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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与现代民族共同语的建构

2020-02-22王佳琴

关键词:白话鲁迅口语

王佳琴

(盐城师范学院 文学院,江苏 盐城 224002)

鲁迅的文学语言历来为研究者重视,而相关研究也取得了丰硕的成果,研究方向主要包括鲁迅的文学语言艺术、鲁迅之于现代汉语文学语言及汉语现代化的贡献等方面。但是,鲁迅的语言思想和实践不限于文学领域,也非泛化的“汉语”范畴所能囊括。近现代以来,通过语言革新启蒙民众成为救亡图存的支点。贴近民众、能为大多数国民共享的语言是现代民族国家建设的要件。鲁迅所处的时代是民族国家现代转型、发展的时代,他的语言思想和实践是和民族国家的现代生存、发展共生的。这一特点决定了鲁迅的语言价值还须在与现代民族共同语的联系中获得观照和审视。目前已有学者在相关论述中有所涉及(1)参见汪卫东《鲁迅与20世纪中国现代民族国家意识的文学建构》,《东岳论丛》,2017年第2期。。在此基础上,本文将鲁迅的语言思想和实践置于民族共同语建构的历史进程中考量,以期对鲁迅的语言问题作出进一步的阐释。

一、对国族成员表达状况和共同语的关注

鲁迅的作品,尤其是杂文,显示了他对现代化进程中民族成员语言表达状况的重视,这也是他关注现代中国的一个重要方面。他的文学实践一个重要的特点是,他从未将文学和国族、时代、社会等剥离开来,他从不追求“象牙塔”中的文学,从不按照任何文艺理论所说的概念和规范进行创作。如果说我们熟知的弃医从文、国民性批判等体现了鲁迅强烈的现实关切,那么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现实关切,即对民众语言状况的关注。因为在那样一个新旧更迭的大时代,语言问题关系着国族的前途。“如果不想大家来给旧文字做牺牲,就得牺牲掉旧文字。”[1]鲁迅一生反对文言复兴,因其背后联系的是“大家”的前途和历史命运。古老中国要想在世界潮流中生存,必须学会发出自己的声音。鲁迅对民族成员的语言表达极为重视,具体有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鲁迅的很多作品展现了新旧转换期中国民众之间的“隔膜”,而语言的“隔膜”是重要的一环。在《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及著者自叙传略》中,鲁迅曾说:“造化生人,已经非常巧妙,使一个人不会感到别人的肉体上的痛苦了,我们圣人和圣人之徒却又补了造化之缺,并且使人们不再会感到别人的精神上的痛苦。”“在我自己,总仿佛觉得我们人人之间各有一道高墙,将各个分离,使大家的心无从相印。这就是我们古代的聪明人,即所谓圣贤,将人们分为十等,说是高下各不相同。”他说:“要画出这样沉默的国民的魂灵来,在中国实在是一件难事,因为,已经说过,我们究竟还是未经革新的古国的人民,所以也还是各不相通,并且连自己的手也几乎不懂自己的足。我虽然力想摸索人们的魂灵,但时时总自憾有些隔膜。”[2]人与人之间的“隔膜”和“高墙”,固然是由于封建专制统治及其为之服务的思想文化使得个体之间高下不同,等级森严,即如闰土和“我”,也是语言的等级使然。现代国民如果没有可以沟通的语言,那每个地区、每个成员之间就是“隔膜”的,比如,“现在,浙江,陕西,都在打仗,那里的人民哭着呢还是笑着呢,我们不知道。香港似乎很太平,住在这里的中国人,舒服呢还是不很舒服呢,别人也不知道”[3]11。这种“隔膜”正是“因为我们说着古代的话,说着大家不明白,不听见的话,已经弄得像一盘散沙,痛痒不相关了”[3]14。大众没有易懂的、易掌握的、可以互相沟通的语言,整个中国就是无声的,是“死了”。现代民族国家建构和运行必须有一种成员之间可以互通的语言,现代语言关系着国族的存亡,可谓事大。在《随感录五十七 现在的屠杀者》中鲁迅写道:“做了人类想成仙;生在地上要上天;明明是现代人,吸着现在的空气,却偏要勒派朽腐的名教,僵死的语言,侮蔑尽现在,这都是‘现在的屠杀者’。杀了‘现在’,也便杀了‘将来’。”[4]鲁迅对古文的抨击,劝青年不读古书的愤激之语等,都是立足于民族的现实和未来的立场,呼唤民族共同语的革新。

