的一部分);而《大明混一图》则既有阿拉伯半岛,同时也画出了南亚次大陆半岛。面对这一差异,我最先注意到的问题是:“广被图”上既然无南亚半岛,那是否意味着地图根本没有反映属于当日印度地域范围内的那些地理要素?

细绎图上的亚洲西部陆块,在可以辨认的注记中有不少属于南亚次大陆的地名,其分布地域从西向东,一直到印度河以东的邻近地区。这反映出穆斯林地理学家对于从中亚朝兴都库什山脉以南方向延伸的陆上地域的地理认识止于印度河流域稍东(见图1中“陆上注记”在现代地图上的位置)。“广被图”绘制者似乎知道,从那里往东,直到云南和西藏之西,还存在一个很大的地理空间。但由于缺乏有关这一地区的足够的即时地理信息,绘图者只好根据唐宋时代的有关地理记载,相当随意地将各种“历史地名”填入那一片形状不明的地域。这样就在“广被图”上留下了一个“历史地理区域”。对此我在过去已做过比较详细的研究。(3)姚大力:《“混一图”与元代域外地理知识》,载《蒙元制度与政治文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

图1 古图上有关地名在现代地图上的位置岛屿状印度注记:1马八儿 2加益 3俱南 4阿留 5马剌里 6美那它 7那乞里 8干支不南 9沙里普的 10尼伽南 11丹饶尉 12光歹 13乌爹 14没特不 15真坛 陆上印度注记: A卖楬儿(Makran) B泊思那(Pasni) C达没那(Daybul) D麻里滩(Multan) E滴里(Delhi) F麻的剌(Mathura) G撒里海达(Sarghodha) H马胡剌(Makrana) I阿速木儿(Ajmer) J沃听恩(Ujjain) K法剌乞(Bharuch) L灭里乞(Malka-pur) M得八疑剌(Devagiri) N八剌那俺(Badāūn) O怯失(Keshmir) P撒答(SindāBur,即今果阿) “大明图”注记:a高思 b加失 c马哈撒里马那耶 d马的你耶 e没只里 f北阿拉 g Na-ma h Ma-ke i Ju-ba-la j Te-na-la k Wai-ja-la l Ma-ga-da-la m A-giya-se-wei n Cun-du-ma o Ma-lu-wa p Ku-shi q Ka-ni-cyi r Su-gu s Ma-su-ko t A-dan(未见于本图幅)

但是“广被图”呈现的印度还不止于如上所述。它在马来半岛之外的南海上还画有一个奇怪的大岛。在岛上共标示了十五处注记。已有学者辨认出其中五六条注记实际上属于古代印度的地名。(4)何启龙:《〈疆理图〉错乱了的东南亚、印度、阿拉伯与非洲地理》,载刘迎胜等主编:《〈大明混一图〉与〈混一疆理图研究〉:中古时代后期东亚的寰宇图与世界地理知识》,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年。该文指出,岛上有六个属于印度大陆的地名,即马八儿、乌爹、干支不南、加益、俱南和沙里骨的。其谓“沙里骨的”为“沙里不丹”之讹,似稍欠何以致讹之理由;其余五个则明显属于印度地名。我在之后的研究里考证了余下的近十个地名,表明它们全应位于南亚次大陆。也就是说,这个岛屿正是大半个被制图者“移陆就海”的古代印度(见图2、图3)。(5)参见姚大力:《“混一疆理图”中的印度半岛》,载《史林挥尘:纪念方诗铭先生学术论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为省读者翻检之劳,也为后文叙述的方便,兹将这十五个地名的比对结论枚举如下。撰写此文时,对其中若干注记的考证又有所修订或增补,均以出注方式说明。

图2 岛状印度(它在全图上的位置见图3)

图3 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

马八儿:在半岛最南部东岸。(6)该名源于阿拉伯语Ma’abar,译言码头或渡口。玉尔谓,它在马德拉斯语汇中指从Madurai跨越Palk海峡抵达今斯里兰卡的出发海岸。称这里为“马八儿”,究竟是最早就出于阿拉伯商人的命名,还是一个对当地原有地名的阿拉伯语等义译名,现在已无从考知。见H. Yule & A. C. Burnell, Hbson-Jobson, The Anglo-Indian Dictionary (Wordsworth Editions Ltd, 1996 [First published 1886]) 526。附记:陈佳荣、谢方、陆峻岭编:《古代南海地名汇释》“马八儿”条,谓之为“马剌八儿”一名的“简称”,想系偶误(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66页)。

