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音创作中的中华文化认同
2020-02-22刘秀珍
刘秀珍
(盐城师范学院 文学院,江苏 盐城 224002)
林海音(1918——2001)在文学创作领域成就斐然。此外,她在杂志编辑、文学出版等文学活动中奖掖后进,大量扶持文坛新人,对1946年后台湾新文学的形成和拓展作出了重要贡献,是台湾当代女性文学重要的奠基人。独特的人生经历成就了林海音立足海峡两岸视野下的“双城书写”及视角独特的女性婚姻叙事。她对北平文化的热爱、想象和对台湾民俗乡土文化的探究,无不渗透其真挚情感和生命体验。她以自我人生经验为参照,时间上跨越民国至当代,空间上横跨两岸甚至海外,在婚姻故事讲述中塑造了一系列女性形象,建构了颇具“林海音风格”的融传统道德理想和现代意识于一体的婚姻想象话语系统。这些基于个体生命记忆与文化资源的整合书写,蕴含了强烈的中华文化认同思想,既为海峡两岸文化的同源性提供了鲜明例证,也为当前海峡两岸中华文学的共同体建设起到了积极作用。
一、双城民俗:中华文化传统的赓续
作为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民俗文化产生于民间,其创造者及传承者为覆盖社会层面最为广泛的普通民众。也因此,民俗文化成为最具民族性特征的文化。林海音对民俗文化书写的浓厚兴趣亦与其人生经验密切相关。她未成年时即经历了由中产阶级优裕生活向下层困苦生活的变化,她在独力支撑大家庭生活的同时,也得到了更多接触民间阶层的机会,从丰富的民间文化体验中获取对人生与社会的最初认知。她从大街上、胡同里、戏园子里等,观察到形形色色的人生,北平的生活经验和民俗乡土文化资源成为其日后创作的主要文化与精神资源。
借助对民俗风物的反复追忆与渲染叙写,林海音抒发了强烈而深沉的乡恋之情。“不能忘怀的北平!那里我住得太久了,像树生了根一样。”[1]1960年,林海音以自传体小说《城南旧事》开启“京味儿回忆”写作之旅。1960年代她以《北平漫笔》为题的12篇散文,聚焦三十年代的北平民俗乡土、社会风貌,并进行了全方位铺陈与细致描绘。1980年代两岸互通以后,她的北平叙事创作再次达到高峰,先后有《家住书坊边》《虎坊桥》《城墙天桥四合院儿》《我的京味儿回忆录》等散文。1990年代则有《我的京味儿之旅》,后收入重访北京的人事记录,书写穿越时空的乡恋。在林海音的笔下,北平的人文、历史、民俗、民间生活场景无不入文。《苦念北平》写北平四季游:春天骑小驴逛西山,有风沙与“牙碜”,有中山公园看牡丹;夏季太庙松林下品茗听蝉,北海划船;秋天西山观赏红叶;冬日北海溜冰,围炉夜话,吃赛雪梨的“心里美”萝卜消夜……她写“城墙胡同四合院儿”,这些极具北平特色的建筑,还有北平的气候、饮食、语言、礼仪,社会百态等。她同样以饱含感情的笔触追忆北平人事,如惠安馆的疯子、小偷儿、宋妈、兰姨娘、婆婆们的故事等。林海音将深沉的乡思倾注笔端,绘制了一幅丰富多彩、包罗万象的老北京文化图景。
