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末历险传奇的复兴与男性气概危机
2020-02-23王荣
○ 王荣
(杭州电子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英国评论家马丁·格林(Martin Green)在其著作《冒险的梦想与帝国的事业》中指出,英国文学中除了注重人性思考与道德关怀的“伟大的传统”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传统,那就是注重行动与男性气概的历险小说,并指出这个传统是“大英帝国扩张的能量神话”。[1]4历险小说在英国文学中源远流长,是欧洲文艺复兴以来了解、征服外部世界的进取精神在文学上的表现,其源头可追溯到古希腊的荷马史诗、中世纪的骑士传奇,后来在笛福的手中发扬光大。然而,英国历险小说真正迎来繁荣是在维多利亚时代晚期。
作为19世纪晚期“新浪漫主义”文学思潮的重要组成部分,历险传奇的复兴与繁荣背后的原因很多,既有政治环境的变化,也有文学市场化的刺激。大英帝国的全球扩张激励了人们对于远方异域的想象,而大众教育水平的提高,出版行业的改革则为罗曼司的复兴提供了物质基础,尤其是英国政府废除了知识税,取消了报纸的广告税(1853)、印花税(1855)、纸张税(1861),降低了书刊的出版发行成本,导致大量廉价书刊的出现。然而,维多利亚历险小说繁荣背后还有一个重要的现实原因,即大英帝国的男性气概危机,而这点一直被批评家所忽视。本文从19世纪末 “退化”焦虑的历史语境出发,探讨维多利亚时代晚期历险传奇的复兴与男性气概危机之间的关系。
一、退化的幽灵
“退化”的焦虑是19世纪末困扰整个欧洲的问题,也是各种文化批评关注的焦点。当时的欧洲社会沉浸于寻找各种道德与文化退化的证据,并为这种现象提供各种生物学和社会学的假设与解释。这种焦虑在德国精神病学家马克思·西蒙·诺尔道(Max Simon Nordau)《退化》(Degeneration)一书在1892年的出版时达到了顶点。尽管起源于欧洲,但是在大众媒体的渲染下,退化理论进入英国后很快变成了一种常识,甚至上升为国家意识的一部分。英国陷入歇斯底里的焦虑之中,并将焦点聚集在男性气概的讨论上。
维多利亚时代晚期是历史的转折点,新理论、新学说的出现使得社会领域发生前所未有的剧变。在性别领域,女权主义运动主张男女享有平等的教育权、就业权、政治权,要求分享更多的公共空间。传统的性别秩序被颠覆,父权制社会结构有瓦解的趋势,特别是世纪末出现了很多“新女性”,她们独立张扬,追求自我,表现出一种男性化的特质,反而使得男性产生了一种“女性化”焦虑。维多利亚时代早期那种彬彬有礼、克制自律的绅士观念受到挑战,人们渴望一种行动敏捷、身体强壮、充满阳刚之气的男性气概来对抗女权运动给男性身份造成的冲击。另一方面,城市的产业革命的分工机制,使得机器代替了人力,失业率攀升。工作一直被视为构成男性阳刚之气最关键的要素,失去工作的男性甚至有一种被阉割的感觉。在乡村,持续的农业危机使得农业收益减少,越来越多的乡绅失去了土地,想要保持“绅士”的风范变得不太可能。
在政治、经济、性别变化的压力之下,维持传统的男性价值观和行为变得愈加困难,男性普遍感受到了一种危机感,男性气概的衰落也成为许多人的共识。维多利亚时代著名思想家约翰·密尔在《论文明》(1836)中指出:“一股精神上的娇弱女子气正悄然逼近有教养的阶层,逼近英国所有的绅士,它不适于任何形式的斗争。”[2]335对男性阳刚之气衰弱的担心被英国士兵在海外战争中的表现所证实。据一份19世纪末布尔战争期间的报道称,英国志愿者中只有三分之二的人还算勉强合格,而毫无问题的人只有十分之一。在工业城市曼切斯特,应征入伍的士兵有四分之三未能通过体检。1900年英国入伍士兵中身高低于1.68米的人比1845年多了四倍。1904年英国政府专门建立了体格退化委员会来解决这个问题。
