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向苍天呼吁》中的种族主义记忆

2020-02-21张小平

山东外语教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加布里种族主义白人

张小平

(扬州大学 外国语学院, 江苏 扬州 225127)

1.0 引言

非裔美国作家鲍德温(James Baldwin)的半自传体小说《向苍天呼吁》(GoTellitontheMountain,1953),聚焦第一代哈莱姆家庭的种族抗争和生存境遇问题,是表现非裔美国经验最有影响力的小说之一。鲍德温对小说主要人物加布里埃(Gabriel Grimes)遭遇血腥暴力事件的呈现,给予读者难以磨灭的印象。这一幕出现在文本“加布里埃的祈祷”一节中,当时他正为爱子罗亚尔(Royal)担忧。记忆中的加布里埃,走在美国内战期间小镇的街上。周围白人的敌意,私刑而死的黑人士兵,一种不可言状的痛,浸染到他思绪纷乱的祈祷中:

除了他,街上看不到一个黑人。那天早上,城外发现一具士兵的尸体。身体皮开肉绽,鞭子抽过的地方,军衣成了碎片,皮肤开裂,露出血乎乎的肉来。他的脸紧贴着地面,躺在一棵树底下,指甲死死地扣进泥地,周围的地面有些磨毛。有人将他翻过身来,眼珠向上圆瞪着,惊诧而恐怖。被堵住的嘴鼓得大大的,鲜血浸透了的军裤,撕裂的布条缠结在一起,浓密的腹毛黑中带红,裸露在早晨冷冽的空气中。伤口似乎还在抽搐。人们默默把他抬回家,放在一间屋子里,那些还活着的男亲属们,坐在那里哭泣着,祈祷着,梦想有报仇雪恨的机会,等待天罚下一次的到来。人行道上有人在加布里埃的脚边吐唾沫,他木然地走着;有人在背后低声责骂,是个老老实实的黑鬼,他不会惹是生非。(Baldwin,1981:142)①

黑人士兵遭遇私刑受辱而死的形象,激起了加布里埃内心对白人的恐惧和憎恨,也提醒他在一个白人中心社会中身为黑人的无力和阉割感。这样的私刑个案并不少见。实际上,20世纪20年代早期,经济剥削和种族暴力有所增长。在1921年,整个南方比1920年以来任何年代出现的私刑案例都多(Foley,1998)。“就与白人女性发生性关系这一类来说,仅因猜疑和虚假指控,黑人被处以私刑的致死率居高不下”(Porter,2007:69)。大多数私刑的产生“并非总是由于黑人男性强暴了白人女性,而是黑人在经济和身体上反抗白人虐待的结果”(张小平,2010:5),映射出白人对黑人的一种可能性焦虑,尤其担心他们逾越特权和财产的界限。如此不难理解为何加布里埃听说黑人士兵的尸体,其内心就浮现出一副黑人身心受辱的画面。恍惚中他记起一群白人怒目圆睁,围过来敌意地注视着他:“谨慎使他的身体挺得比一支箭还要僵直,他照着母亲曾教给他的方法默默祈祷慈爱的降临;同时,他的幻觉里一个白人的脑门正被他用脚狠狠地踢上去。他踢呀踢一直踢到白人脑袋在折断了的脖颈上晃动不止,踢到他的脚触碰的是股股泉涌似鲜血的滋味”(142)。

佩特里(Ann Petry)指出,“与其他所有形式的艺术一样,小说会影射其创作时期的政治、经济和社会结构。最优秀的小说基本上是社会批判小说,其反思和批判要么直截了当,要么含蓄间接”(Petry,1999:95)。毫无疑问,种族主义是隐藏在鲍德温小说人物复杂性之后重要的社会因素之一,对人物心理的建构有着难以预测的非理性和复杂的影响。泰特(Claudia Tate)说过,“现代的黑人文本犹如种族主义敏感的心理治疗案本……可惜的是,主流精神分析总会有意地消抹种族主义的印痕,将其影响看作司空见惯而非社会病理引起的一种人格障碍”(Tate,1999:482)。作为“社会病理”,种族主义与《向苍天呼吁》中人物的双重性格、身份困惑以及悲剧命运密不可分。可以说,对于非裔美国人而言,种族主义是一种深层的心理“创伤”,是造成他们人生悲剧困境的“施害者”。但吊诡的是,身为种族主义的受害者,一旦因不同的社会关系与他人发生联系时,他们又会不自觉地以白人文化的认同定位自我,甚至与种族主义“同谋”,施害其周围的亲人。本文从种族主义对黑人个体性格及命运影响的角度出发,以小说人物加布里埃的种族主义创伤为论述中心,并生发到他与其他家庭成员纷繁复杂的爱恨情仇,分析种族主义“幽灵”对他们人生命运或明或暗的控制,试图阐释人物之间复杂的施害与受害关系的同时,说明种族主义记忆是造成黑人个体心灵创伤和集体悲剧命运强有力的“施害者”。

