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时期外交辞令探析
2020-02-23王立
○ 王立
(外交学院,北京 100037)
一、战国时期外交辞令之背景
刘向在其辑录的《战国策·书录》中指出:“仲尼既没之后,田氏取齐,六卿分晋,道德大废,上下失序。至秦孝公,捐礼让而贵战争,弃仁义而用诈谲,苟以取强而已矣。……贪饕无耻,竞进无厌;国异政教,各自制断;上无天子,下无方伯;力功争强,胜者为右;兵革不休,诈伪并起。当此之时,虽有道德,不得施谋;有设之强,负阻而侍固;连与交质,重约结誓,以守其国。故孟子、孙卿儒术之士,弃捐于世,而游说权谋之徒,见贵于俗。是以苏秦、张仪、公孙衍、陈轸、代厉之属,生从横短长之说,左右倾侧。……,所在国重,所去国轻。”[1]3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法治”代替了“礼治”,统一的趋势代替了诸侯割据的局面,兼并战争以空前的规模展开,军事科学和战略思想,外交战略和策略方针应运而生,合纵连横的游说之士登上了历史舞台,左右了战国中后期的各诸侯国间的政治。由于这些因素,使得战国时期的外交辞令呈现出与春秋时期不同的特点,即注重饰词,喜好激扬,崇尚铺张。其目的是要破坏各诸侯国间的均势,摧毁原有的社会秩序。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特点,缘于战国时期的经济基础已经具备使上层建筑发生巨变的条件,“法治”才能适应当时的社会变革,“礼治”已经开始走下坡路,发挥不了什么作用了。春秋时期各诸侯国间的关系尚可通过盟会加以协调,争端可以通过协商得到妥善的解决。而战国时期各诸侯国间的盟会大多是双边的,不具备协调性,况且这种双边会议还是意在巩固自身的实力以削弱对方,所以相互间妥协的可能性很小。
战国时期的外交,由于环境背景的不同,在战略策略的运用上,比春秋时期的外交壮观得多。特别是战争景象,正如《孟子·离娄上》所说:争地者“杀人盈野”,争城时“杀人盈城”。无论是其规模,还是声势,均远远超过春秋时期的规模。春秋时期是外交与军事策略交替使用,并行不二;而在战国时期则变为以军事为主,外交为辅,与春秋时期大相径庭。[2]126
孔子说过:“殷因于夏礼,损所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损所益,可知也。”[3]20从此可知,至春秋战国,特别是至战国时期,由于形势变了,所以“周礼”自然更会有所“损益”。到了春秋后期,也就是孔子所认为的“礼崩乐坏”的年代,仅仅依靠“周礼”已经不足以维系周制于不堕了,于是提出了一个“仁”字来,所谓“克己复礼之谓仁”。孔子认为只要提高人的自我修养和爱人的自觉性,以“礼”的准则行“仁”事,以“仁”的姿态自觉复“礼”,也就是贵贱有序,亲疏有等,就会将两者统一起来,相互统一,相互辅佐,从而达到一种有等级但不过分对立,有仁爱但不无区别,也就是等级与仁爱,对立与和谐的统一,所有人生活安定富足的理想状态。由于得到“仁”作为自己的思想内容,“周礼”便被建立在人们的人格自觉的基础之上,如此,“周礼”又反过来成了人们的内在要求,而不仅仅是外部的强制,无形中提高了人们执行“周礼”的自觉性。然而,到了战国时期,阶级斗争以更加尖锐和猛烈的形式表现了出来,不但“周礼”不被重视,“仁爱”同样也挽救不了“周礼”沦丧的现实。这个时候,人们对于“周礼”“仁义”“道德”等态度日趋让位于实用主义的“功利”思想。
