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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翻译社会功能实现的渐进过程探析

2020-02-21王军平

山东外语教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小说思想功能

王军平

(哈尔滨工业大学(威海) 语言文学学院, 山东 威海 264209)

1.0 引言

翻译作为一种复杂的社会现象,镶嵌在整个人类社会活动的大场景中。对翻译活动社会性的考察有助于凸显其复杂性,加深我们对翻译现象和翻译过程的认识,同时也符合翻译研究本身发展的需要。然而,在历史上长期占据主导的语言学研究范式当中,翻译的社会属性一直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对影响翻译的社会性因素的探讨也一直未能有效展开,就连“翻译活动是一种社会行为和现象的实践本质”(胡牧,2006:50)这样似乎不言自明的认识,也被大多数人忽略掉了。可以说,“长期以来,人们对翻译的研究是建立在一种天真的假设的基础上进行的,这个假设就是翻译活动是在真空中从事的;文本创作也是在没有任何外界因素干扰下进行的;语言是透明的、工具性的(而不是主体性的);译者也是价值中立的、是公允的……”(吕俊,2001:190)。若被这些“天真的”预设前提所遮蔽,翻译过程中所涉及的各种社会要素便无法引起重视,人们也就无法“透过符号和符际转换现象看到活动诸环节的社会本质”(胡牧,2006:50)。

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突破了这种相对单纯的“假设”,令“人们的眼光从翻译内部转向了翻译外的社会语境”(周领顺,2018:98),使翻译被看成是各种文化因素干涉和控制下的“改写”(Rewriting)和“操纵”(Manipulation)(Lefevere, 2004)。文化转向之后,有学者开始倡导翻译研究的“权力转向”,关注翻译实践背后的权力运作以及意识形态问题,研究的主题涵盖了后殖民问题、性别问题、对国家身份及认识的操纵、译者完全中立性的错觉等(Tymoczko & Gentzler,2002)。面对这些研究,有学者敏锐地指出“这(些研究)里面所涉及的主题,社会(学)方面的至少与文化方面的是一样多的”(Chesterman,2006:10,笔者译)。的确,从研究所涉及的要素来看,勒弗菲尔等所提到的赞助人以及相关专业人士等与译者之间的互动关系,已经具有典型的社会性特征了。实际上,过去二十多年,翻译口笔译研究业已开始经历“社会(学)转向”(Wolf,2012;Angelelli,2014)。

近几年,国内学者也比较集中地开始了对翻译社会功能的研究。王东风(2019)将翻译活动与社会演变进程相联系,对自汉唐以降翻译之于历朝国运兴衰的影响进行了宏观的勾勒。此外,作为对“五四运动”百年的纪念活动之一,《中国翻译》在2019年第三期以“翻译与五四运动”为专栏刊发了许钧(2019)、王宁(2019)以及王东风、赵碬(2019)等学者的三篇文章,集中探讨了翻译活动之于五四运动的推动作用、意义和影响,展示出翻译所具有的社会功能。

就翻译与人类社会发展的关系来看,翻译作为一种社会实践活动,是人类社会实践的重要组成部分,与整个人类社会的发展过程紧密相关。翻译能够对社会产生影响,而社会需求则是翻译活动生发的内在驱动力。基于此,我们聚焦于晚清这一特定的背景,考察社会需求如何激发出相应的翻译需求,尝试对翻译与社会的互动关系及翻译社会功能的实现过程进行探索与发掘。

2.0 晚清翻译的社会功能及其实现

翻译的最初形式是口译,其功能是为了满足人与人之间的沟通需求。换言之, 翻译自出现之日起,就是为了服务社会的。《礼记·王制》记载:“五方之民,言语不通,嗜欲不同。达其志,通其欲,东方曰寄,南方曰象,西方曰狄鞮,北方曰译”(转引自陈福康,2010:2)。由此可见,人们之所以需要翻译,其根源就是“言语不通”;操不同语言的人彼此无法进行沟通和交流,因此“志无以达,欲无法通”,社会关系的建立也就无从谈及了。只有逾越语言的障碍,人们才能进行相应的社会活动,并在社会生产和消费过程中加深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西方流传甚广的关于翻译起源的“巴别塔”的故事也从一个侧面体现了翻译的社会功能:来自四方的民众,因为被上帝变乱了语言,彼此之间无法沟通,其直接后果就是整个人类再也无法修筑起“通天”的“巴别塔”了。透过这些记载与传说,我们不难看出翻译所具有的基本社会功能。当然,前面所言主要针对口译,而如果将笔译也纳入讨论,翻译的社会功能将进一步得到增强和扩充。