其二,“沉默的国民”不仅相互间不通气,个体的思想和情感也无从表达。个体是现代民族确立的重要根基,鲁迅在《破恶声论》说:“人各有己,不随风波,而中国亦以立。”[5]25鲁迅早年曾经提出“立人”思想,“立人”很重要的维度就是表达自己的心声。他说:“惟声发自心,朕归于我,而人始自有己;人各有己,而群之大觉近矣。”[5]24五四以后,关注现代国民的“发声”这一思想得到了延续,鲁迅呼吁青年们:“我们要说现代的,自己的话;用活着的白话,将自己的思想,感情直白地说出来。……只有真的声音,才能感动中国的人和世界的人;必须有了真的声音,才能和世界的人同在世界上生活。”[3]15对个体来说,有了表达的能力,还可以对自己所受的苦难有所呼告。否则,“我们受了损害,受了侮辱,总是不能说出些应说的话”[3]12。鲁迅曾说:“倘使我没有这笔,也就是被欺侮到赴诉无门的一个;我觉悟了,所以要常用,尤其是用于使麒麟皮下露出马脚。”[6]把鲁迅的杂文看作“文学”,似乎太过“高雅”,因为这些文字首先是一种切己的“发声”。

其三,鲁迅关注民族现代化进程中的语言时,突出了通用语的民众化和普遍化。鲁迅说:“中国究竟还是讲北方话——不是北京话——的人们多,将来如果真有一种到处通行的大众语,那主力也恐怕还是北方话罢。”[7]99后来的普通话印证了他的见解。关于方言,鲁迅也不主张“专化”,他说:“方言土语里,很有些意味深长的话,我们那里叫‘炼话’,用起来是很有意思的,恰如文言的用古典,听者也觉得趣味津津。各就各处的方言,将语法和词汇,更加提炼,使他发达上去的,就是专化。这于文学,是很有益处的,它可以做得比仅用泛泛的话头的文章更加有意思。但专化又有专化的危险。言语学我不知道,看生物,是一到专化,往往要灭亡的。未有人类以前的许多动植物,就因为太专化了,失其可变性,环境一改,无法应付,只好灭亡。……我想,启蒙时候用方言,但一面又要渐渐的加入普通的语法和词汇去。先用固有的,是一地方的语文的大众化,加入新的去,是全国的语文的大众化。”[7]100方言虽然可以给文学表达带来特殊的效果,但从大众语文的角度考虑,鲁迅更看重的是普遍化,这也是从民族共同语视角出发必然得出的结论。同时需要注意的是,鲁迅语言思想的民众化并非是一味迁就民众,他充分注意到大众也要前进,“会摄取新词汇和语法”,“不能听大众的自然,因为有些见识,他们究竟还在觉悟的读书人之下,如果不给他们随时拣选,也许会误拿了无益的,甚而至于有害的东西。”[7]104生成中的民族共同语既要为民众所有,又要不断地提高,而不是“迎合大众”。

总之,鲁迅是站在民族新生的高度来关注语言的新生的,他对民族共同体成员之间的语言沟通、对个体的表达能力以及语言的民众化的观点,都给共同语的现代建构提供了重要启示。

二、对多元语言资源道路的开辟

鲁迅除了在杂文中关注语言的革新,还以对语言的卓越运用为建构现代民族共同语做出了表率。五四一代的文人,适逢汉语的大变革期,他们投身文学,自觉承担起构建民族共同语的历史使命。老舍在鲁迅去世后曾做出这样的评价:“他的旧学问好,新知识广博,他能由旧而新,随手拾掇极精确的字与词,得到惊人的效果。你只能摘用他所用过的,而不易像他那样把新旧的东西都搬来应用,用创造的能力把古今的距离缩短,而成为他独有的东西。”[8]鲁迅对语言的重要贡献之一就是,他将各类语言资料大胆拿来,广征博采,为民族共同语的初创开辟了广阔的道路。对白话文学的创制,周作人曾提出:“以口语为基本,再加上欧化语,古文,方言等分子,杂糅调和,适宜地或吝啬地安排起来,有知识与趣味的两重统制,才可以造出有雅致的俗语文来。”[9]但是,真正能做到这种“杂糅调和”的人其实并不多,因为如果没有气象恢弘的言说主体、高度自觉的语言意识和卓越超拔的糅合能力,这是很难达成的。以往已经有不少研究关注到鲁迅对各类语言材料或语言因素的汲取,本文想把这一问题再次放置到现代民族共同语的初创期进行观照。