当时许多知识分子都把男子汉气概的退化归结于城市文明,认为居住在城市里的男人心胸狭隘,性格不稳定,容易疲倦,而且缺乏毅力与耐心。“城市不仅解放了女人,把她们变成无耻的荡妇,傲慢无礼的村姑,城市也使得男人变得女性化,剥夺了他们的土地,也剥夺了富有生产力的劳动力,让他们丧失了勤勉、阳刚、自律,把本来粗狂的乡村男人推向了纨绔子弟的腐化生活。”[3]121工业革命的发展致使贫富差距拉大,从乡村涌入城市的人们,滋生了一种新型的堕落,东伦敦的贫民窟充斥着哀伤、贫穷与饥饿,那里的人发育迟缓、过度兴奋,又经常生病。著名文化批评家卡莱尔曾说过:“假如我们需要用单个形容词来概括我们这一时代的话,我们没法把它称为‘英雄的时代’或‘虔诚的时代’,也没法称它为‘哲思的时代’或‘道德的时代’,而只能称它为‘机械的时代’。”[4]16919世纪的英国虽然见证了物质文明的空前发展,但是也付出了代价,其中一个就是侠义与勇气的丧失。机械时代是一个信仰缺失的时代,是一个平庸乏味的时代,是一个没有英雄的时代。机械化使得人们变得懒惰、死板,淹没在利己主义的斤斤计较中,将男人局限在养家糊口的家庭责任之中,丧失了冒险的冲动与机会。
二、历险传奇的复兴
巧合的是,在男性气概陷入危机时,以男孩为目标读者群的历险小说开始盛行。19世纪最后二十年,以斯蒂文森、哈格德、柯南道尔、吉卜林、麦克唐纳为代表的作家,抛弃对现实世界的工整刻画,将目光转向遥远的异域,用写实的手法创作了一个美妙、扣人心弦的冒险世界,让历险传奇成为文学市场的宠儿。当时,三卷本的现实主义小说销量开始下滑,文学期刊与杂志竞相刊登历险传奇。许多作家放弃了家庭小说的创作,转而用罗曼司或传奇(romance)来标识自己的作品,标志着在现实主义流行英国文坛数十年之后,浪漫传奇的又一次复兴。
在女性主义批评家看来,历险小说的复兴本身就是男性气概危机的表现。“是维多利亚晚期文坛上的男性作家对于以乔治·艾略特代表的女性作家发起的反抗,目的在于重新夺回男性作家、男性读者以及以男人为主角的故事在英国小说史上的地位。”[5]79从简·奥斯丁、乔治·艾略特到亨利·詹姆斯,18、19世纪的英国小说似乎都围绕着一位女人如何才能寻觅到一位良君展开。也许狄更斯小说是一个例外,但是《远大前程》《大卫·科波菲尔》浓重的自传性还是不够男性化,至少男性读者可能觉得这种体裁的小说从形式到主题都太女性化了,似乎局限于纤弱情感的宣泄。据统计,从19世纪40年代到80年代,美国出版的小说3/4出自女性作家之手;在英国,出版社签约的作家中女性占40%,绝大多数杂志上的文章也出自女性之手,小说市场上的消费者也以中产阶级女性读者为主。小说市场似乎演化为女性作家与女性读者的天下。乔治·艾略特的小说将女性的思想放大,呐喊出了女性心底的渴望。阅读小说也是女人主要的休闲,她们从小说中获得未来家庭生活的建议。在男性作家看来,英国文坛显然过于女性化了。他们想急切地改变文学市场,创作一些面向男性读者,以男性中心的文本。
某种程度上,历险传奇的复兴是为了延续欧洲文艺复兴以来了解、征服外部世界的进取精神,维护大英帝国热爱历险的传统,为商业社会中即将逝去的英雄主义唱起挽歌。随着帝国商业版图的建立,特别是欧洲国家加入了殖民地争夺的热潮,现代社会中历险的机会变得稀少,可以被测量与制图的土地,可以考验男性的未知疆域越来越少了。一直为罗曼司的复兴摇旗呐喊的人类学家安德鲁·郎格指出,尽管乔治·艾略特与亨利·詹姆斯的小说智力上更加富有挑战,但是斯蒂文森、哈格德的历险小说更加恢弘深刻,而且触及原始的、根深蒂固的人性,这些是那些家庭小说所不能比拟的。“罗曼司可能并不复杂精巧,但它揭露了埋藏在读者心底那些野蛮的自我,所以罗曼司比现实主义小说更加深刻、更加诚实,也更加贴近自然”。[6]历险传奇能够为一个日益女性化的文明社会注入一些原始的激情与活力。