翻译的目的是为了方便人们进行思想交流,促进彼此的文化互通,从而促进某种社会关系的建立和形成。翻译所具有的这种社会功能使其获得了特有的社会价值。许钧曾对翻译的社会功能及其价值做了宏观的概括,他认为“翻译的社会价值,是由翻译活动的社会性所决定的,主要体现在它对社会交流与发展的强大推动作用”(许钧,2004:35)。概而观之,翻译的功能可谓林林总总,但晚清时期社会背景的特殊性使得翻译的某些社会功能(如娱乐功能、审美功能,甚至是商业功能等)因为社会需求强烈程度不够或社会动员力量不足而退居次席,而翻译传递新知、启蒙思想和推动社会变革这三个方面的功能得以凸显。为了便于探究特定背景下社会需求与翻译活动的互动关系,我们暂且不谈那些位居次席的功能,而仅仅以上述三大功能为主进行讨论。当然,这三个方面的划分也并不是彼此独立的,因为知识的传递肯定会具有思想启蒙的作用,思想的启蒙势必会带来社会的变革,这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基本常识。我们之所以这样区分,主要是为了能更好地呈现翻译功能实现的具有渐进性的具体过程。

2.1 传递新知

按照马克思主义的观点,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通过劳动而建立的生产关系。社会生产让人们产生了分工合作、互通有无的需求,而这类沟通的媒介便是语言。当只在语言相通的场景下进行的社会活动不再能够满足人类的需要时,翻译便应运而生了。如果我们将这看成是翻译的社会性起源,那么随着人类社会的高度发展,翻译也逐渐在不同社会和文化之间架起了沟通的桥梁。

社会发展的根本动力来自于生产力的不断提高,生产力提高的前提是科学技术的发展,而科学技术是人类知识积累的形态之一。由于各种原因,科技发展在不同的社会并不均衡,其外在的表现就是社会生产能力的差异。当生产能力低下的社会不能满足其成员的生产生活需求时(正所谓“穷则思变”),就有必要向其他的社会学习先进的科技知识,而学习的首选捷径就是翻译。通过有选择的翻译,先进的源语社会知识、技术和管理思想等得以迅速地被引入目的语社会,给目的语社会注入新的活力,促成其生产力的急剧提高。

跨语言的知识传递可以说是翻译社会功能最直观的体现。晚清时期,特别是鸦片战争之后,通过翻译来学习西方先进科技知识成为了以洋务派为代表的中国仁人志士的一致选择。曾经的“老大帝国”在西方的坚船利炮面前不堪一击,鸦片战争让整个中国陷入了被动挨打、任人宰割的屈辱境地。面对国土沦陷和西方列强在政治经济上的重重压迫,“广大人民掀起了一次又一次反帝反封建的革命浪潮;与此同时,清朝统治集团内部的开明官绅开始倡导学习和引进西方科学技术,试图通过‘师夷长技以制夷’策略,达到救亡图存的目的”(冯志杰,2011:10)。在统治阶级看来,战争的失败,首先归结于科学技术的落后;而要挽狂澜于即倒,就要取得军事力量上的优势,自强御辱。为达此目的,第一要务就是增强对西方的了解,学习其先进的科学技术。于是,翻译就在这个国家危亡的时刻,承担起传递西方先进科学技术知识的社会责任。这也构成“近代早期翻译活动的主要对象是科学技术著作”(同上:31)这一主要特征。由于特定的社会需求构成的强大的翻译动力,科技书籍的翻译活动在晚晴时期得到了迅速的发展,翻译对象包括天文学、数学、博物学、地理学、医学等各领域的著作。