民俗文化记忆,既展示了旧中国社会百态,也推动了林海音自我人生经验的建构。一方面,“大街”“胡同”“四合院”“天桥”这些高频地理名词,是其民俗记忆取得的主要场域。对为生活所迫的小偷、戏班孩子及保姆宋妈等的叙述,表现出了英子对儒家仁爱观念的接受与自发实践,同时还颇有其父侠义之风,爱打抱不平,憎恶欺骗行径,即使在看戏时也感受到“那时的社会,卑贱与尊贵,是强烈地对比着”[2]21。英子人生开始的认知,正来自成年林海音对童年经验的返观。她关注底层民众的生活现状,也注重揭示他们的精神状态,如批评老乞丐安于现状的懒惰,感慨曾是清室优渥生活者的“换取灯儿”老妇人的自食其力。一个饶有趣味的细节是,《城南旧事》中劝慰宋妈的“是儿不死,是财不散”,在曹禺剧本《日出》中亦有此俗语。这话既包含了儒家文化的宿命意识,也显示出道家文化中顺应自然、达观乐天的内涵,生动展示了传统文化对人生的指引力。而宋妈,这位来自中国北方民间的传统妇女,不仅以自己的善良、宽容照顾了英子一家,还为他们打开了一扇通往民俗文化的窗口。在英子的记忆中,宋妈最爱逛大街,“回来后就有许多新鲜事儿告诉妈妈,神药贼怪,骡马驴牛”[3]56。而英子与弟弟妹妹们也喜欢被她带着看戏、逛街、买东西,在民俗风物浸染里获取最初的社会认知。宋妈以萝卜皮贴头痛,以关帝庙的香灰给英子治病,让咳嗽的妹妹吃鸭儿梨炖冰糖,建议主人家挂八卦镜辟邪。她按“北京规矩”掸灰尘,爸爸反对但妈妈信服。这些不乏迷信却往往被验证正确的生活经验,在英子的潜意识里已成为踏实可靠人生的保证。宋妈念唱的儿歌给林海音留下了深刻印象,她后来回忆道:“语言的学习,常识的增进,性情的陶冶,道德伦理的灌输……可以说都是从这种‘口传教育’——儿歌中得到的。”[4]从这方面讲,宋妈也是英子的人生课程的启蒙老师。“她淳朴简单的智慧时时是童騃的英子与现实世界的一座稳妥可靠的桥。”[5]这智慧源于对中华传统文化的代代传承。对林海音而言,从童年起她的北平经验里就保存了种种普通百姓坚韧不拔、负重前行的生存图景,如《春》充满希望的乐观精神,《平凡之家》里注重生活情趣、安贫乐道的儒家文化价值取向,《天桥上当记》中上当后反而得出对天桥文化艺术精神感悟的宽仁心态。她始终淡化物质追求在生活中的地位,而强调精神生活对于人生的重要意义。“孤独不算孤独,贫穷不算贫穷,软弱不算软弱,如果你日夜用欢乐去欢迎它们,生命便能放射出像花卉和香草一样的芬芳。”[6]
1948年11月,林海音回到台湾,开启她双城故事的另一半生活。眷恋北平、向往台湾自此构成她生命中纠葛难解的情感内核。这从1951年所作《英子的乡恋》可窥。“虽不一定每封都是真的写过,但却是我当时真实的心情和真实的生活情景。”[7]早期,她认知的台湾仅是“地理之家”概念而非精神层面之家,“我虽然这样热爱故乡,但是回忆起来,却是一片空白”[8]。这种“热爱”并非来自于真切的人生经验,而是教育熏陶之效。初回台湾,林海音便频频感叹“回到台湾,理论上是还乡了,实际上却等于出了趟远门”[9]。故而一方面她确切感受着生存压力,另一方面,她也开始自觉消化乡愁情结累积的情愫。
1949年起,林海音以台湾民俗为题材,在台湾《国语日报》《民族报》上发表大量散文。她常到博物馆等地方搜集资料,因日文《民俗台湾》杂志不能借阅,她甚而勤奋到把每期细目都抄录下来[10]。台湾民俗文化承载着中华民族传统文化和区域特色文化的共同记忆,也是林海音进入台湾精神文化核心的入门钥匙。她写台湾的景,如《台北温泉漫写》《秋游狮头山》,台湾的特产,如《新竹白粉》《台南“度小月”》《爱玉冰》,写民俗地理俚语掌故,如《鳗鱼和流氓》《艋舺》《邰猪公》《台湾的香花》,台湾的历史,如《雾社英魂祭》,这一系列文章集中写作于1950年代。总体而言,文字明白晓畅,文风朴实,但多数文章偏于平淡,内容浅疏。