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歧出发
2020-02-22陆春祥
陆春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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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的清晨,有邰氏之女姜螈,赤着双脚,踩着坚实的步伐出门了,她要去祭祀。走着走着,前方出现了一串巨大的脚印,她的双脚自然也踩了上去,当姜螈的脚拇趾踩在那双大脚印上时,一阵热流传遍全身。她怀孕了,生下了后稷,中国的农业之神。
《诗经·大雅·生民》里,以极具丰富的想象力,叙述了伟大母亲姜螈的这场造神史诗, “厥初生民,时维姜螈”,“履帝武敏歆”。
后稷生,百物长,民众兴,周原大地,一片欣欣向荣。
岐山人将后稷称为“麦王爷”,感谢他赐予精美的面食。
红油浮面,臊子鲜香,岐山臊子面来了。我们在岐山北郭民俗村的美阳馆吃臊子面,“面白薄筋光,油汪酸辣香”,一碗,两碗,三碗,四碗,五碗,以面为主,加进各种辅料,颜色和味道每一碗都不同。第五碗,必须吃,平安长寿。
2
《诗经·周颂》的第五首是《天作》,只有短短的7行27个字,却是最精炼的周朝发展史:
天作高山,大王荒之。
彼作矣,文王康之。
彼自徂矣,岐有夷之行。
子孙保之!
己亥七月中旬,虽已进入炎夏,但气温只有二十一度,在陕西岐山周原广场,我高声吟咏了数遍《天作》。
太王,就是后稷的子孙古公亶父。他是周文王的爷爷,正是古公亶父的英明决策,率领族人在岐山定居,并选择了姬昌继位,才使周朝有了八百年的基业。
周朝起初的一百余年里,岐山就是中国的名山,西岐,是周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周族由一个地方性部落逐步上升到统治全国的天子地位。
我去京当镇的宫里村。为什么叫宫里?这里就是周朝的宫殿边上嘛,王宫边上的村庄。宫里人笑着介绍:我们这里是周文王的出生地,这是中国胎教开始最早的地方。
胎教?
是的。《列女传》言之凿凿:太任之性,端一诚庄,惟德之行。及其有娠,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淫声,口不出敖言。——文王生而圣明,太任教之,以一而识百,卒为周家。
周文王姬昌自诞生起,就显示了他的不一般,以至于古公亶父,都改变了接班人的秩序,想让孙子姬昌接班。太伯、仲雍,老大和老二,知道了老爹的政治意图后,高风亮节,自动让位,爹爹要先传位老三,老三的儿子才能当王,那么,我们就奔往别处去吧。
岐山祝家庄镇岐阳村,有周三王庙,庙后,周太王陵大碑在雪松林中挺立,此碑为清朝陕西巡抚所立,碑前有香烛痕迹。碑后,有一个约三米高、数十平方米的大圆冢,红砖垒围着冢身,有的砖已经有些碎裂,冢顶长着大片茂盛的杂草,茁壮指向蓝天。温亚军说,我们沿冢绕行一圈吧。嗯,一行人默默绕着圈,各自想着心里的事。这冢,里面肯定什么也没有,连衣冠冢也算不上,它只是岐山人的一种念想而已。
不过,绕行一图,向三千多岁的古公室父致敬,竞也十分的踏实和虔诚。周的疆域辽阔,公侯伯子男五个爵位,分封出大小国家七十多个,几百个大姓,说不定,这周太王,也是你我的祖先呢!