三、历险小说中的男性气概
19世纪晚期的罗曼司与现实主义小说在主题思想、叙事结构、人物刻画方面都存在很大不同。尽管罗曼司有各种分支,不局限于历险传奇,还包括历史传奇、哥特小说、科幻小说与奇幻文学,但是罗曼司通常有一个具有骑士风范的英雄。为了完成一项使命,这名骑士踏上危险的旅程,随着地点的转换,遭遇形态各异的他者。在经历一系列不可思议的身体与道德考验后,完成了出发之初的目标,最后踏上了归家的旅途,勇敢的品行也获得了奖赏。维多利亚时期的历险小说可以说是中世纪罗曼司在19世纪帝国语境下改头换面的重现,包含着离奇巧合、异域探险以及战争杀戮的场面。历险小说的成功不依赖于人物性格与内心世界的刻画,而是依赖不寻常的事件和情节。
维多利亚时代晚期的历险小说服从白日梦的逻辑,把童年时代的英雄主义幻想当作艺术创作的主要对象,最高宗旨就是要在一个机械化的世界激活人性中的英雄主义的梦想。斯蒂文森在《罗曼司的闲谈》(AGossiponRomance)一文中提出了“游戏性”的文学观。“读小说,对于成年人来说,就如孩子玩游戏;在那里,他改变了自己的生活环境和生活的一般规则;而当这种游戏和他的幻想一致时,他便会全身心地投入进去,小说就是浪漫故事”。[7]188-189斯蒂文森认为历险小说的一个宗旨就是要满足人们对罕见事物的憧憬,说出令人心旷神怡的故事。故事的内容应该是读者从未经历过的,艺术的义务就是使单调乏味的生活变得浪漫神奇。在混合怪异和凡俗、奇巧和常情方面,斯蒂文森是一名大师,他反对如实反映生活的现实主义,并指出小说存在的理由恰恰在于它跟生活的差异,正是这种差异表现出作者的匠心,并且构成了作品的意义。
历险罗曼司有着持续不断的喜剧情节,与游戏非常相似。小说的主人公总是有惊无险地逃离了一个又一个陷阱,读者甚至看不清情节与结局的发展走向。弗莱如此评价历险小说的程式结构:“这种故事不会结束,它们会暂停,然后又重新开始。它旨在给我们生活的连续体提供某种理想化的影子,这个影子是一个无尽的梦的世界,在那里,我们可以保持迷失自我的状态。”[8]190当读者们习惯于狄更斯笔下伦敦的贫民窟、监狱,或者乔治艾略特书中的曼彻斯特的磨坊、乡村的牧师时,《金银岛》《所罗门王的宝藏》则提供了另外一个梦幻的世界。在那里,大大小小的男孩们抛开英格兰城市中的那些麻烦、狭隘、污秽,前往帝国的边疆去干一些大事,或者见识一些非同寻常的现象。从读者体验来说,通过阅读历险罗曼司,深陷两性分离、阶级与种族结构制约的男孩或者男人,逃离到一个神秘的地方,摆脱了维多利亚时期压抑的道德规范,在洞穴、丛林、深山中,释放了内心深处那个渴望无政府混乱状态的原始自我。
劳伦斯·米尔曼将历险故事定义为一种男性文本(male /masculine novel),即:“由男人创作,写给男人或男孩,讲述关于男人的活动,表达了男性的欲望、恐惧与焦虑。”[9]22历险故事突出原始身体的力量,男性的身体挣扎与心理冲突是叙述的重点,他们经常通过诉诸冒险、狩猎、战争等具有危险性的性别实践,来习得、建构、展现自己的男性气概。作家花费大量笔墨在暴风雨、沉船、叛变这些男孩变成男人的通过仪式的描写上。相反,作家对于女性的心理并不感兴趣,他们不会像法国自然主义那样深入挖掘人性丑陋肮脏的一面,也无暇深入女性的心理世界,去感受她的喜怒哀乐。历险文本中的女性形象呈现脸谱化的特征,走向“天使”与“妖妇”两个极端。尽管爱情是罗曼司的重要主题,但是19世纪的历险小说家永远无法像现实主义那样描写爱情,也无法将女性塑造成中世纪骑士救赎的贵妇,而是要刻意回避赤裸的亲密关系,严守主流社会的道德底线。在斯蒂文森的小说中,少年主人公太年轻,还没法独立地承担起爱情的决定;在哈格德小说中,夸特曼太年长,爱情已经与他们彻底无缘了。