加益:即今印度南部东岸土提科林区(the Tuticorin district)内之Kayal。

俱南:或作俱蓝,印度西南岸著名古代商港Kollam/ Quilon,今译奎隆。

阿留:柯枝(今译柯钦,在奎隆之北的海岸线上)附近的Alwaye,今名Aluva。

马剌里:即半岛西岸的Mangalore,今译芒伽罗。(7)对此条注记的考证已作调整。据云其名起源于当地供奉Mangala-devi女神的神庙。源词第一音节的尾辅音-ng脱落,其理颇与Mongghol音变为Moghol相类。它在“郑和航海图”上写作“莽葛奴儿”。

美那它:印度中部靠西岸的马哈拉施特拉邦。(8)这个地名在《大唐西域记》中作“摩诃剌侘国”,是梵文Mahārāstra的音写。亦即今马哈拉施特拉之名所从出;其俗语则读为Mahratta或Maratha,是即“美那它”之来源。见季羡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记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892页。

那乞里:今阿富汗贾拉拉巴德西南不远的Nagarahāra。

干支不南:今Kanchipuram,在马德拉斯西南四十三英里处。

沙里骨的:即注辇国的国都沙里不丹,其地在今Tiruchchrāppalli旧城。(9)对此条注记的考证已作调整。据苏继庼《岛夷志略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273页,罗洪先《广舆图》卷2“西南海夷总图”将该注记写作“沙里普的”。覆按原书,似非如此。但他所提示的“骨”或为“普”之误写,殊为不易之论。故取之。该城今址,据Bimala Churn Law, Historical Geography of Ancient India, Published by Société Asiatique de Paris, 1954, p.148。又按,“混一疆理图”在印度河东南方向的大陆尽头标有“竹奴”一名,是即“注辇”的异译。虽然由于资料拼接的错误,它被标注在与包括“沙里普的”在内的印度半岛其他诸多地名隔海相望的地方,但从它与图中印度河的相对位置,以及它濒临海岸的地望特征,仍可辨认出其所指何为。在半岛东南,马八儿、注辇和干支不南三地应由南向北依次排列。

尼伽南:今Nagpūr。

丹饶尉:果阿之西、Hubli(亦作Hubballi)西北的Dharwad镇。

光歹:著名的古印度十六大国之一犍陀罗(Gandhāra)的异译,位于印度河上游两岸。

乌爹:今奥里沙邦首府Bhubaneshwar市。(10)Orissa的梵文名作Oddiyāna,是为印度密教里最重要的一个地名;它在当地的方音中读若Odia。“乌爹”者,即Odia译音也。

没特不:今名madāwar,德里东北Bijnor附近的一个大市镇。

直坛:即Chandrapur,今译钱德拉布尔,在德干高原中部Wardha河与Wainganga河两峡谷的交汇处。(11)对此条注记的考证已作调整。地名据罗洪先图校正为“真坛”。Chandrapur之-pur即-pura之压缩,译言城。

以上考订未必全属的论,但是这个大岛上的地名均来自南亚半岛,已无可疑。它们在现代地图上的位置,见图1“岛屿状印度注记”各条。在总共十五个地名里,有十二个位于讷尔墨达河以南的德干高原,也就是构成次大陆南部那个呈倒三角形的地区,并且多靠近海岸。这些地理信息得自于航行印度洋的水手,应该没有问题。

对随时有现代地图可资检阅的今日人们来说,认识一座城市、山脉,一个湖泊、一条河流或高速公路,往往意味着同时了解它们与所在区域、及其在一个更大范围的“大地轮廓”中的相对位置。可是在古代商人、水手或者马帮的地理认知体系里,有关地点和线路的各种极其具体、丰富的知识,却很难被妥当地配置在一个“大地轮廓”的宏观背景里。从著名的“郑和航海图”,我们丝毫看不出中南半岛、南亚半岛,以及它们与南中国海、印度洋之间海陆轮廓线的形状,就是很好的证明。把巨大的地域范围内不同种类的地理要素及其相互关系综合地呈现到一幅图上去,这是“地理学家”要做的工作。通过这一工作,来源庞杂的各种具有“小传统”属性的地理知识,包括源于专门化行业(水手、商人)、本土非汉语边缘人群、外来人群(如侨民、外商、传教士)等等的地理知识,才得以被纳入主流社会内的公共知识体系。

