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期以来乡土小说中农民消费观念的更替与代际反哺
2020-02-23廖斌
○ 廖斌
(福建武夷学院,福建 武夷山 354300)
消费观念作为个体价值观念体系中的一部分,指向对象是社会的消费现象和个人的消费行为对社会及个人的意义,是对事物之间的价值关系所形成的自己的观点和看法。“中国自1978年改革开放以来,消费革命成为时代演进的一个重要主题,消费革命的发生标志着中国开始进入消费转型时代,即由生存型消费时代转向享受型乃至发展型消费时代。”[1]99作为一场可以感知却又是“静悄悄的思想革命”,新时期以来的乡土小说诸如《李顺大造屋》(高晓声)、《黑娃照相》(张一弓)、《伙电视》(柏原)、《农民帝国》(蒋子龙)、《二嫫》(徐宝琦)、《发廊》(吴玄)等文本生动鲜明地刻画出了新老农民消费观念及其变迁。改革开放40年间的消费转型是怎样实实在在又潜移默化地影响乡村及农民的?农民的代际消费有怎样的特点?新时期以来的文学是怎样抒写农民的消费观念和行为的嬗变?这样的变化与时代发展有怎样的同频共振?本文将就此做一番梳理。
一
长期以来,乡土中国处于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和农耕文明的畛域,农民基于传统习俗和靠天吃饭的影响,以及保守观念和对未来预期的不安全感,大多崇尚艰苦奋斗、勤俭节约,形成量入为出、克勤克俭的消费思想。“历鉴古今多少事,成由勤俭败由奢”“反对铺张浪费”等观念深入人心,勤俭节约被赋予“惜福”的道德内涵并升华为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核心价值观被加以大力弘扬与赞美,而花钱大手大脚、奢侈消费则被视为“败家子”成为批评的对象。有学者指出:“在土地生产方式下,人们认为手中握有的主要货币形态——谷物和谷物的替代品(纸币与金属货币)——总是随着其被使用而减少。故而形成一种习以为常的货币观念:钱谷是死的,用之则减少,唯有‘收’和‘守’方可保值。”“既然钱谷、货币来之不易,用之则减少,那么在如何消费上就形成了反奢侈、倡节俭的农耕文化的消费观。”[2]160这种以勤俭为本位的价值观念落实到农民具体而微的生活生产中,就“决定了他们以生产为目的的消费观念”[3]256。因为,只有不断地生产,方可“弥补”持续的衣食住行之消耗而失去的钱物,也形成了生存型、生产生活型、耐用型、保值型的消费观念,以及省吃俭用与铺张奢侈并存的小农式消费行为。突出表现在对房子(造屋)、婚姻(大操大办)、土地(购买)、墓穴或棺木(厚葬、贵生厚死)等的心心念念的执守上,甚至变成一生中挥之不去的“信仰”。高晓声的《李顺大造屋》是新时期文学的名篇,小说书写了农民李顺大穷尽一生几起几落为造屋而历经苦难和波折的故事。在这个令人心酸的情节中,李顺大的“造屋”呈现出悲怆艰辛、屡扑屡起、鲂鱼赪尾但又是居住者所必需的基本物质保障的特征。对于农民而言,房屋是一生中最大宗的“耐用消费品”,是外在的屏障和庇护,更是内在情感中温馨靠谱的家;既是参与乡村共同体竞争的面子,也是实现人生理想、对一家老小有所交代的里子。但是不管怎么说,房屋是农民生存所必备的,它表征着安全与稳定。此后路遥《平凡的世界》,新世纪乡土小说中,方方的《奔跑的火光》、刘庆邦《到城里去》、邱华栋《青烟》、梁鸿的《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等作品都描写了“建大瓦房”“箍窑洞”作为农民的人生大事而起到的重大作用,也表达出了农民颇具特色的消费观念与文化心理。刘庆邦小说《到城里去》写乡村女子宋家银以实际行动让自己、丈夫、子女两代人长达数十年为践行“到城里去”的近乎严苛的生命牺牲与前后思想嬗变。小说也侧写了农民的消费观念。