之所以会造成这种状况,主要是因为到了战国时期,保持现状的诸侯国格局已经让位于打破均势、兼并他国的要求,道德价值观念被取代。春秋时期的“周礼”“仁义”“道德”的现象失去了继续存在的客观基础,统治阶级集团的精神面貌发生了巨变。公元前329年,楚威王过世,“魏闻楚丧,伐楚,取陉山。”[4]192楚怀王被诱骗入秦为囚,后来逃脱到了赵国,但赵国畏秦,不敢接受,拒绝收容楚怀王,因而使其又落入秦国之手,最终忧愤而死。“存亡继绝”的思想一进入战国时期便遭到摈弃。公元前472年,吴王夫差屈膝求降,而越王勾践不应允,使夫差自颈而死,吴国的宗庙也就此消失。赵韩魏三家分晋,“晋静公迁为家人,晋绝不祀。”[4]185秦嬴政并吞六国,六国的贵族们悉数逃亡,春秋十二诸侯中最后一位卫侯君角被“废为庶人,卫绝祀。”[4]168至此,盛行于春秋时期的道德观念在各诸侯国关系中的作用,在这个时候可谓荡然无存。
战国末年,秦昭王与赵惠王曾经订有攻守互助的盟约,规定:“秦之所欲为,赵助之;赵之所欲为,秦助之。”但是,不久之后,秦国发兵攻打魏国,赵国却从切身利益出发,不但不按规定“助之”,反而还要救魏国。秦国派使臣向赵国提出抗议,指责赵国违背约定。赵国国君向平原君赵胜讨要计策,赵胜则向自己的食客,以善辩著称的哲学家公孙龙请教。公孙龙建议派使臣反驳秦王:赵国想要救魏国,秦国不帮助赵国,反而攻打魏国。这本身就是破坏盟约的行为,所以说,不遵守盟约的不是赵国,而是秦国。[5]509
随着时间的推移,春秋时期的“仁义道德”外交已经变成了历史,取而代之的是战国时期的“功利”外交。
二、精彩纷呈的战国外交辞令
具有极强的鼓动性,影响也较大的战略思想是“合纵连横”的运动,这也成为战国时期外交的精华。它使新旧土地所有者之间的矛盾进一步对立,两大敌对集团的政治斗争为战国七雄之间的混战引进了新的因素。按照《战国策·秦策一》引孟康的说法:“南北为从,东西为横;”引高诱注:“连关中之为横,合关东之为从。”[1]28以及韩非子在《五蠹篇》中云:“从者,合众弱以攻一强也,而衡者,事一强以攻弱也。”[6]345这种着眼于政治的说法,合纵连横实质上就是当代的所谓地缘政治思想,它是春秋联盟战略的发展,是战国社会变动的特定产物,是“百家争鸣”的一种应用。连横的代表人物是张仪,合纵的代表人物是苏秦,但他们都不是首倡者。一般说来,合纵的首倡者为魏国的犀首公孙衍;连横的首倡者,据贾谊《过秦论》云为商鞅。《战国策·秦策四》云:“横成则秦帝,从成即楚王。”[7]107纵对秦,横为秦。纵横运动支配了战国中后期的国际关系,七国非纵即横,几乎所有的外交与军事策略无不围绕着纵横的分合而运转,秦则成为矛盾的主要方面。战国策士们奔走游说,舌焦唇敝,无非是纵、横两种主张。七国间或战或和,也不过是纵、横两种活动,所以有“战国者纵横之世也”[8]61的说法。
(一)苏秦之合纵游说之辞
《战国策·齐策一》之《苏秦为赵合从说齐宣王》讲的就是苏秦游说之辞。苏秦原本晋见秦惠文王时提出兼并天下,统一中国的大战略,遗憾的是正赶上秦惠文王刚杀了公孙鞅,十分厌恶外国政客的时候,因此被拒绝采纳。于是,苏秦前往燕国,提出了完全相反的另一战略:合纵抗秦。之后,他在赵国深得赵肃侯的赏识,并被派往其他诸侯国进行南北合纵联盟的抗秦统一战线的游说工作。齐国是他的继韩、魏之后的第三站。通过他对齐、秦国力的分析,使得齐王认识到,为了国家应该“敬奉以从”。
苏秦的这番游说之辞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来看:
其一,苏秦首先分析了齐国的诸多优势及有利条件,以增强齐王的合纵信心,唯有如此,他的游说才有可能获得成功。
苏秦从四个层面对齐国的优势条件予以说明:
地理环境上:齐国是“四塞之国”,“方圆千里”,可谓是土地广博。我们知道,在战国时期,土地的广大也是强国的一种标志,否则,它也无法保全如此广大的土地资源。苏秦之意很明显,就是要提醒齐国国君,齐乃一大国、强国,为什么要自甘依附于秦国呢?使齐国国君在自尊心上受到了强烈的震动。
