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性的游戏与赌博：汉代六博再探

马 小 娟

(中国政法大学 法学院，北京 1000888)

六博，原本为“六簙”，最早见于《楚辞·招魂》，“菎蔽象棋，有六簙些。分曹并进，遒相迫些”[1]290。《说文解字》载“簙”，“簙，局戏也，六箸十二棋也，从竹博声”[2]146。按此，六为箸数，两人博弈，各六箸，故为六簙，是掷棋博弈的游戏，故而也称博戏(为了行文的流畅性，后文所称“博戏”与“六博”通用)。主要盛行于两汉时期，不仅传世文献《史记》《汉书》《后汉书》有相关记载，简帛资料西汉竹书、尹湾汉墓木牍亦有记载[3]169-173。目前考古发现的六博主要有画像石、画像砖、壁画、画像镜、六博俑等载体。

学界对六博的研究主要有以下方面：首先，对六博博局规则的研究，以劳幹[4]129-145、杨宽[5]441-447为代表，对六博的演变[6]、博具的归纳[7]、六博的类型[8]研究以崔乐泉为代表。其次，考察博局占卜方法、游戏规则等，以曾蓝莹[9]、陈侃理[10]为代表。再次，讨论棋具、棋子、博局纹镜、陶俑等，以傅举有[11]、李零[12]、李重蓉[13]等为代表。复次，探研六博画像石，以姜生[14]、王煜[15]为代表。从学界已有研究来看，主要集中讨论六博本身的特征，如博局、博具、游戏规则等，对六博的社会性讨论不足。六博广泛流行于汉代社会是学界共识，但其在社会中的玩家、存在性质及社会功能等问题尚未有深入讨论，因此本文拟以此思路展开讨论。

一、六博是男性的游戏

六博活动可能在商代已经存在[11]，春秋战国时期流行，秦汉之际为鼎盛时期[4]129-145。汉代的六博是一种广泛流行的社会性游戏，从传世文献来看，游戏者包括皇帝、宫廷中人以及平民(后文述之)；从出土资料来看，大量六博画像石、画像砖、壁画、画像镜及陶俑等表明六博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这表明汉代时人对六博较为熟悉，玩家广泛。劳幹认为汉代六博的玩家不限男女[4]129-145，这一观点在文中只是一笔带过，未见详细的论证材料。然而，考究六博材料，玩家是男性，而非女性。

汉代六博的玩家为男性。依据出土资料，武威磨咀子汉墓的二人六博俑[16]，灵宝张湾汉墓二人六博俑[17]。从陶俑的穿着形象分析，二人皆为男性。另外还有成都市郊出土的二人六博画像砖、四川新津宝子山崖墓1号石棺仙人六博画像拓片、四川新津崖墓石函仙人六博画像拓片、四川彭山梅花村496号崖墓石棺仙人六博画像拓片等[15]，以及大英博物馆藏的博戏俑[18]，亦为男性行棋。从这些实物史料分析，博弈双方主要有三类：世俗之人对博、羽人对博、羽人与常人对博[19]。前述“仙人”即为此处“羽人”，无论是“仙人”还是“羽人”，都是一种对想象的塑造，从其头部饰物形象来看属于男性。而把现实二人博戏的情形引入墓葬之中，一方面是“事死如事生”的葬俗与礼俗所至，希望死者在另外的世界能过生前一样的生活；一方面，具有“引魂升仙”的意味，[19]即生者希望死者能够羽化成仙或能与仙人共戏；另外，还表达对一种富裕、闲适的生活方式的希冀和追求，博戏画像石、画像砖中的庖厨、宴乐等情景即是反映[20]100。这也可与传世文献印证，“博戏驰逐，皆富人子弟”[21]422。

