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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振荡的意义涌现与生成
——论梅洛-庞蒂与加达默尔的语言观与意义生成观

2020-02-21冯文坤

思想战线 2020年2期
关键词:庞蒂阐释学梅洛

冯文坤

梅洛-庞蒂一直关注和重视语言本身的问题。这种关注贯彻在他的《知觉现象学》《论语言现象学》《间接的语言与沉默的声音》到他的两本遗稿《可见的与不可见的》和《世界的散文》之中。(1)Hugh Silverman,“Merleau-Ponty and the Interrogation of Language”,Research in Phenomenology,vol.x,1980,pp.122~141.当然,人们或许发现语言主题在梅洛-庞蒂那里并没有给出系统的表述,譬如他的《世界的散文》这部作品被普遍认为更多是关于真理的意义,关注的是人的存在结构,并非关注文字的经验构成。尽管如此,我们发现在这个讨论存在的结构之中,语言却占据了决定性的地位。(2)罗宾耐指出:“在梅洛-庞蒂那里,‘结构’这一概念既超出又包含了‘所指意义’的概念,因为其中增加了一份不依靠‘能指’即可独自成立的意义,而同时其中又已经‘存在’于经验事实的根本纠结当中了。[法]安德烈·罗宾耐:《模糊暧昧的哲学——梅洛-庞蒂传》,宋 刚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7页。他认为语言活动参与了存在的结构,存在如思维活动一样位于语言活动的势与力之中。杰姆斯·艾迪(James Edie)在《言说与意义》(SpeakingandMeaning)中指出:“人们可以认为,语言不仅仅是他后期著作一个重要主题,也是他关注的核心问题,某种程度上语言被视为我们的意义经验之整体的动力模式。”(3)James Edie,Speaking and Meaning,Evanston: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76,p.167.梅洛-庞蒂自己明确表示,人们无法通过一种科学的语言学来解决语言的问题,因为科学语言只是考虑语言本身的问题,而忽略语言与言说主体之间的关系和语言对言说主体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个问题。(4)Hugh Silverman,“Merleau-Ponty and the Interrogation of Language”,Research in Phenomenology,vol.x,1980,pp.122~141.在《世界的散文》这部20世纪早期的作品里,梅洛-庞蒂十分明确地推进了对这一问题的思考,并且把矛头直指那些试图在语言中寻找一块纯粹或纯真的意指领域的人们——这个纯粹意指的领域超越经验和表达,因而超越语言在言说的秩序中的真实功能。对梅洛-庞蒂而言,语言诞生于言说本身的序列之中,人们只有在这个序列中才能“重新发现已知语言的具体普遍性,这种具体的普遍性有别于语言本身却又不公开地否定语言本身”,即他反复提到的语言之中存在一种偶然性逻辑,一种具体逻辑。(5)Merleau-Ponty,The Prose of the World,trans.by John O’Neill,Evanston: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73,p.39.他认为,只要语言进入言说就一定是具体的,这才是语言的普遍性特征,是语言存在的本体论。因此,他写道:“如果说我们必须放弃那种赋予所有语言共同的本质的理性语法的抽象普遍性,这只不过是为了重新寻找一种语言的具体的普遍性,这种普遍性不用自我否定就能够自我区分。”(6)Merleau-Ponty,The Prose of the World,trans.by John O’Neill,Evanston: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73,p.40.

可见,梅洛-庞蒂对于语言问题的思考从未放弃“语言的具体普遍性”这一基本洞见。而且,我们非常有意识地发现,梅洛-庞蒂频繁地用“振荡”一词来描述这一洞见。据统计,“振荡”一词在《世界的散文》中出现13次,在《可见的和不可见的》中出现7次,在《知觉现象学》中出现12次。他在谈到“意指”或“意义”时写道:“意指是从符号中爆发而出,但它只是它们的振荡,就如喊叫声携带自身又超越自身,将正在喊叫的人的呼吸声和痛苦传达给每个人。”(7)Merleau-Ponty,The Prose of the World,trans.by John O’Neill,Evanston: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73,p.122.在谈到人的身—心与世界的关系时,他写道:“只要世界是我们体验的场域,只要我们成为世界的一个视点,我们立即就能领会世界,因为我们明白在那种情况下我们的心理—物理存在的最贴心的振动已经揭示了世界。”(8)Merleau-Ponty,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trans.by Colin Smith,New York:The Humanities Press,1962,p.362.视觉的交叉感觉能力赋予视觉或可视者以构型和赋义的功能,而这种能力正是源于振荡。他写道:“当我说我看到一个声音,我指的是我通过我的整个感觉存在,尤其是通过我身上受到颜色影响的这个区域,对声音的振动产生共鸣。”(9)Merleau-Ponty.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trans.by Colin Smith,New York:The Humanities Press,1962,p.209.

对梅洛-庞蒂而言,语言的问题即言说之振荡的问题,是“振荡为语词提供它们的初始意义”。“振荡”不仅使言语具体化,也构成言语的本体论基础。这个基础其核心就是语言的言说者或言说者之身体。“我的身体不仅把意义给予自然物体,也给予文化物体,比如语词。”(10)Merleau-Ponty,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trans.by Colin Smith.New York:The Humanities Press,1962,p.211.值得注意的是,他的语言哲学立场非常接近加达默尔的哲学阐释学。在哲学阐释学那里,语言问题是一个交际行为事件,这是一个在言说的生动之中开始说话的声音事件。在交际行为中,一次面向他者存在的潜在性,总是超越每次达成的共享协议:在某种程度上,言说不归于“我”,而归于“我们”。(11)Gadamer,Philosophical Hermeneutics,trans.and ed.by David E.Linge,Los Angele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77,p.65.加达默尔一样认为语言的问题属于言说的秩序问题。

梅洛-庞蒂很少讨论阐释学或使用阐释学这个术语。若考虑他是用交流这个术语代表阐释学,我们认为,他以一种迂回方式讨论了阐释学的话题。我们将钩沉出梅洛-庞蒂的语言哲学相关细节,同时寻找一条贯穿在含混哲学与哲学阐释学之间的线索,以便看清梅洛-庞蒂的语言哲学与加达默尔阐释学之间的联系。因此,我们需要找出含混哲学与哲学阐释学之间的共同主线。这条主线在梅洛-庞蒂的阐释学中由三步骤构成:步骤1,即前面引入讨论的语言问题,即从纯粹意指域进入翻译或解释,即进入言说的语词问题;步骤2,是对言说中引起振动的语言结构的存在性分析;步骤3,指剥夺了言说主体的声音的变形,即本体性的振动问题,我们还将在步骤3中分析含混哲学和阐释哲学之间的关系问题。