同样是“杂糅调和”,鲁迅的文学语言和后来的钱钟书、张爱玲的语言明显不同。阅读钱、张的文学,我们会觉得他们已经将不同的语言因素融合得浑然天成,经历了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语言发展,他们笔下已经是游刃有余,左右逢源,尤其像张爱玲那样主要描写世俗题材的作家,她的语言更显圆融自然,无往不利。而鲁迅,作为第一代新文学作家,他面临的是开山劈林,面临的是世上本没有路,但必须披荆斩棘走出一条语言之路的历史使命。“杂糅调和”并非多重语言因素的杂凑、杂陈,最终考验的是作家对语言的把握。

五四以后,鲁迅是积极支持并实行语言“欧化”的。在当时的欧化潮流中,鲁迅有着清醒的改造汉语的意识,他说:“欧化文法的侵入中国白话中的大原因,并非因为好奇,乃是为了必要。……固有的白话不够用,便只得采些外国的句法。”[10]548“欧化”是为了“输入新的表现法”,是民族共同语现代化的“必要”要求。当时的“欧化”遭遇诸多质疑和嘲讽,鲁迅反击道:“就如白话,从中,更就世所谓‘欧化语体’来说罢。有人斥道:你用这样的语体,可惜皮肤不白,鼻梁不高呀!诚然,这教训是严厉的。但是,皮肤一白,鼻梁一高,他用的大概是欧文,不是欧化语体了。正唯其皮不白,鼻不高而偏要‘的呵吗呢’,并且一句里用许多的‘的’字,这才是为世诟病的今日的中国的我辈。”[11]574这里最后一句跟鲁迅很多欧化的文字一样,不像张、钱那样的后来者,往往采用灵活的短句切分长句,他的欧化甚至有些“拗口”,但细细品味,却铿锵有力,和汉语的语汇奇妙地融合,让语言的“新质”和汉语的“本体”最大限度地接触,从而开辟出语言新的可能性。

口语是现代白话最重要的资源,一般情况下人们会觉得鲁迅的语言和口语距离较远,而有学者则发掘了其中的口语因素[12],弥补了通常认识的不足。需要强调的是,我们对鲁迅语言口语化的认识除了在他作品中找到对应的口语句式和词汇(包括助词、叠音词、拟声词和数量词等)以外,还须认识到,鲁迅对口语的汲取并非仅是语汇的征用。作为第一代现代白话文的实践者,在他那里,对口语立场的坚守是和对文言的决绝反对紧密相关的。或者说,鲁迅使用口语是与民族现代化生存联系在一起的。他说:“以文字论,就不必更在旧书里讨生活,却将活人的唇舌作为源泉,使文章更加接近语言,更加有生气。”[13]302口语作为一种“源泉”性资源,与之相对的是“旧书”和旧文字。在鲁迅那里,用口语意味着“用存在于现今想要参与世界上的事业的中国人的心里的尺来量”[11]574,民族要有未来,就要选择“活人的唇舌”做语言基料,否则只能“抱着古文而死掉”[3]15。因此,鲁迅的口语和后来的老舍、赵树理等作家因熟悉母语口语而展现出的逼真、圆熟的书写情形有很大不同,我们不必讳言其“文白夹杂”和不够“口语化”,因为口语在鲁迅那里,不仅是语汇及其比例的问题,更是与民族国家生存、发展相关的问题。

鲁迅的口语立场还体现在,口语成为他对所处历史深刻洞察的重要通道。他往往通过其时的口语揭示语言和民族文化、国民性和国民生存之间的内在关联,语言和生存达到了同等的观照高度。在他的杂文中,很多文章的题目就是口语,如《“来了”》《文学和出汗》《我还不能“带住”》《怎么写》《路》《扁》《我们不再受骗了》《怎么写》《以脚报国》《推》《踢》《“揩油”》《爬和撞》《冲》《看变戏法》《外国也有》《扑空》《“抄靶子”》《查旧账》《“吃白相饭”》《“寻开心”》《从帮忙到扯淡》等,无不是从口语的汪洋大海之中取来,也是对历史本相和文化景象的深刻揭示。通过非常切近的日常口语,鲁迅抵达了中国的现实。