2.0 “难言之痛”:种族主义和加布里埃的双重性格

鲍德温认为,“肤色虽非人的个体身份,但显然成了一种政治身份。此种身份的指涉很难区分以致于整个西方迄今未能辨别。在这场可怕的风暴和混乱中心,站着这个国家的黑人,他们从未与这个国家同呼吸共命运,自他们披枷带锁被运到这里的那天起,他们就没有被这个国家接受过”(Baldwin,1962:378-379)。自17世纪以来,数以百万计的黑人被贩卖到美洲大陆,种族主义压迫和奴役的记忆始终刻在心里。作为白人文明中的“他者”,他们不仅失语更被阉割。种族主义的猖獗不仅改变了他们的社会机构,也影响到家庭生活、宗教信仰、语言与艺术的方式。游离黑白文化之间,双重意识不可避免。杜波依斯(W.E. B.Dubois)提出的“双重性”(twoness)概念,很好地阐释了黑人在白人社会中身份认同的窘境。所谓双重性,指的是他们“既是黑人也是美国人。两个灵魂、两种思想,两种从不妥协的争斗乃至两种矛盾的理想,共存于黑人身体内部”(卡门,2006:211)。换言之,借别人的眼光和鄙夷来定义自我的黑人,“很难有自我意识,只能借助另一世界的呈现和刺激来了解自我所处的世界”(卡门,2006:146)。

鲍德温发展了杜波依斯的双重性认识,对白人社会中黑人地位的低下和边缘有着清醒的认识,并在他的创作中试图消解包括黑人与白人、他者与标准、女性与男性、同性恋与异性恋、孩子与成人、幼稚与成熟、贫穷与富有、罪犯与立法者、伤风败俗与品行端正、无能与强势等多组二元对立的固化概念,并对其去神秘化(Miller,2000:129)。鲍德温认为黑人普遍有一种“难言之痛”(nameless pain)。他们在白人主导的社会中难以实现正常的身份认同,会因身份困惑出现性格扭曲和心理压抑。当他们陷入自我身份追寻僵局时,他们便会憎恨和排斥所属种族及黑人同胞。小说人物加布里埃就是最好的例证。

加布里埃出生在美国南方,在1920年的黑人移民潮时来到纽约的哈莱姆区。《向苍天呼吁》的故事背景设置在1935年的某个星期六,闪回叙事策略的运用让小说人物的记忆穿梭南北之间,从而让美国一系列的重要历史事件,如南方奴隶制、内战、重建年代、工业化时期、一战及20世纪20年代的哈莱姆文艺复兴等浮出地表,凸显了造成黑人心理创伤的种族主义冲突这一“集体无意识”。

我们可回顾一下美国黑人“解放”的历史。南北战争之后制定的“第十三条宪法修正案”,尽管为黑奴解放提供了合法化基础,但真正的解放却前路坎坷。教育低下、营养不良、住房紧缺及社会、经济、政治体系的不公等现实条件,牢牢地将黑人困在新南方。大多数黑人只能为白人农场主做佃农。辛勤的劳作除去土地租金、粮种和牲畜购置及必要的生活开支外,仅剩三分之一收成的获得。农产品的价格低廉让他们时常陷入债务危机,大多数人不得不再次沦为土地的附庸。即使重建时期,种族主义恐怖依旧猖獗,种族隔离还是制度化,三K党滋生了众多流血事件。暴力事件的急剧增加是白人对黑人恐吓和操控的手段,无非是警告他们接受他者地位。解放了的奴隶,“不过在太阳下站了一会,就回到奴隶制的囚笼里了”(Mayo,1999:31)。从重建时期到工业化期间,具体从1890到1900年,黑人生活不仅没有改善;相反,种族主义愈演愈烈,持续暴力使他们处境更加危险,排斥和歧视成了常态。1909年,仅有9%的非裔男性从事技术性工作,仆人、裁缝、厨师或洗衣工等传统工作为大多数黑人从事。

一战再次唤醒了黑人的美国梦,很多人报名为国效力。然而,军中的种族主义歧视更是残酷。海军与海军陆战队中的黑人士兵经常被当做捣蛋鬼而挤兑,训练营中黑人士兵遭受侮辱、骚扰与暴打等屡见不鲜。即便在海外美国白人也在“播撒”对黑人的偏见,法国女性就被警告少与黑人士兵交往。战后南北方的种族歧视也未削弱。恐惧“黑人对种族骚乱和私刑采取一系列报复和威胁行动”(Mayo,1999:149),白人日渐畏惧退役的黑人士兵,担心他们不再“安分守己”,南方甚至发生过“白色恐怖”,将76名包括退伍军人在内的黑人处以私刑。北方因住房和工作机会的争夺本就形势紧张,成千上万退伍军人返乡和南方黑人北上移民使局势更加恶化。仅1919年夏季,种族骚乱席卷了美国20多个城市,前述加布里埃遭遇私刑当街处死的士兵就是战后种族骚乱的实证之一。20世纪20年代,三k党激进的“反黑人、反外星人、反共产主义、反达尔文、反现代和反自由”理念更是威胁到黑人和其他少数族裔的安全(Mayo,1999:160)。面对高涨的种族主义浪潮,黑人只能拥进破败不堪的贫民窟,即使是哈莱姆区恐惧的白人也限制黑人租住稍好的房子。