小说写到,临近谈婚论嫁的“准”新娘子宋家银,对与杨成方结婚的首要条件就是“杨家父母要让杨成方结婚后另立门户,并给杨成方夫妇单独盖三间屋,至少有两间堂屋,一间灶屋”。尽管杨家后来勉强答应了,终于给建了不是三间砖瓦房,而是土坯墙和麦草顶的房屋,这也着实令宋家银高兴了一阵子,因为总算有了自己独立的、可以遮风避雨的窝,有了可以逐渐向“工人阶级”家庭建设标准的崭新起点。实际上,农民宋家银虽然只是城里水泥板预制厂临时工杨成方的乡下家属,但是,宋家银的消费标准就跟着提高了。她的家庭建设是高标准的,通过节衣缩食抠牙缝,要较着劲与同村的煤矿工人(正式工人)家攀比:学着对方涂抹雪花膏,买了一部铮亮的凤凰牌自行车和手表。杨家离城里人当时流行的“三转一响”(自行车、手表、缝纫机、录音机)不远了。这样的装备,包括无不良嗜好的杨成方每次回到村里,见到叔叔爷爷辈的就从上衣兜里拿出香烟逢人就分的做派,都属于乡村及其农民的“人情与面子”(台湾社会学者黄国光语)的一部分,也生动地刻画了自诩为“工人阶层”实则是农民的消费心理和惯习。知名社会学家贺雪峰认为,乡村长期浸润在儒家思想的教习下,农民形成了“本体性价值”和“社会性价值”两套价值衡量标准和人生观。[4]117所谓的本体性价值是指关注有限生命于无限意义层面的价值,即关于人的生存的根本性意义的价值。比如挺立门户、光宗耀祖、赓续香火、婚丧嫁娶等等,它是使人立身安命的价值,唯此,生命才显得完满,遭受的苦难才变得可以忍受。社会性价值是指那些在人与人交往层面,在“在乎他人评价”及在“不服气”的层面的人的行为的意义。本体性价值主要是个人内在体验的价值,是一个人对自己生命意义的感受,是与自己内心世界对话,是一种宗教般的情感。而社会性价值主要是个人对于评价的感受,是从人与人交往与关系中产生的。宋家银在村里自抬身份,宁愿捱苦日子也要添置现代器物和装点门面的做法,与前述的李顺大近乎自虐似的抠门俭省,其消费观念是一致的,既有本体性价值的因子:安居才能乐业,也有社会性价值的考量。吃苦是内里的,房屋则关乎门面——关乎农民的社会性价值的被确认——这就是乡村农民的“承认政治”,“一旦现代性的因素进入传统村庄,村庄的社会性价值就会发生变异,……人们对社会性价值的争夺,而使村庄共同体解体,村庄变得原子化起来”[5]118。
到后来,水泥板预制厂倒闭,杨成方失业了,而此时杨家老三从部队退伍直接当了正式的石油工人,还领了一笔可观的安置费。于是老三家的老婆房明燕向村里申请了一块宅基地,并开始大肆购置各种材料准备盖房。她不盖则已,一盖就是砖瓦房,而且是浑砖到底,一排四间,其中三间堂屋,一间灶房,新簇簇亮堂堂。这样好的房子,目前来说,在这个村是头一份。老三家的后来居上,令宋家银非常憋屈和郁闷,她感觉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妯娌们的挑战。待到杨成方去了郑州、北京拾荒挣了些钱,宋家银又憋着一口气盖新房,而且是四间堂屋,两间西厢房,在全村是超越性的,拔得了头筹。唯有通过这次大宗消费,宋家银才再一次找到了那种虚幻的优越感,得到社会性价值的满足。而村里外来户老孙也孜孜以求地想达成人生的最大愿景:建房子。他平时夹着尾巴做人,后来两个闺女到城里打工挣回大钱,老孙不敢将钱放在家中,也没有存钱的习惯。他的办法是用现金购买红砖,把砖头码成整垛整垛的。哪怕来贼了,顶多顺走几块砖,偷不走他的血汗钱。买砖的目的自然是盖房子。老孙说了,他不盖砖瓦房,也不盖平房,他要盖一座两层的楼房,来个一步到位。在此,我们看到苦难的农民认真努力、耐心而坦然地活着。李顺大、宋家银、老孙们的故事串起农民的消费文化之脉络,也鲜明地映照出费孝通先生指出的农民“安其所 遂其生”的心性秩序。农民只有在“家园”(居所)得到解决之后,他们的肉体与灵魂才可以得到安顿,他们的生产生活才可能得到次第展开。建房是一个个悲情困苦的寓言,农民对于“房屋”爱恨交织、欲罢不能的“原型结构”,是一个绵亘千年的消费文化母题。我们仿佛看到了历史褶皱中农民的沧桑与执着。