一、文本:居于人和世界之间

加达默尔1981年在巴黎与德里达举行对话,本次对话被加达默尔写进“文本与解释”一文。(12)Dialogue and Deconstruction——The Gadamer-Derrida Encounter,Edited by Diane P.Michelfelder &.RichcwLE.Palmer,New York: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1989,pp.21~27.在文章中,他认为,语言学家的立场往往是不充分的,因为语言学家从解释语言功能入手,把文本视为一项终结产物 (end-product)。阐释学家则认为,文本本身并非终结,而是中介或居间物,文本居于人和世界之间。他写道:

有鉴于此,人们需要理解解释这个概念的崛起。语词产生于协调性的关系中和不同语言的言说者之间的中介性功能中;就是说,语词最初与译者有关,然后才被迻译到难以理解的文本之解释上。一旦当语言作为居间世界以它预先确定的意义把自己呈现给哲学意识时,翻译就必须在哲学中占据关键的地位。……正是翻译在人和世界之间执行着从未圆满完成的调解,并且在这个程度上我们把某事物理解为某事物这个事实,是具有唯一的实际即时性和给定性。(13)Dialogue and Deconstruction——The Gadamer-Derrida Encounter,Edited by Diane P.Michelfelder& Richcw LE.Palmer,New York: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1989,pp.29~30.

在加达默尔看来,解释何时开始,翻译就何时开始。对话何时开始,翻译就何时开始。对话何时开始,语词的意义就何时开始。文本的话题何时开始,哲学阐释学的语言问题就在何处出现,或者,我们对文本语言问题的思考就何时开始。因此,这就意味着语言的功能性服务于交际之理解,其中,文本中已言说的东西将作为理解本身的事件临近言说:“谁进行理解,谁就已经进入了一种事件,意义通过事件实现自我主张。”(14)Gadamer,Truth and Method,Trans. by loel Weinsheimer and Donald G.Marshall,New York:Crossroad Publishing,1989,p.484.另一方面,对于阐释学而言,语言只是我们阅读文本的前提,文本的话题才是读者关心的对象。因此文本不是一个终结产品,而是一个居间产品。恰恰在文本话题提出的地方,语言问题才出现在哲学阐释学中。就这点而言,在语言交际功能中,文本将作为理解的事件再次或多次变成言说的对象。对此,他写道:“充分理解只有在涵摄客体与主体之整体中实现。依循这种理论,徳尔泰谈到‘结构’和‘居间点的聚集’,从而使人们得以实现整体理解。他因此将所有文本性阐释的一条永恒原则应用于历史世界,即一个文本必须根据其本身的条件来理解。”(15)Gadamer,Truth and Method,Trans.by loel Weinsheimer and Donald G.Marshall,New York:Crossroad Publishing,1989,pp.291~292.

加达默尔是说,言说努力临近理解并在理解过程中达成协议。通过这种努力,语词的理想,即语言中指称的具体化转化为已言说的语词。因此,已言说语词不仅不要与构成语言之符号系统混淆,而且也不要与语词本身混淆。我们很容易看到书面语词如何获得一种理想,因为写作不同于言说,它摆脱了起源的即时性和口语的可重复性。但是,写作对加达默尔却具有“一种惊人的真实感”,尽管它失去了口头语的直接性,譬如那些帮助人们实现理解和交流的声调和重音。简言之,书写文本把语词的理想性放回言说语言中即交流事件中。加达默尔告诉我们:理想“不只是适合于书写的结构,而且适合原初的言说和闻听,所以它们的内容既可以与具体言说行为分离,也可以再生产。”(16)Gonzalez,Francisco J,“Dialectic and Dialogue in the Hermeneutics of Paul Ricouer and H.G.Gadamer”,Continental Philosophy Review,no.39,2006, p.98.书写理想不仅与每个“现在”具有同时性,又是对语言事件的抽象。因此,阐释即让文本进入言说再次说话。文本是交流事件中的一个阶段,是整体意义的中介物,因此“它必须期待着未来;因为所有已言说的一切总是已经朝向理解以及把他者包含自身中”。(17)Gadamer-Derrida Encounter:Texts and Comments,ed.Diane Michelfelder and Richard Palmer,Albany:SUNY Press,1988,p.34.

与加达默尔相同,梅洛-庞蒂希望推动语言哲学的阐释学转向。梅洛-庞蒂在《世界的散文》中,对被言说的语言和能言说的语言作了区分,并对应于加达默尔关于语词的理想和已言说语词之间的区分:

已言说的语言,是读者和书本提供的语言,是既定的符号与可自由处置的含义的各种关系之全体。如果没有这一全体,读者实际上不能开始其阅读,是它构成了语言以及该语言的全部书面的东西;但能言说的语言,乃是书本向没有偏见之读者打招呼,它是这样一种活动:符号和可以自由处置的含义之间的某种安排由于它而发生了变化,接下来导致双方都发生改变,最后导致一种新含义从中分泌出来。(18)Merleau-Ponty,The Prose of the World,trans. by John O’Neill,Evanston: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73,p.14.

梅洛-庞蒂的区分是说明语言内部符号和言说之间的差异。前者指文本的语言,后者是读者赋予文本的语言。梅洛-庞蒂认为,阅读既是我们思想的自我投射和具体化,又超越自我而朝向他人的意图和意义,就像知觉跨越我们只是在事件之后才意识到的一种视域而带领我们走向事物本身。对他而言,交流不是思想内部意指的简单转换,交流双方借助体验获得意指而逾越思想。就是说,言说者的体验既在言语之中又在言语之外。

梅洛-庞蒂认为,言语诞生于沉默。如果言语从沉默中诞生,它就能在沉默中谋划其预期的结果,因为在经验和语言之间存在着一种交换;因为经验本身早已隐含超验性和变异性、表达性和结构性。语言同样是经验性的和事件性的,就如他所认为的,有一种语言本体存在,语言之魔力在其中持续被重复。因为,即使逾越了纯粹意指的运动,依然有话语的沉默之聚集,还因为表达的最大优点是它开启了从语词到存在、从存在到语词之间的持续性通道。诚如梅洛-庞蒂在《可见的和不可见的》中写道:“整个哲学在于恢复意指的力量,恢复意义或原初意义的诞生,恢复通过经验而实现经验的表达,这种表达尤其阐明了语言之特殊领域。”(19)Merleau-Ponty,The visible and the Invisible,trans.by Alphonso Lingis,Evanston: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68,p.155.