3
2012年3月15日上午,睛阳高照,周三王庙的广场前,“重走太伯奔吴”活动在这里举行隆重的出征仪式。重走活动的主体人群,来自江苏无锡新吴区梅村街道的吴姓人士,他们来这里是寻祖。当年,太伯、仲雍从岐阳出发,远涉江南,定居梅村,建立了江南第一个文明古国“句吴”。
《宝鸡日报》记者麻雪和我说,她当时正跑文化旅游这条线,整个活动她都参与报道了,麻雪还帮我找出了当年的相关报道。我问她有什么体会,她说,梅村吴姓对太伯的尊敬,是用一系列具体行动来表示的:他们捐资21万元,分别为祝家庄镇、岐阳村设立了“思源”共建基金和太伯教育基金,这些周人后裔,感恩太伯和仲雍,感恩祖地的哺育。
尽管学界对太伯奔吴地有不同的说法,但吴的发展及崛起,諸多权威的史籍,都是有力的事实证明。《史记索隐》《史记正义》《汉书·地理志》《吴越春秋》《括地志》等皆认同,太伯们奔向的是无锡的梅村。
《史记·吴太伯世家》除了陈述太伯让位的前因后果外,还有一个重要事实就是,太伯通过他自己的实际行动,比如兴修水利,建立农耕文明等,才赢得了当地老百姓的认同和拥立。
梅村号称江南第一古镇,有太伯庙和墓,都是全国文保单位。数年前,我去无锡就瞻仰过。柏树青青,人们对太伯的尊敬,三千二百多年来,依然热烈。太伯井的亭子上有一副对联,甚为恰当, “井邑依然旧山水,荆蛮乃是新天地”。对太伯来说,这里有和西岐一样的天空,不一样的民众,这一片新天地,需要精心引领和教化,以使我周的文明广传天下。“至德殿”“至德高风”“至德名邦”牌坊,都将“至德”作为主题,太伯的德行,让人高山仰止。
我看着太伯的雕像,心中感慨良多,我努力想一个问题,太伯的品格是如何铸造成的?古公室父伟大,周文王伟大,太伯更伟大。“让”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辞让行为,更是高尚的自觉品德,难怪孔子要赞叹太伯“至德”了。
以前我教书的毕浦中学,边上有个村叫吴家坎,属于至南乡(后改瑶琳镇)。我教的学生中,有数位都来自这个村。有一段时间,我一直沉浸在我的陆姓宗谱研究里,翻姚朝其先生的《桐分谍谱》一书,偶然读到《桐江至德吴氏宗谱》一节,吴家坎的吴姓先人,就是自元代从无锡梅村迁过来的。20世纪50年代以前,至南乡也叫至德乡。为什么叫“至德”,是不是吴姓人带过来的“至德”,我没有研究考证过。如果是,则十有八九和太伯有关,对祖宗的尊敬嘛。
文化的传播,就这么神奇,如顽强的藤蔓,生生不息,联结着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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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市长安区沣河西岸的马王村,有个著名的H18考古灰坑,吴克敬带我去那寻丰镐遗址。
克敬兄的老家在扶风县,也属同一片周原,他从小就沐浴在周风之下。他发现的青铜器,博物馆里都放了好几个,他对这一片土地,如数家珍。
丰镐城,是周人自西岐之后建设的第二个都城。古公亶父迁岐后,精心建設,西岐崛起,历经三代。到周文王时,已经积聚起了相当强的力量,他们不断征伐周边小国,扩大自己的领土。我们看《封神演义》就会发现,这个时候,周其实已经开始了灭商的准备,只是暗暗积蓄力量。纣王将姬昌拘起来,不是一点没有道理的,他心里也有点惧怕。
《史记·周本纪》这样形容文王的勤奋和仁德:“西伯日文王,遵后稷、公刘之业,则古公、公季之法,笃仁,敬老,慈少,礼下贤者,日中不暇食以待士,士以此多归之。”
这里有些细节,不可忽略。姬昌对贤能的人以礼相待,每天接待他们,到中午还来不及吃饭,很多士人因此来归顺他。西伯暗中做好事,诸侯之间有矛盾都来请他裁决。一个有趣的故事这样说,当时虞国芮国有人发生纠纷无法解决,他们就来到周国,当他们进入周国境内的时候,看到耕种的人彼此谦让田界,民间都把谦让长者当成风俗,虞国芮国的人还没见到西伯,就已经觉得惭愧,相互说:我们所争执的,正是周人所鄙视的,我们还去干什么呢?