虽类似于知识小品,但介绍史料时仍融入了作者试图以民俗文化视角探究台湾人文历史,赋予社会人文关怀的真挚情感。《虱目鱼的成长》对捕鱼者的辛苦表达了关切。《珊瑚》写澎湖人民因为缺乏设备打捞珊瑚,只能“吃着干番薯过日子”。《台湾民俗杂辑》既介绍台湾植物、出产、饮食、风俗等,也敏锐挖掘背后文化内涵。如指出《冬生娘仔》以做玩具“培养女孩子成为贤妻良母”,《宜子宜孙》批评重男轻女的传统文化观念:“招小弟仔食鸡腿,招小妹仔食鸡屎。”她还从比较视野出发,把台湾形容女人生孩子危险的“生过手麻油香,生不过手换三块板”和北平俗语“跟阎王爷隔一层窗户纸”对比,表达对女性的关怀。写台湾民俗与祖国大陆民俗的同源性,共同过端午节,祭祀屈原,送灶君上天等,神祇之多,却多有类似[11]。《雾社英魂祭》则赞颂了雾社人民可歌可泣的抗日事迹,从历史叙事角度强化了对中华文化的认同。中华传统文化的生成与承传,根植于历史悠久的农业社会。台湾乡土社会,一方面是华南地区移民带去的稻作农业传统的延续,另一方面也受到台湾自然与历史发展影响,所以其生产方式、社会经济结构以及文化伦理认同、价值观念、乡土习俗,无不带有浓厚的中华文化特质和地域色彩。林海音以女性视角进行细腻观察和关怀书写,既展示了台湾民俗文化的独特性,也呈示了台湾文化对中华传统文化的传承与丰富。
民俗文化作为最具民族性特征的“母亲文化”,与被称为“父亲文化”的官方正统文化共同对人类的社会心理、道德观念及存在范式等发挥着作用。前者强调潜移默化,更具道德教化的意味而缺乏强制性,以润物无声的方式作用于个体精神气质与性格特质,从而影响普通民众的人生价值取向乃至人生理想。林海音正是从民俗经验认知出发,积极弘扬中国优秀传统文化,在丰富个体生命体验的同时融入对中华文化的深层情感认同。
二、女性与婚姻:中华文化传统的新回归
如果说写民俗文化是对国族层面的中华大“家”的叙写,那么执着于女性婚姻家庭问题的探寻则表达了对个人层面的小“家”的深切关怀。台湾女性文学发轫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经历了对女性被侮辱损害命运的揭示与关怀,到倡导女性独立与觉醒,再到高扬女权主义旗帜的变化历程。这一变化,表现在取材、主旨上,就是愈来愈注重女性个体存在感书写,强调女性意识的凸显,传统婚姻模式中的女性关注被逐渐淡化,贤妻良母式的女性形象已难觅其踪。而林海音的婚姻故事讲述却另辟新径,她不仅向传统婚姻观汲取资源,更赋予贤妻良母以“全新的意义”[12]4。
婚姻代表了男女之间缔结的身份关系,家庭是婚姻存在的具体单位。林海音把对不同时代女性命运的关注置放于婚姻与家庭的背景之下,“我不喜欢不食人间烟火的小说”[13]389,雅号“生活者”的林海音坦言。因而,围绕“家”的构建,对爱情的追求,婚姻的合理性、女性在婚姻中的生存真相,以及婚姻生活的种种问题都是其取材范围。家向来是中国儒教文化思想的核心之一,“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正是对“家文化”内外延伸的阐释。中国传统的家文化实质乃是体现儒教本质的“家本位”宗教,希冀实现以血缘关系为纽带,通过家长式权威实现对家族成员的控制和对外事务的管理,因而权威和秩序通常被置于首位。和这一传统定义相比,林海音更注重现代意义的小“家”观念,如家是情感归宿之地,代表和谐、关爱与温暖,家不仅是安身之地,也是精神栖息之所。她揭示婚姻家庭中诸多矛盾冲突,也开出构建和谐家庭的药方,既承袭传统婚姻模式的良性基因,也引入现代婚姻家庭观念,努力建构一种兼具传统道德和现代观念的理想家庭模式。