人丁军力上:齐为“临淄之中七万户,下户三男子,三七二十一万”。可谓是人口众多,特别是男丁充足,这样,就为组织军队创造了极好的条件。而且“齐车之良,五家之兵,疾如锥矢,战如雷电,解如风雨,即有军役,未尝倍太山、绝清河、涉渤海也”。暗含齐国有如此厚实的人丁基础,加上良好的军事传统,完全可以自成一霸,何必靠逢迎谄媚存活?从心理上又给齐国国君鼓劲打气,增强齐君树立与秦国对抗的决心。
物质生活上:“临淄甚富而实。”表明齐国的物质基础是牢固的,百姓的生活方式已不仅仅是简单的吃饱穿暖,而是“吹竽、鼓瑟、击筑、弹琴、斗鸡、走犬、六博、蹴鞠”等既讲究又丰富多彩,可谓生活富庶,歌舞升平。婉转地指出齐国完全具备抗衡秦国的物质条件,果真开战,全国有充足的物质后援,这也就使得齐国具备进行长期抗战的能力。对齐君来讲,这番话不仅受用,而且可以起到坚定其对抗秦国决心的作用,可以说是一举两得。
国人士气上:齐国现在是“家敦而富,志高而扬”。家家生活富裕,人人志气都极为高涨。暗指齐国百姓是不甘于为秦国所压迫的,他们会为了保卫家园,稳定现有的安逸生活,同仇敌忾,一致对外。有这样士气高涨的百姓,难道还惧怕秦国的威胁吗?从另一个角度讲,也是对齐君的一种讽刺,嘲笑他还不如百姓有见识,又一次刺激了齐君的自尊心,使齐君在这些事实面前感到无地自容。
苏秦由以上四个层面对齐君摆事实,讲道理,言之凿凿,意之切切。最后,又以齐国具有如此好的自强条件,却西面事秦,“窃为大王羞之”为结,明确地表明了对齐君的蔑视。以此重重地挫伤齐君的自尊心,使齐君在此开始产生知耻而后勇的思想,为使齐君最后下定决心对抗秦国打下坚实的基础。
其二,苏秦分析魏、韩之所以畏秦的原因,帮助齐君摆脱盲从的思想。
由于韩、魏的依附于秦,在客观上也对齐王的决定起着相当重要的作用。因此,苏秦在主观上举出齐国的与众不同的优势后,即对齐王心存疑虑的客观条件进行了详尽的剖析。他指出:“韩、魏之所以畏秦者,以与秦接界也。”一针见血地点出了问题的核心所在,并且进一步分析:即便韩、魏“战而胜秦,则兵半折,四境不守;战而不胜,以亡随其后”。正是这方面的原因,才促使韩、魏只得“重与秦战而轻为之臣也”。韩、魏的依附是一种无奈之举。表面上是帮助齐王分析客观原因,实际上是对齐王盲从的一种批评。这种以明带暗的手法,不仅可以使齐王重新认识形势,还可以使之陷于自责中,而逐渐增强其改变原有策略的意识。
其三,苏秦趁热打铁,通过对比齐与韩、魏的不同情况,坚定齐王的抗衡决心。
苏秦是从两个方面入手进行分析:首先,他指出齐地有险可守。客观的天然条件对齐国是有利的,对秦国是不利的,所谓“车不得方轨,马不得并行,百人守险,千人不能过也”。这样的地形地貌是秦国所不敢贸然攻齐的屏障;其次,苏秦又从另一个角度分析:即便秦军贸然深入,它也会瞻前顾后,因为韩、魏就在它后面,如果他们配合齐君前后夹击秦军,秦军必定招致灭顶之灾。苏秦用这种正反假设的方法,全方位地为齐君做了精确分析。这种正反对比说明的方法,正是处于盲从的齐君所需要的,他从正反对比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己方的优势,对方的劣势,从而重新确立己方的对策。一般来说,说辞至此,已然是成功的,但苏秦在此却真正显示出其与众不同的纵横家的风采。他巧妙地将先前事秦的决定自然地转移到群臣身上,“欲西面事秦,是群臣之计过也”,彻底卸去齐君的思想包袱,使其得以轻装上阵,在一种全新的状态下做出坚定的决定。为了鼓励齐君做出新决定,苏秦最后还对此结果大胆预测:“今无臣事秦之名,而有强国之实。”对齐国的这种定位,当然会让齐君心花怒放,简直就是甜上加甜,从而做出“敬奉社稷以从”的决定。这就是苏秦思想的精明之处,言辞的精彩之处。