到了新世纪,农民的消费观念在嬗变中有守成,踯躅中有渐变,显示了传统思想的“常”与“变”的交织与此消彼长,也表明农民进入现代化的艰难。“非虚构写作”作家梁鸿的“梁庄”系列《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王磊光的《在风中呼喊》、黄灯的《大地上的亲人——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等对此有真实的再现。在梁鸿生于斯长于斯的梁庄,尽管几乎成了“空壳村”,但是唯一不变的仍然是一幢幢耸立却难得居住的新“房屋”。梁庄的虎子在西安蹬三轮车,前几年就存了七八十万,他在西安和梁庄的时间是参半的,在梁庄他花了近30万盖了一栋现代化的房屋。先进的抽水马桶、大理石铺地、空调冰箱热水器等一应俱全,可是一家人在新房子里总共住了不到一个月。吴镇的山哥是个“有故事的人”,在东莞经营手提袋厂,挣过大钱。金融危机时工厂倒闭,他回家盖了房子,花光了当时的所有的二十五六万元积蓄。梁庄的梁金在外打工20年,回家盖了一座房子,前后一进院,气派得很,但是他只住了一年就因病去世了,留下两个年幼的孩子……。而在王磊光笔下的乡村青年,现在则是全家竭尽全力,在城里置一套房子利于娶亲、孩子读书、自己打工,而在乡下建房则利于偶尔返乡居住、耕地种养劳作。
总之,初步摆脱了贫困的乡村并未完全背离农民式的消费属性与传统而大踏步走向“消费主义”的泥沼,他们仍然坚守着农耕文化中曾经固有的节衣缩食、勤俭节约、精打细算以及在此表象后的“收”与“守”的某些传统消费心理,因为“在过去,‘消费’一词一直被定义为‘浪费’‘挥霍’,被理解为一种经济损失或者是一种政治、道德价值的沦丧”[5]3。他们在常与变之间平衡着自己的生活方式与生活态度。但与此同时,他们又慢慢发展出乐于表现自我、积极参与竞争、学会审美享受、勇于追求现代化、尝试让金钱投资增值的心性结构和消费观念。
二
与老一辈农民相比较,新生代农民受到现代化和城市文明的洗礼,逐渐培育出了新的消费理念,以及消耗型、审美享乐型、即时性消费行为。欲望性消费、象征性消费与精神性消费交织,呈现出透支型、主动性消费的样貌。有学者摹画了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人消费的演进逻辑线索:“从‘劳动的自我’到‘消费的自我’、从‘需要’到‘想要’、从‘继承’到‘反哺’。”[1]100-103实际上,本文在论述新时期以来农民消费的保守特征时,并非想塑造一个关于农民消费的“刻板印象”:缩手缩脚、容易满足、因循守旧、抠门紧巴、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等等。仓廪实而知礼节,当生存得到基本保障后随之而来的就是精神世界的满足和美的需要、感官的刺激。消费作为一种日常行为早已审美生活化了。当三爸致富后购置了全村第一台电视机并召集全村男女老少“伙电视”,香雪(《哦,香雪》,铁凝)积攒鸡蛋勇敢地跳上火车换取漂亮的塑料铅笔盒时,当宋家银尝试笨手笨脚地涂抹雪花膏,当乡村“小姐”明惠(《明惠的圣诞》,邵丽)被富商李羊群包养在别墅里,成天做美容洗桑拿披金戴银时,当外出到城里打工的表嫂(《穿牛仔裤的表嫂》,晓苏)穿着性感的牛仔裤返乡热衷于打麻将,村民们(《春季里来百花香》,侯波)无所事事成天打麻将赌博时,当小保姆申小雪(《我有好多朋友》,刘庆邦)在北京毫不吝啬地为自己买时尚的衣服并大方地住招待所时……,农民消费文化中曾经因为物资极度匮乏而形成的“俭省耐用”“物尽其用”的一块铁板,出现了分裂的罅隙,从中催生、挣脱出了欲望的飞鸟煽动着人们的情绪。无论是居乡还是进城的农民,都骚动着一颗勇于“消费”的心,进而逐渐建构起一定的现代消费观念,农民的消费“呈现出节俭主义和享乐主义伦理并存的‘两栖’吊诡现象”。[6]71换而言之,城市商业文化、经济本位取代了农耕文明、伦理本位而成为乡村主导的价值秩序,成为农民新的生产生活准则。