“广被图”的绘制者所拥有的关于印度洋海域内海陆轮廓线的底图,很可能残缺不全,上面少一个南亚半岛。作图者既不知道印度大陆的具体形状,又试图将源于水手实践经验的那些有关印度的航线信息整合到他的地图里去。“广被图”里的岛状印度应当就是这样产生的。曾有学者以为,朝鲜《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是对《大明混一图》的不够精确的描摹本;印度半岛就是在描摹过程中被遗漏掉的。(12)陈佳荣:《清濬“疆图”今安在》,《海交史研究》2007年第2期。但是见过“广被图”的罗洪先在所制《广舆图·西南海夷总图》中也未画出印度半岛,证明“广被图”里原无印度半岛,亦可证“混一疆理图”所本为“广被图”。足见断《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是抄《大明混一图》,而且还没有完全抄对的见解不能成立。(13)关于这一点,我在《“混一疆理图”中的印度半岛》已作过评述,此不赘。又按,“西南海夷总图”只见于《广舆图》的较晚刊本中,对它的来源,现在还莫知究竟。但我还是相信,该图系依据“混一疆理图”祖本“广被图”绘制的局部描摹本,未必与《大明混一图》有直接关联。

这样就带出了本文拟着重予以讨论的另一个问题。前面已经提到,《大明混一图》与“广被图”有一个重大差别,即它已经把南亚次大陆半岛补入了“大地轮廓”之中。可是,“广被图”上那个写满印度地名的巨岛,依旧赫然出现在《大明混一图》里。那么,出现在《大明混一图》里这个巨岛上的地名注记,究竟写了一些什么呢?从宫纪子出版于2007年的专著所刊布的“大明图”一幅截图里,我们可以勉强认出大岛最东面的一个满文注记,与“广被图”上的汉文注记相符,它正是“马八儿”。(14)宮紀子:《地図は語るモンゴル帝国が生んだ世界図》,日本經濟新聞出版社,2007年,页228至289。可惜岛上其余注记,过去一直无缘查阅。所以在四年前发表的论文里,我这样写道:“与朝鲜‘混一图’相应位置上的注记完全相同的‘马八儿’的满文译名,不禁会引起人们的如下猜想,即明图这个大岛上的地名可能与朝鲜‘混一图’相同。既然有了印度半岛,为什么原来被移植到南海大岛上的诸地名依然如故地存在于明图之上?倘若印度果然还在那个大岛上,那么在新增的印度半岛上出现的三十条地名究竟又是指哪些地方?”(15)姚大力:《“混一疆理图”中的印度半岛》,载《史林挥尘:纪念方诗铭先生学术论文集》。

(二)

出于很偶然的机会,近日得见从海外辗转传来的《大明混一图》图像片段,内中恰好包括岛状印度及印度次大陆半岛。这就为我们回答前述困惑提供了某种可能。

先说岛状印度。贴在汉字地名上面的满文注记,与“疆理图”的汉名可以说几乎完全一致。现在把“疆理图”与“混一图”的汉文地名、满文注记及源词转写对照排列如下;明图上有个别地名的满文贴签脱落,仍按原汉字标出。

《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大明混一图》源词马八儿Ma-ba-elMaabar加益Giya-elKayal俱南Gio-nanKollam阿留阿溜Alwaye马剌里Ma-la-liMangalore(今名)美那它Mai-na-taMahratta那乞里Na-ki-liNagarahāra干支不南Chiyan-ci-bu-nanKāñcipura沙里骨[普]的Sa-li-gu-diSolipatam尼伽[不]南Ni-giya-nanNagpuram丹饶尉Tan-rau-ioDarwad(今名)光歹Kuang-daiGandāra乌爹U-diyeOdia没特不Mu-te-buMudawār直[真]坛Jan-nanChandrapur(今名)