林海音赞同於梨华的“基本上婚姻制度是不合人性的,……但在命运想出别的更好的方法以前,它是保持人与人之间平衡的最好方法”[13]200。为此,林海音的文本不断凸显女性回归婚姻与家庭的重要性。《城南旧事》中,宋妈家庭破碎,于是她坐着黄板儿牙的小毛驴回家了,以家的“重建”为契机,雪地上的清脆铃声象征这凄然故事的温暖希望;而疯女秀贞的不幸在于失去婚姻保障,为旧社会观念制度所不容。《奔向光明》以委婉独白表明一女子决心脱离第三者角色,寻求婚姻幸福的故事。《烛芯》中元芳鼓足勇气结束有名无实的婚姻,和同样渴望“家”的俊杰重组家庭。《迟开的杜鹃》中大龄未婚女亚芳懊悔未能把握住初次相亲的对象。反之,对女校长怡姐一生守着结婚照孤单度日,林海音坦言并不理解:“我想象不出这种夫妻,或者这种爱情的意义。”[14]126为此,小说倾笔描绘老校长刻骨铭心的美好初恋,探求和赋予她人生选择的合理性,再以怡姐为原型作小说《殉》的主人公,让她一生怀着对小叔子的微妙感情[14]123。在作者看来,婚姻缔造,实乃是人类谋求人生幸福的首要选择。
在婚姻题材小说中,即使是悲剧性婚姻,林海音也注重保持家庭的完整性,而很少让女主人公激烈反抗打破它或以出走模式争取自由。《金鲤鱼的百裥裙》《烛》等小说有对纳妾制度的批判,但论者常忽略她对主人公的“敬意”。对秋姑娘,启福太太是“大方”的,对公公爱妾曼姬,婆婆也是“大方”的,然而“上一代的妇女要和我们一样,是要整个占有爱情的,所以假大方,只是当时社会环境没有给她权利反抗,是只凭道德的,但是道德心却从观念产出,当时的观念既是容许多妻,那么他没有什么不道德,她又有什么权利去干涉那并未认为不道德的事情呢?”[14]130喊了大半辈子“我晕哪”终于瘫痪的启福太太,逆来顺受的秋姑娘,一生被压制尊严的金鲤鱼,这些人物的悲剧性虽然揭示了封建桎梏对女性命运的摧折,但绝非旨在“赚取读者眼泪”,而以对“性格的赞美”[12]5,表现女性温顺、贤淑、忍耐、宽容,揭示她们令人钦佩的美德懿行。同样守寡,《殉》里朱淑云并没有形成曹七巧般乖戾扭曲的性格,而是始终温婉贤淑。十六岁的琼君嫁给父亲的朋友,做了同岁女儿的后妈,从容胜任大家庭女主人,博得美名与尊重。相对旧时代女性的不自由,新时代女性的婚姻悲剧却在于“滥用自由”。林海音小说形象描绘了婚姻危机的多种症状及成因,堪称现代婚姻问题大全,不仅“看病”也“抓药”。《某些心情》中无名女性狂热追求小提琴手,却被弃如敝帚,多年后发现对方与想象大相径庭,失望、追悔与痛苦之余回归婚姻。《台北行》以略含讽刺的笔调,写已有两个孩子的胡满芳,怀念自己出尽风头的“四小姐”时代,懊悔嫁给“少亭这个大傻蛋”,只身前往台北寻求刺激,大失所望后终于醒悟,“无论如何,她还有个家,还有那大傻蛋在等着她”。《一件旗袍》提醒女性,虚荣攀比,只会给家庭带来伤害,安贫乐道,才能琴瑟和谐。作为新女性,单亲家庭的夏晓云倔强富有个性,她以叛逆者的姿态扮演了为世人诟病的“第三者”角色,却被虽具宽容美德而又颇有心计的何静娟打破了鸳鸯梦。作者以同情理解的笔触书写主人公,也让其回归理性思索,远离充满感性幻想的过去,以娓娓道来的故事告诉读者,现代女性应当致力于承继传统美德,建构和谐稳固的家文化。
