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勖诗考兼论其原乡情结
2020-02-23郑凯歌
郑 凯 歌
(贵州财经大学, 贵州 贵阳 550025)
明代初年,为了加强对西南的控制,朱元璋派军征讨云南的元代残部,之后下诏留下部分将士在云贵屯兵驻守;同时,取归降、贬谪之人和平民充实军籍,规定“其军皆世籍”[1]。这些将士主要来自安徽、江苏、江西、山西和河南,他们沿着云贵高原的重要路口和村镇建立卫所,以军屯的形式驻扎下来,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调北征南”。在这其中,有不少人并不情愿离家远徙,尤其是随父“填南”的子弟,有的虽然定居下来,但终生都在思念故乡。沈勖就是代表之一。
有关沈勖的生平资料,现存文献记载甚少,较为集中地见于明人郭子章所著《黔记》[2]958,清人莫友芝等纂《黔诗纪略》沿之[3]41。通过这些文献,可知沈勖字廷规,号懒樵,江苏高邮州人,明初洪武年间跟随父亲到普安(今贵州省盘县)屯戍,隶属普安军籍,通经史、善诗文,筑“乐矣园”“怀甓堂”,与万松居士杨彝倡和成帙,并曾编撰《普安卫志》,著《迂思遗稿》。遗憾的是,沈勖编撰的《普安卫志》和撰写的《迂思遗稿》均已亡佚,有关沈勖的具体生年和在贵州的行迹无可考索。在现存文献中,高廷愉纂修的《嘉靖普安州志》,卷之九“艺文志”收录沈勖诗,目前收录沈勖诗歌最为全面。在高廷愉纂修《嘉靖普安州志》之前,有赵瓉等纂《弘治贵州图经新志》,之后,有郭子章撰《黔记》、晚清黎兆勋、莫友芝等纂《黔诗纪略》等,均收有署名沈勖诗,但大抵不出《嘉靖普安州志·艺文志》。
一、沈勖诗考证
有关沈勖的诗作存在争议,去伪求真是研究沈勖思想的基础,蔡汝鼎先生《沈勖诗文辨证》[4]56提供了方法和结论上的借鉴。查《嘉靖普安州志·艺文志》,所收录疑似沈勖诗歌可分为四类。第一类为题目下面直接署名“沈勖”的诗,有4首,分别为《北门楼再构呈诸帅》《和前韵》《麟斋咏怀》《怀甓堂成》。第二类为紧接《北门楼再构呈诸帅》署名“前人”的诗,也有4首,题目依次为《赠清啸轩孙子叔庄》《题郁道者新建善应桥》《赠何广文先生》《万松轩》。第三类为紧接署名“前人”《万松轩》未署名的诗,又有10首,依次为《东峰笔架》《西峰天梯》《南洞胜游》《北山遐眺》《春城翠柳》《夏堑琼莲》《秋田近穑》《冬雪远松》《纱帽笼云》《黉池印月》。第四类为紧接署名“沈勖”《和前韵》也署名“前人”的诗,还有3首,依次为《过深溪河》《过板桥》《过芭蕉关》。
第一类诗可以确定为沈勖所作。
第二类诗中,《赠清啸轩孙子叔庄》在赵瓒等纂《弘治贵州图经新志》记作杨彝诗[5]203,但《题郁道者新建善应桥》和《万松轩》在《弘治贵州图经新志》[5]204和《黔记》[2]223均明确署名沈勖。这样,在《嘉靖普安州志·艺文志》中同署名“前人”的4首诗就出现了沈勖和杨彝两个作者。查《嘉靖普安州志·舆地志》,“桥梁”门记有:“善应桥在南郭。郡人沈勖有诗,见《艺文志》。”[6]17“古迹”门记有:“万松轩在州北郭。杨彝建,沈勖有诗,见《艺文志》。”[6]18据此,可以核定《题郁道者新建善应桥》和《万松轩》均为沈勖作。如此,《嘉靖普安州志·艺文志》中同写作“前人”的《赠清啸轩孙子叔庄》和《赠何广文先生》也应归在沈勖名下。(1)《题郁道者新建善应桥》在《黔诗纪略》也记作沈勖诗,题目改作《善应桥》,见《黔诗纪略》第42页。综上,《赠清啸轩孙子叔庄》在《弘治贵州图经新志》记作杨彝诗当视为不确,《嘉靖普安州志·艺文志》中第二类的4首诗均归沈勖所作为妥。