在交流的序列之中,(20)关于梅洛-庞蒂对“序列”这一概念的使用,请参考[法]安德烈·罗宾耐:《模糊暧昧的哲学——梅洛-庞蒂传》,宋 刚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9~10页。文字不再是作为符号被固定在纸中,不再单独依赖作者,而是同样依赖读者。梅洛-庞蒂认为,当人们把交流当成一种工具,从不使它逾越我们自己的反思力量,就会发生从言语的语言动力学进入“一种纯粹语言的幻想”之中。让语言背对经验的表达这种转向中,人们的任务就是“用纯粹的意指”代替“含混的暗指”。对此,梅洛-庞蒂写道:如果“符号在任何时刻都依然是被完整地解释和证明的某种思想的单纯简化,那么,表达之唯一决定性效力,是我们使用真正为之负责的那些意指行为,去代替我们的每一思想对所有别的思想的混乱暗示。”(21)Merleau-Ponty,The Prose of the World,trans.by John O’Neill,Evanston: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73,p.5.若我们接受表达是明确也是最完整的这一信念时,那么,我们将最终把算术作为语言的成熟形式。但是,若拒绝日常语言中的混乱而把算术视为语言的最高形式,这不仅与阐释学格格不入,还会把言语与历史和语言自身中的思想撕裂开来。(22)[法]梅洛-庞蒂:《世界的散文》,杨大春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7页。梅洛-庞蒂的反驳是:“说话者将自己的思想编成密码,并用一种发声的或可见的排列——不过是空气中振动的声音或写在纸上的墨迹——取代他的思想。思想是自知和自足的,但它却借助于一种并不携带思想、只是把它毫无歧义地指示给别的思想的信息来宣告自己。”(23)Merleau-Ponty,The Prose of the World,trans.by John O’Neill,Evanston: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73,p.7.

语言学家们一直试图把一种科学的严格性引入语言研究之中。他们对“意义”加以严格限制,并尽可能排除语言使用者,即言说主体。梅洛-庞蒂则认为,任何分析都不能把语言变成完全透明的,好像语言是一个物体那样摆在我们面前。故此,海德格尔清醒地指出,形而上学之真理以“最深刻的错误为它最切近之邻居,所以科学的任何一种严格性都赶不上形而上学的严肃性。哲学决不能用科学理念的尺度来衡量”。(24)[德]海德格尔:《路标》,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140~141页。同样,“数学的认识绝非比语文学—历史学的认识更为严肃。数学的认识只是具有‘精确性’特征,但这种‘精确性’并不意味着严肃性。向历史学提出精确性要求,就会与精神科学的特殊严格性观念抵牾”。(25)Merleau-Ponty,The Prose of the World,trans.by John O’Neill,Evanston: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73,p.120.用胡塞尔的话讲,数学尽管可能精确,却不能对现象的本质做出任何揭示性或严肃性解释。(26)Gadamer-Derrida Encounter:Texts and Comments,ed.Diane Michelfelder and Richard Palmer.Albany:SUNY Press,1988,p.14.同样,梅洛-庞蒂拒绝一种算术的语言:“算法,这一追求普遍语言的计划,乃是对于现实语言的一种反叛。……人们打算依据真理的尺度重新构造它,按照上帝的想法重新定义它,返回言语的历史之初,或者毋宁说使言语摆脱历史。”(27)Merleau-Ponty,The Prose of the World,trans.by John O’Neill,Evanston: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73,p.5.

梅洛-庞蒂不是从一般意义上拒绝所谓科学的语言学。我们对此可从索绪尔对他的影响中看出。他在《知觉现象学》之后,开始从索绪尔那里为他提出的“言语主体生活于其语言中”寻找合理的方法,去反对“语言学家们像对待一个自然物那样去传播语言”。科学语言学把语言视为人在其中缺席的宇宙,却忘记人与语言相互伴随,以及魔术、神话、诗歌和艺术向人们揭示的自然之敞开和时间之效果。他写道:语言“总是与它表达的事物和观念相似,它是存在的一体之两面。我们不能设想没有进入言语而存在于世界里的事物或观念。”(28)Merleau-Ponty,The Prose of the World,trans.by John O’Neill,Evanston: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73,pp.5~6.

按照索绪尔的观点,语言在能指和所指之间、语词和概念之间,是一种任意关系和差异化的游戏。但是,梅洛-庞蒂依然是从言语行为的一种现象学角度去思考语言问题。与索绪尔的结构语言学相比,梅洛-庞蒂更加关心语言的“起源”或语言的意义起源问题:“梅洛-庞蒂与索绪尔的结构语言学的关系典型地体现了他对待‘起源’的方式。”(29)Merleau-Ponty,The Prose of the World,trans.by John O’Neill,Evanston: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73,p.xxxv.值得思考的是,索绪尔在语言和言语之间做出的划分,是为了给语言学研究指明一条正确的方向,即人们应把语言作为一个共时性的符号系统,因此应该是一门共时语言学。索绪尔没有考虑到言说的经验或言说的存在方面。梅洛-庞蒂这样评价结构主义语言学:“索绪尔开启了一种言语的语言学,他认为言语每一时刻都必须在其内部表现为一种秩序、一种系统和一种整体性,没有它们,交流和语言共同体将是不可能的。”(30)Merleau-Ponty,The Prose of the World,trans.by John O’Neill,Evanston: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73,p.23.

梅洛-庞蒂对索绪尔的结构主义语言学做出了符合自己学说的理解。他写道:“从现象学观点看,即在把语言当作与一个现时的团体进行交流的手段来使用的会说话的主体看来,语言重新发现了它的统一性:语言不再是独立的语言事实的混沌的过去之结果,而是其所有成分都致力于转向现在和将来、因而受到当前的逻辑支配的一种努力的系统。”(31)[法]梅洛-庞蒂:《符号》,姜志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105页。换言之,无论是梅洛-庞蒂,还是加达默尔,语言的问题是语言作为言说的真实性和使用的问题,语言在使用中不是一个自然对象,也不是一个单纯由意识构成的问题。