何种女性角色才符合现代理想婚姻期待?散文集《冬青树》提供了清晰范本。《三只丑小鸭》《平凡人生》《教子无方》等文中的女主人公使读者耳目一新。“《冬青树》里的‘我’几乎全是贤惠而又健全的主妇,一种新形态的贤妻良母,她们是快乐家庭的中心,家庭和谐安定的原动力;这些妇女刻苦耐劳,慈爱温柔,又有好心肠;不自命风雅,也不多愁善感,更不自叹红颜薄命。……林海音女士笔下的女性,给我们一种新鲜的感觉。”[13]129这种“新鲜”就在于女性努力构建家庭和事业间的平衡与和谐,追求女性自主但非二元对立的“女权”思维,强调婚姻中双性间的平等与融合,呈现了林海音对新时代女性意识内涵的独特建构。小说《春风》中事业有成的女校长吕静文遭遇婚姻危机后,当其弟子琼英因为婚姻放弃出国学习机会时,她表示了赞同:“对于一个女人,这种想法不是更切实吗?”琼英观察到两鬓斑白的校长脸上“后面隐藏着的、寂寞、辛酸和尴尬”。小说借静文的自我否定,强调了家庭对女性的首要意义。小说结尾展现了儒家文化所赞颂的传统女性宽大美德,静文在毫无怨怼的情形下收养了情敌的孩子,小说洋溢着一种春风般的温暖。可见,林海音力图塑造的女性形象是认同传统的妻贤子孝、夫唱妇随家庭模式的。
林海音执着于女性题材创作并非偶然,初入文坛她就抱有强烈的使命感和责任意识。大学毕业在北平担任妇女专栏采编记者时,她就经常和各界女性打交道。她同情妓女的悲惨遭遇,对官太太们的享乐生活不以为然,感慨“一切女人的生活真是写不胜写”(1)林茵音的《女记者生活》,原载于《西风》(上海)1941年第59期,后被《职业与修养沙漠画报》转载。。她采访过日本女作家林芙美子,赞美她“在极度贫困和屈辱中,丝毫也没有萎靡不振,在日记中反而以极纤细敏锐的笔调发挥她奔放自由的思想”[15]。她访问过康有为之女康同璧,“一个女权运动的前辈”[16],康对妇女的尊重,对传统女性美德的重视,以及对姨太太制度的看法,对林海音的创作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林海音小说的主角几乎都是女性。在唯一以男性为主角的小说《晚晴》中,情节推进也与女主角的婚姻悲剧密切相关。她自豪地宣称“我是女人嘛,当然喜欢写这些,也有能力写这些”[17]。“如果她生为男人,将比她现在的成就为大,但因为她是个天生的女性,却能赢得普遍的敬仰与爱慕。”[18]这段七等生评论林海音的文字,颇有意味地点出其女性/男性角色糅合特质。林海音因父亲早逝,以长女身份兼任父职,性格刚强、豁达,颇具男性气质,更易在职业领域获得男性世界认同。她以男性化的刚强果敢弥补了女性的柔弱与犹疑,在家庭与事业中成功取得平衡,“给读者大众创造了一个女作家、女知识分子最佳形象代表”[19]。但并非所有女性皆可如此。也因此,“林海音风格”式婚姻观并未提供解决现代职业女性家庭问题的理想答案,但她注重以“和谐”作为婚姻稳固与家庭幸福的核心追求,倡导女性继承传统美德,在婚姻中力图与男性话语体系达成调和,而非动辄以“女权”对立抗争,这一回归传统文化的抉择今天仍具重要价值。她对传统女性美德的欣赏正如她对春桃的赞扬:“春桃很可爱,她并没有穷凶恶极地做出一副妇女运动家的姿态,她对男人还是体贴的、关怀的、爱恋的,因为她是女人。”[2]
三、自发到自觉:中华文化认同的继承