从上面的对照不难看出,满文注记实际上是对原有汉字注记的读音转写。其中只有两处微误。一是“干支不南”的“干”被转写为“千”(chiyan),想必这是所据汉字注记已误“干”为“千”的缘故。这一错误同样发生在前述罗洪先的“西南海夷总图”里。另外,地名表的最后一项里的汉字“坛”,满文转写为nan。对此目前尚找不到比较合理的解释。

非常有意思的是,在《大明混一图》岛状印度的最西边,还多出了一个地名,满文写作Jy-ba-la-do。勘阅今图,它显然是与印度半岛隔阿曼湾相望的阿拉伯半岛东南角上al-Jibal al-Akhdar(the mountain of Akhdar)山脉的译音。该地名读为al-jibal at-aqdar,若省略定冠词成分al-/ at,读音变成jibal-aqdar,与满文记音最近。多亏此条满文注记,我们才弄明白罗洪先《西南海夷总图》中岛状印度的“痴入兰州”到底是怎么回事:它很可能是从“痴八兰丹”一名中至少抄错了两个字的结果。“痴八兰丹”音近ji-ba-la[n]-da[n],表明“海夷总图”所依据的李泽民《声教广被图》,在岛状印度确实有十六条、而不止十五条地名注记。(16)清代的满文转写者所见汉文注记,后两个汉字都未带鼻音-n,所以它们不会是罗图里的“兰丹”二字。可见《大明混一图》所据李泽民图,与罗洪先看见的版本还有些不一样。朝鲜“疆理图”或许在转绘过程中放弃了其中那条看似荒诞不经的注记。

(三)

《大明混一图》既已完整地保留了朝鲜“疆理图”里的岛屿状印度,那它在新增加的树干形南亚半岛(见图4)上所标注的,又是一些什么样的地名呢?

图4 《大明混一图》上的印度半岛(带小写字母的方框内的地名已经考订,今地见图1“‘大明图’注记”标注相应字母的所在地;不含字母之方框内的地名无可考)

在总共三十七处陆上地名里,留有满文注记者共二十一处。另有十六处满文贴签已脱落;但在露出的汉字注记中,能完整辨识的似只剩下七处地名。其中较有勘定把握的不过两条。一曰高思。该地被标示在次大陆最北端,当即瞻部十六大洲之一的迦尸国()旧地,都城在婆罗痆斯,今名瓦腊纳西(Benaras)。(17)陈佳荣、谢方、陆峻岭编:《古代南海地名汇释》,第970页。其二为南部岛端之“加失”,此系Kishm的译音,波斯湾内的最大岛屿。今名卡伊斯岛,系出于葡萄牙人对该名的读法(Keshm>Queixome);宋元译为“记施”、“怯失”。(18)Hobson-Jobson, p.485;陈佳荣、谢方、陆峻岭编:《古代南海地名汇释》,第970页。

其他还有几条,其比定多带不太严格的猜想性质,故不一定可靠。

“马的你耶”,将“你”字的声母置换为l-,则该地名的读音颇与Madhurā相近。城在今北方邦Mathura西南五英里处的Maholi。唐译“秣菟罗”。(20)Historical Geography of Ancient India, p.107.若然,则它就是“混一疆理图”原已画在印度洋以北大陆上的“麻的剌”。因信息来源不同,汉语译音也不一样,可能出现个别重复标注的情况亦不难理解。(21)《大明混一图》在“混一疆理图”标注“麻的剌”的相应位置上,是否也有相同的注记?这个问题需要查看该图的这一部位才有可能知道。目前因不具备此种条件,只好存而不论。

“没只里”,或即唐宋时的“没巽”或“没巡”,是为波斯语对阿曼的称呼Al-Mazūn之音译,一说亦可指阿曼湾北岸的港(今名Sūr)。(22)F. Steingass, A Comprehensive Persian-English Dictionary (London: Goutledge & Kegan Paul, 1977) 1224;陈佳荣、谢方、陆峻岭编:《古代南海地名汇释》,第999页。按汉语方音多 -l、-n相混的义例,ma-zu-n恰可音译为“没只里”。