二、我们:早已处于语言之中

加达默尔认为,意义总是通过理解一个事件而涌现出来,同时意义因一个事件而聚集。他在《真理与方法》中,把柏拉图对话称为哲学交流的样板。他表示,对话的成功取决对话参与者持续推进的意愿。对话始于双方自由地发出问题,到诉诸语言,到对话持续推动,最终让意义在理解的“事件”中涌现出来。在《人与语言》这篇文章中,他指出,语言向我们扑面而来,“我们总是早已处于语言之中,正如我们早已居于世界之中”。(32)[德]加达默尔:《哲学阐释学》,夏镇平,宋建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第64页。世界是构成我们理解语言的存在论基础,也因此构成加达默尔著名的理解者视域——历史的和阐释的本体论局限。进入一种语言即进入一个世界,因此,语言是人的有限性的标志。加达默尔从该见解出发,向我们指出语言的三大基本特征:首先,语言具有本质上的自我遗忘性(Self-forgetfulness)。在真实对话的言说形式中,我们往往忽略被语言学主题化了的那些语言特征,即语言的结构、语法和句法等,它们往往借助某种抽象才进入我们的意识。他认为,真实存在的语言是对“构成我们栖居其中的共同世界”的道说。“语言越是生动,我们越不能意识到语言。”第二个基本特征是语言的自我-弱化性(I-Lessness)或语言的无我性(Non-assertion of self)。加达默尔认为,我说话时我总是对某人而说,即被语言所言说的东西总是被置于我与之言说的那个人的面前。我的言语携带我并超越我本人,进入一场我与言说对象一起构成的运动中。任何话语不独属于“我”,而是属于“我们”。对他而言,每一次真正的对话都撕裂每个言说主体中那个不断聚集又不断分解的中心。第三个基本特征被他称为语言具有包罗万象的普遍性。他的解释是:“语言包容一切。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完全从被言说的领域中排除出去。”(33)[德]加达默尔:《哲学阐释学》,夏镇平,宋建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第68页。关于语言的第三个特征,加达默尔还认为:“所有讲出来的话的真实含义绝不仅仅包含在讲出的话中,而是或多或少地与未讲的话有关。”(34)[德]加达默尔:《真理与方法》,洪汉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3年,第67页。

对哲学阐释学而言,意义的确定性,即所谓意义的不朽之品质,总会在对话中面对那些未被言说的东西而消失。加达默尔以翻译为例,认为我们阅读从外文翻过来的译文的体验中可以获得说明:尽管译者注定要面对他所要翻译的东西,可他绝不可以简单地复制已言说的内容,而是把自己置放在已被言说的方向上,以便把即将被言说的东西朝着自己言说的方向上引导。我们的阐释,总是具身于语言的王国之中,这是一个我们获得共识的领域。他写道:“译者必须把被理解的意义翻译到另一个言说者在其中生活的语境中。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可以随意地对另一个言说者说的话加以歪曲。相反,意义必须被保留下来,但因为它必须在一个新的语言世界中被理解,它必须以一种新的方式在这个新的语言世界中确立其有效性。因此,每一个翻译都同时是一种阐释。”(35)Gadamer,Truth and Method,trans.by loel Weinsheimer and Donald G.Marshall,New York:Crossroad Publishing,1989,p.389.

加达默尔认为,语言行为之发生,是由于语言有自己的结构性空间。语言除了自己的语法形式外,还有自己的存在或本体论空间,与原文相比,译文总是显得平淡无味,是因为译文缺乏原文那样的空间性。意义总是一种意向,而“包含在所说话中的精确含义,仅仅在原文中才进入语言,而在所有替代性的说法中都会失去原有的形状。因此,翻译者的任务是把自身置入原文的意向中,这样才能把原文中所说的意思保存在翻译者的意向中”。(36)[德]加达默尔:《哲学阐释学》,夏镇平,宋建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第69页。因此,意义发生在语言事件之中或对话在其中发生的空间中,而不是在别的地方。同样,译者翻译时必须去占有自己的空间或翻译的空间,“只有在这个空间里,对话,也就是属于所有日常理解力的内部的无限性,才是可能的”。(37)[德]加达默尔:《哲学阐释学》,夏镇平,宋建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第70页。这个空间成为翻译之可能性的延伸,以及成为译语的事件性语言的基础。正是在这种语言事件的延伸之中,我们才开始明白,为什么没有某种单一意义的重复生产。加达默尔在其著作中多次用到“虚拟性”这个词,他确信在我们的言说中存在一种“言语的虚拟性”,即语言自身内部存在的可能性而为我们敞开无数新的可能性。加达默尔写道:“正是言语活生生的虚拟性的逻辑表达将意义的整体性带入游戏中,但不是对整体进行表达。所有人类言说都是有限的,其中隐藏了需要解释和揭示的无限意义。”(38)Gadamer,Truth and Method,Trans.by loel Weinsheimer and Donald G.Marshall,New York:Crossroad Publishing,1989,p.458.

虽然他认为表达不是对整体的表达,但却睿智地认为,理解一定是整体的理解。他用洪堡的话说道:“语言确实是此在的,却又与一种无限的、真正无穷无尽的领域有关。因此,语言必须对有限的手段进行无限的使用,并且通过把思想和语言的力量结合起来才可能做到这一点的。”(39)Gadamer,Truth and Method,Trans.by loel Weinsheimer and Donald G.Marshall,New York:Crossroad Publishing,1989,p.438.他以翻译为例:“在对某一文本进行翻译的时候,不管译者如何进入原作者的思想或设身处地把自己想象为原作者,他都不可能纯粹地重新唤醒作者大脑中的原始心理过程,而是对文本的再创造,而这种再创造乃受到译者理解文本内容的方式所指导。”(40)Gadamer,Truth and Method,Trans.by loel Weinsheimer and Donald G.Marshall,New York:Crossroad Publishing,1989,p.487.文本在解释中呈现世界或让世界绽放,语言在言说中进入运动,言说让世界振荡起来。语言中这种未说之言(沉默),一旦被说出,它们随着文字一起运动并振动起来,文字因此获得创造性的增量。

加达默尔认为,进入语言之中并不意味着获得了另一种存在,而是让事物归于它自己的存在来呈现其本身。因此,凡语言的东西都有一个预测性的统一体:它蕴含了一种区别,即语言存在与语言自我表现的区别,但两者完全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区别,是一种既有同一又有差异的悖论。差异总是存在于同一之中,否则同一将不会存在。因此,对加达默尔而言,促使意义具体化的言语事件只能是预测性的:“说某人意思是什么,意味着要把已说的与未说的无限性聚集在那种意义的统一体之中,并且确保它被理解。”(41)Gadamer,Truth and Method,Trans.by loel Weinsheimer and Donald G.Marshall,New York:Crossroad Publishing,1989 ,p.469.表达的具体化总是蕴含个体的、历史的、空间的、神话的“存在性投射”。表达如此,翻译更是如此。翻译从一种语言向另一种语言的转换过程,不仅是原作的“存在投射”,也是译者的“存在投射”。