无论是对传统文化民俗的再现,还是对知识分子载道情怀与社会责任意识的承袭,林海音的创作都展现了对中国古典文化“大”传统和五四文学“小”传统的双重继承。
早期《城南旧事》以愚騃童年视角建构了一个相对封闭自足的情感世界,一个以儿童纯净眼光观察的北平,无论哀愁亦或苦难,都淡化了揭露与批判的色彩。后期林海音不满足于情感被动的“无意识”思念,转而自觉发掘北平文化资源,强化对中华文化的认同。《家住书坊边》中林海音对北平文化名街琉璃厂与厂甸如数家珍,娓娓道来,同时引用夏仁虎《旧京琐记》文字加以印证或补叙。《老北京的生活》《北京土语辞典》《旧京风俗百图》等文,皆是作者在温习研究北平风物、土语方言资料之后作的文章。作者主动对记忆进行巩固或矫正,以达到情感与理性认同的统一。这一追溯叙写的过程绝非单纯的“恢复”与“重现”,而是“再造”与“强化”。如果说回忆性书写主要基于不自觉的情感内驱力作用,那自觉追溯则使得林海音对北平的情感从简单不舍逐渐沉淀为深沉的精神文化记忆,北平最终上升为其灵魂与精神之乡。因而在1990年代的“京味儿之旅”中,林海音将她对故都的思念转化为推动两岸文化交流的热情,搭建沟通海峡两岸的文化桥梁,以实际传承中华文化的永恒认同理念。
林海音的小说创作,总体以传统写实为主。特别是其婚姻小说,以《殉》中描绘方大奶奶一日生活为例,精细的白描透露的正是浓浓的“中国味”旧式生活图景。作为“凌迷”(凌叔华),林海音赞同英国女作家维吉尼亚·吴尔芙给凌叔华的创作建议,即写自己切身熟悉的事物,“在形式和意蕴上写的很贴近中国”[21]。她不仅擅长白描写实,也擅长心理写实。有些小说运用了类似西方文学意识流的写作方法,但意识追寻却呈现一定次序,堪称“中国式意识流”。同时,其创作往往带有强烈的“载道”情怀。如作者自言《晓云》的创作意图不在于揭示歌女命运的悲惨,“其实蕴藏我心中所要表现的,并不是当年歌场现象,而是要写爱心”[22]。而《春风》《烛芯》《孟珠的旅程》等皆以光明结局收场,既是作者人生理想的投射,也是她深受中国传统小说“大团圆”模式的影响。即使《烛》这篇悲剧性较强的小说,结尾仍以时代转换的视角,在对比中揭示牺牲的无价值。悲剧的崇高感被消解,冷静的叙述背后,历史荒诞感与女性悲剧命运充满诡谲意味地缠绕一体,呈现“含泪的幽默”。而在林海音的婚姻问题小说里,许多可能被激化或难解议题也常被女性之“爱”与“宽容”轻轻化解。如《春风》中静文对丈夫背叛婚姻坦然接受,“第三者”晓云并非未婚生子的负面典型,反而揭示了深层的生命思索与希望等。“在情节发展到必须面对人性更深沉欲望或挑战既有秩序的危机点时,径行以伦常人际的温暖和谐为处理冲突的轻便手段,闪避掉旧体制可有的检讨与批判。”[23]如此,便很难看到尖锐的冲突,紧张的情节,虽然弱化了作品人性描写的深度,却刻意成就了温柔敦厚的文风与和谐的情感伦理世界。仁爱、宽恕、忠信,这些儒家伦理思想在林海音的作品里贯穿始终。怀揣知识分子忧患意识,承袭“文以载道”的中华文化传统,以作品“教化”人心,追求儒家仁爱精神与道家和谐自然的人生等,无疑,林海音创作的文化选择与中国传统文学的价值取向是一致的。