此外,在印度半岛以南的大岛上,在满文贴签脱落处可以勉强辨认的汉字,或为“北阿拉”(末字“拉”尤其模糊)。若然,它应当就是Piagalla之译音。是为古代斯里兰卡北部的一个重要通商港,《岛夷志略》译为“明家罗”。(23)陈佳荣、谢方、陆峻岭编:《古代南海地名汇释》,第1020页。

贴有满文注记的地名中,目前大致可予勘同者,约有十二三条:

Na-ma:即Rāmpur,唐译“蓝摩”,在今北方邦巴斯提县。(24)季羡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记校注》,第526~527、620、840页。

Ma-ke:汉译“摩揭”,即“摩揭陀”(Magadha)。按,“揭”字的南部方音仍保留着中古时的入声尾辅音-t,故不一定非要用“陀”字来音写源词的末音节-dha不可。该古国的位置,大体在今比哈尔邦的巴特那(Patna)和加雅(Gayā)地方。(25)季羡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记校注》,第526~527、620、840页。

Ju-ba-la:即今Jibalpur,译言山城。其地在中央邦。

Te-na-la:今代纳利(Tenāli),即唐时之驮那羯磔迦,其国都在今Dhāranikotta。(26)季羡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记校注》,第526~527、620、840页。此名后一半-kotta,泰米尔语译言山地、地带。是则Tenāli与Dhārani,仅为 -n- 与-l-/-r-倒错之同名也。

Wai-ja-la:似在印度半岛东南隅,Madurai以东海岸上的Vēdālai。(27)Hobson-Jobson, p.76/77.它与马八儿所指,几为同地。不过马八儿是一个地区,而Wai-ja-la则为该地区内一个居民点。

Ma-ga-da-la:疑即印度半岛西南的Mahendra,今图写作Mahe;地在科泽科德(Calicut)西北。该城在《海录》中记为“马英”,盖为Mahendra略称Mahen之音译。而Mahe或即Mahedra略称;若是,则Ma-ga-da-la即Mahedra音写也(28)Mahendra的地名见Historical Geography of Ancient India一书所附Ancient India地图。并参陈佳荣、谢方、陆峻岭编:《古代南海地名汇释》,第987页。。

A-giya-se-wei:颇疑此名为A-giya-de-wei之误写,殆因汉字转写将“迭”误写为“失”字所致。是则其地即印度西岸果阿的Anjidiv岛,明译“阿者刁”。(29)陈佳荣、谢方、陆峻岭编:《古代南海地名汇释》,第472页。div即diva/ dipa,梵文原义为半岛,后亦用指近海岛屿,明代多音写为“迭微”。深入大洋之中的岛礁,则称为“溜”。

Cun-du-ma:即Chandapur,明译“缠打兀儿”,在今果阿地区。

Ma-lu-wa:即今马尔文(Mālvan);“郑和航海图”译为“麻楼”。与这个地名的对音密合者,另有Malava之地,唐译“摩腊婆”,其地在坎贝海湾东北。(30)季羡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记校注》,第900~901页。唯据“郑和航海图”,麻楼在坎贝海湾(图上写作“坎八叶”)之南。故此处之Ma-lu-wa,以马尔文当之更为适宜。

Ku-shi-ga-ni-cyi:我以为该词实际上含有两个地名,分别是Ku-shi与Ga-ni-cyi。Ku-shi即古吉拉特邦的Kutch海湾,又作Kachchh湾,“郑和航海图”写作“客实”。而Ga-ni-cyi则是与之隔阿拉伯海相望的,位于阿曼东部海岸线上,在历史上曾取代位于其南面不远的,成为该地区最重要的商港。它在17世纪中叶完全衰落。取而代之的则是比它更靠北的Muscat(详下)。该地的汉译古名称作“加剌哈”或“伽力吉”。后者与这个地名的满文转写形式最为接近。(31)陈佳荣、谢方、陆峻岭编:《古代南海地名汇释》,第307、431页;Wilkison, “,” Encyclopaedia of Islam, Vol.4 (Leiden: Brill, 1997)500-501.