从翻译史上来看,国人的科技翻译活动最早始于明朝万历年间。徐光启与传教士利玛窦合作翻译了《几何原本》《泰西水法》《简平仪说》等科学书籍,可视为科技翻译之肇始,但这与后来由洋务派推行的翻译活动,从社会动因上来讲存在着很大的不同。冯志杰通过对比研究后提出,“利玛窦时期的翻译活动缺少社会动力。正是由于缺少社会性,因而后继乏力,未能得到应有的发展而中断”(同上)。但不管出于何种目的,对科学技术知识的介绍成了此类翻译的主要任务。明朝的科技翻译与晚清时期的科技翻译活动共同构成了中国翻译史上的“明清科技翻译”热潮。以晚清为例,为了满足对西方科技知识的需求,清政府专门建立了一批翻译出版机构,如京师同文馆、江南制造局翻译馆等,改变了以往只有西方教会翻译出版西学图书的局面。翻译机构的成立极大地提高了翻译的速度和效率。据不完全统计,自1840年至1898年,共计有569种图书被翻译出版(不含收录的5种宗教图书)(冯志杰,2011:36)。而仅洋务派直接领导的江南制造局翻译馆一家,从成立到解体的短短40多年间(1868-1912)便翻译了241种图书;其中得以出版的201种当中,179种都是科技图书,未出版的40部也几乎全部都是科技书稿。在器物层面对翻译的重视是当时的一个突出特点。江南制造局的总办冯焌光就曾指出,“枪炮火药与轮船相维系,翻书与制造相表里,皆系今日要图,不可偏废”(陈福康,2010:68)。冯氏所言基本代表了当时洋务派翻译的指导思想。可以说,在洋务运动时期,翻译呈现出一边倒的对于西方科学技术知识的引进之势,这无疑是源于当时的时代背景,迎合了人们了解和学习西方先进知识的社会需求。

翻译作为不同社会或者国家之间知识传递的桥梁,极大地促进了彼此的文化交流,具有传递科学技术知识、消减社会发展差异的基本功能。当然,翻译的社会功能除了具体体现在器物层面的传递知识外——比如洋务运动中对科技知识的翻译旨在利用西方的科技知识发展军事力量、造船铸炮、制造兵器,更重要的是对目的语社会的成员进行思想上的启蒙和引导。所以说,知识传递只是翻译最基础的社会功能,知识传递对目的语社会成员产生的影响和教化,才是社会变革和进步的源动力。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晚清的社会场域中,翻译的另一个重要社会功能——启蒙思想也开始显现了出来。

2.2 启蒙思想

甲午战争的失败说明,仅依靠引进科学技术知识带来的器物层面的进步并不能真正实现国家强大。洋务派“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思想根基受到了残酷现实的拷问,引导人们开始反思和总结。洋务运动中,国人对西方文明和先进的认识,可以说从一开始就具有其局限性。冯桂芬是林则徐的弟子,作为最早提出“中体西用”的洋务派思想家和改良派先驱,他的看法颇能代表当时人们对西方的认识。冯氏在《采西学议》中就曾提到:“至西人之擅长者,历算之学、格物之理、制器尚象之法,皆有成书,经译者十之一二耳。必能尽见其未译之书。如能探赜索隐,由粗迹而入精微,我中华智巧聪明,必不出西人之下。安知不冰寒于水,青出于蓝!”(转引自陈福康,2010:66)从冯氏论断中可以看出,国人对西人长处的认识仅限于自然科学知识方面,而且即便是这样的长处,通过一点译介,以国人的“智巧聪明”也会实现赶超。可以说,正是循着这样的思想轨迹,洋务运动才会只重视器物层面,翻译的对象也集中于西方的科技知识。冯志杰(2011:40)分析了洋务运动破产的主、客观两方面的原因,其中重要的一条是:“洋务派官员自身的近代化修养不足,没有意识到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制度建设对其经济发展所起到的保障作用,在不对落后的政治制度进行变革的情况下单纯引进西方的先进技术和设备,最终使洋务运动因缺乏政治保障而步履蹒跚。”

正是基于以上反思,有识之士才开始考虑变法维新,对当时的政治制度进行改良,包括设立议院、推行君主立宪等。而为了维新所做的前期准备,首先就是对西方先进制度和思想的学习。梁启超在《论译书》一文中点出“西人之所以强者兵,而所以强者不在兵”(转引自陈福康,2010:85),藉此呼吁加强对西方除兵书之外的其他重要书籍的翻译。随着维新运动的深入开展,晚清翻译活动开始承担起启蒙国人思想的重任。为了迎合这样的社会需求,翻译的内容就由“单纯的科技翻译扩展到社会科学翻译和文学翻译,开辟了翻译的新境界”(冯志杰,2011:41)。