鉴于以上所言,言说主体其实是发生在言说事件中的一种解释行为。对加达默尔说来,言说事件就是自我呈现,是在具体表达与存在之整体关系中产生一种存在的增量。他认为,语言是因语词的虚拟性为我们敞开了话语的无限性以及“自我表达”的无限性。语言不是细针密缕的墨守成规,语言是持续使整体涌现和生成之势和力。加达默尔认为:“人类言语是那种把意义之整体性带入游戏的言语之活生生的、虚拟性的逻辑表达。一切人类言说都是有限的,蛰伏于语言中的是渴求解释和表达的意义之无限性。”(42)Gadamer,Truth and Method,Trans.by loel Weinsheimer and Donald G.Marshall,New York:Crossroad Publishing,1989,p.454.

回顾前面,我们初步了解梅洛-庞蒂关于言语的创造性见解:言语不同于已被言说的语言,符号与意指在言语的运作中发生改变,从而从中“分泌出一种不知来自何处的‘意义’,并把该意义投射到它周围的物质环境和传递到其他具体化的主体身上”。(43)Merleau-Ponty,The Prose of the World,trans.by John O’Neill,Evanston: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73,pp.12~13.与加达默尔相比,这些观念如何具有相同性,仍需拭目以待。

符号与意指在使用中“出现新的意指”,这意味着他们两人主张在言说的振荡中会迎来再次言说的临近。梅洛-庞蒂在《世界的散文》中曾有在阅读中放弃主权的言论:“我创造了司汤达,我在阅读他时变成了司汤达,但这是因为他首先知道如何把我安置在他那里。读者的主权不过是想象的,因为他从这本称之为书的可怕机器中,从这一创造各种含义的装置中获得了力量……(但是)凡读者和书之间的关系发生逆转之处,凡书支配读者之处,可表达的瞬间发生了。”(44)Merleau-Ponty,The Prose of the World,trans.by John O’Neill,Evanston: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73,p.10.在这里,关于语言之效果,梅洛-庞蒂与加达默尔有惊人相同之处:语言表达始于语言隐匿之时——这确实是一个令人着迷的悖论。“正是语言使我们趋向它所意指的东西。语言在运作中向我们隐匿自身。语言的得意之处在于它能够自我抹除,并把我们带到语词之外进入作者思想中,我们因此幻想我们与作者之间彼此渗透,心领神会。”(45)Merleau-Ponty,The Prose of the World,trans.by John O’Neill,Evanston: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73,p.13.这是说,一旦“司汤达的语言在读者的心灵中恢复生命”,一种表达的瞬间就发生了,也同时改变了读者对该语言的理解。这一点尤其体现在阅读诗歌和小说以及阅读绘画的读者身上。作为读者的我面对眼前书页中的语言时,恍若有一种对“道”之朦胧涌现的感觉:“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恍兮惚兮,其中有象。”(《道德经·第二十一章》)此刻,语言与读者都实现了自我的各自敞开,我理解了自己,而语言通过我实现了它的具体化。用梅洛-庞蒂的话讲:“只要语言真实地发挥作用,对于听和说它的人来说,它就不会是一种去发现在它自身那里已经存在着的含义的简单邀请。”常听人说“一语惊醒梦中人”。其实梦中人早在语言中,是语言烛照了沉默的存在。梅洛-庞蒂认为,我们在语言面前“具有按他人的形象重塑我们且让我们向别的意义开放的能力。这种能力,在作为意识的我面前,他人是不能拥有的”。(46)Merleau-Ponty,The Prose of the World,trans.by John O’Neill.Evanston: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73,pp.12~13.或者说,他人之所以能够在我面前自吹自擂,滔滔不绝,恰恰是因为我也是语言,我能够让自己被对话活动引向新的认识状态。

这个新的认识状态对读者是如何发生的呢?与加达默尔一样,梅洛-庞蒂把语言作为理解的一个事件,每一次言说包含对话的双方,是双方共同努力的结果。对梅洛-庞蒂而言,在理解中出现新的意义这个问题,并不简单地是一个对话游戏的问题。与加达默尔认为语言拥有一种预测性结构相吻合,他认为,意义的问题发生在言说的振动之中。譬如语言的神秘之处“恰恰在语言痴迷于自身,通过自身的一种剩余(sediment),向我们开启一种新的含义”。(47)Merleau-Ponty,The Prose of the World,trans.by John O’Neill,Evanston: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73,p.115.语言的“剩余”是一种附加,是一种“气息”,是一种力场。它因言说的振动而弥散开来,语言表达力就蕴含于这种振动之中。言说的振动是边缘和空间的振动。最为纯粹的意义之真理是以边缘性的视点为前提的,而不是完全处于清晰的视觉的中心,它们的意义要归功于语言在它们周围的视域结构之中,而意义是这个结构中的凸显。在梅洛-庞蒂看来,我拥有语言世界就像我拥有我的周围环境,我的身体拥有词语就像词语拥有我的肢体。

言说之振动,是有声与无声之间的振荡,是有声的沉默与沉默的声音之间的振荡,“无声”的振动是整体中的振动。我们往往在把握言说的意义时,总有“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感觉,因为意义总是整体的意义,整体包含在意义之中。因为这振动,“有声”与“无声”之间开启一道裂缝,它构成了言说的创造性维度,也因此使言说具有独特的阐释性能力,让人们从包裹于过剩、已说、未说的语言中吸取它的新意义,真所谓“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道德经·第二十一章》)。梅洛-庞蒂用于表达“过剩”的另一个词是“沉默”(silence)。他认为“沉默”是一种即将到来的表达,“正因为这些表达已经是既有的,空白和沉默的要素在它们那里就被磨灭了。但正在形成中的表达的意义原则上不会是这样的:这是由语词本身的交流而来的一种侧面的、倾斜的意义”。(48)Merleau-Ponty,The Prose of the World,trans.by John O’Neill,Evanston: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73,p.47.

