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斝—爵:夏商周酒器—礼器演进的多重变奏*
2020-02-19张法
张 法
远古中国,酒器作为礼器在仪式中具有核心的地位。因此,酒器的演进内蕴了仪式演进的重要内容,从而内蕴着观念演进的重要内容,酒器—仪式—观念相互联动。酒器的演进,不仅是酒器的器形变化,而且是观念体系的变化。远古酒器的演进,内容非常复杂,但由于类似于“成王败寇”的历史定律,目前被发现的,只有文献上呈现的演进的三大阶段:第一阶段是西北酒器由酉到尊的演进,第二阶段是西北与东南互动而来的中原由尊到彝的演进,第三阶段是夏商周的由彝到爵的演进。本文的重点是第三阶段,但且先简要介绍头两阶段,以作为第三阶段的背景。
从鸡彝到彝后面的观念演进
仰韶文化的尖底酉器在向礼器演进中,在考古上即由半坡型向庙底沟型以及由庙底沟向中原龙山文化的演进中,变成了与观念体系相连的尊。来自西部的尊,在与东部大汶口文化的鸟形三足器和南方屈家岭—石家河文化的非鸟意三足器的互动中,产生出了鸡彝。鸡彝酒器,包含着具有地域特点和阶段特点的“鸡”与具有普遍内容和整体进程的“彝”两方面的互动内容。而在鸡彝酒器的动态进程中,鸡的一面因其特殊性和阶段性,很快被改变,彝的一面因其一般性和整体却一直保存下来。彝在甲金文中如下:
尊在仰韶文化中业已形成了专门酉器—一般礼器—仪式心态这三位一体的内容。当这以酉器为核心的三位一体内容与大汶口文化和屈家岭—石家河文化的三足酒器进行互动之时,就把两种文化的内容都容纳了进来,形成了彝的体系。彝,与尊一样,具有两个层面:一是酒器层面,一是礼器层面。因此,彝在东西南文化互动中的展开,就既在酒器中展开,也在礼器中展开。由这一视野,西方的酉形酒器与南方的非鸟意形酒器的互动,不但体现在鸡彝上,也体现在豆的器形的千姿百态的演进中。而西方酉形酒器与东方鸟形酒器的互动,交融扩展为六彝体系。《周礼·春官·司尊彝》讲了六尊、六彝两大体系在后来的并置,细分起来,可以看到,六尊是东西南融合初段中以尊为主组成的体系,六彝是东西南融合晚期以彝为主组成的体系。六尊:牺尊、象尊、著尊、壶尊、大尊、山尊。其中牺尊从礼之牺牲角度分类,包括牛尊、羊尊、犬尊等,象尊主要从禽兽角度分类,有凤鸟尊、鸱鸮尊、鸟兽尊、犀尊、象尊等。这两类器物显著地体现了仰韶文化的礼器在与大汶口文化礼器的互动和交融,既体现了东西文化在动物观念体系的整合,又体现了礼器器形上的整合,本以尖底酉器和无足盆壶为主的西部之尊,在这两类上都加上四足或三足,形成一种特殊器形。后面四尊则在器形上都保持西部的无足原样,著尊主要是由酉器而来的觚、觯、甒。壶尊主要是来自于壶以及由之的扩展。大尊主要来自于缶以及由之的扩展。山尊主要来自于罍以及由之的扩展。总之,尊的后四类是在仰韶文化原有的器具体系和演进套路中对壶、觚、缶、罍的神圣化而来,前两类则体现了与大汶口文化互动后在观念体系和器形体系上的新质。六彝体系:鸡彝、鸟彝、斝彝、黄彝、虎彝、蜼彝。六彝体系与六尊体系比较起来,一方面有与尊一样具有酒器和由之扩展为整体礼器的共性,另方面又有出发点和强调点不同而来的差异。六尊是以西方灌礼中具有哲学意味的酉器为基本点而展开,因而在对东方和南方文化的接受上有自己的选择方向,酉器仍然显出了巨大的影响。六彝是以中原的鸡观念为基本点而展开,从而中原在对东西南三方文化的融汇上,形成了新的选择方向。因此——
