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疫情背景下中国“90后”青年集体记忆的生成场域与建构逻辑
2020-02-22张可翔
张可翔
(深圳大学 当代中国政治研究所,深圳 518060)
一、问题的提出
德国社会学家卡尔·曼海姆在1920年代撰写了《代的问题》一文,指出受到社会事件共同影响的一个群体会形成共享的集体记忆,这一群体可以统称为“一代人”[1]。法国社会学家莫里斯·哈布瓦赫是记忆研究的先驱,在曼海姆的基础上,他提出了集体记忆理论,完成了“代”的研究从心理视角到文化学、社会学视角的转向。哈布瓦赫认为集体记忆区别于个人记忆,是一个特定社会群体之成员共享往事的过程和结果,这一记忆成于过去、活在当下、制约未来。[2]集体记忆是塑造社会认同、维护合法性的重要力量,也是政治社会化的重要途径。拥有集体记忆未必意味着集体的稳定,但失去集体记忆的群体则会陷入迷茫、分裂之中。[3]
发表在《中国青年研究》的两篇文章对“90后”的集体记忆进行了比较深入的讨论。张宇慧在题为《缺乏集体记忆的一代——互联网时代的“90后”青年精神世界》一文中指出,“90后”出生在价值多元化的互联网时代,他们是记忆失落的一代人,只有小团体认同而没有集体认同感和归属感,他们难以完成与父辈的集体记忆共享,而且互联网的信息爆炸和青年注意力的分散化导致“90后”脑海中形成的只是记录而非记忆,作者担心这会产生记忆危机,在文末,作者提出了“缺乏集体记忆的一代走向何方”的命题。[4]廉思基于北京市1900份网络主播调查样本和1005份观众调查样本,分析了北京从事网络主播行业的“90后”青年的集体记忆,认为随着互联网技术的快速发展和智能手机的普及,“90后”个体意识越来越强。[5]
“90后”青年真的是没有集体记忆的一代人吗?2019年12月以来,爆发于武汉并迅速蔓延至全国的新冠肺炎疫情,以及随之在党中央领导之下的疫情防控战争,成为国民的集体记忆。在这次疫情中,我们看到“90后”中的很多青年能够正确处理个人与集体、个人与国家之间的关系,经过这次疫情大考的“90后”一定会对集体、社区、政府、国家等以往显得抽象的概念有新的认识,而“90后”参与抗疫的体验也会塑造属于“90后”的战疫记忆。我们对“90后”是没有集体记忆的一代的评价应该受到疫情中青年实践的调整,社会需要重新审视这一代人的面貌。
集体记忆是通过个体记忆集合而成的,谈集体记忆往往容易遮蔽个体记忆的特殊性,“90后”群体由许多亚群体所组成,这些群体在疫情期间的记忆一定有所不同,比如在一线战疫的“90后”夫妻群体,他们感受到的是家国一体的使命感,从而通过实践建构起共同奔赴战疫前线的记忆。而“90后”中因疫情而被裁员或无法回到工作岗位的失业青年群体,则未必会产生这样的使命感和记忆,他们拥有的更可能是一种无所适从的记忆。不同的时代背景对一代人集体记忆的塑造有不同的影响。但毋庸置疑的是,这场新冠肺炎疫情防控的人民战争、总体战、阻击战一定会成为“90后”的集体记忆。笔者没有简单地将“90后”标签为战疫一代,这是因为“90后”虽然在这次战疫中表现出来强烈的爱国热情和奋斗精神,然而既有研究表明,“90后”在学习、工作中都呈现实用化现象,受到市场经济商品化思维的影响很大,他们的价值观正在逐步向“务实”和“自我利益”过渡[6],因此“战疫”的经验在多大程度上能够重塑“90后”的价值观仍然是一个值得观察的问题。
本文要探讨的问题是:为期两个月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防控实践究竟会对“90后”的记忆塑造产生什么样的影响?这些战疫记忆可能交杂着个体记忆、群体记忆和集体记忆,这些记忆是否会助力中国“90后”青年集体记忆建构?