第三类诗紧接署名“前人”的《万松轩》,描写普安东西南北四方和春夏秋冬四季风景,(2)即《嘉靖普安州志·舆地志》所谓“普安八景”。另有《纱帽笼云》和《黉池印月》,共10首。其中《东峰笔架》和《南洞胜游》也见于稍早的《弘治贵州图经新志》[5]198,明确署名沈勖。《春城翠柳》《秋田近穑》《冬雪远松》《纱帽笼云》《黉池印月》又见于《黔记》[2]959,也署名沈勖。但再看《嘉靖普安州志》,在《舆地志·景致》介绍这些诗并未标注作者,写道:“山川之胜,四时之变态,皆天地自然之奇观也。名人才士纾情适兴,恒于是焉寄之,达人旷观,自当迂回流连抔盏,非志之意也。”下列“东峰笔架”“西峰天梯”“南洞胜游”“北山遐眺”“春城翠柳”“夏堑琼莲”“秋田近穑”“冬雪远松”,又记有“更订十景:文笔插天、云梯凌汉、碧云佳兴、霞山叠翠、春堤翠柳、秋穑黄云、万山晴雪、兴福晓钟、唐帽笼云、黉墀霁月”,后面还附言“以上诗题见《艺文志》”。[6]15-16显然,《嘉靖普安州志·舆地志》只是记录普安有此十景,至于诗歌内容和作者,此处并未明确,甚至“十景”和“八景”的标题也不尽相同。这与《嘉靖普安州志》标注诗歌作者的体例不符。鉴于此,此10首诗不能确定为沈勖所作,《弘治贵州图经新志》《黔记》《黔诗纪略》等记作沈勖作,当是误传。这与蔡汝鼎《沈勖诗文辨证》结论相合[4]56。
《嘉靖普安周志·艺文志》中的第四类诗为署名“沈勖”《和前韵》之后的3首,均署名“前人”,依次为《过深溪河》《过板桥》《过芭蕉关》。就《过深溪河》而言,《嘉靖普安州志·舆地志》“疆域”门记为杨彝作,写道:“(深溪河)在州治东南一百二十五里……郡人杨彝有诗,见《艺文志》。”[6]14《弘治贵州图经新志》也记作杨姓作者诗,但名字不全[5]207。据此,《过深溪河》很有可能是杨彝作,定为沈勖作不当。那么,紧承《过深溪河》且也记作“前人”的《过板桥》《过芭蕉关》不应视为沈勖作。这一点,也与蔡汝鼎《沈勖诗文辨证》所论相合[4]56。
综上,《嘉靖普安周志·艺文志》所录沈勖诗歌只有8首,分别为《北门楼再构呈诸帅》《和前韵》《麟斋咏怀》《怀甓堂成》《赠清啸轩孙子叔庄》《题郁道者新建善应桥》《赠何广文先生》《万松轩》。另外,《弘治贵州图经新志》还录有一首署名沈勖的诗,写作:“石乳渊澄溅齿香,洞门深护翠琳琅。云浮寒碧晴犹雨,露滴空青冷欲霜。蟾吐夜光窥玉鉴,鹤鸣秋籁奏金商。试茶取水阴崖底,坐爱将军大树凉。”[5]293但这首诗在《黔记》[2]227《黔诗纪略》[3]40等中均记作杨彝诗,因此也不能归在沈勖名下。
二、沈勖的原乡情结
虽然可以确定的沈勖诗作数量不多,但从这些诗中大致能够窥见沈勖作为“调北征南”子弟的精神状态——强烈的原乡情结。
沈勖的原乡情结首先表现在诗中多强调自己的客籍身份。在沈勖看来,普安太荒蛮,和自己的家乡形成鲜明对比。在《北门楼再构呈诸帅》诗中,沈勖描写新修的普安卫北门楼:“城楼新构耸层台,轮奂巍峨碧落开。地镇南夷环百雉,天临北极拥三台。鹰扬不独严戎备,燕赏从知壮客怀。拟欲登高夸胜概,衰迟歌颂惜非才。”[6]51描写北门楼坐落在巍峨的青山中,高大壮观,好像镇地之宝。这样一座门楼,既能够增加军事防备的威武,还能够让胸怀壮志之士在此燕赏抒怀。这里,沈勖用“地镇南夷环百雉”突出北门楼的地势和气势,其中,“南夷”指北门楼所处之地,即沈勖戍边的普安及其方圆,称其“南夷”言此地的人多未开化。