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祛魅”与再塑：《撞死了一只羊》的影像空间探析

□ 闫广祺

影片《撞死了一只羊》把对藏地族群精神世界的呈现深埋于地貌空间、生灵空间与社会空间的表现中，在动态化的空间延引下对藏地文化空间的精神与传统进行了深层探讨，同时对藏地族群的现代性身份与西藏性身份意识进行了深刻的思辨。在法国学者列斐伏尔看来，空间是社会关系的集合，且以物理形式而存在着①。客观存在的自然物理空间是社会关系与精神属性的双重结合物，并以隐喻和象征的方式存在着。美国学者爱德华·苏贾也表示：“空间的精神属性作为地域空间的客观存在，是观念形态与社会意义无法取代和抹煞的。”②藏地空间是由自然地理环境、个体生活习惯、民族信仰、宗教与历史等因素共同建构的独特地域文化空间，基于列斐伏尔的空间三元辩证法与爱德华·苏贾的第三空间理论，或可将《撞死了一只羊》中的空间分为物理空间、精神空间与社会空间。

一、物理空间：藏族信仰与生活的外部显影

物理空间即指被感知的空间，可以理解为自然与宇宙空间，或称为社会实践的空间。长期以来，关于西藏的影像空间塑造大都是国外与他族创作者进行的想象活动，他们依靠“借来的空间”来实现自己的价值赋能与文化隐喻，并试图把藏地书写成神秘遥远的空间能指，一如理论批评家萨义德所言：“东方几乎是被欧洲人凭空创造出来的浪漫情调、异国风味和已逝往昔之地。”③尽管《可可西里》《皮绳上的魂》等影片已开始对藏族文化有所关注，但它们对藏族文化的认同多少会存在误读与曲解。藏地本土创作者在他国或他族创作者对藏地空间的“赋魅”之后，开始重新审视藏地空间的景观建构与文化呈现。以万玛才旦为代表的藏族导演借助寓言性、纪实性和荒诞性的镜语建构着自然流动的藏族空间，以期完成对神秘且令人向往的文化场域的“祛魅”与还魂。

影片《撞死了一只羊》的物理空间是由藏地独特的自然环境、人民生产生活方式与藏族宗教信仰共同决定的。故事以货车行驶在广袤无垠的可可西里藏线为伊始，公路是一种流动的公共空间存在，皑皑白雪更突出了藏线公路的荒芜与人的孤寂，荒芜的藏线公路与封闭的卡车空间似乎言说着这场充满着孤独与落寞的精神苦旅。影片并未呈现繁复冗杂的藏地景色，而是致力于展现一个去民俗化、去风景化的自然空间，取而代之的是各种文化景观的显影，同时又有选择地加入了有着寓意性的地域景观符号，由神圣雪山、高寒迷雾以及高原草地组成的物理空间共同构筑了藏地族群的生活图景。随后出现的寺庙作为藏地族群朝圣的信仰空间，成为司机金巴为死羊超度的处所，这符合苯教中“自然平等、万物有灵”的生命理念，是空间生命张力与生命意识的集中显现，更是人们精神归属和信仰寄托的所在。影片又对司机金巴情人家、茶馆以及玛扎杂货店进行了生活化的呈现，简约朴素的藏族房屋内饰是对藏民生活的真实显露。由此看来，万玛才旦呈现的并不是一个本质化的藏区，而是将地域景观进行符号化处理，简化为封闭式的藏地高原，在对自然流动的物理空间的书写之中，将轮回转世、罪孽与救赎之“意”赋到藏路、镜子、寺庙、茶馆等空间之“象”上，进而有效地弥合了《杀手》与《撞死了一只羊》这两部小说因复合改编而产生的空间割裂感。