晚清翻译活动启蒙思想的社会功能,首先集中地体现在对西方人文社会科学著作的大量译介,其次是对西方小说的译介。对西学的译介,就重要性而言,在近代几乎无人能与严复比肩。当时国内积极反思洋务运动的失败及教训的人当中,可以说再没有比严复更加深入和深刻的了。亲身参与洋务运动、具有多年西方生活学习经历的严复,准确地透视了中西文明之间存在的区别与差距的根源。在他看来,虽然甲午海战的表现是在器物层面,但更深层次的原因则是社会制度与国民素质。“国家犹如生物有机体,其优劣强弱与治乱盛衰取决于民力之强弱、民智之高下与民德之好坏。……中国欲图富强,根本之图在于从民力、民智、民德措手,收其长效之功”(皮后峰,2003:121)。为达此目的,严复提出了三条建议措施:一是禁鸦片,废陋习;二是废八股,学西学;三是废君主,立宪政。而要实现上述目的,须对国人进行思想启蒙和教育。译入西方社会科学著作,让民智得以开化、民德得以改造,严复身体力行。他充分发挥自身所学之长,翻译了一系列西方社会科学著作,其中最著名的是《天演论》《原富》《群学肄言》《群己权界论》《社会通诠》《法意》《名学浅说》和《穆勒名学》,史称严译“八大名著”或“严译八经”(王秉钦、王颉,2009),共约200万字。“严译八经”系统地将西方先进的资本主义民主政治制度介绍给了国人,在国内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给国内民众的思想启蒙提供了直接的养分和智力资源。蔡元培评述,“五十年来介绍西洋哲学的,要推侯官严幾道为第一”(转引自陈福康,2010:91-92)。此外还必须提及的是,作为维新运动领军人物的梁启超,虽然在具体翻译实践方面无法与严复相提并论,但在观念层面对翻译对象选择的转向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他批评了洋务运动中翻译取向的不足,提出“‘中国官局旧译之书,兵学几居其半,’择译不当,并建议‘当以尽译西国章程之书为第一义’,同时要求翻译西方的政治、经济、法律等著作”(冯志杰,2011:44)。以梁氏当时的社会影响力,他这样的呼吁和倡议无疑会极大地促进翻译启蒙思想的社会功能。

另一方面,晚清翻译活动启蒙思想的社会功能在小说领域中的发挥亦主要得益于梁启超,以及其本人所掀起的“小说界革命”。戊戌变法的失败极大地刺激了维新派人士的神经。梁氏在流亡日本的岁月里,亲眼目睹了日本社会明治维新以后的繁荣和富足,试图借鉴东瀛邻国以及西方诸强的经验革新中国社会。他这一阶段的思考结果,大约可以从《译印政治小说序》中窥见一二:

在昔欧洲各国变革之始,其魁儒硕学,仁人志士,往往以其身之所经历,及胸中所怀,政治之议论,一寄于小说。于是彼中缀学之子,黉塾之暇,手之口之,下而兵丁,而市侩、而农氓、而工匠、而车夫马卒、而妇女、而童孺,靡不手之口之。往往每书出,而全国之议论为之一变。彼美、英、德、法、奥、意、日本各国政界之日进,则政治小说为功最高焉。英某名儒曰:‘小说为国民之魂,’岂不然哉!岂不然哉!(陈平原、夏晓虹,1989:21-22)

以上便是梁氏通过自己的观察和分析得出的富国强民之道,但这里的“小说”并非中国传统的古典小说,而是来自泰西的新小说,其中尤以政治小说为代表。政治小说的社会功能被梁氏推到了思想启蒙的前沿。对日本明治维新的成果,他直言,“于日本维新之运有大功者,小说亦其一端也”(同上:23)。在这样的改革思想指引下,他对小说改造社会的功能的论述不断深化。1902年11月,梁氏创办了《新小说》杂志,并发表了《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一文,正式提出了“小说界革命”的说法。文章开篇,他就点明了新小说的革新功能:

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说;欲新宗教,必新小说;欲新政治,必新小说;欲新风俗,必新小说;欲新学艺,必新小说;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说。何以故?小说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故。(同上:33)