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指出,身体可以直接卷入某种政治领域,在它既具有生产能力又被某种征服体制驯服时,可以形成一种劳动力或有用的力量,这种征服状态可以通过暴力或者意识形态造成,也可以是直接实在的力量的对抗较量(福柯,2010:27-28)。加布里埃的征服状态是由种族暴力造成的,创伤的种族记忆是他内心深处的殇。加布里埃的母亲雷切尔(Rachel)出身奴隶,身体和性都是白人的赚钱工具。作为南方种植园主的玩物,她的孩子要被送去拍卖。姐姐弗洛伦斯(Florence)在白人家中做仆人,26时还被逼着做主人的“妾妇”。妻子黛博拉(Deborah)豆蔻年华,却遭白人青年轮奸,其岳父为女寻仇被殴致死。伊丽莎白(Elizabeth)是他的第二任妻子,嫁给他前有一个情投意合的情人理查德(Richard)。午夜在地铁站等车的理查德,因附近一起商店抢劫案被牵连,备受精神和肉体虐待的他,自杀身亡。警察监禁理查德的原因简单荒谬,因为夜色中的黑人太难区分。肤色虽非个体身份的能指,却是非裔美国人遭受种族主义暴力的“难言之痛”。身为非裔美国人,种族主义迫害的集体无意识使加布里埃身份困惑,沉重的格兰姆斯家族奴役史更使其进退两难,形成双重性格。对白人的愤恨让他性格残暴,面对压迫与控制的无能为力使他退守教堂,期望在宗教的庇护里获得暂时的“种族的白人的男权身份”(Clark,2007:141),偏执性格之外又多了虚伪。

3.0 庇护与种族主义施害:教堂的双重性

加布里埃是在21岁时搬进小镇,开始从事宗教事务,文中提到当时“跨入20世纪还不到一年”(85),据此可以推断他是1880年生人,刚好是美国重建时期。这一时期的黑人不仅学着“缔造典型的白人父权家庭”(Mayo,1999:16),也逐渐拥有了教堂。“教堂是社区生活的中心,牧师作为社区德高望重的成员活跃在政治和宗教事务中”(Mayo,1999:16)。教堂赋予加布里埃权威,使他学会支配他人,这让他暂时忘却种族社会的自卑和边缘身份。客观地说,教堂的确让他从年轻时的酗酒、嫖娼和与人争斗的罪恶感中解脱,灵魂俨然得到了救赎。教堂使他重拾自我,至少部分实现了身份认同。尽管如此,我们要认识到宗教对加布里埃来说是管极好的“精神漂白剂”(Bone,1965:223)。小说将他急欲获得现实生活根本无法企及的话语与权威,借他的意识活动表现得淋漓尽致:“是的,他渴望权势——他要知道自己就是上帝选定的那个人。他就是那只上帝深爱的足以配得上告知尘世耶稣乃圣子的雪白的鸽子。他要成为主人,用来自上帝权威的方式对公众讲话”(94)。

毋庸置疑,文本中大部分黑人小说人物都有狂热的宗教情怀。种族主义暴力造成了心理创伤,宗教信仰又在精神上操控他们。现实中万念俱灰的黑人只能求助宗教的迷幻,摆脱现实的梦魇。可以说,宗教信仰在黑人生活中不可或缺,教堂始终是非裔社区至关重要的机构。在此他们可以诉说内心的苦楚,暂时摆脱种族社会的奴役。纵观历史,黑人教会和黑人社区的关系不容小觑。“从一开始,黑人就把基督教和社会、政治自由及精神救赎联系在一起”(Harris,1991:74)。就鲍德温而言,三年大号角教堂的布道生涯让他对教堂的双重性有清醒认识。鲍德温指出,“教堂里难觅博爱,它不过是仇恨和自我绝望的遮蔽物”(Baldwin,1963:57),毕竟“上帝是白人”(Baldwin,1963:46),因此“黑人从睁开眼睛那一刻起便被教导自我鄙视。世界是白人的,他们不过是黑人。白人拥有权力,这意味着他们可凌驾黑人之上,从内在上讲这是上帝的授意,而世界上正好有多种方式或策略使他们感知和了解黑白差异,心生恐惧”(Baldwin, 1963:39-40)。