关于汉代的妇女是否参与博戏，目前的史料不足以充分证明女性是博戏的玩家。《汉书》载“其夏，京师郡国民聚会里巷仟伯，设张博具，歌舞祠西王母。……杜邺曰：……西王母，妇人之称。博弈，男子之事……师古注(博)曰：‘博戏之具’”[22]1476，民间以博具神祀西王母，而西王母在民间形象为女性。所以杜邺批判这种行为，认为以博具祀西王母是不合理的，因为博戏是男子的游戏。又载西汉王莽时期，“是岁，南郡秦丰众且万人。平原女子迟昭平能说经博以八投，亦聚数千人在河阻中”[22]4170，如注文所示，服虔认为“经博”为博弈经，“八投”乃以八箭投之意。按此，“博”有博弈之意，“八投”似为行棋之意，然考察出土的棋子，数目与“八”并不相符，主要以六、十二为一组。如湖北云梦睡虎地11号秦墓出土十二棋子，以六为组，分别为长方形和方形，博箸六根；湖北江陵凤凰山8号西汉墓出土棋子十二颗，六白六黑；湖南马王堆3号西汉墓出土六白六黑棋子，长筭四十二根，长的十二根，短的三十根；河南灵宝张家湾东汉墓出土的模型器亦为双方各六枚棋子[11]。并未见有以“八”为单位的棋子或筭及其它博具，所以此处的“八投”并非行棋，此处的“经博”也并非博戏之用，这则史料并不能证明汉代女子与人博戏。

另外，《后汉书》载“恭至部，移檄乌孙，示汉威德，大昆弥已下皆欢喜，遣使献名马，及奉宣帝时所赐公主博具”[23]720，意为耿恭到部后，移书乌孙，表示汉之威德，大昆弥以下的官员都对此欢喜，遣使献马，同时献上的还有宣帝时期赐给与乌孙和亲公主的博具。在此事件中的博具显然非单纯游戏意义的博具，宣帝赐予公主博具以及乌孙又将其献上，都象征汉王朝与乌孙部族间政治关系的缓和与友好，同时，后者是后汉定西域的重要事件[24]282。因此不能据此认为宣帝赐予公主博具，就意味着公主玩博戏，同样不能证明女性与人博戏。

从上述来看，博戏的主要玩家是社会男子，而非女性。同时流行于社会各阶层而非固化于某一阶层。从传世文献看，博戏在乡里州闾间流行，《史记》载“若乃州闾之会，男女杂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壶，相引为曹，握手无罚，目眙不禁”[25]3199，其中“州闾”是基层社会的指称。如“乡里有忧患者，(贾)淑辄倾身营救，为州闾所称”[23]2230，“州闾之会”为州闾间的集会，在集会中男子相互博戏，这是普通人的博戏局面。普通人日常间也会博戏，如宣帝为平民时与陈遂相博，“宣帝微时与(陈遂)有故，相随博弈，数负进。及宣帝即位，用遂，稍迁至太原太守”[22]3709，师古注曰“博，六博。弈，围棋也”[22]3709。宫廷皇室也以博戏为乐，如“孝文时，吴太子入见，得侍皇太子饮博。吴太子师傅皆楚人，轻悍，又素骄。博争道，不恭，皇太子引博局提吴太子，杀之”[22]1904。从出土资料看，博戏流行于经济实力雄厚之家，如灵宝张湾汉墓不仅出土博具，还有大量的钱物、陶俑及其它明器，墓主可能为东汉后期弘农杨姓豪强地主，或为地方官吏[17]。武威磨咀子48号汉墓，不仅出土六博俑，还有大量其它陶器、木器、漆器、铜器及其它明器[14]，可见墓主的经济实力不容小觑。综合传世文献和出土资料，博戏的玩家广泛分布于社会各阶层，是社会性游戏。由于博戏的高度流行，各地的博戏有所不同，形式多样。黄儒宣将博局分为七类，发现湖北、河北、湖南、江苏、安徽、山东及山西等地皆出土不同类型的博局，地域特征明显[25]。另外，如前所述，各地出土的棋子、箸、筭亦有不同。

虽然广泛流行于社会各阶层，但当时社会对博戏的评价并不高。如“太子勃私奸，饮酒，博戏，击筑，与女子载驰，环城过市，入牢视囚”[25]，将博戏与私奸、饮酒等同视而语。又如“博戏驰逐，斗鸡走狗，作色相矜，必争胜者，重失负也”[25]3271，将博戏与斗鸡走狗相等同。“今人奢衣服，侈饮食，事口舌而习调欺。或以谋奸合任为业，或以游博持掩为事(注文曰：合任谓相合为任侠也。博谓六博，掩谓意钱也)”[23]1634。“游博持掩”意为博戏以赢钱为目的，将此等同于奢衣服，侈饮食，合谋为任侠等事，表明时人对博戏的评价不高。汉代社会对博戏的评价或许与博戏赌钱有关。