这是一个带有明显感情色彩的词语,表现出沈勖对此地的身份不认同。在这首诗中的颈联,沈勖还直接用“客”字表示自己的身份认知。可以看出,沈勖并未把普安当作第二家乡。关于北门楼,杨彝也作了一首诗,写道:“层楼高结彩云端,画栋翬飞紫翠攅。山势北来如凤舞,溪流南下若龙蟠。星河影落秋光早,钟鼓声催曙色寒。想得公余有清兴,时来吟咏倚栏杆。”[6]51同是写北门楼,主动请求就养于普安的浙江余姚诗人杨彝用“凤舞”“龙蟠”形容其壮观。再看尾联,沈勖写自己本想登上巍峨的北门楼吟诵一首赞歌,但又觉得才能不够,郁郁不得志流于字间;杨彝诗的尾联则瞻望以后时常登上北门楼吟咏诗词,表现出乐观、从容的心态。二人对同一风景表现出不同的感情和态度,源于他们的身份认同以及心态的区别。
沈勖的原乡情结还表现在直接抒发思乡的诗句,以《怀甓堂成》为代表。该诗写道:“居夷岁月徂,华发满头颅。患难存余喘,飘零困远图。飘零嗟嶒嶝,失路强指捂。此日营新宇,终年忆故都。肠从悲处断,眼向望中枯。琼萼维扬郡,骊珠甓社湖。原田秋莽苍,陇树晓扶疏。顿拙还乡计,还乡兴不无。”[6]57面对自己新建的怀甓堂,沈勖仍然没有找到家的感觉,反而感慨自己戍边已久,如今已是满头华发,思乡不止,还乡无望,用“患难”“飘零”“失路”等表达在普安的感受,又联想家乡美景“琼萼维扬郡,骊珠甓社湖”,其中“终年忆故都”“还乡兴不无”更是直接表达思乡之情。从这首诗的内容可以看出,此时的沈勖已至晚年,在普安时日已久。
强烈的慕贤情感也是沈勖原乡情结的表现。沈勖故乡江苏高邮是个繁华富庶之地,人杰地灵,人才辈出。但在普安,经济文化落后,偶从外籍来贤,沈勖表现出友好、敬慕之情,有时也对他们的到来发出质疑。《赠清啸轩孙子叔庄》赞颂“苏门先生”的品格和才华,记录二人的友谊,写道:“苏门先生清且贞,偃蹇一榻无纤尘。诗惊鬼神鸾凤啸,笔落风雨蛟龙嗔。高怀每指月为侣,寡合只凭山作邻。却怜我亦好奇者,时时来访南溪滨。”[6]51从该诗可以看出,这位“苏门先生”品性高洁,也善诗文,与沈勖交好。“却怜我亦好奇者,时时来访南溪滨”,沈勖的好奇源于对贤达的渴慕,对学识的向往。《赠何广文先生》赞颂从京华来的贤才:“曳居人物果昂藏,闻在京华被宠光。函丈几年专训育,彩毫终日进文章。衣颁宫锦芙蓉绽,酒给官厨琥珀香。底事南来天万里,暂传声教播遐荒。”[6]52赞颂这位何广文先生的才学和在京华的荣光,并对他“南来天万里”到此处传播教化的原因发出质疑。在沈勖看来,此处荒蛮待开化,有才学的人不会到来。来此的贤达之人让沈勖感觉“同是天涯沦落人”,从而乐于和他们交往。强烈的思乡情感和对戍地身份的心理不认同,让沈勖把原乡高邮扩大到西南戍地以外的一切繁华之地,以客籍和本籍相对,凡不是本籍的贤达都成为沈勖原乡的情感寄托。
幸好,沈勖身边有位忘年好友,即从浙江余姚来的杨彝。杨彝是元末著名隐士,陈田《明诗纪事》曾记载:“《绍兴志》称:宗彝别号银塘生,乘牛出入四明洞天,遇风景林壑之美,即箕踞长啸状其草木水石,题诗于上,墨光动荡,可谓韵士。”[7]397宗彝是杨彝的字,银塘生是杨彝别号。从陈田《明诗纪事》可以看出,杨彝在元末时出入家乡附近的道教圣地四明洞天,并赋诗作画。又据明人郭子章著《黔记》等文献记载,杨彝“凡经史文章书画之艺无不习,而尤长于诗”[2]935,著有《凤台》《贵竹》《东屯》《南游》诸稿和《古今律选歌词》[2]936。虽然杨彝这些诗集已经亡佚,但沐昂编《沧海遗珠》[8]、赵瓉等纂《弘治贵州图经新志》、高廷愉纂修《嘉靖普安州志》、莫友芝等纂《黔诗纪略》等均录有杨彝的诗。