实际上,基督教压迫黑人和扭曲黑人形象由来已久。奴隶制的漫长历史使得“生来有罪”的观念深植于黑人的集体无意识,造成黑色肤种等同于“愧疚”“罪恶”“丑陋”“邪恶”“无知”和“淫荡”等,烙印在人们思想深处。格伦巴赫(Doris Grumbach)指出,“基督教是白人危险分子和压迫分子的领地,不再像以往一样为被上帝放逐的黑人提供宝贵、持久和空想的经验;相反,如今的基督教本质上就有迷惑和歧视性,毕竟在种族描述中它不仅否定了黑人的中心人物,黑人的自我以及黑人精神和心理疾病的根源,更是造成性误导,在黑人心里培植种种令人困惑的意象”(Grumbach,1971:210)。

为了界定自身身份,加布里埃也建构和形成了一套带有白人文化印痕的宗教话语。这套神学观脱胎于白人基督教思想,把黑人的苦难解释成神圣的正义话语的一部分,归因于诺亚对含的子孙迦南的诅咒。《创世纪》记载,诺亚酒醉后赤身躺在帐幕里,含看见后就去告诉他的两个兄弟。诺亚醒来得知含没有维护父亲的尊严,还将此事张扬出去,心生怒火便诅咒对自己不敬的人(Genesis 9:20-27)。小说中约翰(John)对父亲加布里埃赤身的联想就是用典,父子关系扭曲原是文化记忆的文学再现。

古芭(Susan Gubar)认为,白人文化神学观使大洋两岸的黑人心理病态,为白人经济和社会剥削的合法化而辩护(Gubar,1997:128)。事实如是。基督教原罪观弥漫在加布里埃的生活中,他慷慨激昂的布道词就是说明。我们看他为一群名为“24长老”的牧师集会所做的演说,句句不离“罪”这一词汇:

请记住,我们生来有罪;罪自母亲孕育我们时就已经存在——罪支配着我们身体的每一部分。罪是邪恶之心的天然液体。它从眼睛里看出去,产生淫欲;它在我们的耳中,导致愚笨;它栖息在舌尖上,引起谋杀。是的,罪是蒙昧人的唯一遗产。它是我们蒙昧的父亲——堕落的亚当遗留给我们的。他的苹果使得现在活着的和那些还未出生的世世代代的人病魔缠身!罪把黎明之子赶出了天国,罪把亚当驱逐出了伊甸园,罪让该隐杀死了弟弟,罪修建了巴比伦通天塔,罪使上帝降火烧毁了所多玛城,罪从世界创立之始,就一直在人类中呼吸和生存。罪使女人在黑暗和痛苦中生儿育女,罪用繁重的劳动压弯了男人的腰背,罪使空空的肚子饥肠辘镜,罪使饭桌上一无所有,罪把我们的孩子破衣烂衫地就送进尘世的妓院和舞厅。(103-104)

加布里埃将罪看作人类的本性,这种观点可追溯到加尔文和清教教义,即罪渗透于生活的各个角落。对加布里埃而言,罪是一种符号,是神对人的惩罚。这种“罪与罚”的观念不仅影响了他,也施害与他亲密的人。在他对往昔的回忆中,描述他与外部世界关系的语言充斥着原教旨主义的罪恶观,诅咒和恐惧随处可见。

尽管教堂让加布里埃暂时摆脱种族主义的恐怖,但暂时的庇护并不能彻底改变他在白人社会中的卑微和边缘地位。以白人的基督教教义定义和认同自我,使得加布里埃陷入了另一种僵局。当他回忆与埃斯特(Esther)的恋情时,罪恶感让他焦虑恐惧,甚至将私情看作一种诅咒,即使祈祷也无法解脱,“那个诅咒,迄今一直回荡着,那是孩子生母诞下婴儿时嘴里发出的诅咒——诅咒挂在嘴边,她却已经归西”(114)。天命注定的观念毁了加布里埃。他不停地臆猜是否有人知悉了他的秘密,担心教堂礼拜的教友了解他并非圣徒而是犯了通奸罪的罪人耻笑和讥讽他。作为男性家长,加布里埃对妻儿拥有绝对的权威;作为首席执事,在上帝面前他与白人一样拥有话语权。即便如此,为罪撕扯内心的加布里埃,惶惶不安,孤独伤感。正如美国黑人是美国文明的“私生子”一样,加布里埃的从属身份并未因为移居北方而被改变。相反,基督教的神学观加深了他内心对于“私生子”卑微身份的认识,清醒后的痛楚更让他尚未从种族主义压迫的牢笼中爬出,便又跌入宗教控制的陷阱。可以说,教堂是种族主义控制和压迫黑人的帮凶,是加布里埃悲剧命运的施害者。