二、赌钱与游戏：一体两面

从史料来看，博戏有博而赌钱的游戏性质。汉简《二年律令》载，“博戏相夺钱财，若为平者，夺爵各一级，戍二岁(一八六)”[26]33，平者指居中裁决之人，可见法律对博戏夺钱有一定的规制。又“世家子弟富人或斗鸡走狗马，弋猎博戏，乱齐民。……(注)如淳曰：‘‘世家，谓世世有禄秩家也。齐，等也。无有贵贱，谓之齐民，若今言平民矣……诸坐博戏事决为徒者，能入钱，得补郎’”[22]1171，此指富家子弟博戏夺钱，扰乱平民生活，如淳对此解释：因博戏判处为徒刑者，可以入钱解罪，并能补郎官。从法律对博戏的规制来看，汉代的博戏有赌钱的性质。劳幹先生亦将六博直接定性为“中国古代赌博的代表”[4]129-145。

虽然博戏有赌钱的一面，但从前述传世文献和出土资料来看，博戏并未发展成专门的赌博活动，而更多是游戏活动的性质。这也可从法律规范方面得知，除了《钱律》专门规定伪造钱类的违法犯罪活动外，其它赌钱、借贷类的法律则在《杂律》中，如“博戏相夺钱财，若为平者，夺爵各一级，戍二岁(一八六)”[27]33；“吏六百石以上及宦皇帝，而敢字贷钱财者，免之。(一八四)”[27]33，注文认为“字贷”是以高利贷获利；“诸有责(债)而敢强质者，罚金四两。(一八七)”[27]33，指以人或物为质强行抵债的情形。这表明汉代对此类的事务并未有专门法律规定，而是放在杂律中，从这种立法样态而言，说明社会中的赌博现象并不严重。

与百姓日常生活联系密切的立法除了上述《钱律》，还有《田律》[27]41-44，专门规定田土种植、农田保护、税收之类的法律；《市律》[27]44-45，规定市贩的买卖行为；《徭律》[27]64，规定徭役方面的事宜。这几类都是对汉代社会影响重大的事务，对其予以立法，一方面表明此类事务纠纷较多，国家对此也比较重视；另一方面，也能说明没能专门予以立法的事项或并未对社会秩序造成太大影响，不足以专门立法规制，比如博戏夺钱。同时，这种立法格局也能解释博戏在社会中为何更多是游戏而没有发展为社会性的专门的赌博活动。

《田律》《徭律》等严格规定农田种植与赋税，《市律》则严格限制商人的商事行为，这是汉代生产结构和基本国策的反映。地域空间格局与民族传统决定汉代是以农业为主的生产结构，这决定汉代的基本国策是重农抑商。汉代重农不仅是经济问题，更是基本国策、政治问题，是政权巩固的根本措施[28]111，汉代多次减税，施行轻徭薄赋政策便是证明。抑商也是基本国策，而抑商的根本在于抑制非农资本活跃，即商业资本和高利贷资本，以抑制土地买卖和土地兼并，维护市场与农耕的稳定，进而维护政权的稳定。因而，重农抑商的生产格局决定汉代打击投机盈利的社会行为，通过博戏赌钱这类浮利活动则同样被抑制。

除了以法律规范限制博戏赌钱活动，汉代还在社会网络中构筑了多维抑制系统，如来自家族的管控以及社会观念的塑造，使得个人的行为与思想都把博戏当做游戏而非赌博。汉代家族中，家长得到法律的授权，规制家族成员的行为，包括家族的财产、赋税，同时在法律规范中实行家族成员的集体责任制，即连坐制度；再者，家族成员都要投入劳动生活，才能共享产品的分配[29]27-36。这使得作为家族成员的个人行为受到家长的教导与管理，同时也因连坐以及分配，使得个人需考虑博戏赌博的后果。此外，汉代注重孝廉、义利社会观念的塑造，如董仲舒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家仁、义思想的官方地位确立，察举制规定郡县自下向上选举孝廉为官，这对仁、孝、义社会观念的塑造尤为重要。尤其西汉中期以后，儒生对义利观的深入讨论，更加重视义，“古者贵德而贱利，重义而轻财”[21]56，这不仅重视义，同时衍生出重义轻利观念。从家长的管控到重仁义、轻利的社会观念，个人被牢牢管控，使得六博只能成为游戏活动。