与此相关,那么鲁迅的白话文也从未拘泥于口语而走向“绝对的正确和绝对的白话”[14]。他说:“但就大体看来,现在也还不能和口语——各处各种的土话——合一,只能成为一种特别的白话,或限于某一地方的白话。后一种,某一地方以外的读者就看不懂了,要它分布较广,势必至于要用前一种,但因此也就仍然成为特别的白话,文言的分子也多起来。我是反对用太限于一处的方言的,例如小说中常见的‘别闹’‘别说’等类罢,假使我没有到过北京,我一定解作‘另外捣乱’‘另外去说’的意思,实在远不如较近文言的‘不要’来得容易了然,这样的只在一处活着的口语,倘不是万不得已,也应该回避的。”[15]393如果口语(包括方言)在表意中不能准确表达意思,这种情况下宁可采用文言。鲁迅反对语言的专化,体现了对民族共同语“共同性”的自觉追求。“采说书而去其油滑,听闲谈而去其散漫,博取民众的口语而存其比较的大家能懂的字句,成为四不像的白话。”[15]393这是鲁迅针对翻译提出的意见,同样也适用于他的创作。从理论上来看,语言和文字也不能等同,文字是记录语言的,一旦落实到书面形态的语言,必然会受到文字特有的书写传统的影响,而不可能与口语完全一致。而这样的书面语,正可以和口头的语言保持一定张力,也是文学建构民族共同语的重要依据。

对于古语的使用,鲁迅虽然坚决反对文言复辟,但并不等于排斥古语。鲁迅认为:“也须在旧文中取得若干资料,以供使役。”[13]302只要能够“使役”,而不“役于”古语,这一语言资料就并非反对的对象。一些成语在现代汉语中就得以保留,它们也为现代汉语增色不少。鲁迅文字间流淌的铿锵的音调和富有古韵的意象、辞采,何尝不是对古典汉语高层次的汲取?

以上分述的是鲁迅与各类语言资源的“关系”,正如前文所说,“杂糅调和”最终考验的是作家和语言之间的关系,根本之维还在于主体,如研究者所指出的:“如何使得汉语的现代表述既吻合于现代人的表述习惯同时又与现代生活中的口语、方言保持某种距离,又如何使得汉语的现代表述既区别于传统语言包括传统白话同时又与之保持某种符合民族习惯的联系,这些问题在后来看来都似乎顺理成章,迎刃而解,然而在新文学刚刚初创的时候,这需要勇气,需要创意,需要承担的精神和坚持的毅力,也需要艺术处理能力及相应的吸引力。鲁迅在这些方面作为汉语新文学的开拓者拥有完全的资格和气度。”[16]鲁迅以一个强大的开拓者所具有的主体“资格和气度”,对各类语言资源大胆取用,且不为其淹没“使役”,不只为汉语新文学,更是为民族共同语的现代新生开辟了广阔的道路,且影响深远。

三、对民族共同语可能性的深掘

鲁迅对民族共同语的贡献,不仅体现在他开拓了语言资源的丰富性,而且以文学家的才华对语言可能性的掘进作了示范。小说集《呐喊》面世不久,就有人从语言的角度指出其特殊的价值:“该集中,首先使我们注意的,是句调的单纯与明显,不加一句方言,再没有一个废字,而且流利通快,又似含有自然的声韵。”作者还认为,《呐喊》“至少也可以用作一部作文法与修辞学读,比较什么国文作法,实在高出十倍。因此:我觉得《呐喊》确是今日文艺界一部成功的绝好的作品。”[17]这里把鲁迅对语言的运用还原到初期白话文的历史中,从为现代汉语文学语言树立典范方面,肯定了其价值。鲁迅的语言在作为初期白话文的示范方面确实非常突出,但鲁迅对民族共同语的典范意义,不仅仅在于曾经的示范,更在于他对语言可能性的探索,以及他的语言道路给后人的启示。具体而言,主要体现在他的语言创造和语言搏斗两个方面。

五四初期,现代汉语尚没有确定的规范,鲁迅从对文言的探索中走到了对白话书写的实践中,语言的“创造”正体现了他对汉语可能性的探索。孙福熙说:“究竟他用什么艺术使人如此爱看呢?我的意思,第一个条件是崭新,他用字造句都尽力创造。”[18]五四诸贤的白话书写,各有其渊源和路数,胡适更多强调古典白话资源,而鲁迅的白话书写与生存体认密切关联,而现有白话远远不够。有研究者指出:“在鲁迅从事写作的年代,文言被遗弃,但白话尚未成熟,鲁迅不得不一边征用着古代词汇、外来词汇和民间词汇,一边尝试着自铸新词或修改旧词。”[19]已有研究者对鲁迅的原创词汇进行了整理分类[19],需要补充的是,一方面,我们因这些语汇而发现了新的生存景象,如学者孙郁所言:“思想者发现世界的隐秘,不是在自词语的套路里,而是拥有了自己的编码。这些词语被注入血液,词根与词义嫁接在陌生的精神躯体里。于是新的世界随之出现,我们看到了过往所没有的神异的王国。”[20]另一方面,如萨丕尔所说:“几乎在语言表达开始的时候思维过程像是一种精神泛滥就渗进来了,并且一个概念一经确定,必然会影响到它的语言符号的生命促进语言的进一步成长!”[21]鲁迅的创造性语汇同时促进了民族共同语的生长。可以说,“阿Q”“精神胜利法”“国民性”“看客”“吃人”“呐喊”“中间物”“过客”等由鲁迅原创或者由于鲁迅而成为了共同语的词汇,体现了鲜明的民族国家意识,并深刻地影响着我们的精神风景。