作为《译印政治小说序》一文思想的进一步延伸,梁氏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中将新小说的“地位抬得更高”,对其改造社会的功能的“论述力度也更大”(赵稀方,2012:76)。小说所具有的无限支配力得到了充分论述之后,就得考虑“新”小说的途径了。在他看来,“新”小说的唯一途径,就是翻译;当时特殊的社会条件下,翻译应担当起“新”一国之小说,进而“新”民、“新”社会的重任。为了满足思想启蒙的需要,梁氏首先身体力行,翻译出版了日本的著名政治小说《佳人奇遇》。虽然梁氏一直钟情于政治小说,但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一文中,他所论述的范围已经不限于政治小说了。事实上,“《新小说》杂志所刊登的既有‘论说’,又有翻译与创作,既有‘政治小说’、‘历史小说’,也有‘侦探小说’、‘科学小说’等”(同上)。通过“小说界革命”的舆论铺垫,小说的地位得到了进一步的提升,其改造国民、改造社会的功能被凸显出来,成为了整个社会求“新”的主要源泉。而新小说的来源主要是翻译,此即为,翻译启蒙思想的社会功能假借新小说的躯壳,在近代中国社会发展过程中发挥出无可替代的作用。

在以梁启超为代表的文人舆论烘托下,林纾对西方小说的大规模译介及其译作“一时洛阳纸贵”般的受欢迎盛况,将翻译启蒙思想这一社会功能落到了实处。在《黑奴吁天录》跋语中,林氏明确强调了自己的翻译看重小说启民智、改良社会的功能:“与魏君同译是书”并非以“巧与叙悲以博阅者无端之眼泪”为目的,而是“特为奴之势逼及吾种,不能不为大众一号”,“亦足为振作士气,爱国保种之一助”(陈平原、夏晓虹,1989:28)。在其后的《块肉余生述》序言中,他再次强调自己翻译的目的是“使吾中国人观之,但实力加以教育,则社会亦足改良”(同上:327)。可以说,正是晚清特殊的时代背景,使得翻译启蒙思想的社会功能得到了充分的实现。依托精英阶层对小说改良社会的舆论渲染,翻译小说成为当时社会的一种风尚,翻译也因此承担起了启蒙思想、改良社会的历史重任。

2.3 推动社会变革

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翻译所具有的“知识传递、思想启蒙”的功能能够直接在现实的社会运动和变革中发挥作用。民众思想的革新和进步,无疑本身就是社会发展和进步的强大推动力。许钧(2004:36)明确指出“翻译之于社会的推动力,还在于对社会重大政治运动和变革实践的直接影响”。我国历史,特别是近代“西学东渐”以来的历史发展表明,在每个重要的社会变革时期,翻译所起的作用都无法回避。甚至于说每一次社会变革都由翻译始,并直接得益于翻译的思想启蒙功能所产生的广泛社会影响。

近代以来,可以说每一次翻译运动的勃兴都有着明显的社会目标,都是为了服务当时的社会发展和变革。从洋务派推行的以“师夷长技以制夷”为改革理念的科学技术翻译,到后来维新派为了给戊戌变法提供思想养料而倡导的社会科学翻译,都是本着翻译能够促进社会革新的明确目的而进行的。晚清特殊的社会历史背景极大地寻求翻译在社会革新和改造中的功能。外忧内患、强权欺凌之下的中国必须依靠变革和维新走出困境。为此,仁人志士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海外,想要通过翻译引介、学习和借鉴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的先进经验促进社会进步、实现国富民强。且不说这些社会运动的最终效果如何,一个谁也无法否认的事实是,通过这样的译介,西学开始成为有识之士探寻国家出路、民族自强的智力来源。《天演论》中“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自然法则,揭示了晚清政府“泱泱天国”迷梦背后的虚无与狂妄,为维新变法提供了理论依据。正如冯志杰(2011:236)总结:“只有变法适应潮流,中华民族才能保种、生存,实现救亡图存,……以康有为、梁启超为代表的维新派,(正是)在西学的启迪下,掀起了维新变法运动的高潮,成为中国近代史上一件举世瞩目的政治运动。”