4.0 罪与罚:黑人女性受害的双重逻辑

实际上,自皈依基督教的那一刻起,加布里埃就将白人看他的眼光当作一种真实。身份不是自在之物,而是借助外在的他者来完成自身叙事话语的建构。一旦加布里埃接受他者话语,并将其炮制到对家人身份的叙事建构,不仅无法兑现亲人幸福的承诺,更是在他们的痛苦之上又撒了一把盐。换言之,加布里埃借白人眼光建构的暂时的白人种族的家长身份“彻底毁了他和家人的关系”(Clark,2007:141)。在白人文明和男性主导的社会中,格兰姆斯家的黑人女性全部“被困在他们和男人的情感关系中”(Harris,1985:12)。黑格尔(1979:327)说过,“女人赋予了爱情她所有的精神生活和想象力。只有爱情才是她生活的原动力”。因情感关系而界定的女性身份,无非妻子或情人。加布里埃家的女性除了受种族主义压迫外,男权社会、白人文明和基督教罪与罚的神学观都对她们控制和压迫,使她们成为男权社会沉默的物和缺席的符号。

先来看埃斯特的悲惨命运。她为加布里埃的口才和牧师身份吸引,但加布里埃对她的态度和白人种族主义者没有两样。有了身孕后,加布里埃仅用一点小钱就打发了她。二人发生关系的地点是埃斯特白人主子的厨房,当时她碰巧被加布里埃看到偷喝了主人的威士忌。可以说,加布里埃对埃斯特的性幻想里,不仅有白人主子的居高临下,更有惩罚犯错黑奴的施暴色彩。从加布里埃的角度,女性不是“家里天使”就是“红颜祸水”。在“加布里埃的祈祷”一节中,他不停地追思着埃斯特,“一个纤细、活泼、长着黑眼睛的姑娘,他的内心还暗暗地惊恐地跳动着欣喜和欲望的幽灵……她身穿一身火红色的衣裙。其实她很少穿这种颜色,但他想象她就是如此穿著。在他的心里,她是燃烧的一团火”(116)。《圣经》中穿猩红色衣裙的女子通常是为人乱石打死的妓女。将埃斯特看作一团“火”,加布里埃无非强调私情发生的责任在于埃斯特的引诱,一副典型的西方男权主义宗教嘴脸。表面上看,埃斯特死于难产是个意外,但其悲剧命运则是注定的。婚外生子让她无法立足黑人社会,逃到芝加哥后又被社会疏离。埃斯特的死亡是对男权种族主义社会的讽刺,也是对加布里埃所代表的伪善的宗教的抗议。

命运多舛的不只是情人埃斯特,妻子黛博拉少女时就遭白人施暴,她不但没有得到怜悯,还遭到黑人社区的鄙夷和抛弃。哈里斯(Trudier Harris)讨论过黛博拉成为受害者的原因,“黛博拉之所以成为受害者,说明白人对黑人的强权。但无法将黛博拉的受辱归咎于白人这一惨淡现实,意味着黑人惟有听命于类似的侵犯。为了尽可能不点燃白人的仇恨,他们只能责备黛博拉。黛博拉必须成为罪人,而她也接受了这样的推责”(Harris,1985:41)。可以说,除白人对黑人的强权外,来自黑人内部的同谋、歧视乃至性别主义压迫,都是将黛博拉彻底变成牺牲品的重要因素。作为传统的黑人女性,黛博拉不能正视自己,将施害她的逻辑内在化。在她看来,失贞的女性是堕落的、有罪的、丑陋的。日常生活中的黛博拉,“穿着又长又肥毫无性感的袍子,颜色非黑即灰……这让她永远排斥在受人尊敬的男性的欲望之外”(98)。自称上帝的选民、义人中的义人加布里埃,不惧黛博拉的过往以及对方与他八岁的年龄差距,坚持向她求婚,难免让这个身世可怜的女子将他和上帝等同,视其为救世主。加布里埃对她信誓旦旦,“上帝让他来请她成为他的妻子,他的神圣伴侣”(112)。婚后黛博拉没能生育,感恩之余又生愧疚,即使加布里埃与埃斯特有染,她也选择沉默。困惑压抑的她彻底将全身心都交给了教堂,成为“一个可怕的谦卑的模范,一个神圣的傻瓜”(98),悉心服侍加布里埃卧病在床的母亲,精心打理加布里埃的衣食起居。事实上,无论黛博拉听命的是加布里埃或上帝,无非同一个人。作为一名虔诚的基督徒,黛博拉在加布里埃建构的罪与罚的双重逻辑下,最终成了种族主义、性别主义乃至她赖以寻求救护的宗教的多重受害者。