过得舒心、及时行乐成了部分农民的人生目标,于是,敢于消费、超前消费、透支消费成为可能。在王磊光的“非虚构小说”《在风中呼喊》中,饱经现代化洗礼的农二代、农三代已然从祖祖辈辈凝结的“收获”“守成”的生存消费、储蓄消费、节俭型消费转型到“用度”“投资”的发展型、改善性消费。他们的消费嬗变与社会转型、时代嬗变有着高度的契合与同构关系。正是现代化在乡村的全面铺开,现代思想观念对人的强力改造,不单单是再造了农民“新人”形象,也全面革新了他们的旧思想。新生代农民不仅在城乡两端之间购房置屋,还超前地开始在旧式农民“吃穿住用”等基本消费之外,考量与践行“行”的享受型消费。正如作者所描写的,近些年来,对于在外打工五年以上的农村青年来说,他们对一种东西的渴求,可能比对房子和妻子更为强烈,那就是车子。在农村,特别是春节、清明节前后,仿佛就是一场大型的车展,品牌各异、五花八门的小车争奇斗艳,风驰电掣招摇过市,一路鸣笛地穿行在乡间小道。车里坐着返乡省亲、扫墓、拜年、宗亲聚会的人们。他们或志满意得或心旷神怡地呼吸着久违的乡村带着泥土芬芳的新鲜空气,高声谈笑、旁若无人,乡野里充满了欢声笑语和热闹气息。小车似乎给予了他们某种自信和傲娇,也贴上了关乎“城里人”“成功人士”的标签。“春节的县城,到了水泄不通的地步,这些车子绝大多数都是从外面开回来的,……连乡镇公路也开始堵。”[7]11乡村车子的大量出现,大大节省了人们在路上奔波的时间,“忙”和“快”成为彼此交往的特点。原来因为空间距离而不得不留在邻居亲友家围桌聚餐、围炉守岁、过夜唠嗑,以利于进一步交流感情、增进友谊、互通信息的时间,因为车子的便捷机动大大缩短,淡漠了本已稀缺的感情。人们就像履行义务一样简化或者忽略了所有的仪式、必要的礼节,行色匆匆、简单快速地送上礼物,打个招呼便重新出发。如果说在过去臧克家的诗歌《三代》(爷爷/在土里埋葬;父亲/在土里流汗;孩子/在土里洗澡)道尽了农民的悲苦运命,“脸朝泥土背朝天”是农民生活生产方式的总括,那么新世纪之后,在“车子”(包括手机、电视等)所表征的现代化器物的革故鼎新下,农民由“聚多”变为“分离”。“在路上”(或者说“在线上”),不仅是新生代农民的人生隐喻,也是他们在现实生活中的真实写照。而车子的使用率、显示度也就更加频繁了。在乡村,农民的大宗消费,当下除了房子、结婚,就是车子。车子是流动的现代风景,是移动的奢侈消费品,更是无声的宣传工具。农民才不管车子的价格贵贱高低,也辨识不出那么多牌子的好坏与否——只要它有四个轮子!有没有车子是农民在外面混得好、有身份的象征,它代表经济实力、衣锦还乡或者是功成名就。在现代社会“……社会身份完全取决于个人成就——主要是指经济方面的成就。社会身份现在很少取决于恒定不变的世袭头衔,而往往取决于一个人在发展迅速、变幻莫测的经济体系中的表现”[8]87。
与此同时,新生代农民的消费观念中,对于“金钱”的态度也发生了极大的嬗变:金钱不仅脱离了道德化的羁绊,诸如为富不仁、见利忘义、资本血淋淋的本质等否定性评价,还开始左右农民的价值观、消费观。“贫贱不移”的合法性被质疑,“三代贫农”的根正苗红失效,乡村“诗书传家”的正当性瓦解,而“一掷千金”的出手阔绰和“买买买”的豪气干云正在成为时代的宏大主题,成为农民对时尚生活的追求和新的“政治正确”——欲望满足被赋予了肯定性意义。农民消费观念中,从习惯低调和“藏富”“闷声发财”发展到了普遍性的“冒富”、攀比与“炫富”。致富发家后脱去“漏斗户”帽子的万元户陈奂生、《炸裂志》(阎连科)中因男盗女娼而发财的村民胸戴大红花受表彰等等,都是这一金钱观念的形象化表述,也为日后的欲望性消费埋下了伏笔。这一观念性的“革命”无形中也大大刺激了农民的致富欲望,更激发了他们消费的努力。因此,“很多二代、三代农民工,当下最大的期待就是买一辆车子。尤其对那些好些年没有回家的人来说,他再次回家,必须要有辆车,否则他怎么证明自己呢”[7]11!