所以，汉代六博虽然有成为赌博活动的可能，但并未发展成专门的赌博。因为汉代的生产结构和基本国策决定以法制为抓手塑造了一个多维管控的社会形态，使得六博只能以日常游戏的社会成分存在，而不可能超越这个界限，形成专门赌博的社会活动。而作为游戏的六博在社会中广泛流行，其功能并非仅为游戏娱乐，还有其它重要功能。

三、六博的社会功能

六博流行于汉代社会，其功能绝不仅仅是游戏娱乐。分析其行棋规则及与其它事物的联系、游戏时机与场所等，可知六博具有重要的社会功能。

六博具有倡导依规则、规范行事的教化功能。TLV博局中的行棋规则为双方各六枚棋子，在各自的“L”形内，按个数从右手方依次行棋，行棋的步数可能由掷瑍的点数决定，轮流前进，先到对方边界县者为赢家；同时六博和投壶有关，投壶类似古代的小型乡射，亦和狩猎有关，是乡党中只为男子而设的娱乐活动；也和射艺有关，射艺竞赛中对射中六矢者进行奖励，其中“六”和六博的“六”相对应；博局的布局依照宫室结构设计[4]129-145。李零先生认为六博的博具及游戏方法皆依式而设定，即模仿古代的宇宙模式设立，反映了古人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30]。所以，要赢得游戏必须对游戏规则有深刻把握，同时六博所隐藏的相关社会规则对游戏者形成了潜移默化的影响。六博游戏既是传播规则的一种方式，也是倡导社会成员按照一定的规则行事的方式。

六博具有增强人际交流，巩固社会关系的功能。从前述来看，六博游戏的场景多为群聚宴会，也存在二人、三人、四人游戏的场景。所以，六博是群体性游戏，而非自娱自乐式的游戏类型。这种游戏对农耕为主的社会而言，具有沟通、联结人际关系的功能。农耕社会的特征是男耕女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强调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与老子提出的“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生活状态相符合，也即一个家庭在不与他人发生其它社会交往的情况下，可以实现自足的生活。但这对统治者欲形成强有力的社会凝聚性极为不利，所以，汉代皇帝在遇有值得庆贺的国家大事时除了大赦、赐爵，还赐酺，即在恩赐下，百姓举行群聚宴饮活动，是软性的政治策略，对塑造皇帝形象、认同皇权意义重大，另外还有因祭祀神祇的群饮及其它的日常宴会[31]。因此，六博则成为宴会进行的重要具体内容，以群饮宴会为契机对构建权力、满足基层社会的人际交往、稳定社会秩序、增强社会凝聚力有重要意义。

此外，六博具有传承传统文化的功能。如上所述，六博和古代的投壶、射艺以及宇宙图景“式”有渊源关系，即六博的博局、博具及行棋规则并非凭空想象的，而是与古代中国的传统文化有极深的源流关系。所以，一方面，六博传承了此前的传统文化；另一方面，六博本身就是汉代的一种游戏文化。因此，在现今对古代的文化追寻中，六博已然是汉代文化的一部分，是观照汉代的一个重要侧面。

所以，六博具有倡导依规则、规范行事的教化功能，增强人际交流、巩固社会关系的功能，传承传统文化的功能，对增强社会凝聚力，稳定社会秩序具有重要意义。

四、结语

在汉代始终未能成为大规模专门性的赌博活动，而是一直保持游戏性质。这与汉代以法制为抓手，塑造了一个多维管控的社会控制系统有关。作为游戏的六博，在社会中不仅有娱乐功能，还具有倡导依规则行事的教化功能，维系社会关系的功能，传承传统文化的功能。汉代六博游戏未能演化为专门的赌博活动对现代的启示是，以法制为抓手治理社会某种现象是必然选择，但不是唯一，主流价值观的引导与塑造更能促使其发挥积极健康的社会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