(二)张仪之连横游说之辞
张仪是战国中期纵横家的代表人物之一,与比他晚一辈的苏秦齐名,在战国的政治舞台上活跃了二十多年。其连横亲秦的主张与苏秦的合纵抗秦的主张针锋相对,对秦国的一统大业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战国策·齐策一》之《张仪为秦连横齐王》的说辞就是张仪针对齐宣王犹豫不决的态度而发表的威胁加利诱的言论。全文可以从三个方面来理解:
首先,张仪与苏秦一样,一上来就将自己的观点直接地表述了出来。
“从人说大王者,必谓,虽有百秦,将无奈我何!”张仪就此指出,持这种论点的人“皆为一时说而不顾万世之利”,并对齐宣王的态度做出了批评,“大王览其说,而不察其至实。”
张仪的一番言辞,可谓是与苏秦的游说之辞具有异曲同工的作用,明白无误地告诉对方不可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但同时,也顾及对方的大王身份,将这种错误的想法推到其谋臣的身上,从而不损及对方的颜面,使其可以无虑内责之心,为顺利地接受游说之辞打开大门。
这段话就是想让齐王明白,那些怂恿他合纵的谋臣术士都是为了自身的利益打算,因为如果依附秦国,他们这些人的权势利益则势必会受到影响,所以,他们从内心深处不愿意这么做。可按照他们的想法,保住的只是他们这些人的利益,而齐王的利益“万世之利”,江山社稷则要受到威胁。张仪的这种利益论,应该说极具煽动性。在为人为己的问题上向来各诸侯王是把为己放在首位。而张仪也恰恰抓住了这些诸侯王的这个弱点进行猛烈攻击,从战国期间的实际情况看,效果还是相当不错的。况且,张仪在此还十分注重用论据印证其论点的正确性,他将那些劝说齐王谋臣术士的论据搬出来,然后一一加以驳斥,使齐王得以支撑其抗秦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再抛出甜蜜的诱饵,迫使其就范。应该说这种通过外交语言达到目的的外交手段是极为高明的。
从张仪所列举的合纵之人的论据就可看出,他前来游说之前也是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的。这也说明了他不轻易打无准备之仗的周详之处,同时,也印证了他之所以屡屡成功的真正原因。也正是由于有了这种精心的准备,张仪才会在此番说辞中能够有的放矢,一语中的,句句切中齐王的要害部位,使其本以坚定的抗秦决心转瞬间又变得犹豫不决,甚至很快地又走向了附秦的一方。当然,作为诸侯王,齐王有极强的思考能力,但之所以会有如此巨变,不能不说张仪的说辞方式和说辞的技巧也起到了相当关键的作用。
其次,张仪用非常具体的论据证明那些连横的谋臣术士想法的错误性。
张仪上来先指出“夫从人朋党比周,莫不以从为可”。那些主张合纵的人都是一伙的,已经形成了小团体,正所谓卖瓜的哪有说自己的瓜苦,所以他们这些人的话不可轻信。巧妙地用“结党论”来否定他们的说法,这就好比先给对方扣上一顶大帽子,然后,再说他们的观点,已然是在一个错误的框架内,任如何说法当然肯定也是错误的。应该说,这在逻辑上是不合理的,但张仪将错误的逻辑在这里用上,可以说是起到了奇效,而且一般人也很难意识到误入了错误的逻辑中。