Su-gu:应为今巴基斯坦境内印度河畔的Sukkur。

A-dan:即今也门首都亚丁,明译“阿丹”。

以上这些大体可以比定的地名,似乎已足以让我们放心地认定,《大明混一图》编绘者的心里,确实是把那一长条树干状的陆地当作南亚次大陆来看待的。这些注记在现代地图上的地理位置,除亚丁未予标识外,均见图1中“‘大明图’注记”所示。

不过,画在半岛上的地名中有些已越出该地域范围,向西延伸到波斯湾(卡伊斯岛)、阿曼(、Muscat),甚至更远至红海南口的亚丁港。它表明这批地理信息来自往返于印度洋、特别是阿拉伯海域的航海家。把它们以“打包”方式一古脑接收下来的地图编绘者,缺乏能力对它们进行精细的再分辨,将其中不属于古代印度半岛的地点剔除出去。

不仅有些不该画在半岛上的地点被误置于其中,即使应当画在半岛内的那些地点,也有很多与其实际地望全不相符合。已能辨认的那些地点,大部分应位于(或超出)半岛西岸,但从地图呈现的面目来看,注记占多数的地方是在半岛东岸。西岸地点被误置于东部者,可能不少。尤其突出的是,书写在半岛下段东半部分的九条可予考释的注记里,有七个应当移置到西岸、甚或更西。由此可见,尽管《大明混一图》编绘者所拥有的关于南亚半岛的地理信息已相当翔实,他甚至对半岛的形状也已有所了解,并在这一点上明显优长于画出《声教广被图》的李泽民以及“混一疆理图”编绘者,但是他对半岛上各种地理要素之间在“大地轮廓”中的种种相对位置,仍然缺少比较准确的综合认识与整体把握。

(四)

然则《大明混一图》的编制者,到底知道《声教广被图》上的那个大岛实际上就是他自己已在《大明混一图》上另行呈现的南亚次大陆半岛吗?从他将这个大岛原原本本地描摹到《大明混一图》上的事实来看,他似乎不知道这一点。不然的话,他怎么会在《大明混一图》里一笔画出“两个印度”呢?

可是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制图者中间只要有人对当日南海稍有所知,一见到李泽民图所绘大岛中的若干地名,诸如“干支不南”“马八儿”“俱蓝”“伽益”之类,就不会不想到它们与印度之间的某种关联。不仅如此,南海航线上最著名的这些港口或地方,都未曾出现在《大明混一图》新增的古印度半岛上。与其以或然性缺失视之,不如认为它是出于故意的安排。新增半岛上现在可以确知其所指为何的那些地名,与岛状印度上的地名几乎没有重复。这似乎暗示出,地图编绘者在图中半岛上有意识地规避了已被标注于岛状印度的所有地理要素。也就是说,他们对《大明混一图》里或许出现“两个印度”的可能性,至少有一种含混不清的感觉。

既然如此,明图编绘者又为何不把李图写入岛屿状印度范围内的那些地名,统统搬到明图新增出来的半岛上去呢?它最可能是由下述局限性所致。

东传到当日中国的那些伊斯兰的世界地图本身就带有某种不足。前现代穆斯林世界的数学和天文学所达到的高度发达的水准,与完全可能在此基础上充分发展起来的地理及星球制图的实际状况相比,存在很大的反差。这可能与穆斯林地理学家不太注重用图绘方式来呈现复杂的地理信息有密切关系。文献记载中著名的“玛蒙世界大地图”或许属于特例,现存的伊斯兰古地图都是随附在大篇幅文字中的插图。而其中的世界地图则比各种分区地图显得更加简略。“就那些从叙述文本中发现的地图制品而言,似乎可以说它们起到的只是附属于文本叙述的发蒙或图解的功能”。(32)J. B. Harley, & D. Woodward edit., The History of Cartography, V.2, book 1, Cartography in the Traditional Islamic and South Asian Societies,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2) 4-7. 引文见第5页。因此大量复杂详尽的已知地理信息,并没有被反映在这些简略的世界地图上。曾经有学者以为,“穆斯林天文学家和地理学家遵循着不同的传统绘制世界地图、区域地图,以及航海图(sea-carts),直到他们的中世纪制图技术在现代被替代为止”。(33)S. Maqbul Ahmad, , Encyclopedia of Islam, V.4 (Leiden: Brill, 1997) 1077-1083.但对于作者提到的印度洋穆斯林航海者制作海图的“地方性技术”,实际上缺乏能使人认可的坚实证据。因而也有学者主张,中世纪航行印度洋的穆斯林水手并不使用真正意义上的海图。(34)The History of Cartography, V.2, book 1, Cartography in the Traditional Islamic and South Asian Societies, p. 259.东部穆斯林世界的南海航行,已普遍使用类似“郑和航海图”那样帮助记忆航线所经之地的示意图或文字本航海手册;不过它们都还不是能真正用于导航的海图。出于葡萄牙人之手的Alberto Cantino地图(1502年)对印度洋的绘制,显然采纳了源于各种阿拉伯航海示意图或航海手册上的诸多地方性地理信息,但从中仍看不出东部穆斯林世界存在海图的迹象。见The History of Cartography, V.2, book 1, pp.260-262。此处分析,似乎颇值得我们在综合考察穆斯林世界有关印度洋及印度洋航海的知识对“郑和航海图”的影响时用为参照。

