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爽文”与“爽文化”:替代性满足的实现与危机
2020-02-23李楚翘
□ 李楚翘
回顾2018年的暑假档,一部另类的清宫题材网剧《延禧攻略》从激烈的竞争中突围,掀起全民观剧、讨论的热潮。它的成功不仅有赖于精美的影视造型艺术给观众带来的“诚意”,还在于等级森严的宫廷中“以怨报怨”的女主人公魏璎珞让观众耳目一新。尽管中国观众对“复仇”与“宫斗”的母题并不会感到陌生,但《延禧攻略》的独特之处在于它用快意恩仇消解了以隐忍、压抑为主流的宫廷丛林法则,蕴含着鲜明的个体觉醒精神。而魏璎珞的不断出击、攀升背后,其实也是对“爽文”这一网络文学类型模式及背后的“爽文化”的视觉化呈现①。这个在互联网中自发形成的概念的生成和流行,其实有着复杂的社会心理指向。
一、“爽文”与“爽文化”的表征及内驱力
作为一个在互联网创作实践中生成的概念,“爽文”通常指在阅读体验上使读者产生“酣畅淋漓”②快感的商业小说类型形式③,它们以“爽点”为支撑,触发受众快感,宣泄读者的情绪。“爽文”也是当下盛行的追求畅快感的“爽文化”的具体表达之一。从措辞上看,相较于以往的审美标准,“爽”所指向的快感实际上连结着身体性的愉悦,反而不再强调超功利性的“美”。而“爽文化”的产物,自然就与某种对身体压抑/释放的功能结构相关④。
据考据,“爽文”的概念最初可以追溯到网络文学网站“潇湘书院”连载的言情小说《宝贝,别哭》,作者在自定义的标签栏中,除了惯用的“甜宠”“纯爱”等类型之外为自己贴上了“爽文”的标签⑤。虽然此时对“爽文”这个网络文学类型的探索还在相对萌芽的阶段,“爽文”的概念在此时仍未被定性,但读者本位的思维在这里已然被彰显。创作者们开始自发地寻找能满足读者需要的类型,并建立可识别性的标识便于读者检索。比如,知名网络文学作者猫腻的创作实践就常被用“以爽文写情怀”来概括,他也坦言,“爽文”不仅是他在创作中遵循、突破的类型法则,也是商业小说创作的基础,为读者提供阅读快感商业小说创作中的重要的前提⑥。直到2015年前后,在贴吧、知道等平台的讨论中才生成了“爽文”这一词条的释意。从阅读快感上总结的类型模式获得了大众的普遍认可,并逐渐被规范化和学术化。但早期,“爽文”这一概念的理解与运用上常与“YY 文”“小白文”的概念混淆⑦。前者突出创作中“幻想性”的营造,充分调度主观能动性来进行“白日梦”的书写;后者则是一种以浅显直白、套路重复为表征的小说形式。因此,他们在叙事实践与表意指向上与今天的“爽文”有着内在的相似性——读者正是在“爽文”主人公的不断攀升、欲求实现的情节段落里得到满足,获得快感⑧。以“爽”为特质的快感的生成,使被压抑的情绪得以释放。欲望与“幻象”的创造息息相关,而类型化的情节正是建构想象的故事世界的必由之路。
在“爽文”作者以“爽文化”为主旨核心所建构的“异托邦”里,外部世界理性的秩序、法则被弃用,阅读体验上的“爽”是唯一要义与根本路径。无论是平民“逆袭”成英雄的神话,还是天纵奇才的“挥斥方遒”,“爽文”以不断上升的情节模式取代了艰难的磨砺过程,拥有“主角光环”就意味着拥有世俗意义上的成功。
《延禧攻略》的热播让网上风靡已久的“爽文化”真正从线上走到了线下,从虚拟空间走向了真实维度,打破了青年亚文化与大众文化之间的壁垒。而一年之后的《庆余年》更让“爽文化”演变为一场全民狂欢,势不可挡,愈演愈烈。
而追溯根本,“爽文化”之所以能对大众产生吸引力,幻想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分野、代入感与畅快感是其关键性的要素。《中国青年报》以“爽文化”为话题,对来自各行各业,有着不同经历、经验的2008名受访者进行调查。这次以80后、90后为主要受访群体的调查显示,绝大多数的受访者都听说过“爽文化”,他们一般通过影视剧(尤指宫斗剧)、“爽文”、综艺节目“互怼”、小游戏等渠道接触“爽文化”。成就感、畅快感、代入感、暴力感(情绪发泄)分别是这些受访者从“爽文化”得到的体验。而他们在“爽文化”为何能广受欢迎这一问题上,通过代入主角光环所带来的快感、对压抑的现实生活的不满、安全感的匮乏、对现实生活中的“不可能”的期待成为主要的答案⑨。这个调查既揭示了“认同”爽文化的群体构成,也发现了观众之所以对“魏璎珞们”能建立起认同的关键,即“爽文化”及其衍生品于大多数人而言是一种“替代性满足”(substitutive satisfactions)的表达。