在殖民主义语境下,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与殖民地女性的爱情被直接跳过;即使有,主动投怀送抱的殖民地女性也被安排死亡的结局,以避免种族混杂的可能性。至于国内的白人女性,她们也多被刻画成麻烦的源泉,表现出一种“厌女症”倾向。哈格德的《阿兰·夸特曼》中直言“女人如同闪电,那绚烂的美丽是伤人的,是男人颓废的主要原因”。[10]226吉卜林的《成为国王的人》中两位男主人公甚至签订了协议,约定不看任何女性,不管她的肤色是白的、黑色或者棕色。《消失的光芒》中的英国女性以性感的破坏者形象示人,梅齐害得迪克两度意外失明。她的出场与回归,总会让迪克的工作陷入麻烦。作者暗示如果迪克与这样的女人结婚,将会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这是一个男人之间的可靠同盟,他们不想把女人扯进来。男人从同性那里获得鼓励、支持与帮助,以完成自己男性身份的建构。男性之间的友谊比男女之间的爱情更为重要,女性被视为破坏男性同盟的闯入者,并最终屈服于男性的同社会交往欲望。与此同时,冒险的空间经常被比喻为女性的身体,表明历险文本以男权为中心的本质,而征服、逃离女性化的地理空间则成为男性气概考验与建构的重要部分。
19世纪晚期的历险小说宣扬一种积极的行动哲学,一种敢做敢为、无所畏惧的盲目冒险精神。历险小说中的人物始终在行动、行动,而不习惯于反思。对于历险叙事来说,行动本身就是目的,思考太多反而可能导致放弃行动,回归保守、安逸的生活。冒险就是不知道结果如何,不可能获得足够知识的情况下如何保持信心,与恐惧斗争。维多利亚时代历险小说中的男性都是历险爱好者,拥有一颗勇敢的心,相信天意。他们经常被置于非同寻常的紧张情节中,接受千锤百炼,以证明自己的男性气概,并发展出有利于帝国扩张的身体与心理素质。为了方便随时出发去冒险,这些单身汉们几乎都不拥有正常的社会关系,以方便他们随时从家庭和工作的束缚中解脱出来,恢复成一名自由人。例如哈格德笔下的“夸特曼”死了妻子与儿子;《金银岛》中的“吉姆”开篇死了父亲;《基姆》中的小基姆是一名孤儿。由于对于行动与男性同盟的强调,维多利亚时代晚期历险小说实际上是一种“阳刚之气”的文学想象,提供了一种男子汉式的教育,包括英雄主义、勇气、责任与团队合作。
四、结 语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维多利亚时代晚期的历险小说的复兴与繁荣可以被看作是对于19世纪末男性身份焦虑做出的回应,是重塑男性“阳刚之气”的文学想象。男性气概不仅要身体力行去实践,还需要在想象中反复推演。同样,男性气概的危机必须首先在文学想象领域中来应对与解决,而历险小说就是讨论、质疑、重建与宣扬男性气概的重要场所。现代性文明的压迫导致了男性气概的退化,英格兰无法为男性坚强的体魄与蛮力提供施展的舞台,只有离开帝国的中心,到未知的广阔边疆去,回到大自然的怀抱,才能重新激活男人的阳刚之气。而对于那些没有机会去冒险的青少年来说,历险小说则成为英国工业社会所缺少的“成人仪式”的替代。通过阅读非洲部落的历险小说,他们完成了自己从男孩到男人的想象性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