文王末年,周人开始将都城从西岐向东迁至沣河西岸的丰,就是丰京,以尽可能地和商面对面。而到武王时,又在沣河的东岸建设了一座新城,史称镐京。两京只是一河之隔,而且,武王虽居镐,祭祀什么的常常要回丰和西岐,西周诸王,常常在丰镐、西岐之间来回。
克敬和我说,丰镐的具体位置,虽多方考古发掘,但到目前并没有确定,只知道在沣河两岸,八九不离十。H18灰坑,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这一地带,应该就是周王城。
远处,一座大桥将沣河的两岸串起。沣河边长着茂盛的水草,沣河并不宽,也就两百来米。或许,三千年前,这里是汤汤大河,河水清澈,两岸田地肥沃。它们为周王朝的进一步发展,消灭殷商,提供了强大的支撑。
2015年的春月,细雨霏霏,我去奉化溪口的蒋氏故居,那里的丰镐房,也算是对周的一种文化承继。先前,溪口人的传统习俗是,要替自己的祖房取一个古典雅致的名字,蒋介石父辈三兄弟,他们的祖房分别叫夏房、商房、周房。蒋介石九岁时父亲去世,第二年,根据众长辈建议,他也要为自己的祖房取一个名。他们家已经是“周”了,那么,周的丰镐两京成为蒋和弟弟的祖房名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蒋弟早死,由他兼祧承袭,丰镐房就是这么来的。丰镐房里有许多故事,1939年12月12日,日本飞机轰炸丰镐房,毛福梅倒在了后门,蒋经国为母亲发下血誓“血债血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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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发(武王)刚上任三天,立即召集下属开会。他问大家:有没有保存下来的,可以永远指导我们周朝子孙后代的古代规约和行动方法呢?大家都摇摇头,说没见过,也没听说过有这样的东西。
姬发于是很郁闷。这时有人出主意,说我们把姜太公找来问问吧,他老人家懂得多。姜尚一来,姬发就很谦虚地问:您老人家看见过黄帝、颛顼的治国方法吗?太公说,我在《丹书》上好像看到过。大王如果想听,请您斋戒三天。姬发太高兴了,果真有高人。他立即斋戒。
三天后,姜太公很庄重地给姬发讲起了先王的治国之道。这些治国方法,大概可以分成两个层次。第一层意思是说:干什么事情都要认真努力,绝不能懈怠。若不懈怠,就会吉祥,永世长存。统治者懈怠,就会偏差,歪门邪道,最终灭亡。第二层意思是讲:对天下百姓要怀有仁义之心,绝不能有过多的欲望,仁义超过欲望就顺利;欲望超过仁义就凶险。总起来讲,靠仁义得到国家、保护国家,就会有百世不变的江山;靠不仁得到国家,用仁义保护国家,就会有十世江山;靠不仁得到国家,用不仁不义去统治,祸害马上就来了。大王您说的古代流传下来的规约,大概就是这些吧。我记得不完全,也就知道这么多了。
姬发听完姜太公的话,真是如遭雷击,醍醐灌顶,胆战心惊。散会后,感慨万千,思如潮涌,马上书就《戒书》若干。这些座右铭一共十七条,贴满了他的办公室、卧室,以及随时能看到的地方,日日提醒,时时警惕。
姬发把他一个人听到的,活化成十七条座右铭,既警醒自己,又告诫后世子孙!他所向披靡,讨伐了九十九个国家,共有六百五十二个国家向周臣服!你能说他的成功和十七条自戒没有关系?
我在宝鸡的中国青铜器博物馆里,看着这个“武王征商簋”,万分感慨。深腹,方座,双耳有珥,上饰兽面纹和夔纹,方座平面四角饰蝉纹,器底有铭文四行,三十二字。这簋,静静地伫立着,似乎是在诉说这场著名的战争。
著名的古文字学家唐兰等人这样解释:周武王出兵讨伐商纣王,甲子那天的早上夺得了鼎,打胜了昏(指商纣),推翻了商王朝。第八天辛未,武王在阑师,把铜器赏给了有司利,有司利用来做檀公的宝器。
我读过岳南先生的《夏商周断代工程解密记》,里面详细记载了中国几百位研究专家,为夏商周数个年代的廓清而夜以继日。而这项国家工程的九项重点中,其中一项就是武王克商的时间。武王克商,历史上共有四十四种说法,从公元前1130年到公元前1018年,前后竟然相差112年。专家们反复考证推算研究,最后确定为公元前1046年,也就是说,这一年的甲子日,1月20日,武王姬发,带着强大的周朝联军,打败了商纣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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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建斌身着汉服,站在新落成的铜雀台前,气势满怀。他挥舞着右臂,嘴里大声地吟诵着: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新版《三国演义》让这个时候的曹操,信心满满,心情好到极点:我就是周公啊!事业如日中天,都是我英明决策,重视人才的结果啊!