既然从根源上合纵者就错了,那么他们所持的理论当然就靠不住。为了使齐王能够更加清楚地认识到这点,张仪以“臣闻之”来具体加以阐述,一一予以驳斥。他先以齐鲁两国历史上的三次战争为例:齐国是战战皆败,但却未受影响,依旧是一个强大的诸侯国;而鲁国虽然战战皆胜,却摆脱不了亡国的命运。进而得出结论,这其中的缘由只是在于“齐大而鲁小”,暗含着无论战争的结果如何,存亡之道不取决于胜负的结果,而是诸侯国的大小强弱,认为一个诸侯国的强弱大小是永恒的,弱小的诸侯国想通过几次战役的胜利来达到削弱强大诸侯国的目的根本不可行。谁都知道这种观点是不完全正确的,齐王恐怕也并非不清楚这一点,但张仪所举的恰恰是涉及齐国的历史上的真实事件,由不得你不信。退一步讲,即便不信该道理,也无法反驳事实,因为你毕竟不能无视历史的存在,况且在某种程度上这还是在恭维齐国的强大,这也就是张仪的聪明之处,让你明知我的说法不一定合理,却找不到突破口,难以反驳。而由于有赞美之辞在里面,从内心讲也乐于接受这样的“尴尬”事实。
在强加给齐王这种观点后,张仪开始一步步将说辞引导到他的思路上来。“今赵之秦也,犹齐之于鲁也”,赵国在与秦国的战役中也是屡战屡胜,然而“虽有胜秦之名,而国破矣”!究其原因,与齐鲁之间的情形一样:“秦强而赵弱也。”表面上似乎是简单进行比对,实际上是告诉齐王,齐国和秦国的情况也是如此,两者比较,齐弱小,秦强大,既然齐王认可前面的“存亡论”,那么如何对应当前的明朗局势应该是很清楚了。用不相干的对比物来说明观点,张仪的语言的确是诡异,令人难以琢磨,让齐王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上了对方的圈套。而张仪看到齐王上钩,更是不给其喘息的机会,马上将说辞转移至此番说辞的核心上来:赵国、韩国、魏国、楚国纷纷与秦友好,献地的献地,联姻的联姻,以此说明秦国现在势力的强大,齐国难以抗衡。由于有前面的观点照应,也明确地告诉齐国,即便齐国取得了一些战役的胜利,但最终也改变不了失败的命运,毕竟现在是秦强齐弱,秦大齐小,鲁国和赵国的命运就是齐国的真实写照。
最后,张仪做出了必要的威胁,以迫使齐王做出连横的决定。
“大王不事秦,秦驱韩、魏攻齐之南地”,针对秦国攻齐的韩、魏这个后顾之忧,做出了明确的回复。秦国不会自己攻齐,而是让可以使我们有“后顾之忧”的韩、魏去进攻齐国,这样,我们秦国既没有了后顾之忧,齐国也没有了赖以依靠的手段,从而彻底打破了齐王的“幻想”。而且还警告说:“国一日被破,虽欲事秦,不可得也。”齐国即便是打赢了某个战役,也改变不了秦国强大的事实,况且,如果失败了命运就更可悲了。两条路的过程不同,结果是一样的,既然改变不了结果,为什么不选择一条可以保住江山社稷、和平生活的方式呢?这种循序渐进的说理方式,当然会得到其应有结果,即接受这种观点、说法。张仪的语言技巧的确是值得我们后人认真总结、学习的。
(三)纵横家陈轸之外交辞令
陈轸是战国时期有名的纵横家,起初在秦国,后受张仪排挤、诬陷来到楚国,最后至齐国谋事。《战国策·魏策一》之《陈轸为秦使于齐》即充分体现了陈轸作为纵横家的风范,清晰的思路,敏锐的大局观,伶俐的口齿,这些都让我们从内心深处敬佩、赞叹。
这个故事说的是陈轸在秦国时,为秦王出使齐国过程当中发生的事情。陈轸与犀首见面后,陈轸将话题直接挑明:“公恶事乎?”在犀首做出“何敢恶事”的答复后,陈轸便将自己的核心想法告诉了犀首:“请移天下之事于公。”陈轸所以这样说,是他根据自己的判断,认为犀首现在的日子不好过,直接点题,会更加强烈地引起他的兴趣。而对严格政治家而言,还有什么比能掌管天下大事更能吸引人的呢?接着,陈轸又具体分析了目前的形势:魏王派李从出使楚国,而李从还是个赵国人,可见犀首在魏王心目中的地位是何等的低下。此举的目的是为了能使犀首有一个清醒的认识,从另一个角度讲也是为了刺激他:你看,魏王宁肯使用赵人,也不用你,如果你再不有所行动,将永远没有希望了。然后,陈轸便将想好的主意告诉了犀首:利用李从聘楚的机会,前往燕赵二国,给人造成一种这是与李从同等重要的外事活动,然后静观事态的发展。犀首也毕竟是政治家出身,所以马上知道这是一个好主意,并即刻将此事按照陈轸所说一一办妥。