藏地是一个客观且真实存在的地域空间，它的生成与生产随着地理范围的认知而发生着变化。对于一个由宗教、历史、自然、生活与生产方式融合的独特空间，万玛才旦以静观式长镜头的方式完成了对物理自然空间的书写，同时对精神空间的变化进行了深层次的思考，观者也因此能感知到万玛才旦将藏地族群身份焦虑与矛盾注入到影像的思考之中。

二、精神空间：生死轮回与救赎的内部肌理

精神空间即为被构想的空间，由形式抽象与逻辑抽象构成，或可以称为感觉现象所占有的时间④。高原、雪山、藏线、庙宇、宅院等外部物理空间共同组成了藏族地域独特的空间语言结构，由表及里地成为人们精神信仰、生活观念与人生价值的集中体现。从电影《静静的嘛呢石》《老狗》到《塔洛》，万玛才旦先前的电影作品大都以对外部物理空间的凝视去思索藏地族群对待生死轮回与生命救赎等内部精神空间的意义，电影《撞死了一只羊》同样通过对物理空间的凝视思考着西藏人民的精神信仰与价值观念，但又对人物的精神空间着重进行了建构。

关于精神空间的建构是通过对梦境和回忆中同一空间不同人物进行书写的。万玛才旦通过色彩来区分现实、回忆与梦境，杀手金巴与司机金巴处在茶馆与玛扎杂货店相同的空间位置，不同时间在同一空间享有着相同经验，影像空间上的一致性使二者互为镜像，从而使两个金巴在身份与精神上发生联系。二人同样陷入了价值抉择与精神信仰的困境中，当司机金巴停下货车沉睡于公路一旁，梦中的他手持匕首替杀手金巴完成了在现实中未完成的复仇任务，至此实现了精神与身体的真正释然。这恰好说明了两个金巴在精神上的矛盾：司机金巴虽替羊超度却心中仍存杀念，杀手金巴虽满心复仇却也心怀慈悲。内部精神空间向外部自然空间发生的转向，恰也印证了藏地族群在应对现代文明“殖民”式的侵入时，他们以个体对精神空间的坚守完成对藏地文化空间的潜意识保护。也因如此，藏族个体的内心、情感、命运与家庭伦理更具普遍的矛盾纠葛与真实质感，以此来表现藏族个体的精神困境与突围，实现了复仇/救赎、现代/传统、自我/他者二元对立关系的融合。司机金巴宁可买屠宰之羊也不食撞死之羊，矛盾的行为似在阐说着人们面对精神信仰与现实生活的矛盾精神症候，寺庙作为空间能指被重新赋意，庙宇已然成为心灵救赎的灯塔。影片结尾，秃鹫在抢食同时歌曲《我的太阳》以雄壮之势缓缓流动，传统与现代相融，司机金巴矛盾惶惑之心结就此解开，一直戴着的墨镜也因此摘下。

万玛才旦曾说：“我对这个世界的整体认识，可能就是一种荒诞与无常的感受。”⑤他以个体的精神觉醒去影射藏地人民精神家园之普遍状况，在一种荒诞的表达下是对后现代社会中的藏地族群精神空间的探讨，也是对族群觉醒与万物轮回的辩证性回溯。导演借助封闭的空间去影射藏地人民精神家园的匮乏与流离失所，为数不多的隐喻性符号中充斥着现代文明的生活印记，这或许也是万玛才旦给观众营造的一个关于现代与传统的梦境。

三、社会空间：二元论的超越与突破

社会空间是超越于空间二元论的“第三空间”，它既是真实与想象交融的空间，同时又对物理与精神空间有所超越，是以情感为中心且有生命的开放性空间。列斐伏尔的三元空间结构论强调：不同的生产方式都可生产出各自独特的社会空间，而每一个社会形态都有着各自特定的空间性聚落⑥。可见，每一种空间场所都有着能够生产出社会空间的力量，这体现在社会关系上。长期以来，关于西藏的影像关注的往往是自然空间而非社会空间，他族导演试图通过镜头来构建一个神秘、神圣且令人神往的异域空间。然而现代性的来临却凸显了社会空间的重要意义，对社会空间的关注与探讨也越来越成为人们热衷的话题。