戊戌变法虽以失败告终,但通过译介而被引入的资产阶级革命思想,却已经春风化雨般地渗透到了国人的内心深处。通过对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的全面译介,中国的资产阶级也慢慢地觉醒和壮大。以孙中山为代表的中国新兴资产阶级革命派通过戊戌变法的失败看到了维新派的先天不足,试图通过对封建制度进行内部改良来实现救亡图存的目标在中国根本无法实现,他们认为彻底推翻封建专制统治、建立资产阶级共和国才是救中国的唯一出路。改革派行动的思想根源同样来自于西学,他们“吸收《天演论》中的‘天赋人权’思想,并以此为依据,冲破了封建统治阶级的‘君权神赋’的王道思想束缚,从而实行对封建统治阶级的彻底革命”(同上)。

二十世纪初,许多反映其他国家革命和变革的著作纷纷被译介而来,一大批期刊报纸都在从事此类译介活动。以梁启超创立的《清议报》和《新民丛报》为例,前者相继刊载了《国家论》《斯片挪莎学案》《卢梭学案》等文章,后者则陆续刊载了《近世文明初祖二大家之学说》《法理学大家孟德斯鸠之学说》《乐利主义泰斗边沁之学说》《亚里士多德之政治学说》和《近世第一大哲康德之学说》等介绍西学思想的文章(王秉钦、王颉,2009:46-47)。除此之外,留日学生杨廷栋、杨荫杭、郑贯一等也通过创办《开智录》和《译学汇编》等刊物,翻译刊载了《民权真义》《代议政体》《法国革命史》《美国独立檄文》《革命新论》《法兰西人权宣言》等革命学说,宣传革命主张,传播资产阶级社会的政体、法治、民权,使得资产阶级的革命思想深入人心,为推动社会改革和进步提供了必要的理论支持和思想依据。凭借西学译介的助推,1911年,孙中山领导的中国资产阶级发动了彪炳史册的辛亥革命,推翻了在中国持续了几千年的封建统治,建立了资产阶级共和国。

鉴于翻译在近代中国社会变革中不可或缺的作用,邹振环编著了《影响中国近代社会的一百种译作》(1996)一书,通过对译作的社会影响进行考察,论证翻译在哪些方面对近代中国社会产生了影响。在邹振环(1996:V)看来,作为其考察对象的这些译作“使近代中国人超越了本民族、本世纪、本文化的生活,给他们带来了新的见闻、激动、感悟、灵智与启迪,使他们开始了从狭窄的地域史走向辽阔的世界史的心路历程”。就具体的影响而言,这些译作虽“谈不上有主宰中国民族命运的天体之力,但却如影随形,如响应声,……这种影响可以是正面的,也可以是负面的;有直接的,也有间接的;有回返影响,也有超越影响”(同上:IV)。其实无论以怎样的方式,翻译对于近代中国社会产生的影响都具有重大而深远的意义,甚至可以说,翻译是每一次社会革新与进步的先声。

冯志杰(2011:238)对晚清翻译的社会功能做了非常扼要准确的概括,认为其“极大地推进了中国的近代化转型,不论是洋务运动期间的科技翻译,还是甲午战争前的社会科学翻译,甚至是戊戌变法失败后兴起的文学翻译,都从不同的方面,为中国近代化转型提供了借鉴与动力,推动中国向近代化迈进”。中国近现代历史的发展也的确符合这样的论断。新文化运动提倡的“民主”与“科学”通过翻译被民众熟知;以《共产党宣言》为代表的一系列马克思主义著作经由翻译进入中国社会后,为以工人阶级为代表的无产阶级提供了思想武器,指明了前进的道路,进而将中国社会主义革命推进到了一个新的历史高潮。

3.0 结语

从传递新知、启蒙思想到推动社会变革,翻译的社会功能在晚清这样一个特殊的动荡年代中得到了充分的实现,是翻译社会性最显著直接的体现,其原因在于社会发展的需求。翻译作为一种社会实践活动,本身受到各种各样社会因素的影响和干扰;所有翻译活动的参与者,首先是具有社会属性的个体或团体,故而对于翻译行为与过程的考察,一定不能囿于语言文化层面。服务于当下社会实践、满足社会发展需求,翻译活动的这一重要社会属性必须得到应有的重视和研究。只有这样,翻译研究才能够更好地发挥其社会功能,为人类社会的文明与进步做出更大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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