再真实的话经过口耳相传终归是要变样的,犀首将要奉魏王旨意出访燕赵二国的消息不胫而走。齐国一看,燕赵楚三国都与魏国订立盟约,而其中二国是由犀首负责,所以,齐王也就迫不及待地将订立盟约一事全权委托给了犀首。由于犀首的行事速度很快,楚王听说此事后,认为犀首能够全权代理三国的盟约事项,一定深受诸侯的欢迎,我也应该与他订立盟约,而不是李从,所以,楚王背弃了李从,转而将订立盟约一事全权委托给了犀首。
现在的这种状况也正是陈轸所希望看到的,他的最初设计就是利用李从出使一事,借机前往燕赵,让诸侯们以为这是国事出访,事实既立,魏王到时就是不愿意让犀首负责此事,恐怕也是为时已晚,难以改变这既成的事实。事实证明,陈轸的计谋是成功的,恐怕他和犀首也没有想到转瞬间犀首会成为执掌四大诸侯国的实权人物,同时还能出任魏国的宰相。
这个计谋的成功,除了犀首做事干练外,最重要的还是陈轸的功劳。他自己见犀首时外交辞令的运用,得以使犀首欣然地接纳了他这个外来人的思想;让犀首向魏王提出拜见燕赵君王的申请,也是典型的一种外交辞令的运用。虽然有“诡计”在里面,但我们知道,外交之道,处处充满了“诡计”,所以,这里的“诡计”运用,只能说明陈轸将这种“诡计”之道发挥到了极致。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出陈轸的出色口才和计谋上的灵活运用,同时,还可以看到他如何将自己的想法变成事实的手段。
三、纵横家舌辩之价值
从公元前318年至公元前241年,先后有过六次重大的由几个诸侯国合纵的摒秦之举,其中三次为五个诸侯国合纵,分别于公元前318年、公元前287年和公元前241年;二次为三个诸侯国合纵,分别于公元前298年和257年。秦国的连横对付六国则穿插于其间,持续的时间也更长。“当此之时,天下之大,万民之众,王侯之威,谋臣之权,皆欲决苏秦之策。”六国则“不费斗粮,未烦一士,未绝一弦,未折一矢”[7]39,使秦国“不敢窥兵于关中,天下不交兵者二十有九年”[1]4。这虽然有夸大其词的一面,但是一直到秦王嬴政当政,他对合纵之世犹心存顾忌,倒是事实。然而最终的结果是,尽管六国以土地论为秦国的五倍,兵力多秦国十倍,仍旧避免不了灭亡的命运。归结起来主要有这么几点:首先是一开始制订的外交战略,未能一如既往地持续下去。其间合纵战略时断时续,几合几散,而秦国却是始终不移地贯彻执行其连横策略,并最终取得胜利;其次是绥靖政策,害人害己。贾谊在他的《过秦论》中这样表述到:“从散约解,争割地而赂秦,秦有余力而制其弊。”[9]2苏洵的《六国论》中也讲:“六国破灭”,“弊在赂秦”以求苟安,其结果对六国来说却是“力亏”,而对秦国来说则是“积威”。在这一增一减中,“强弱胜负已判矣”。六国的这种绥靖主义,从来都是蔽于苟安的眼前小利,不悟对强敌“奉之弥繁,侵之愈急”的根本道理,终于自食“积威之所劫”的恶果。[10]181苏洵的《六国论》,言简意赅,鞭辟入里,虽然仅寥寥数百言,但却说尽了绥靖主义的弊害。
关于合纵连横之说,历来是有褒有贬,说法不一。像孟子,站在维护“礼治”的立场,当然要对张仪、公孙衍等人的学说提出反驳的意见。他就批驳推崇张仪、公孙衍等人是“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息”的大丈夫,并且说,他们这些人既没有学过“礼”,也根本就谈不上懂“礼”。什么样的人才算是“大丈夫”呢?“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而张仪之流呢,以他们的所作所为,“焉得为大丈夫乎?”[11]117蒋伯潜在他的《诸子通考》中则从学术的角度认定“战国,特别是战国时政客之策略,更与学术无关”[12]26,也就是说,纵横家不是学者。但是《汉书·艺文志》所辑录的纵横家之书,却多达近20种,虽然全部亡佚了,但也不能就此认定纵横家们未成一家之言,也不应该对其所具有的学术价值一概否定。可以说,除了权谋之术是一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不足为训外,纵横家们的博古通今,熟稔各诸侯国的政治事务,准确把握瞬息万变的国际形势,善于抓住诸侯国君的心理,并据此而发挥其雄辩之才,口若悬河,极富煽动性和蛊惑性,这是有一定历史价值的。