此外,黄灯的《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中,新生代农民和城里的年轻人一样,迷恋并追逐智能手机和时尚的行头,光是这些开销足够农村家庭运转半年;而且他们在城市打工多年,观念中已经深深植入了城市的消费理念.不论是穿衣打扮、结婚置业,还是日常起居,其风向标和城市的孩子没有区别。黄灯的侄儿结婚甚至还请了乐队、车队,其所营造的氛围和城里任何一个高档酒楼举办的婚礼没有本质上的差异。也就是说,新生代农民的消费早已从内生性基本需求消费发展到了视觉型、形象型、符号性消费并从中获得心理满足。这其中,城市的消费理念、现代传媒无孔不入的宣介发挥着巨大的也是潜移默化的作用。在现代社会,消费不仅仅只是一种购物活动,更隐含了象征价值和情感价值等多重因素,“人们消费的,不是商品和服务的使用价值,而是它们的符号象征意义,消费主义的‘需求’是被创造出来的,并在无形中把越来越多的普通人都卷入其中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它使人们总是处于一种‘欲购情结’(buying mood)之中,从而无止境地追求高档商品符号所代表的生活方式,这本身又构成了现代社会中社会关系再生产的条件”[9]53-54。
不仅如此,新生代农民还在现代性的洗礼下,消费观念进一步延伸到了从用度、投资、发展到公益捐赠的链条。也就是说,他们的消费行为从通过交换而获取实实在在的物质享受,到开始追求精神的满足、个人生命价值的实现。早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中,孙少安经营窑厂发家致富后,因找不到进一步让自己精神得到满足的路径而一度陷入苦闷。正如马斯洛的“需求理论”所表明,在生理需要、安全需求等得到保障后,就会倾向于追求尊重与自我实现。于是孙少安有了投资拍电影的想法。当家人质疑他乱投资时,他说:“乱扔?我想电视台赔不了钱!说不定还能赚点……,再说,还挂了个名字……”[10]387在此,我们看到,致富了以后的农民着手寻求名利双收,表现出了生活的进步和个性的觉醒、生命的自信。但是,在富有远见卓识、沉稳大气的弟弟孙少平的开导下,孙少安主动摒弃了对社会性价值的攀援,转而将“投资”导入了村里修建小学(“捐资助学”这个细节在众多的乡土小说中得到反复的描写),这笔“消费”实现了他的本体性价值的最大化——既是乡村“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的当代再现,也隐隐表征出新时期乡绅的再度“降临”。21世纪之后,乡村致富者、农民企业家的消费在继孙少安之后,找到了新的稳定的渠道——捐赠公益事业(虚拟消费)。梁鸿的《出梁庄记》中,梁庄的农民万敏年轻的时候,憧憬着诗和远方。那时的他就是高加林的翻版:喜欢写点小散文并在报纸上发表,写得一手好字,会打篮球、能长跑,一时风头无双,引得无数小女生青睐——他是典型的“乡村才子”。但是,从离开学校那一刻开始,文学与他无关,他流浪辗转各个城市打工,最后在东莞做服装批发生意,开了一个服装加工厂。面对梁鸿的采访,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别以为我们没有追求,也总想着为社会做点啥事。”[11]225万敏在2008年汶川地震后,自发捐出了全部家产的近十分之一约10万元购买了救灾物资,用自己的金杯车长途跋涉几千公里送到灾区。梁庄的年轻打工者栓子知道灾情后跑到所在村委会自愿捐资5000元救灾。万敏们代表着时下乡村农民消费的新方向,这既是 “扶危济困”的乡村儒家文化的复活,也是农民在新时代发展出来的新消费习惯、新的文化传统,并将代代相传、发扬光大。