那么,我们将如何理解沉默的性质?言说之所以发生,是以非言说的内容为背景的。换言之,是以沉默为背景的。但语言注定要表达,又可悖论式地称之为“沉默的声音”,梅洛-庞蒂称之为“能言说的语言”,即与被言说的语言相对应的一种语言。能言说的语言是整体的言说,而被言说的语言是整体中的言说。前者是在表达过程中自我形成的语言,并自我生成意义的语言,或者因言说之振动而产生运动,言说则在这种运动中发生。后者是完成表达的语言,是习得或现成的语言,也是在意义面前自我消失的语言。

能言说的言语不说话,是沉默,是一种有声的沉默而不是一种虚无。它是前语言的沉默,它从无声走向有声,而被言说的言语则从有声走向无声。梅洛-庞蒂在《间接的语言与沉默的声音》中指出:“完整表达的概念是无意义的,任何语言都是间接的或暗示的,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说是沉默。意义与言语的关系不再可能是我们始终看到的这种逐点对应。”(49)[法]梅洛-庞蒂:《符号》,姜志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47页。梅洛-庞蒂认为,“完整表达”是以间接、暗示的或沉默的方式实现的。他以儿童学习语言为例,儿童掌握语言的标志是“他学会把符号与符号的边音联系理解为符号与意义的最后关系”。若我们就此理解他的沉默概念,他似乎把词与词之间的关联理解为沉默,或者是词与词之间以及围绕它们周围所形成的整体“漩涡”。他认为,儿童一开始就是在整体中讲话,因为儿童是把音位或词语当成句子来用的。儿童说出一个词或一个音位,他已把握了听到的话语是从整体中涌现出来的。因此“只有作为整体的语言才能解释语言如何吸引儿童”。(50)[法]梅洛-庞蒂:《符号》,姜志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50~51页。

沉默直接来自活生生的言语。活生生的言语不仅提出要求而且向我们呈现出“言语组织交织于其中的这些沉默的线索”。(51)Merleau-Ponty,The Prose of the World,trans.by John O’Neill,Evanston: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73,p.38.这些线索永远把我们引向远方和未来。因此表达没有终结,没有绝对透明的意义,意义持续在发生,它永远不会结束,而有些意义却只能在未来获得拯救。既然在对话中一个语词的意义不会“像黄油涂抹在面包上”那样依附于一个语词,因此,这一条沉默的线索就意味着开放的缺口,意味着从中产生超越我们的无限可能性。可以说,一切命题的意向意义,就是引导人们去聆听那未被言说的沉默。对话都是对沉默的言说,是对沉默的有声言说。所有具有意义的语辞结构,都是对思维的难以琢磨的心理和生理过程的语言模仿。

我们还有另一种理解沉默的方式。既然只有语言被使用时或当语言在运动中振动时,语言才拥有自己的意义,那么,沉默则属于我们在加达默尔那里发现的“可能性”这一概念。加达默尔指出:“人们可以探讨人曾经历过的这个世界结构,这个结构不过是这个世界之‘可能性’的经验而已,我们就是从这个意义去讨论一种世界的本体论。”(52)Gadamer,Truth and Method,Trans.by loel Weinsheimer and Donald G.Marshall,New York:Crossroad Publishing,1989,pp.188~239.在他看来,语言中所给定的,主要不是同这种或那种对象的关系,甚至也不是同某个对象领域的关系,而是同整个存在的关系。从加达默尔对“可能性”一词的使用中可见,他不是用该概念来指一种有待实现的潜能,而是指一种不断开放的潜力,并且从这点上我们看到梅洛-庞蒂和加达默尔之间的一种基本差异。

如前指出,梅洛-庞蒂接受了索绪尔的结构主义语言观以及符号差异化运动的见解。梅洛-庞蒂写道:“我们在索绪尔的著作中学到,......每一个符号都是模棱两可的或无新意的,只有符号的结合才能产生意义。”(53)[法]梅洛-庞蒂:《符号》,姜志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46页。依循这一方向,梅洛-庞蒂对意义如何在相邻语词的间隙之中涌现的方式进行了讨论。意义是一种运动,是语词与语词之间的关系。意义涌现于关系中,意义是一种居间性,犹如洞穴,洞穴遇风而鸣。梅洛-庞蒂因此把它视为奇迹:“语言被言语的运用超越。使语言在学习语言的人看来是自我超越、自我教授和指出它自己的解释的这种循环,可能是定义语言的奇迹。”(54)[法]梅洛-庞蒂:《符号》,姜志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46页。

另一方面,对加达默尔来说,差异发生在一种有限的有待阐释之语境中,而且有限与人的归属感有关。他认为“归属感”是对历史价值之原始意义的一种限制,不是因为主题选择服从科学范围以外的主观动机,而是因为归属于传统,因此始源地和本质地归属于此在的历史有限性,这就如此把自己投入到未来可能性之中。理解的有限性不仅支配我们人类,而且支配我们的历史意识。他认为:“对文本的理解和翻译并非仅仅是科学的事,而是明显地属于人的世界性经验。”(55)Gadamer,Truth and Method,Trans.by loel Weinsheimer and Donald G.Marshall,New York:Crossroad Publishing,1989,p.277.经验是对人类有限性的经历。真正有经验的人知道,他既不是时间的主人也不是未来的主人。有经验的人都知道,所有的远见都是有限的,所有的谋划都是不确定的。经验的真正价值依靠他自身得以实现。显然,加达默尔是从辩证思维来思考差异的,他同时把这种辩证思维引入解释结构之中。这一点与阐释学发动者海德格尔通过对此在的时间性分析,把理解作为此在的存在方式来把握是一致的——“解释活动所以是辩证的,而首先在于,适合于解释文本意义的语词把这种意义的整体表达了出来,从而使文本的意义无限性以有限的方式在词语中被表达。”(56)Gadamer,Truth and Method,Trans.by loel Weinsheimer and Donald G.Marshall,New York:Crossroad Publishing,1989,p.368.

然而,梅洛-庞蒂欲将他的语言差异概念延伸到可见的与不可见的本体论叠加/增值/变量的框架中。他认为,语言是在可见者与不可见者之间的缝隙中开始言说的。他在《符号》中认为,语言必须成为“近乎不可见的”。我们有关阐释学问题所依赖的言说的振荡问题,则要求我们对沉默和“本体性振荡”之间的链接做出回答。另外,他在《可见的与不可见的》中写道:“因为我们是一个一个的经验,也就是说是一些思想,它们感到了经验和思想后面它们所思考的空间、时间和存在本身的分量,它们因此在自己的目光下既未持有一个连续的空间、时间,也未持有系列的纯观念,而是在其四周拥有一个重叠的、增值的、侵越性的、杂乱的时间和空间——一个持续的孕育、持续的分娩、生成性、普遍性、原初本质、原初存在。它们是同一本体性振荡的交点和波腹。”(57)Merleau-Ponty,The visible and the Invisible,trans.by Alphonso Lingis,Evanston: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68,p.115.