“堕落”是加布里埃定义妻子和情人惯用的词汇。埃斯特不去教堂是为堕落,对她始乱终弃合情合理;黛博拉遭人强暴是为堕落,忽视她的情感和存在无可厚非;伊丽莎白婚前生子是为“堕落”,羞辱、奴役和家暴都不为过。可以说,加布里埃强加给她们堕落的耻感,旨在占据道德制高点,易于操控和囚禁她们。耻感让加布里埃家的女性焦虑和愧疚,不能正确认识自我,似乎肤色和女性等同于罪孽。伊丽莎白小时候为母亲嫌弃,是因为肤色较深,希望逃到北方能改变被人轻视的命运。幸运的是情人理查德踌躇满志,带她到了北方。理查德相信教育可改变黑人作为文盲的固化印象以及卑微的社会地位。他勤奋好学,却无辜卷入一宗抢劫案。梦想成了梦魇。理查德选择自杀是对充斥种族主义偏见的白人社会的强烈抗议,但却没有唤醒伊丽莎白的抗争意识。没有在压迫中爆发;受尽压迫的伊丽莎白不能正确理解黑人在白人社会中的客体和他者地位,却将他们在白人社会的异化和错位看作上帝的诅咒,是他们偷食禁果的惩罚。从女性的角度出发,她委身加布里埃是个庇护,希望可以养大她与理查德的孩子;从宗教的角度出发,嫁给作牧师的加布里埃,是为年少轻狂忏悔的方式。可惜,开始就是结束。婚前有子这一事实,使得逃进婚姻和宗教的伊丽莎白只能“失声”,成为加布里埃罪与罚双重逻辑下的另一受害者。

与上述女性不同,弗洛伦斯是一位有着强烈自我意识的独立女性。她欣赏白人文化和生活方式,毅然抛下卧病在床的母亲,离开家乡追求自己独立的人生。但这样的“逃离”行为,在加布里埃的逻辑下也是一种“罪”,成了日后加布里埃挤兑姐姐的利器。人生不会踏进同一条河流。可惜,加布里埃家黑人女性的精神结构已将白人文化内在化,在罪与罚的撕扯下,还是踏进了同一条河流,成了种族主义、性别主义以及虚伪的宗教压迫的受害者。生而为女,弗洛伦斯在黑人家庭是一个无可选择的“错”。认同白人文明和文化,更让她错上加错。走出南方小屋,是梦想,也是反叛。但正如前面所述,世纪之交美国黑人的社会地位和经济状况并未改善,忽略了生活的时代,无论弗洛伦斯是否工作卖力,贫困都是注定的命运。尽管表面上看,弗洛伦斯比黛博拉和伊丽莎白独立,至少有改善自身的愿望,但白人种族主义将黑皮肤看作卑贱、可鄙和罪恶的观点,同样成了弗洛伦斯看待自身的观点。可笑的她购买了多种“漂白”化妆品,不仅皮肤没能漂白,而是让她在自我憎恨和愧疚中更加沮丧和绝望。和加布里埃一样,弗洛伦斯也用内化后的种族主义观点施害其亲密的人。她不仅逼丈夫弗兰克(Frank)努力成为白人一样的“成功者”,更是厌恶一切与黑人有关的人和物,布鲁斯乐、弗兰克的黑人朋友和生活方式都是她的憎恨。苛求让弗兰克离她而去,而她最终也没能在哈莱姆区落地生根,成功定居。

弗洛伦斯晚年皈依基督教与其人生上半场的表现,看似矛盾。哈里斯(Trudier Harris)指出,弗洛伦斯跪在教堂地板上的形象,是个讽刺,“她可能已成为传统的女性祈求者,希望找回主人和所有迷失者的心中之爱”(Harris,1985:401)。实不尽然。弗洛伦斯宗教态度的转变,似乎是其反叛的衰退,但从黑人身份认同的角度来看,却是她回归黑人社区的方式,只有宗教才让她找到半生梦寐的身份认同。将这个有着自我意识的独立女性与教堂联系起来,的确是条老路,无疑将弗洛伦斯和传统黑人女性的命运紧紧相连。不能从尘世生活找到独立和平等,宗教给予她们的庇护只能是暂时的幻象。但是,鲍德温在人物命运设计上如此重复,无非表明教堂这样的组织机构才是黑人寻求身份和集体社会力量的最后场域。作为联结黑人的纽带,宗教能为身处种族主义社会控制和压迫的民众找到身份破碎和精神困惑的出路。类似于他笔下的人物,鲍德温的局限性显而易见。一方面他质疑宗教,将教堂看作种族主义施害黑人的帮凶,但在白人主导的社会中他又找不到更好的出路。这是他的无奈,也是一种妥协。

5.0 伤痛与迷失:约翰的两难处境

《向苍天呼吁》中最为浓墨重彩的描摹当属约翰与继父的复杂关系。尽管婚前有过给予他们母子幸福的承诺,但加布里埃讨厌或者说憎恨伊丽莎白带来的儿子。具体来说,加布里埃憎恨约翰的原因有三个。首先,加布里埃将约翰私生子的身份看作一种罪,不停地在生活中用各种细节和暗示强化约翰的私生子身份。他多次使用邪恶、撒旦和有罪等叙事话语,强化约翰的罪感和耻感,固化其身份天生低下的挫败意识。实际上,加布里埃对约翰身份建构的策略是常见的白人压迫和控制黑人的方式。