三
改革开放以来,在各种新观念、新思潮、新知识、新器物、新的生活方式所引进与接受中,年轻一代扮演了“始作俑者”的角色,传统的教育者和被教育者的位置发生颠倒,二者角色关系变得模糊暧昧。在朱文的小说《我爱美元》(读者暂且忽略其中令人瞠目结舌、离经叛道之描写)里,亲代和子代没有通常所具有的“代沟”,父子之间亲密无间,在街上勾肩搭背,一起到小酒馆里喝酒调戏女服务员,儿子甚至给父亲充当说客,唆使父亲嫖娼并为之拉皮条;《伙电视》中,山沟沟里的爷爷辈被电视里年轻的影视明星演绎的大胆情爱、性爱故事臊红了脸却显得欲拒还迎、摇摆不定;《风中的竹林》中,发了财后的儿子带乡下老父亲去城里洗桑拿“开洋荤”;《表嫂的牛仔裤》中,表嫂从城里打工返乡后穿着的性感诱人的牛仔裤引起众人围观;《到城里去》中,杨二贵从北京拾荒回来,对村民们讲述的关于牛仔裤、冰激凌、手机而引起的羡慕妒忌恨;电影《手机》中,严守一的侄女教他使用新款的具有定位功能的手机而令严守一惊恐不已;《中国在梁庄》里,乡村的“386199”部队成为现代化中国的“残兵败将”,老太太带着第三代艰难度日,在他们交谈中“留守儿童”一词脱口而出,熟稔且随意,显示出现代性话语体系对老农民的改造;《出梁庄记》中,梁庄在北京的打工者返乡后操持的满口字正腔圆的“京片儿”惹得村里人嘲笑、大家伙儿模仿……。这些文学文本所抒写的农民“现代体验”,不论是震惊体验还是怨羡体验;不论是现代器物还是现代文化,其所表征的都隐含了子辈对父辈带来和施加的影响,展示了现代文明从子代到亲代的逆向传输。社会学家周晓虹指出,当代中国的消费出现了前所未有的一个崭新特点:即从“继承”到“反哺”的代际嬗变。也就是说,现在的消费观念出现了从自上而下的代际传承方式变为自下而上的反哺,而在乡村尤甚。诸如手机、电脑、洗衣机、肯德基甚至六合彩等等现代物事,无一不是子代成为“老师”,父辈则谦虚地、心甘情愿地化身为学生,虔诚而又亦步亦趋地向现代化学习。周晓虹提出了“文化反哺”的概念,即“由年轻一代将知识、文化传递给他们生活在世的前辈的现象”[12]56-62。他将“文化反哺”定义为“在急速的文化变迁时代所发生的由年长一代向年轻一代进行广泛的文化吸收的过程”,从而导致单向的由父及子的传统社会教化或文化传承模式面临危机,“父为子纲”的刚性教化链条被打破。这也就会引发我们通常在当代小说里看到的经典情节结构:“父子冲突”。《鲁班的子孙》里,老木匠与小木匠的新旧价值观念的龃龉;《到城里去》中关于读书“有用”和 “无用”之争;《伙电视》中关于电视要不要一直“伙下去”等等,多发生在代与代之间。“家庭中的年轻一代向年长一代传递与市场有关的技巧、态度、偏好、价值观、行为”[13]276-284成为消费者反向社会化的重要方式。子女开始对父母与消费有关的知识、技能和态度产生或隐或显的影响。