三、语言:亦出自沉默的深渊

梅洛-庞蒂在《可见的与不可见的》中,把一种沉默的“表达”赋予了哲学。他认为:“哲学不是一个词,它对‘语词的意义’不感兴趣,它不为我们所看见的世界寻找语词的代用品,它不把世界转变成言说之物,它不是按照被言说或被记载的秩序安顿自己。哲学要把事物本身从它们沉默的深渊引向表达。如果哲学家发出质疑,并假装对世界和世界的想象的无知,而这个世界运转着,并在他内部连续地成形,他这样做正是为了让它们说话。”(58)Merleau-Ponty,The visible and the Invisible,trans.by Alphonso Lingis,Evanston: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68,p.4.梅洛-庞蒂想在语言和世界之间,言说主体与他的世界之间,建立一种更加密切的联系。这一联系构成他通过语言的非确定性去建构一种含混哲学的发轫点。关于语言和本体论的联系,他写道:“语言的生命只来自沉默;我们扔给他者的一切都在这个我们永远不离开的沉默的地方涌现。……语言出自沉默的深渊,不是存在的面具,只要人们知道如何去把握语言以及它全部的根须和枝叶,它们是存在的最有价值的见证。”(59)Merleau-Ponty,The visible and the Invisible,trans.by Alphonso Lingis,Evanston: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68,pp.125~126.

对梅洛-庞蒂而言,交流的事件在言说的振荡之中发生,是因为语言包含了存在对我们思想的支配。“我是一个有声的存在,但我是从我内部听到自己身体的振动的;就像马尔罗所说的那样,我用我的喉咙来倾听我自己。”有声是存在的完成,人是发声的动物,人是语言的动物。有声与其说是存在的表达,毋宁说是人的存在之完成。因此,语言是存在的见证,语言不是说话的主体。相反,事物不是我们用言语去道出,而是由拥有我们的言语来道出。“言语不仅限于其在世界中占据位置和扩展过去。言语试图把过去保存在它的精神或它的意义中。”(60)[法]梅洛-庞蒂:《符号》,姜志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97页。如果有人因此要问存在的声音来自何处,他的回答是:“我的声音系于我的生活之整体,而不是任何别的人的。”(61)Merleau-Ponty,The visible and the Invisible,trans.by Alphonso Lingis,Evanston: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68,p.144.

存在的声音同时又是沉默的声音。沉默不是对表达的否定,它相反是表达的完成或者是对表达的构成。这是一种肯定性的否定,是一种永远在场的缺席,是一种充实的圆满虚无,但绝不是“无”。当我们在可见的与不可见的缠绕之中,在存在之中心的自我调解的可逆性中,去思考非同一性这一问题时,这种声音总是在不断地回荡着。这种可逆性发生于言语的不可见里和言语的意指之中。对梅洛-庞蒂而言,言语与思想与世界折叠在一起。言语的形成过程表达了——至少潜在地——一种它作为其一部分的本体论存在。更为重要的是,言语必然最有力地向存在持续开放、持续涌现,因为它们注定要更接近地传达着整个生命,注定要使我们习惯了的那些明证性持续震荡,直至消散。梅洛-庞蒂写道:“最富有哲学的语词……是向存在敞开的最具活力的语词,因为他们更加密集地传达着整个生命,并使我们习以为常的明证性振荡直到解体。”(62)Merleau-Ponty,The visible and the Invisible,trans.by Alphonso Lingis,Evanston: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68.pp.102~103.

在语言中发生的,是本体论的不断形成和趋向整体的完成,是“趋向”而不是到达。语言需要持续地言说,持续地接近本体论。因此理解的发生是多次性与整体间的统一,意义是整体的意义,或者称之为整体的凸显。诺斯若普·弗莱在《批评的剖析》中谈到诗歌的语言本质时,与梅洛-庞蒂的哲学观相吻合:“所有具有意义的语词结构都是对那个被称为思维的难以捉摸的心理和生理过程的语言模仿,这一点是很清楚的。这是一个跌跌绊绊的过程,经过了同感情的纠缠、突然的非理性的确信、不自主的洞察的闪光、理性化的偏见、慌乱和惰性的阻塞,最后抵达一种全然不可名状的直接。”(63)Northrope Frye,Anatomy of Criticism,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57,p.77.加达默尔《哲学阐释学》把这种本体论的形成称为“现实”:“凡在有人说话的地方,语言都有它们的现实,或凡在人们相互理解的地方,都有语言的现实。”(64)Gadamer,Philosophical Hermeneutics,trans.and ed.by David E.Linge,Los Angele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77,p.78.保罗·利科《活的隐喻》则把语言的开放性称为语言的非指涉性。他用苏姗·朗格的话,把它称为“虚拟的生活体验”。这种非指涉的“虚拟性”是一种“深度语言”,它所表达的虚拟生活体验类似于情绪——“这种情绪由具有向心力而非离心力的语言赋予形式并且只是这种语言所表达的东西本身。”(65)[法]保罗·利科:《活的隐喻》,汪堂家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第288~289页。“情绪”与“空气”有关,如果“空气”与节奏联系起来,节奏与气氛、背景,以及包围和推动声音流动的环境联系起来,空气因而就是一种本体论的存在。“情绪”一旦与语言结合,表达就变成了意义与感觉的融合。我们还注意到,利科以阅读诗歌为例,指出阅读活动“不是意义与声音的融合,而是意义与一系列意象的融合”。(66)[法]保罗·利科:《活的隐喻》,汪堂家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第289页。须厘清的是,“声音”不是梅洛-庞蒂意义上的“声音”,而是指具有载体意义的“声音”。梅洛-庞蒂用“声音”指示“表达”,而“沉默”表示处于边缘或居间的本体性存在。

梅洛-庞蒂还认为,人在世界上所拥有或可能拥有的一切早已被原初地给予。我们与原初渐行渐远,可我们依然笼罩在原初之中。他告诫我们:我们何必要从遥远的地方寻找我们的本质,它就在我们身体在静止或移动时所划出的暗影和结构中。沉默的声音不仅不沉默,而且是铿锵的言说之音,是意义本体论的存在又是表达的悖论。“如果人们要揭示人是怎么看和怎么听的,将会发现沉默的世界的结构是这样的,语言的所有可能性已经在它之中被预先给予了。”(67)Merleau-Ponty,The visible and the Invisible,trans.by Alphonso Lingis,Evanston: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68,p.155.语言唯有从沉默中获得生命。语言给予人的一切,都是从这种我们绝不会返身而去的浩大的无声之域中涌现。