万玛才旦并未同他族导演一样致力于建构冗杂繁琐、神秘神圣的西藏空间，而是将影片引入他者化的空间中，依靠现实、梦境与回忆共同搭建起的“第三空间”，呈现出一种真实、回忆与想象含混交织的空间状态。在对文化“他者”的审视中，西藏族群逐渐意识到主体、自我与他者的关系，从而建立起社会意义上新的“自我”认知，实现主体与他人的联系，并对社会图景中的藏地族群的现代性与西藏性身份以及精神困境进行思考。与《塔洛》采用的黑白色调所带来的“非黑即白”的寓意性哲理不同的是，《撞死了一只羊》运用彩色、黄色、黑白色将现实、梦境、回忆三者分隔开，利用lensbaby镜头制造出中间清晰、四周模糊的虚幻效果，影像与回忆相互交融，以此来讲述这则寓言式的荒诞故事。影片中，司机金巴与杀手金巴互为镜像，从服饰到言语的不同喻示着他们生活习俗的差异。他们性格之中有着些许相似之处，且彼此存在着隐约且密切的联系，两人似是以一种“一体两面”式的形象存在着，观者由此看到的是现代文明社会和历史传统社会两种形态相互融合的缩影。4∶3的画幅比例收窄了横向空间，一方面限定了故事发生的时间背景，另一方面两个金巴的关系也因此显得紧密。在超度段落与找寻段落中，导演引入肉贩、乞丐、情人、茶馆老板娘、食客、玛扎等社会人物，在社会空间图景的还原中，观者看到了人与人、人与牲灵、人与自然万物相联系的景况，也可以明显感受到现代文明与藏族传统在社会空间中的关系是彼此分离且相互融解的，当现代文明打开了原本闭塞的西藏，旧时代向新时代的跨越，世俗与传统、现代与古老、复仇与救赎的沟壑逐渐被消解，原本以内部联系为主的族群社会逐渐转变成内外相通的新兴少数民族社会。

藏地族群有着独特的生活环境、生活方式与习俗信仰，这些都弥散在人类的社会形态空间中。万玛才旦通过“社会—历史—空间”三者的关联来对藏地文化与空间进行符号编码，并试图以“第三空间”打破原初的物理空间与精神空间的二元对立模式，在两种空间的动态化变换中，人与人、人与物之间产生关联。另外，万玛才旦没有急着在藏族空间建构一种身份认同，而是和观众一起通过影像去探讨关于“西藏身份”的社会概念。这一概念一方面挑战着人们认为的“西藏性”之内容，另一方面指出这所谓的“西藏性”是变化且多元的。

四、结语

从文学作品的原生态表达到电影影像的真实化呈现，万玛才旦以本民族的视角关注着藏地族群，借助“实验性”的表现手法营构出超脱于藏族文化之外的身份意识与哲学思辨。导演以跨媒介的视野对藏区的瑰丽风景和神秘文化进行“祛魅”与再塑，思考着藏地族群的生存缺失。而影片《撞死了一只羊》作为藏文化空间建构的新范式，保持了西部地区粗粝的现实主义风格，以白描镜语、人文哲思、辩证探赜而存在，这或许能够为各民族文化的融合发展做出突破性的贡献。

注释：

①②[美]Edward W.Soja.第三空间——去往洛杉矶和其他真实和想象地方的旅程[M].陆扬 等译.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

③Edward Said.Orientalism[M].New Kork:Vintage Book，1979.

④赵海月，赫曦滢.列斐伏尔“空间三元辩证法”的辨识与建构[J].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2(02):24.

⑤万玛才旦.撞死了一只羊[M].广州:花城出版社，2018:201.

⑥林叶.城市人类学再思：列斐伏尔空间理论的三元关系、空间视角与当下都市实践 [J].江苏社会科学，2018(03):1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