其次,约翰的身份勾起了他对长子罗亚尔存在的恐惧,暗示了他本人的错误和罪孽。原教旨主义神学观让加布里埃将长子罗亚尔看作“妓女之子”,不肯与其相认。文章开篇提到的加布里埃遭遇黑人士兵私刑的场景,是他对长子唯一的怜念,也是唯一一次内心承认长子的存在。小说采用的全知全能视角清楚地表明了他的内心活动:“约翰今晚瞪得溜圆的双眼让加布里埃记起了很多双眼睛,那是母亲揍他时的眼睛,弗洛伦斯奚落他时的眼睛,黛博拉为他祈祷时的眼睛,埃斯特和罗亚尔的眼睛,伊丽莎白今晚在罗伊诅咒他之前的眼睛,罗伊骂他‘黑杂种’时的眼睛”(150)。约翰的眼睛让加布里埃持续不安,提醒他身为黑人受欺凌和压迫的痛苦,种族记忆的创伤难以释怀。母亲教育的严苛、姐弟关系的紧张、没有爱情的婚姻、婚外通奸和儿子罗伊对其权威的挑战等现实,噬咬着他的内心。实际上,约翰的继子身份也暗示了黑人作为美国白人文化的继子身份,提醒加布里埃种族主义社会中从属和庶出的身份。

再者,约翰的才华和能力让加布里埃认识到自己作为黑人的阉割和无能,因为“黑人赞扬约翰,白人也这么说……事实上他们先这么赞扬,而且还一直赞扬”(20)。如前所述,加布里埃的双重性格与白人社会浓厚的种族主义氛围分不开,造就了他“行事古怪:因阉割恐惧而丧失男性气概”(卡门,2006:211),这可能是加布里埃面对前途无量的继子为何失落和沮丧的原因。约翰在学校表现卓越,黑白两方的同学都接纳他,这也成了加布里埃作为父亲失败感的动因。相比约翰,罗伊才是他的膝下麟儿,将来要成为他的衣钵传人。事与愿违。约翰越来越像生父弗兰克,成为牧师指日可待;而罗伊打架斗殴,在堕落的路上越走越远。

实际上,约翰是加布里埃的“复影”(double),其身上映射的正是加布里埃自身白人社会中遭遇的困惑和艰难处境。面对奴役,他找不到解脱之法,便把个人所有的痛苦、恐惧和怯懦投射到约翰身上。在他看来,约翰是他遭受白人奴役的施害者。他不仅告诉约翰白人的邪恶和他们对黑人的厌恶,企图让约翰憎恨和恐惧白人,但同时却用对待白人的消极态度来打消约翰对白人社会的信心,使他陷入两难处境。当罗伊被一群白人匪帮刺伤送回家时,加布里埃提醒约翰,“看到了吗?这就是你喜欢的白人,是他们要割断你弟弟的喉咙”(45)。显然,约翰成了加布里埃转嫁痛苦的“替罪羊”。父爱和责任缺失使得罗伊成为逾闲荡检之徒。这种做人的挫败感并未引起加布里埃的反省;相反,却将约翰的成功看作罗伊和自己成功的阻碍。小说写到,加布里埃“说这话时带着一副迫使罪人直视命定要赴的地狱的神态”,他专门将身体移过去,“以便约翰能看清罗伊的伤口”(45)。加布里埃的过度敏感,自然是一种非理性的体现,但却根植于潜意识中对数百年黑人遭遇暴力、歧视和不公的恐惧。他的恐惧是白人对黑人施暴的结果。尽管有些过激,但我们必须看到,格兰姆斯一家的痛苦实则是整个黑人群体的痛苦。种族歧视的历史造成了非裔美国人的窘迫感、无力感和疏离感,这种创伤性的种族记忆不间断地折磨着他们,造成了他们的两难境遇。

加布里埃的态度严重地影响了年仅14岁的约翰,使他不能正视自己,甚至对生为黑人心生厌恶,时常想象自己是一个“俊美、高大、受欢迎”(19)和被人尊敬的男孩。约翰的想法可从他对居室的思考表现出来。在他看来,家中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斥着灰尘和黑暗,“怎么也改变不了它的外观,即使费多大功夫打扫也不能让它干净整洁”(21)。灰尘和黑暗象征了黑人的命运,即使拼尽全力也无法改变。正如伊丽莎白对加布里埃的声讨,“让整个世界都跟着你走也无济于事,你什么也改变不了”(49),而约翰对自己黑人身份的看法开始宿命起来,认为“不洁的人会一直不洁下去”(22)。