恰恰在这点上,保罗·利科与梅洛-庞蒂相吻合。保罗·利科认为,意义由一系列意象唤起,而意象又成为图像,而图像构成意义从中涌出之整体。图像向意义不断开放并为解释提供无限广阔的领域。我们的理解如何发生,取决于我们与世界的关系;我们如何赋予世界以意义,取决于我们与世界之间的具身性结构关系。我们理解一个汉字或理解一个英文单词,不是完全接受其声音或形式的存在,或简单地说“我认识它”。那些被单个语词所引出的沉默与词语一起,被一起给予了拥有耳朵的听者或作者。对梅洛-庞蒂而言,“沉默”反倒成为意义看不见的载体和无声的表达。换言之,语词与语词之间有一道看不见的深渊,就是意义。意义的链条是相互依赖的,意义单位的定义是由具有其他意义的词和句构成的。意义离不开它的那个起组织作用的系统整体。梅洛-庞蒂让我们以不同的方式看到了同一个悖论,这个悖论与个人或社会之间的悖论相同:个人是相互分离的,社会则是一个连续体,而个人是这个连续体中不可分离的一个阶段。如夏尔·贝克尔所说:“我不知道是我在说话,还是它通过我在说话,还是人们通过我在说话,我至多能确认,这三种方式似乎共同存在于语言中。”(68)[法]埃德加·莫兰:《方法:思想观念》,秦海鹰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75页。我们亦可以继续对此演绎而出:不是语词在表达意义,而是意义在不断地表达语词。变化的不是语词,而是表达着的意义,语词因每一次表达而产生新的意义,意义是不断变化的痕迹。

在《可见的与不可见的》中,梅洛-庞蒂以质疑和探索开始,从回应的姿态去迎接“言说”。一切言说都是未完成式,都是沉默和言语相互纠缠的见证,沉默是“我们与存在的关系的形式本身,就好像它就是我们的问题的无声或沉默的对话者”。(69)Merleau-Ponty,The visible and the Invisible,trans.by Alphonso Lingis,Evanston: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68,p.129.哲学的任务就是揭示这个尚未确定的存在。但这也意味着存在呼唤解释,即使这只不过是一种自我解释。这一点可从梅洛-庞蒂关于阐释学的第三步中看出,同时加达默尔的哲学阐释学似乎依然有效。在讨论语言和世界之间的关系这个问题的语境中,加达默尔指出,这种回答是一种神学的回答。他思考存在者之存在时,建议我们不要把哲学阐释学与从本质上对该问题作出神学回答的希腊思想相混淆。他写道:“奴斯(nous,即理性)被认为是最高和最完美的存在物,它把一切存在物之存在都聚集自身之中,是诸存在者之存在。说出逻各斯就是把存在物之结构带入语言之中,进入语言之中对于希腊思想无非只是存在物本身的显现,即它的真理的显现。人类思想把这种显现的无限性理解为其自身被实现的可能性,即其自身的神性。”(70)Gadamer,Truth and Method,trans.by loel Weinsheimer and Donald G.Marshall,New York:Crossroad Publishing,1989,pp. 456~457.

加达默尔似乎并不跟随这种思考方式,因为阐释学现象受制于历史经验之有限性。“为了正确对待这种有限性,我们需要继续抓住语言这条线索。”语言是中介,而我们与世界之关系在语言中得以发生。“就是说,实际的完成是在语言中发生的。”(71)[德]加达默尔:《哲学阐释学》,夏镇平,宋建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第37页。作为言说者的我们总是纠结于“语言的轨迹”中,纠结于语言之有限性中,因为在语言轨迹中“我们经验本身的秩序和结构在语言的轨迹中得以最初形成并不断地变化”。(72)Gadamer,Truth and Method,trans.by loel Weinsheimer and Donald G.Marshall,New York:Crossroad Publishing,1989,p.553.正是基于“语言被不断构成和持续构成”这个语言有限性与适应性相结合的特征,使加达默尔认为能被理解的存在就是语言。我们的言说是对语言的一种应答,因此,其中必定存在着一种言语的虚拟性,即通过把可能性存在控制在自身内部而开启新的意义的可能性。加达默尔写道:“事实上,语言是依靠它的虚拟性才为我们敞开了话语的无限性,彼此言说的无限性,自由地‘表达自我’和‘忍任自我被表达’的无限性。语言……是一种不断生成和富有创造性的能力,正是因为它们,整体才得以持续不断地畅通无阻。”(73)Nicholas Walker,On the Contribution of Poetry to the Search for Truth,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6,p.Ⅱ.

再者,语言的可能性不是一种有待实现的潜在性,因为语言的聚集性对加达默尔来说具有预测性,而在活生生的语言中,最利害攸关的是可理解性的构成。语言的预测性结构明显地体现在诗歌语词之中,这种语词总是能够道出更多的东西。语词本身借助它内部振动与语言整体发生共鸣,使意义在瞬间进入沉默的无限里,同时牵动我们的触觉,去玉成语词的自我实现。诗歌语词在自我实现中并不反映现存的事件,而只是纯粹地道说。加达默尔认为,哲学话语担当了与诗歌语词相同的言说任务。无论是让传统以一种新的声音再次言说,还是让语言对从未言说的进行道说,阐释主体都是处在聆听回应的召唤中。以此可见,语言言说的振荡发生在它的形式结构中,发生在问与答的逻辑中。他者在对话的场域之中既同一于自我又同一于他者,因为对话的事件性存在是以它的非同一性自我呈现出来的。

四、结语:开启面向倾听的转向

至此,我们再次回到梅洛-庞蒂含混哲学和加达默尔哲学阐释学的关系问题。对前者而言,人们在言说的振荡中发现了所有言说的共鸣,维护言语可逆性的共鸣以及言说主体的声音与存在的沉默之音的共鸣。哲学家通过与一种深渊的约定而陷入言说的振荡之中。言说之光来自一种“在深渊处的聆听”。(74)See Patrick Burke,“Listening at the Abyss”,in Galen Johnson and Michael Smith,Ontology and Alterity,Evanston: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90,pp.81~97.对后者而言,人们在言说的振荡中听到他者的声音,他者虽无名却不沉默。对两人来说,他们的任务就是通过言说的振荡,去实现言说,去开启面向倾听的转向——这是一种存在于世界中所发生的交流与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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