曹操的榜样周公,确实是重视人才的典型,也是所有执政者学习的榜样。曹操学周公也是有些成就的。你看看,刘备被吕布打败,前来投奔他,他待以上宾之礼,并让刘备做了豫州牧。再看看曹操对待关羽的一系列细节,我们就知道他还真不简单呢,难怪他那么自豪地以周公作比。
我从岐山周公庙风景区的“凤鸣岐山”高岗上下来,下山途中,有细雨滴在脸上,后山突然升起一团浓云。那云浓得非常特别,似乎如核弹引爆时的那种浓,我们都惊奇地用周公祥云来形容它。现在,我就坐在半山腰上的吐哺亭休息。在吐哺亭思周公吐哺,极好的情景配合。
周公姬旦,文王姬昌之子,武王姬发的四弟,因他的封地在岐,故称周公。《尚书·大传》这样记载周公的功绩:“周公摄政,一年救乱,二年克殷,三年践奄,四年建侯卫,五年营成周,六年制礼作乐,七年致政成王。”
武王去世,年少的成王接位,给年轻的周王朝留下了一个巨大的隐忧,天下甫定,其实不安定的因素极多,幸好有成王的叔叔周公摄政。为了不断殷的香火,纣王的儿子武庚仍旧被分封到殷的旧都,但武王派了两个弟弟管叔、蔡叔去监管,武王的这种决定,我在各类史籍中读到很多,灭了一个国家,但人家的香火还得要人祭祀,这算是一种礼节,也算英雄相惜。陈胜造反起义称王六个月被杀,汉高祖建国后依然派三十户人守卫陈胜的墓,祭祀他;崇祯吊死煤山,多尔衮依然以帝王的礼节安葬他。
问题还是来了。周公尽心尽力,政绩突出,大赢民心,但同为兄弟的管叔、蔡叔,却很不服气,到处造谣生事,甚至联合武庚叛乱。
周公于是东征平叛,这一仗武庚、管叔被杀,蔡叔流放,取得了彻底的胜利。不过呢,成王还是年轻,他并没有完全觉悟过来,心里还打着小九九呢,这周叔,是不是想自己掌权呢?他没有想到的是,在一场祭祀时,他发现了一份周公以前写的祷告书,内容大致这样:武王得大病,我周公诚恳地向历代祖先祷告,愿意用我自己的生命代替武王。这个时候,年轻的成王才幡然醒悟:快快迎接周叔回朝,我要向他检讨,要将周公的赤胆忠心告知天下,永远传扬他的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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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公殿的左边,是召公殿,殿前“甘棠重荫”大碑高立,召公在殿中端坐着。“甘棠遗爱”大匾熠熠生辉,殿前空地上,一棵茂密的甘棠树,上面结满了果子。
甘棠又叫“棠棣”,当地人也称“土梨”,多野生,它们喜欢生长在阴坡处低洼处。成熟后的甘棠果,只有沙果那么大,酥而甜,开胃止泻。
召公封于燕,是燕国的祖先。他一生辅助文成武康四代,主管教化与司法,为官清正廉洁,惠政爱民。传说他曾多次在一棵甘棠树下处理民间事务,后人感恩其德,故爱其树。
《诗经·召南·甘棠》,反复吟咏“蔽芾甘棠”,告诫人们不要去剪它,砍它,扳弯它,攀折它,因为召公曾在树下的草棚里休息过,并为我们分忧解难。我们要保护好它,让它万古长青。
岐山县文化和旅游局局长杨慧敏先生,曾做过周公庙管理处主任,平时专研周秦文化,他和我们分享了《诗经》中那棵甘棠树的故事。
召公的封地在召,召在岐山之南。那棵甘棠树,就在今天的岐山刘家原村,郦道元《水经注·渭水》称它为召亭,一直到清光绪年间,这棵甘棠树依然茂盛。
道光二十三年(公元1843),安徽宣城人李文翰任岐山知县。第二年春,他带着一帮人去召亭看周代的那棵古甘棠树。浓荫密布,白花如雪,清香从远处袭来,三千年的古树,依然勃发青春。李知县心旷神怡,文思画思泉涌,他立即创作了一幅《甘棠图》,并题跋一则。跋日:该甘棠“正及花时,腰围七尺,高约六丈余。老干横斜,着花繁茂,瓣五出如梅,白而小,如雪之糁树,而枝叶尽为所掩。里人并能名之,谓即《诗》所咏召伯蔽芾之甘棠也。“夫由周以来,积三千余载,虽金石之物,莫不剥烂,而一树犹无恙,然耶?否耶?然召亭固即召伯旧治,其树亦特异,非凡木可比”。
第二年,岐山人武澄慕名将《甘棠图》与跋文一起,刻在了石碑上。杨慧敏指着召公殿前的那块碑说:这块是仿制品,原碑放在刘家原的召公祠。
1910年,清王朝灭亡前夜,一阵狂风将召公甘棠刮倒。当地民众立即报告县衙,县令跑来现场,动员数百民众,将甘棠扶起,并筑起一个土台子保护。不过甘棠似乎受了重创,气息奄奄,不再葱郁。
1936年,召伯甘棠再遭狂風袭击,倒地并折断。当时的县长组织人员,将树体主干抬入殿内保护。第二年三月,国民党第七十八师司令部参谋李经天,往召公殿参拜,见到了遭毁的甘棠古树,立即写信给主管此事的国家考试院院长戴季陶,请求派人拨款专项保护。
1937年的春天,在召公甘棠的侧根上,竟然长出一棵小小的甘棠树。呵,要见证一棵树的真正死亡,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杨慧敏指着眼前这棵甘棠树笑着说:这甘棠,也算是古甘棠的化身吧。甘棠已经成为一种符号,它是我们召公故里人民对召公的一种精神依赖。
责任编辑 冉云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