晚近以来,众多乡土小说都抒写了在当下的乡村经济发展、农民解决了温饱之后,农民精神生活的匮乏、文化的空虚和由此造成的乡村子民在精神世界的无所依傍和无所适从。这是新世纪乡土小说在主题意蕴上的新“发现”,也是此类小说观照现实生活合符逻辑的自然延展,表征了具有批判精神的乡土作家强烈的危机意识和忧患意识。如果说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乡土小说围绕的是农民摆脱旧制度桎梏而获得的生产力解放、致富奔小康的充满豪情与理想的主题,随后的乡土文学则对乡村在追寻现代化进程中面临的种种乱象:权力异化、生态危机、道德沦丧等心生警惕、犹疑彷徨。新世纪之后特别是在当下,关于乡村文化重建、新乡绅再造等等议题纳入了作家的视野。比如侯波的小说《春季里来百花香》就敏锐地聚焦在乡村文化建设层面:摆脱贫困、衣食无忧的农民缺乏健康的娱乐活动,大量的时间无法打发,他们只好转而将打麻将赌博、信“洋教”等作为调剂业余生活的唯一活动,从而引发了一起起的家庭悲剧。小说再现了某些乡村触目惊心的文化颓败和精神荒芜,也侧写了“文化反哺”的时代特征与消费主义思潮。麻将、博彩等带来的不仅仅是农民外在的娱乐内容和方式的改变,更是观念层面的刷新。而且,隐含在娱乐之下的赌博消费因为其休闲性而具有麻痹和“欺骗”性质,农民在看似轻松愉快的牌九麻将中,钱财不知不觉大量流失。也因此,他们在此项娱乐活动中的消费开支,成为继吃穿住行刚性消费之外的大宗支出之一。黄灯的《一个农村儿媳眼里中的乡村图景》也呈现了这样的变迁。在作者记忆中的 “故乡”,是一个山清水秀、人情味极浓而且社会风气良好的地方。可是,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故乡变了,变得烂到骨子里,浓厚的人情味被金钱的输赢取代,乡村充满了污浊、无序和浮躁。在故乡,家家户户都有一张牌桌,城乡接合部则充斥着大大小小的麻将馆。从扑克牌到麻将,从纸牌到骨牌,从“澳门翻”到“捞鸡”,从“扳坨子”到“香港六合彩”,全村无论男女老少齐上阵,每一个人都像被打了鸡血一样,膨胀着一夜暴富的欲望,梦想着不劳而获的生活。他们日夜颠倒、焦虑亢奋,没有了过日子的从容与耐心,乡村生活失去了前现代的安详笃定。在乡亲们口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汇不再有关农活,而是今天你买什么“码”、赢了多少钱?好多农村妇女几十年没有摸过笔写过字,“却因为‘买码’而做了厚厚的读书笔记”,其认真执着地向后生小辈学习的程度大大超过了她们在解放初期就读扫盲班的刻苦用功。黄灯爸爸的叔叔八爹,快到80岁的老人,将他多年来靠拾破烂积攒下来的三千块养老钱也毫不犹豫地投入到“买码”中;我的堂姐参与“买码”写单,因为庄家跑路而被迫背上20多万元的债务,原本温饱安宁的家庭万劫不复;爸爸的朋友杨叔叔独自拉扯5个孩子艰难度日,好不容易将债务还清,拒绝不了“买码”的诱惑又重新沦为巨额赌债的背负人,陷入噩梦般的生活;乡村不少农村妇女成日里痴迷赌博,无暇过问孩子学业,懒得操持家务,不赡养老人,就是为了“扳坨子”,每晚输赢都在成千上万……就这样,从繁华富庶的“南方”地区,家乡的年轻一代打工者带回来了用劳动的身体赚取的金钱,也带回来了光怪陆离、炫目多彩、真假莫辨的思想、信息和赌钱游戏。财富神话、天上人间、消费主义的种种传奇,在刺激着农民欲望的心,嵌入到了他们的文化心理,改造着农民的消费观念,也完成了对年长一代的文化反哺、消费指南。据了解,“在2004年下半年,从家乡汇到广东的钱,一天最多有200多万”[14]140。这些浸透着农民血汗泪水的保命钱、养老钱、生活钱,就这样源源不断地被抽空和榨取,重新回流到南方,使贫者越贫、乡村凋零。