二、疫情期间“90后”集体记忆形成的场域构成
哈布瓦赫明确指出:“集体记忆不是一个既定的概念,而是一个社会建构的过程。”[7]记忆场域不仅承担着储存和唤起个人与集体记忆的职责,也承受着记忆刻写与重构的任务,它不仅包括现实层面可感的物质空间,也包括扎根于时间、传统和语言中无形的象征空间。[8]本部分将聚焦于疫情期间“90后”所处的三个场域:生活场域、工作场域和网络场域,从而探析疫情期间“90后”集体记忆形成的场域构成。
(一)“90后”集体记忆形成的生活场域
哈贝马斯指出,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下,家庭失去了生产和再生产能力。而互联网普及的今天,电子媒体对家庭更是造成了翻天覆地的影响[9]。在这种场景下,家庭代沟即文化价值观和行为方式、生活方式的差异与隔膜可能会因为数字鸿沟的存在而进一步拉大,因此由上至下的单向文化传承方式往往让位于年轻一代向年长一代的文化反哺。这种新媒体造成的代沟很大程度上是家庭内“静悄悄的革命”。[10]“90后”获取信息的渠道更加多元化了,父母不再成为“90后”重要的信息渠道和哺育者。因此张宇慧担心这可能加剧“90后”对网络“小团体”的迷恋,从而导致他们失去与身边的人交往的兴趣,同时也会淡化他们对公共事务的关注,从而削弱“90后”的集体家庭记忆,造成记忆断层。随着高等教育急速扩张,更多“90后”有机会到外地读大学,离开原生家庭,这减少了原生家庭对子女的影响,而数字代沟以及互联网的信息爆炸更使得父母传统上占有的资源不再成为稀缺品,“90后”的个体决策独立性水平的提高和亲子关系的平等化是一个显著趋势[11],这使得家庭集体记忆更加难以塑造。
疫情的爆发让居家成为“90后”的唯一选择,这时,家又成了一个几乎24小时离不开的地方。居家隔离是阻断病毒传播的有效方法,在疫情最严重的时期,各地纷纷推行“出入证”管理制度,规定每户家庭(居家隔离家庭除外)每两天可指派1名家庭成员外出采购生活物资,非小区住户不允许进本小区,一些地方甚至出现“不出门就是为国家作贡献”的标语。包括“90后”群体在内的中国人在疫情最严重的时期只能在家“宅”着,家庭成了疫情期间“90后”工作、学习、生活最重要的实体场域,正是在这一场域中,代际鸿沟的修复与家庭战疫记忆的塑造成为了可能。当然,如布迪厄所说,场域是充满力量的,个体在场域中展开竞争,每一个场域中都有统治者和被统治者,而任何统治都隐含着对抗[12],这种压缩化的生活空间当然并非一定对集体记忆的塑造产生正向影响。
(二)“90后”集体记忆形成的工作场域
场域是社会成员按照特定的逻辑要求共同建设而成的,是个体参与社会活动的主要场所。2003年“非典”疫情来袭时,“90后”还是在学校受人保护的一群学生,而17年后的今天,“90后”已经进入到工作岗位,他们成为了战疫的先锋队和主力军。
工作场域是“90后”集体工作记忆形成的重要场所。场域是物理空间,也是一个虚拟空间,在这个空间中,各种主体通过符号竞争塑造集体记忆和群体认同。布迪厄指出:“一个场就是一个有结构的社会空间,一个实力场有统治者和被统治者,有在此空间起作用的恒定、持久的不平等的关系,同时也是一个为改变或保存这一实力场而进行斗争的战场。”[13]不同的场域集中了符号竞争和个人策略,人们按照特定的逻辑在日常生活中通过行为建构起集体记忆,从而塑造集体认同感。疫情这一重大的社会历史事件和疫情期间的社会环境将会重新塑造“90后”的价值观念、思维方式和行为习惯,从而形成“90后”独特的战疫工作记忆。
场域为场域内的成员提供了备选项,但是并没有为成员安排既定项目,这导致成员在场域中一方面可以自由选择,另一方面又必须受到场域和框架的规约。虽然疫情导致的停工停课使得很多“90后”不能按照正常安排进行工作、学习,但是在疫情期间,还有许多“90后”选择坚守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对于那些冒着被感染的风险,奋战在一线的“90后”医护人员,医院就是他们的工作场域;对于那些“停课不停学”,坚持网上授课的“90后”教师来说,网络直播平台就是他们的工作场域;对于网络主播来说,网络销售平台就是他们的工作场域。
(三)“ 90后”集体记忆形成的互联网场域
“90后”是网络的原住民,他们身上的网络色彩非常明显,对网络的依赖甚至达到了没有网络的生活无法想象的程度。[14]“90后”是否会陷于碎片化的生活,他们能否重构集体记忆,抑或是终将成为没有集体记忆的一代? 这是需要回答的问题。场域是主体间的结构网络,每个主体都有客观的位置。布迪厄的场域概念,更多的是一个关系性结构概念,而不是真实的有边界的领地。在现代社会,人与人的关系在时空上被隔断,用信息、符号来沟通联系的互联网成为“90后”分享个人记忆和建构集体记忆的主要场域。