二、替代性满足:“爽文化”背后的时代症候与心理指向
“替代性满足”的概念源于弗洛伊德对人本能的研究,他在确定人的本能与理性的二元对立之后,肯定人基于“本我”对“快乐原则”的遵循之余,也承认人在追求快乐、幸福的过程中人会遭致多方面的痛苦⑩。其中,来自身体(疼痛、残疾、衰老、死亡等)、外部因素(灾祸)的威胁,以及人际关系之间的挑战在现实生活中往往不可避免⑪。同时,他也提出了三种应对痛苦与压抑的策略,即注意力的转移、替代性满足与麻醉物⑫。艺术便是替代性满足的表达,在艺术世界里,艺术的逻辑可以取代理性的逻辑,现实生活中被压抑的情绪、欲望可以被肆意宣泄,现实生活中所不能实现的理想也都能达成。因此,人们可以用艺术及其他事物创造的与现实对立的幻想来缓释现实生活中的创伤⑬。
基于对“替代性满足”的渴望,“爽文化”及其衍生产品集中“爆发”,并遵循着从线上延伸到线下的轨迹,也有着其相应的必然性。网络之所以可以成为“爽文化”汇聚的热土,首先在于网络这个“虚拟空间”本身也是以现实为蓝本创造而又与现实对立的“幻象”。在这个虚拟空间中,由想象所建构的角色身份成了另一种真实的存在,属于现实生活的客观实际可以被主动掩饰、遮蔽,主观理想的自我被进一步塑造和强调。网络空间也就成了网民抒发情怀、发泄情绪,甚至某种程度上自我实现的根据地。因此,网络空间也是对现实空间从心理上的一种“补充”,一种“替代性满足”。其次,网络独有一套交际模式,它和现实生活中围绕着宗族、学校、职场等方面的人际搭建有所区别,以爱好及其他共同特质凝结共识的“虚拟社群”会让参与者产生更强的认同感,而网络强大的传播能力也让网络集群行为的产生更为容易。最后,网络文学的创作、阅读和传播的门槛比之传统的精英文学相对较低——人人都可以成为作者,人人都可以成为读者、批评者。创作活动的开展不需要受到太多的外在条件限制,也无需专业、精进的技巧。审美活动也无需高昂的消费,既有免费的作品存在,在付费平台中阅读完整本小说的价格也相对低廉。同时,屡禁不止的“盗版”“文化走私”也再次降低了阅读的门槛(虽然对原创而言是一种伤害),扩大了传播力度。因此,或引领潮流,或随波逐流,满足大众最直接的审美需求,准确把握大众群体的心理,深入洞察社会心理结构才是从网络文学写作中脱颖而出的要义,而“替代性满足”正是其中扼要。
参照《中国青年报》对“爽文化”的调查,预先了解、认知、喜爱“爽文化”的受众群体主要是80后、90后。他们是与互联网一同成长起来的中青年群体,对互联网的使用度、关注度明显高于前辈和后辈,所以不仅他们在参与线上调查时的积极性较其他群体更高,对网络文化的认知、认同程度也更强。并且,80后、90后对“爽文化”的认同背后,有着显在的代际差异、矛盾、隔阂的色彩。80 后是新中国被寄予期望的第一代独生子女,却也是“尴尬”的一代。青少年时期,政策导向的家庭建制的“缩编”时常使他们萌生孤独的体验,并且改革开放的红利还未彻底惠及家家户户,仍处在“奋斗”语境中的家长往往少有闲暇满足孩子的情感需求。而当他们长大成人,甚至步入中年时,社会资源、财富多数掌握在前辈群体的手中,施展自己的才华、抱负的机会远远不足。并且,彼时的他们同时也要背负着父母养老、子女教育、家庭周转的种种压力。在更好的物质资源、条件下成长起来的90后“来势汹汹”,被“替代”的威胁从未消散。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带来了强烈的压抑感,促使他们可能会转向网络,寻找“替代性满足”以抚慰现实生活中的焦虑。而提及90 后时,曾经叛逆的一代,“个性”的张扬与自我的书写是这代人所追求的。然而,90 后多数初入职场,或仍在校园环境中,张扬个性的反面是社会化逐步展开的过程里权力话语对他们的规训。社会规则与价值评价体系由前辈群体制定,严格的指令限制着他们的行为边界。但在与话语权相关的经济实力、社会伦理方面他们并不占据优势,所以他们只有被这个体系所收编,或者成为被污名化的“叛逆者”。自我实现、自我张扬的困难普遍存在于90 后的心理视界,连同权力规训过程中承接标准带来的压力也为他们创造了极大的焦虑。此时,他们就需要虚拟世界为他们提供“替代性满足”。