刘勰在其《文心雕龙·论说》中对纵横家们的舌辩词锋即言道:“暨战国争雄,辩士云涌;从横参谋,长短角势;转丸骋其巧辞,飞钳伏其精术。一人之辨,重于九鼎之宝;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六印磊落以佩;五都隐赈而封。”[13]202章学诚在《文史通义》中也说道:“其所敷张而扬厉,变其本而加恢奇焉,不可谓非行人辞命之极也。纵横者流,推而衍之,是以能委折而入情,委婉而善讽也。”[8]74这种不因人废言的态度,是值得赞赏的,也是较为客观公正的。事实上,已经有很多学者对纵横家们的言论进行了较为深入的研究。无论纵横家们的言论是否得当,都有其研究探讨的价值,这是毋庸置疑的。可以说,以张仪、苏秦为代表的纵横家的出现,是战国时期风云变幻、各诸侯国的存亡系于一发的严峻形势以及“百家争鸣”的风气互相作用的必然结果,并非是出自所谓“鬼谷子”的刻意安排。应该说,合纵连横有其内在的规律,对当时的形势反应敏锐,针对性强。它不仅在战国的各诸侯国关系中起过重大的作用,就是对后世战略思想的形成,也具有不可低估的影响。
至战国后期,诸侯国中出现了母后干政的现象,犹以秦宣太后、齐君王后、韩釐王后、赵惠文后等四位王后最为著名。秦宣太后手刃西戎首领义渠王于衽席之上,为秦国消灭义渠,解除其向东方发展的后顾之忧立下了功劳。[4]455另外,由于秦宣太后是楚女,所以她的亲楚政策在秦国制定的战略方针中也起到了重大的作用;赵惠文后也就是《战国策·赵策四》中的名篇——《触龙说赵太后》的主角,为了挽救赵国的命运,赵太后在触龙的耐心劝说下,终于忍痛将其爱子长安君送到齐国去做人质,以求得齐国的援兵;齐君王后与齐襄王是春秋战国时期唯一“自由结合”的权贵,后齐君王后协助齐襄王以一隅之地,逐渐收复了被燕国吞并的全部国土,使齐国又逐渐强大起来。她以贤闻名,《战国策·齐策六》这样讲她:“事秦谨,与诸侯信,以故王建立四十余年不受兵。”[7]208而韩釐王后的事迹则只见于《战国策·魏策三》中关于魏公子无忌对魏王说的一句话:“今韩氏以一女子承一弱主,”[7]421其他均未见史书记载。
战国时期,儒学者习孔子之教,法家、墨家乃至纵横家是儒学、军事兼习。但是外交纪律却也是不容忽视的,像战国时期著名的范雎在随主人魏中大夫须贾出使齐国时,“齐襄王闻雎辩口,乃使人赐雎金十斤及牛酒,雎辞谢不敢受”。慑于外交纪律的严厉,范雎没有接受,但仍蒙受冤屈,被魏相魏齐以接受贿赂,不遵守外交纪律为由,打得死去活来,最后不得不潜逃至秦。[4]342可见,外交纪律在当时是左右一名外派使臣的重要砝码。
总的说来,春秋时期的外交目的大多是带有惩罚性质的,但是战国时期的外交目的已然发生了变化,它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消灭对方,而且重要的是追求“千乘之国”“万乘之国”,从而实现大一统的社会目标。由于仁义道德符合“礼治”的需要,所以春秋时期崇尚“仁义”;而战国时期是需求“法治”,所以这个时期崇尚“功利”,它的外交辞令也自然就围绕功利性进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