因此完全可以想见,在传入中国的世界地图上,并没有详细地标出古印度半岛沿岸各地的主要地名。《大明混一图》的描摹者虽然据此稍可了解这一地段的海陆轮廓线,但他还必须把来源于印度洋航海经验的许多地理信息自行整合到半岛空间之中。由于制图者对印度洋还只有很不充分的知识,他或许无法确定,李泽民“广被图”上的岛屿状印度是否绝对画错了位置。所以他没有贸然将岛上地名归并到新增的半岛上去,而宁可保留着李图上那个岛屿状印度,只是设法避免两处地名发生重复而已。

那么,李泽民“广被图”与朝鲜“混一疆理图”上只有一个树干状半岛的印度洋海陆轮廓线,又是否源于穆斯林地理学的世界地图呢?

继承托勒密学说的穆斯林地理学传统,确实在世界地图上的印度洋里只画有一个阿拉伯半岛。正如我们在“伊德里西(al-Idrīsī)地图”上所看见的,在阿拉伯半岛以东,海岸线基本平直,至多是在被画得特别大的“细兰”(即今斯里兰卡)岛对岸,才有一个很小的倒三角状突起。然而托勒密系统的世界地图把非洲南部画得极大。几乎布满南半球的那片“未知之地”(Terra incognita)从红海口向东伸展,一直抵达亚洲东端之南,把印度洋变成一个内海或极深的海湾。李图上的非洲形状表明,它绝不是比照托勒密系统的世界地图画出来的。

另一方面,从比鲁尼(al-Bīrīnī,973~1048)开始,基于本土研究的穆斯林地理学已经移除了非洲南部那片“未知之地”,使大西洋与印度洋在非洲南端汇通,并且在印度洋的海域中明确画出了阿拉伯和南亚两大半岛。(35)比鲁尼世界地图见The History of Cartography, V.2, book 1, p.140。并可参见卡兹维尼、巴尔·赫卜勒斯、穆斯涛非的世界地图,分别见于上引书第145、148、150页。非洲的幅员在这些地图里都被大大缩小了。这个特征恰与“混一疆理图”里的非洲相近似。在属于这个系统的中世纪后期穆斯林世界地图,甚至在托勒密学说影响下属于“巴里希学派”的所谓“第三组”里的世界地图之中(36)见上引书第140页。,阿拉伯半岛与印度半岛都已同时出现。换言之,传到东亚的未画非洲南部“未知之地”的世界地图,不可能只有阿拉伯半岛而没有南亚半岛,更不可能在“细兰”岛外还有一个“印度岛”。

因此我们的结论只能是:如果“广被图”上的岛状印度是李泽民所加,那么该地图西半部分所据底图,必定是一幅残破不全的穆斯林世界地图。李泽民本人甚至已经不自觉地发现,原图上缺少一块足以容纳属于印度地区有关地名的空间。当然,如果他看见的底图上本身就已存在岛状印度,那么将它补画到缺损了古印度半岛的那幅世界地图之上的,也许就是更早于他的该底图的另一名东方绘制者。总之,在描摹一张画有岛状印度的世界地图时漏描了图上的古代印度半岛,这种可能性可以说是绝对不存在的。“广被图”和《大明混一图》都不是对一幅舶来世界地图的简单描摹而已,它们在某种程度上也体现着东方制图者对如何在一张图上整合这些世界地理知识所获致的思考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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