此外,在一篇回忆散文中,有作者写到:1985年,我的父亲从服役40年的部队转业,他从安置费中拿出200元给在南开大学攻读硕士学位的我买衣服,尽管我已经离经叛道地穿起了牛仔裤,可是“严苛古板”的父亲仍再三强调,不许买西装。然而,就在三年后的1988年春节大年初一的早上,父亲迫不及待将我从床上拖起来,拉到他的卧室,他从衣橱里拿出一套新西服时,脸上露出一丝从不曾有过的‘羞涩’:你能教我打领带吗?当然,爸爸,你也打领带了!?”[15]这就是长辈对于“文化反哺”的现代体验。这个故事“原型”在刘庆邦小说《到城里去》中换喻为:农民杨成方在北京拾荒因为“盗窃”嫌疑被拘留,妻子宋家银千里迢迢赶到北京“营救”。为了消除回村后的“不良影响”,她一狠心买了一套劣质西装给从拘留所出来的丈夫。在如何打领带的问题上,两人大费周章,终于在邻居小伙儿的教导下,学会了打领带。于是二人锦衣日行,在太阳快下山时赶回村里。宋家银向每一个诧异困惑的村民宣称,是杨成方为了让我去北京享受几天,才迫不得已善意地编织了被拘留的谎言——我们家杨成方没事儿!而王磊光的《在风中呼喊》一书中,年近六旬的四叔离乡到武汉打工。当四叔走在武汉人头攒动的茫茫人海,看到周边的人,每个人都有一部手机,他也想拥有一部,想跟上时代的潮流,方便与家人联系……
总而言之,无论是文学中的种种摹写,还是当下风靡一时的“非虚构小说”的采访实录,情节中关于农民消费及其代际差异,实际上是社会转型的一种投影与折射,映照了急剧嬗变时代的斑驳碎片。正如有学者调侃,当年他的好友中文系教授在与同事争论最时髦的话题:互联网和计算机,在有关如何使用计算机和互联网的私人讨论中,面对自信而又不服输的同事,竟使用了在他看来是最具有说服力的反驳方式:“不对,不对,我儿子说……”[16]5——多么鲜明和突兀的转型和嬗变!从亲代到子代的自然传承中,我们一向习惯也常常听见孩童时期的玩伴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大声嚷嚷:“这是我爸爸说的。”今天,这样的骄傲宣示更多地转换成为:我儿子如是说。总之,“在亲子之间发生的这种‘文化反哺’现象所涉及的内容和范围十分广泛,从价值观的选择、生活态度的认定、社会行为模式的养成,直至对各种新器物的了解和使用,而在文化的表层(行为或器物层面) 这种现象更为明显;……‘文化反哺’现象的出现一方面动摇了传统社会‘长者为尊’的地位,使得双亲常常会遇到来自子女的各种反叛和挑战,另一方面也提高了他们对变迁社会的顺应能力”[12]65。
四
日本学者间间田孝夫提出了“第三种消费文化”的理论,他认为,当下的消费文化正从追求商品的功能性价值的第一种消费文化、追求商品符号象征性价值的第二种消费文化,转型过渡到现今追求商品精神价值并避免对自然和社会造成负面影响的第三种消费文化。的确,消费主义随着全球化扩散到中国,为众多追逐“幸福人生”的新生代农民热捧,但也被定义为病态的社会现象广遭诟病。事实上,西方近年兴起并传播到中国的所谓“极简主义”“断舍离”的消费思想,以及三浦展所描绘的以“朴素倾向、休闲倾向、本土倾向和分享倾向”[17]15为特征的“第四消费时代”,就是对其“异化”面向的反拨,也确证了上述三种消费文化在不同代际的“共生”关系。特别是在前现代、现代与后现代“并置”的幅员广袤的乡土中国,农民的消费行为、消费观念和消费体验呈现出复杂化、多极化、微妙化的矛盾状态。他们在消费中践行物我关系时,难免呈现出认同与批判杂糅的暧昧、分裂的心理和犬儒主义态度。是被“物”所主宰、束缚,为物所喜随物起舞,还是关注自我、解放心灵,摆脱对物的迷恋而超然物外?确乎值得我们所有的人——包括奋力前行在现代化道路上的农民兄弟们加以重新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