疫情使得许多“90后”只能宅在家中,上网成了他们的主要生活方式之一。但有研究者指出,海量的网络信息使注意力分散,消解了集体记忆的历史感,使集体记忆走向平面化和平庸化。但不难发现,这些论断带有明显的精英主义取向,否定了“90后”通过互联网获取信息、重构集体记忆的可能性。互联网对集体记忆的生成至少带来了三个影响:一是集体记忆的价值祛魅;二是集体记忆的断裂和冲突;三是集体记忆“窄化”为社会记录。[15]
以“90后”为代表的当代青年真的是记忆失落的一代吗?陈旭光通过观察互联网时代“90后”关于高考的记忆文本,研究了互联网如何影响“90后”的在线记忆实践,从而回应了集体记忆研究中的代际性争论。[16]在互联网的助推下,“90后”的记忆场域边界无限扩展,身体实践从线下转变为在线,从而形成了与前人不同的记忆话语。“90后”可以通过互联网这一去中心化的平台书写个人记忆和集体记忆,这时记忆就被带入了大众书写的时代。互联网是集体记忆建构与传播的平台,以互联网为代表的大众传媒深刻影响着“90后”集体记忆的建构。当然,我们也不能夸大互联网对集体记忆的塑造作用,从而忽视了个体差异、社会结构与文化心理对于“90后”集体记忆的其他影响。
三、疫情期间“90后”集体记忆的形塑
记忆是一个建构的过程。[17]个体在建构过程中调整自身与集体的关系,从而形成群体认同感。[18]
(一)融合抑或冲突:疫情期间“90后”的家庭记忆建构
无论是传统社会还是现代工业社会,家庭都处于社会中的关键地位,家庭是政治社会化的重要场所。家庭往往承载着家族的集体记忆,并将这些记忆通过社会化过程传递给下一代。阎云翔发现中国人对亲密关系的理解,是对个体便捷的相互侵犯,以达到两个人之间“不分彼此”的状态。[19]一些中国父母往往参照自己的生活经验,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按照自己的要求去生活。
疫情期间全国性的出行管制使得“90后”有了大量和家人朝夕相处的时间,大部分“90后”只能在家庭这一实体场域中生活。场域是关系构成的,在疫情爆发这一突发事件的形塑下,“90后”家庭成员的关系可能会更加融洽,塑造出更深的家庭认同感和牢固的家庭战疫记忆,但也可能因为与家庭成员的价值观、行为方式的不同而发生矛盾,从而加深了与家庭成员的记忆分野,进而建构出“没有家庭”的战疫记忆。
德国学者阿莱达·阿斯曼认为:“每一个特定时代的群体都要受到特定历史时期的总体态势和核心经验的激发和影响,不管喜欢与否,一个人总是和他的同辈人共享着特定的信念、态度、看待世界的视野、社会价值、阐释模式等等。”[20]“90后”的家庭场域中不仅有亲子关系,也有伴侣关系。伴侣的战疫记忆建构同样对于维护家庭和谐、塑造家庭认同有重要作用。正是疫情的爆发才使得家庭场域成为“90后”夫妻的唯一现实场域,离婚潮的出现某种程度呈现的是家庭场域中夫妻集体记忆的断裂。疫情中,不少“90后”夫妻在居家防疫过程中有较长的相处时间,在长时间的共处中发现双方在价值观念、思维模式、行为方式上的差距,如果不能通过建构家庭记忆维持彼此认同,就很可能会发生记忆断裂,甚至出现家庭破裂。
(二)我没理由缺席:“90后”的战疫工作记忆建构
在抗疫过程中,一批又一批“90后”活跃在医院、沿街商铺、社区等疫情防控的各个一线战场,化身最美逆行者。李兰娟院士在浙江大学2019级生涯规划节开幕式发言中提及,在4.2万多名驰援湖北的医护人员中,有1.2万多名是“90后”[21],这段共同的战疫记忆对于“90后”群体无疑是独特的。这说明昔日还是父母掌上明珠、“含着怕化了、捧着怕碎了”的“90后”,如今在抗击新冠疫情这个战场上已经显示出了力量和担当。具有操演性的“身体实践”是维系记忆的重要环节,记忆是通过操演来传达的。没有身体实践就没有仪式操演,因此社会是通过身体实践保存集体记忆的。疫情作为重大的社会历史事件形成了独特的社会环境,造就了“90后”不同于以往的价值观念、思维方式和行为习惯。