尤其是沐昂编《沧海遗珠》,从中可以看出杨彝在普安一带的名望和影响。杨彝在明初还以人才举为沔陌仓副使,后调任都察院司狱,又调主长泰簿,晚年辞官就养于长子戍所普安。沈勖与杨彝交好,二人有倡和,沈勖还在杨彝去世后为他撰写墓志铭。杨彝也是一位贤达之士,且来自沈勖邻省,很容易带给沈勖来自家乡的慰藉。沈勖《万松轩》借写杨彝的处所赞美杨彝的品行,写道:“先生高隐即徂徕,绕屋清阴覆绿苔。万树总持霜雪操,一林俱是栋梁材。窗间羽翠风前落,谷口鸾笙月下来。闻说摘花多酿酒,蚁香银瓮几时开?”[6]52在杨彝的住所旁边,种植有大片松树,松树自古有高洁的象征。沈勖这首诗不但称赞杨彝的品行,还记述了二人的友谊。
沈勖深沉的原乡情结源于他高远的志向以及壮志难酬的郁闷。他在《麟斋咏怀》中写道:“戎居不解武,经术慕前人。命骞方悲鹏,文穷尚揭麟。宣尼专笔削,鲁史借经纶。德配乾坤大,明兼日月新。华夷分內外,典识辨君臣。五霸功虽盛,三王泽已湮。谅非存制作,何以正彝伦。皓首惭愚昧,聊将乐燕申。”[6]57写自己虽然是军籍,但并不懂军事,相反,自己对经术有着浓厚的兴趣。戍守普安,感觉自己像被贬长沙的贾谊和不得志的孔子。又说自己终老在这里,愚昧一生,只能以闲居自嘲和安慰。从这首诗可以看出,沈勖有高远的志向,但“调北征南”的身份和普安的环境限制了他对理想的实现。
也正是因为强烈的原乡情结,即使描写普安的山水美景,沈勖诗中也带有无奈和郁闷。沈勖和杨彝同游城南山洞,杨彝《游城南新洞》[6]53-54描写此山洞的奇绝壮哉,表达对此风景的喜爱之情,甚至说此处有蓬莱仙境之感,惊喜、喜爱和欣慰溢于全诗。沈勖《和前韵》写道:“丹崖一窍蓦然开,此地清虚亦怪哉。浪说蓬壶连弱水,定知琼馆绝纤埃。游人尽日连镳至,仙子何年炼药来。应有蛟龙居洞底,早为霖雨洗蓬莱。”[6]54沈诗突出此处风景的“怪”,期待仙人降临、蛟龙出洞。“一切景语皆情语”,沈勖心有郁结,看普安风景自然和杨彝不同。
沈勖还把原乡情结引发的郁闷之情付诸于笔端,编撰了贵州历史上第一部地方郡县志——《普安志序》。据蒋宗鲁《普安志序》记载:“斯《志》也,昔草创于懒樵沈君,今甫成西渠高君。”[6]4指出沈勖开创《普安卫志》之功。该《志》虽然今已不存,但对于当时高廷愉编纂《嘉靖普安州志》起到了重要参考作用,对于普安文化的引领也发挥了作用。莫友芝等《黔诗纪略》中写道:“明贵州西南诸卫,人文普安为盛,启其端者万松,懒樵有力焉。”[3]41指出在明代的西南卫所中,普安的人文最为兴盛,沈勖功不可没。
三、结语
综上,作为“调北征南”子弟,沈勖戍边包含更多不自主,加上当时的军规和普安的经济文化环境,使得沈勖诗中怀有强烈的原乡情结。他登山临水看到的风景是险怪的,他向往与贤达交游,抒发对故乡的思念,即使在普安建堂筑屋,取名“乐矣园”,始终感觉是客居异乡,压抑和无奈伴随他一生。但他能够化思乡之情为文化创作与传播的实际行动,推动了普安文化的发展。“调北征南”子弟在戍守地的身份认同,要在他们定居几代甚至十几代之后。沈勖作为明代早期“调北征南”子弟的代表,他在普安的生活和精神状态有助于认识普安乃至贵州和云南的早期文学发展,对于认识该地区的经济文化发展也有一定的参考意义。此外,沈勖在高邮几乎无人知晓,研究沈勖的诗歌及其原乡情结,对于丰富高邮乡邦文化也有促进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