五四新文学传统对林海音影响亦不可忽视。浓郁的京味儿,是林海音创作语言最突出的特点。“她的文字永远浅白,永远真挚。”[24]林海音的文字正如北平人的谈话,自然、流畅,毫无刻意痕迹,基本不见欧化长句,都是短小简洁的对话或者描述,“真正北平味道的谈话,加入一些现成的形容词汇,非常合适和俏皮”[2]12。京味儿语言再加上蕴含北平风俗特色的内容,更突出了作品的民族风味。“俏皮”体现其“幽默”风格,在家庭生活题材文章里更突出。如《生之趣》《三只丑小鸭》《平凡人生》《今天星期天》等,使用幽默风趣的语言,辅以女性细腻温柔的情感,于琐碎中发掘生活情趣,展示了女主人的达观乐天心态。即使在以“哀愁”定调的小说《城南旧事》中,也时时穿插着“我”和宋妈的让人会心一笑的拌嘴。林海音的幽默,不仅来自京味儿语言习得,还受幽默大师林语堂影响,“我们也被这个新文学时代的潮流,感染和领会了幽默的作风”[25]。风起云涌的五四新文化运动使她在刊物阅读中接受了新文学启蒙,“我和我国五四新文化运动,几乎同时来到这世上。……我像一块海绵似的,吸取着时代的新和旧双面景象,饱满得我非要借写小说把它流露出来不可”[21]374。林海音在小说结构安排上即采用了诸多新文学手法。《城南旧事》结构如同电影切片,《金鲤鱼的百裥裙》巧妙以“百裥裙”为象征物,以新旧时代的女性视角揭示女性的命运差异。而她对人物心理细腻深切的描绘,甚至是潜意识心理的探寻,如写方大奶奶对小叔怀有的潜在情愫,夏晓云泡澡时的心理描写,精细烛微而含蓄,则运用了精神分析手法。《殉》一开场以绣花的场景推出,“绣花绷子绷得很紧,每一针扎下去,都会发出‘砰’的一声,然后又是丝线拉过软缎,常常的一声‘嘶’”。动静结合的描绘犹如一幅镜头的拉近,然后拉远,切换出女主人公方大奶奶一生的坎坷经历,这明显使用了电影手法。
四、结语
林海音究竟是“台湾化的北平作家,还是北平化的台湾作家”?她以文学创作做出了完满回答。从《城南旧事》和一系列散文中,读者可以看到林海音作品中生动的文化杂糅景观:客家话、闽南语、北平郊区、北平官话的冲突时时浮现,老王妈所说的“小南蛮子”,爸爸口中的“北仔鬼”[3]6和“北京人闲的没事,一天到晚问吃了没有”。饮食则混合日本菜、台湾菜、北京小吃等多种样式。台湾与北平的语言、饮食、礼仪、人际交往等区域文化差异始终存在,林海音既接纳它们的共通之处,也借助中华文化的同质性消弭了差异产生的隔阂感,所谓“台湾姑娘而有北京规矩”正是对其个体生命文化经验的形象描述[26]72。因此其文化身份的准确概括既非台湾作家也非北平作家,而是“中国作家”。这也是她能够游刃有余于两岸题材书写的深层原因。她对北平和台湾同样热爱,从未刻意区分。“她的作品里呈现着一颗堂堂正正的中国心。”[27]她自豪于中华传统文化的博大:“美国是一个没有历史、但是有钱的国家,所以她花钱买了许多别人的‘历史’,来充实她的博物馆;而一个博物馆如果没有咱们中国的古物,这个博物馆也就不够气派了。”[28]她主编出版了以“中国”为主题的系列书籍。她热切期望两岸文化交流能够“永远永远地持续下去,直到有一天,不分彼此地合而为一”[26]110。拥有两个“家”的林海音是幸福的,当她将生命的光辉投射于地理之家的台湾时,所拥有的精神力量与文化泉源正来自于精神家园——北平——的人生经验历练所得。“她是属于整个中华民族的作家。”[13]234
无论是乡土地理之家,还是精神灵魂之家,亦或女性与家,林海音以平凡而动人的笔触真切描绘了对家的永恒向往与爱恋,昭示了她与中华文化永远无法割舍的情缘。其创作中表现的强烈的中华文化认同,在当下彰显中华民族意识、推进中华文化共同体建设事业的进程中,仍具有重要意义与积极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