事实上,一直有人认为“90后”在工作中更加注重自我的内在情感体验,更强调工作与兴趣的匹配[22],会更加容易“跳槽”,工作观不成熟。在工作方面,“90后”带有强烈的功利化色彩。[23]“90后”身上被贴上了许多负面标签,比如叛逆一代、过于自我的一代、贪图享乐的一代等。有学者甚至认为“90后”的学生有强烈的自主意识,但责任意识和集体意识淡漠,对自身应尽的义务及对他人和社会的责任不甚明了,不能把社会责任与个人价值紧密地联系起来。“90后”学生从小生活安逸,害怕“吃苦”,部分学生信奉享乐至上、金钱至上,价值观念严重扭曲,他们缺乏为民族和国家的发展无私奉献的历史使命感和社会责任感。大部分的“90后”学生都是独生子女,追求个性、张扬自我是这一代学生的共性。[24]这种对“90后”的标签化认识和片面定性很容易强化“90后”的反叛意识,进而导致“90后”与“他代”的记忆断裂和代际冲突。在疫情期间,涌现出来许多不畏艰险、冲锋在前、舍生忘死的“90后”,他们用身体实践来感知时代,通过在战疫中对待职业和工作的态度和实践,不仅用行动证明新时代的中国青年是好样的、是堪当大任的,也建构起了“90后”独特的战疫工作记忆。通过身体实践,“90后”被赋予了极大的荣誉,获得了认同感,战疫记忆也成为他们共享的符号化象征载体。这些都会促使他们在战疫后不断将这种工作记忆中的奉献精神和责任感经过再实践和仪式操演,形成当代中国“90后”青年的精神内核。
(三)特殊的爱国主义教育:“90后”的战疫国家记忆建构
“90后”是中国第一代互联网原住民,他们通过社交媒体参与个体记忆的表达,从而在新媒介环境下完成集体记忆的建构。周海燕在《媒介与集体记忆研究:检讨与反思》一文中指出,在当代社会,媒介在集体记忆的保存、传播过程中处于中心地位。[25]
哈布瓦赫指出,社会建构,如果不是全部,那么也是主要由现在的关注所形塑的。[26]这次疫情,我们透过新闻镜头可以看到前往湖北、留守武汉和在各个城市一线奋战的“90后”群体。新浪微博数据显示,截至2020年4月20日,“当90后成为守护者”这一话题阅读量超过1.6亿,讨论量超过5.6万。这说明,“90后”在社交媒体上有强烈的自我形象和群体记忆建构意识。可见,这种记忆不仅是个别“90后”的个人记忆,经过网络社交媒体的传播,一些独特的个人记忆正在上升为集体记忆。社交媒体的发展使得“90后”可以直接参与信息的生产与传播,“90后”通过微博、微信等社交媒体平台参与话题讨论,进行记忆的表达,又通过投票、评论等方式来参与话题互动,进行记忆交流,从而对个人记忆进行共享和评论,进而形塑集体记忆。哈布瓦赫在《论集体记忆》中提及集体记忆赋予个体记忆意义,个体记忆只有放到集体记忆中才能被理解。但是集体记忆的存在是以每一个集体成员的个体记忆为载体的。事实上,正是互联网使得“90后”有机会将个人记忆表达出来,从而获得认同,塑造集体记忆。而这种表达的本身也是响应国家号召,加入这场战疫战斗的爱国精神的最好表现。这一建构宣告“90后”不再是娇滴滴的一代,如今他们已然成了战疫一线的主力军。而且这种集体记忆往往与国家认同联系在一起,激发起一代青年在未来人生道路上的爱国热情和奋斗精神。[27]
四、结论与讨论
在集体记忆的建构过程中,除了需要对“过去”的建构,也离不开身体实践和仪式纪念。一代人在各种场域中运用身体表达连接历史与当下,而集体记忆通过把一些来自个人的记忆固定在一定的符号框架内,以此形成一种集体记忆。纪念仪式则使得这种群体记忆变得稳固,使得个人不需要借助个人经验便能获得集体记忆。通过反复性的身体实践以及纪念仪式的操演,集体记忆就会不断强化,一代人建构起社会群体认同,形成我与他者的分野。这种集体记忆的形成也会促使一代人参与到以改变群体现状为目标的集体行动中。
有学者将2008 年抗震救灾、火炬传递后,擅长外语 、擅长交流的“90后”青年志愿者称为“鸟巢一代”,认为这一代人是中国全面崛起的群体担当, 是创造未来中国的新一代。[28]事实上,“90后”在2008年还只是旁观者,而2020年才真正是90后全面崛起的一年,新冠疫情下的记忆可能会成为90后的集体记忆。至于这种集体记忆本身是否足以支撑“90后”是战疫一代的判断,则需要在日后“90后”的生活实践中进行深度观察。毋庸置疑的是,大众已经看到了“90后”为祖国为人民冲锋陷阵的身影,“90后”的蜕变与成长也得到了上一代的认同。随着复工复产复学的启动,“90后”会回归自己原来的学习和工作岗位,而他们即将步入人生的“而立之年”。经此一疫,相信“90后”中的很多人会重新思考个人和社会的关系、集体责任等等命题。当然“90后”的价值观仍然在形成期,在“90后”集体认同塑造的过程中,社会也不能忽视加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对“90后”的价值引领和行为引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