年轻意味着希望。约翰却对他的未来深感沮丧,担心未来和继父一样饱受饥饿和磨难。哈莱姆的生存环境的确不能给予约翰太多未来的希望。奥索夫斯基(Gilbert Osofsky)在他的著作《哈莱姆:贫民区的形成》中指出,哈莱姆区91%的住宅属于贫民窟;20世纪50到60年代,哈莱姆区约一半的年轻人中途辍学,拿不到学位(Osofsky,1971:193)。克拉克(Kenneth B. Clark)更是给出了惊人的数据。1940至1960年间,哈莱姆区黑人的收入中值是3480美金,只有4%的家庭收入超过一万美金,但同期纽约白人的收入中值是5013美金,有16%的家庭超过一万美金(Clark,1965:35)。这些数据说明,“生活在哈莱姆区的黑人无论在文化、社会还是经济上,愈来愈受种族偏见和歧视的隔离”(Clark,1965:26)。

白人男女衣着时尚,光鲜亮丽,太太们身穿皮毛遛狗,先生们手持拐杖散步,其奢华有闲的生活与约翰母亲破衣烂衫的艰苦生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强化了约翰的社会疏离感。约翰的困惑从他爬上纽约中央公园小山上的内心活动可以看清,当时他正拿了母亲要他买14岁生日礼物的一点钱:

不知为什么,他感到内心一阵喜悦,顿觉力量倍增。他如装上了一台引擎,疯子般地向山顶跑去,真想一头扎进眼前这个光芒四射的城市中。……他感到自己就像一个巨人,一怒之下就能把城市砸得粉碎;像一个人们期待良久的征服者,脚下铺满了鲜花,人们高呼着“和撒那”赞美上帝;而他一定是那个最伟大、最受宠爱的上帝的选民,是他的先人们望尘莫及的这座闪闪发光的城市里最受欢迎的那个人。这是他的城市,因为这座城市的居民告诉他这是他的城市,他会一边大叫一边奔跑,他们也会把他捧在心间,向他展示他从未见过的奇迹。(33)

约翰对白人的愤恨,使他希望摧毁和打碎脚下这座光芒四射的城市,这里住满了白人和黑人,但却天堂地狱,分属两端。现实与想象的反差让他左右为难。一方面,他认为自己住在这座城市,城市属于他;另一方面,理性又让他明白自己不过是这个熟悉的城市的陌生人。总之,无论约翰身在何处,黑人的身份都注定了他不得不困惑和挣扎。小说结尾,与弗洛伦斯一样,约翰也接受了洗礼,投身教堂。

6.0 结语

“人人都是其存在的歌者”(McCarthy,1998)。作家的笔下,通常多为其熟悉的人和事。想象力固然重要,但再神奇的想象都不可能逾越作者的生活和经历。就鲍德温而言,他常常以自身的亲身经历为蓝本,作品富有自传色彩。《向苍天呼吁》中,加布里埃的原型就是鲍德温本人的继父。可以说,鲍德温正是借小说人物约翰的声音,讲出他早年在继父家生活的辛酸和痛苦。如果说文学是一种良好的疗伤机制,那么表现加布里埃及其家人在种族主义社会中的痛苦、困惑和两难境遇,鲍德温也借此理解和谅解了他的继父大卫·鲍德温(David Baldwin)。这只是小说《向苍天呼吁》对于鲍德温的个人意义。从小说的创作意图来看,将个人痛苦与国家苦难结合起来,鲍德温是在黑人长期以来深受白人种族暴力的创伤的历史记忆当中,来思考种族主义的内在与延续性及其对黑人的施害性。

里尔(David Van Leer)认为,鲍德温早年曾加入五旬节派的枷略山教会,1938年他还做了一名传教士等,这些都是他“专门用来出离贫民窟的花招”(Leer,2001:2)。诚然,《向苍天呼吁》采用个人化的叙事策略表现复杂的种族关系问题,不仅让鲍德温收获了大量读者,且这本小说的接受度也很高。如果这种方式也算得上鲍德温的“花招”(gimmick),那么表现加布里埃及其家人施害与受害关系的复杂性,就是鲍德温特有的对白人文明提出抗议和批判的策略,旨在提醒读者深刻认识种族主义的邪恶本质及其对黑人的去人性和危害性。对于生活在今天的我们,这未尝不是一种警醒,毕竟种族主义的幽灵并未走远。

注释:

① 文中有关小说《向苍天呼吁》的译文参考了詹姆斯·鲍德温的《向苍天呼吁》,霁虹译,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笔者根据英文原文做了部分修改。避免累赘,后面的引文只标注页码。

猜你喜欢

加布里种族主义白人
白人的暴行是如何将昔日被奴役者在重建时期争取到的进步变革一手粉碎的 精读
与种族主义作战的艺术家
碎片(组诗)
正视美国种族主义历史需正视“种族”这一概念的起源 精读
加布里尔的生日派对
新西兰杀戮事件凸显白人极端主义在全球影响之广
影史上第一个黑人与白人接吻的镜头,是他剪辑的!
虚伪美国文化下的种族和种族主义
虚伪美国文化下的种族和种族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