于是,“爽文化”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发酵、生长,并逐渐突破了线上与线下的界限。尽管在现实生活中的年龄层次、文化差异、文化经验各不相同,但人类本能与理性之间的争端作为一种无意识却长期存在。压抑的理由千差万别,但压抑的情绪体验却是超越性、共通性的。这也为“爽文化”从一种青年亚文化到为大众所认可提供了基础。并且,不同时代、不同读者群体其实也有着归属于他们自己的“爽文化”,像曾经屹立不倒的“爱情神话”,以情感抚慰一切痛楚、创伤就是许多人的信念所在。只是当代的“爽文化”更显直白、明快、叛逆,更具有网生代的特点罢了。
三、“爽文化”的悖论与潜在危机
然而,尽管现实的痛楚与被压抑的冲动可以通过“爽文”的酣畅淋漓得到“排遣”,但“爽文”对抗现实背后的逻辑,却也暗含着一种悖论。“爽”是功利性的,它默认权力等级架构、资本分化都是合理的秩序,认同着由它们内化的欲望⑭。像《庆余年》里患有肌无力的主人公穿越回末世后重建的封建时代,现实社会中存在的脱胎于文化惯例中的一些隐性准则在这个世界中反而被“合法化”了。阶级在这个世界中被明确,即使是具有玄幻色彩的武功,也被划分了明确的品级。而范闲看似在这个世界中以自己现代知识的储备大开金手指,但他顺利与各方势力周旋的背后,却有位高权重者在替他“撑腰”。而“爽文”中惯用的“上升”模式有着在阶级差异明显的体系中获得认可的期许,更将它作为唯一的解决之道。
因此,“爽文”也是一种移花接木式的“改装”,在宣泄现实中的压抑、焦虑之余,也在帮助人们通过再次压抑“本我”来理解、忍受社会化情境里的种种显在、潜在的轨范与指令——毕竟在它们合法化的时代,一切迎刃而解。所以,“爽文化”和现下所流行的“丧文化”“佛系文化”即使外在表征泾渭分明,但它们的精神内核同样是趋于消极的。它们主动拒绝了痛苦的造访,而不是真正去抵抗、改变。这也呈现了“爽文”这一类型化的商业小说模式和精英文学的差异,它们不再承担着启蒙的功能,因为对它的受众而言,现实已经根深蒂固,快感才是最终的形式与目的。
并且,值得注意的是,“爽文”所提供的“替代性满足”需要在承认“爽文”所创造的“虚拟空间”与现实空间存有严明界限的前提下才得以成立,得以疗愈。若将二者混淆,则会沉溺于“爽文”的幻想世界里。当然,“以怨报怨”“快意恩仇”不是问题的解决之道,且“爽文”里的快意恩仇、酣畅淋漓同样难以模仿。当从“幻象”中反观自身,现实也依然一败涂地时,更大的落差反而会将自我进一步吞噬,甚至“模仿”在“爽文”中被描述的非理性行为,来加深自我与角色之间的代入、认同。
所以,“爽文”的价值预设与积极的社会价值观有时候是相悖的,阅读快感如同它赖以为生的“幻象”,也只能是短促的权力欲望之下的幻象。“爽”导向的并不是真正的幸福,真正的畅快。并且,“爽文化”的成功之处在于对大众心理的准确把握,但大众心理并不是一种一成不变的定势。用“幻象”来实现“替代性满足”,只是现下大众心理的一个截面,是现下社会心理的一个总结。但就像好莱坞类型电影中,不同时期、不同情境、不同的社会心理背景会流行不同的范式,没有经久不衰的套路、类型。所以,“爽文化”的生产、传播也可能只是一时之势,因为时代之风瞬息万变。以“爽”为目的旨要的作品若少了人文关怀,欠缺对社会的深切思考,是难以越过时代的“大浪淘沙”的。