鲁迅对民族共同语可能性的发掘还有一个重要的方面就是,他写作过程中与语言的搏斗。1934年,鲁迅在谈及语言问题时曾提及:“胡适先生登在《新青年》上的《易ト生主义》,比起近时的有些文艺论文来,的确容易懂,但我们不觉得它却又粗浅,笼统吗?”[10]548用鲁迅所说的欧化的精密,固然可以补足胡适白话的“粗浅”“笼统”,但是二者的区别恐怕还涉及作家和语言之间的不同关系。胡适的白话文追求明白易懂,无论是述,还是作,他都坚持用清浅、明了的白话,正如他所说的白话“是‘清白’的白,是‘明白’的白。……白话便是干干净净没有堆砌涂饰的话”[22],这在五四倡导白话文时期曾做出了很大的历史贡献。如果没有什么货真价实的“说话”内容,则很难用这种一览无余的白话作掩饰,而这正显示了白话之于过度烂熟的文言的优势所在。这种白话容易被人学习、仿效和传播。但这样的语言往往是外在于人的一种便利的表达工具,对鲁迅来说,远远不能满足他对切身感受的传达。那种难以言传、无以名状乃至自我矛盾、失语、虚空等状态与适用于清晰事理逻辑的明白无遗的白话不相吻合,因为说到底,主体和语言之间并不是毫无遮障的对应关系,这样的时刻总要以“文学的”方式到来:

我靠了石栏远眺,听得自己的心音,四远还仿佛有无量悲哀,苦恼,零落,死灭,都杂入这寂静中,使它变成药酒,加色,加味,加香。这时,我曾经想要写,但是不能写,无从写。这也就是我所谓“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23]

现有语言难以表达主体的困惑,主体就必须与之不断地搏斗,在此过程中,语言的可能性得以不断彰显。正如研究者所说,优秀的作家“他们终身热衷于真切的语言体验必然包含的这种持续不断的矛盾与挣扎。什么时候回避了这种矛盾与挣扎,委身于某种现成的语言‘规范’,那么语言的探索和创造也就停止了”[24]。对鲁迅来说,这样的搏斗,在《野草》中表现得最为集中:

天地有如此静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即不如此静穆,我或者也将不能。我以这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

——《野草〈题辞〉》

诸如此类超常规的搭配和语言表达,正是语言搏斗的结果,正如诗人张枣所阐明的:“语词的择拣和搜寻同时也是对失语的克服,被视为是一种自我重建的驱动力,以修复被社会现实损伤和分裂的精神主体。鲁迅在《野草》的字里行间如履薄冰,仿佛他命悬于此。”[25]与这样的搏斗共生的语言显然是“粗浅”“笼统”的白话无法替代的,由此可见,卓越的文学家鲁迅,为民族共同语的开掘做出了特殊的贡献。

四、结语

鲁迅曾提出一个重要的概念——中间物,这也是鲁迅思想的重要部分,而这正是针对语言提出的。他说:“在进化的链子上,一切都是中间物。当开首改革文章的时候,有几个不三不四的作者,是当然的,只能这样,也需要这样。他的任务,是在有些警觉之后,喊出一种新声;又因为从旧垒中来,情形看得较为分明,反戈一击,易制强敌的死命。但仍应该和光阴偕逝,逐渐消亡,至多不过是桥梁中的一木一石,并非什么前途的目标,范本”。鲁迅并不认为有什么终极的“目标”和“范本”,自己最多就是“一木一石”,这既适用于看待鲁迅的语言这一具体命题,也启发我们将“中间物”作为一种方法论来讨论鲁迅的语言。鲁迅既以独具个性的文学完成了自我的表达,同时使得民族共同语在其所处的发展阶段获得了极大的丰富性,对于共同语的建构来说,他具有开拓性的意义,为后世留下了宝贵的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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