另外,从“爽文化”明确的功能指向中可以发现,网络文学与主流文学、精英文学渐行渐远。在经历过短暂的文艺青年书写自我的阶段后,中国的网络文学拒绝了沿袭欧美的“超文本”写作实验,而是确立了类型化、通俗化的流行规范,并最终可能为资本所利用⑮。一旦“爽文化”与资本相结合,另一种潜在的危机就会出现。一方面,它代表了一个从读者本位思维出发总结的相对成熟的类型模式,因此,在这个成熟的框架中,大量重复性、同质化的作品将会以“投机取巧”的目的生产。读者、观众的疲劳感会在重复的阅读、视觉体验中生成。从长远来看,只有“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才能真正促进文艺的发展。另一方面,如要从这些同类作品中突围,作品质量本身也面临着更高的要求。但是也有作者会另辟蹊径地选择一些禁忌性、低俗化的议题,以“视觉奇观”吸引大众的注意力,这会产生极其不良的社会影响,是需要重视的。
四、结语
在对“爽文”及“爽文化”的研究、分析中,这场流行文化狂潮的面纱被逐层剥落。在以诸多以“爽”为准则的虚拟世界的创造中,对欲望的追逐和对幻象的渴望不仅折射着复杂的社会心理现象,也构成了它们根本的运作机制。
同时,作为“爽文化”的衍生品,“爽文”这种成熟的商业小说框架却极具参考价值。从读者本位思维的上升到对精英文学的颠覆,从以“虚拟空间”书写自我到疗愈创伤,它也为网络文学的叙事和跨媒介叙事带来了更多潜在可能。
然而,区别于以往以“叛逆”为标签的亚文化,“爽文化”虽然是以抵抗主流权力规训⑯的形式存在的,但“虚拟空间”的创造又能与社会化的逻辑自洽,这也体现了“爽文化”自身与它的自定义相违背的矛盾性和消极性。这也引申为“爽文化”盛行背后不可忽视的文化危机。如何满足大众需求,体现人文关怀,让艺术的创造为“幻象”祛魅,展示人文关怀,是文艺工作者需要思考的问题。
注释:
①王振.青年自我建构意义中的爽文化思考——以热播剧《延禧攻略》为例[J].西南石油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01):93-98.
②夜思|这届读者爱看“爽文”,是因为他们过的苦[EB/OL].中国新闻网,2018-09-09.https://mp.weixin.qq.com/s/3muvNVA3dxBj4uwV-hFMKQ.
③⑥猫腻,邵燕君.以“爽文”写“情怀”——专访著名网络文学作家猫腻[J].南方文坛,2015(05):92-97.
④⑭李玮.谈谈网络文学的“爽”[N].文艺报,2019-06-28(003).
⑤⑦王昱娟.后撤还是进击——网络文学价值辨[J].中国高校社会科学,2019(02):132-139+160.
⑧韩思琪.“爆款”不应止与“爽点”[EB/OL].微信号:人民日报文艺,2018-09-04.https://mp.weixin.qq.com/s/bhzqmHWzGe60fV99zxQV-A.
⑨你怎么看待“爽文化”[EB/OL].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2019-09-06.http://zqb.cyol.com/html/2018-09/06/nw.D110000zgqnb_20180906_4-07.htm.
⑩孙承健.电影、社会与观众[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18:112-113.
⑪⑫⑬[奥]弗洛伊德.一种幻想的未来文明及其不满[M].严志军,张沫 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68-70.
⑮邵燕君.在“异托邦”里建构“个人另类选择”幻象空间——网络文学的意识形态功能之一种[J].文艺研究,2012(04):16-25.
⑯王振.意义与反思:“爽文化”与青年主体建构——基于热播剧《延禧攻略》的探讨[J].文化艺术研究,2019(01):17-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