六彝体系与六尊体系相比,又有新的特点。第一,六尊只有两类以动物为器形,六彝全以动物为器形并以动物来命名,体现出在东西南互动中,整合动物观念成为最重要的主题。第二,六彝的动物安排,在类型上,鸡、鸟、虎、蜼四种为具象,斝和黄两种为综合性抽象。考虑到《礼记·明堂位》讲的“夏后氏以鸡夷,殷以斝,周以黄目”,斝彝和黄彝代表的正是六彝中的潜在主题。在结构上,鸡在第一,体现了酒器互动中西部胜利者的原有观念。《尔雅·释鸟》:“南方曰翟,东方曰鶅,北方曰鵗,西方曰鷷。”从各族群互动融合上来看这一段话,可理解为,酉器之尊在与东方的互动中成为鷷,鷷集中在鸡上,《尔雅·释鸟》“雉,西方曰鷷”,成为鸡彝。鸟在第二,体现了东部加入者的巨大影响,斝和黄在中,体现了互动融和的主题。这两彝虽然也有夏时的重要内容,但又牵涉到酒器从夏到商到周的演进,后面再详论。这时只要点出,其之所以能向商周演进,是与在夏时就内蕴着观念的融合能力相关的。虎和蜼在第五、第六,这两种动物在江汉地区最有尊崇,因此,鸡、鸟、虎、蜼象征了东西南三方面的影响,斝和黄则体现了三方互动中出现的综合趋向。在东西南三方中,南方甚为复杂且背景深厚,在文献上有百越、三苗、九黎,在考古上有屈家岭文化和石家河文化。郭静云认为凡先楚文化,都应与此相关。蜼是何种动物有多种解释:一是蛇虺之虺,二是鹰隼之属,三是猕猴之类,或许不同解释正好说明蜼是多种动物的融合。想一想灌礼起源于隹,虫为动物的总称,隹与虫都可从总体的角度灵活地去指称各类动物。在这一意义上,把蜼放在最后,是一个言有尽而意无穷的结尾。第三,六彝的器形处置,与尊相比,有足占了绝对多数,尊是两种有足,四类无足,彝有五类明显有足,只有蜼一类既可有足又可无足。正是一个以有足为主的体系,又对无足保持开放态度(2)关于六彝图像,郑玄说乃木刻描画,王肃说应为器形。按,宋聂崇义《新定三礼图》把六彝归为木刻图画,皆无足。张雁勇《关于〈周礼〉鸟兽尊彝形制研究的反思》(《史说月刊》2016年第3期)说:木制彝器易腐,因此考古从无发现,陶器铜器耐久,因此出土甚多。倘此说成立,则六彝有两类。木器无足而陶器有足,用为把东方有足酒器与西方无足酉器作一种新的综合。不过从逻辑上讲,近代以来作为主流的动物形象为器形说更为合理。。六彝体系,透出了东西南酒器的演进,有更为复杂和更为丰富的内容。《司尊彝》曰:春祠夏禴,用鸡彝鸟彝,秋尝冬烝,用斝彝黄彝,四时之间祀追享朝享,用虎彝蜼彝,显示出了各类器形被一种观念体系所组织起来。因此,器形的演进与观念体系的演进紧密相连。彝的出现显示出了观念体系的三个层面。一是器物层面,彝不但是酒器的总称,也指一切礼器之名,于是有了鸡彝、鸟彝、彝壶、彝罇、彝鼎、彝俎……各类酒器带有了彝就具有了神圣性,各类礼器带上了彝就具有了神圣性。二是具有符号意义的动物层面,这就是六彝中四彝都为动物,两彝为动物与观念的综合。斝和黄目牵涉到彝在商周的演进。总之,六彝的六种动物形象及纹饰,突出的是具有神圣性的动物观念的综合。三是在前两个层面之上的抽象观念层面,这主要从彝字后来的词义中体现出来。《说文》释彝曰:“宗庙之常器也。”常是经常和永恒二义的结合,《周礼·春官·司常》曰:“日月为常。”郑玄注《周礼·春官·司尊彝》曰“彝,法也。言为尊之法也。”在东西南文化的综合里,彝所内蕴的观念正是在这两种意义上展开:彝宪、彝章、彝理、彝法、彝数、彝伦、彝义、彝仪……
尊彝作为酒器的基本内容
礼器器形—动物观念—抽象观念这三个方面的推进,是由酒器为中心而带动。虽然这一带动推进的两个方面——西方向尊的演进和东西南互动向彝的演进,让尊和彝由酒器而漫向天地间的普遍性,但其演进的核心又主要体现在酒器的器形上,因此,酒器器形内蕴了三方面演进的共同内容。有了三位一体的背景,而只从酒器的角度看,就体现为《礼记·明堂位》讲的从鸡彝到斝到爵的演进。即尊彝在带动了礼器的整体演进之后,又回到酒器之中,按酒器的内在规律,体现在一种新型的酒器——爵之上。
夏代之彝由酒器向整个礼器扩展,由整个礼器再回到酒器上,名曰鸡彝。从器物与观念的互动上,关联着两个内容:一是以鸡为主向凤凰的演进,鸡的整个演进中的位相是一个中间状态,当凤凰成形之后,鸡又回到原来的鸟之一种的地位,将与作为观念中的器形疏离开来;二是与鸡彝名称相关联的酒器,在鸡的观念离开高位之后,这一酒器继续在礼中保持高位。器形向何处转换,《礼记·明堂位》讲“夏后氏以鸡彝,商以斝,周以爵”,透出的就是与这两种观念相联系的演进。正如盉之名是周才开始出现一样,斝之名也是周代才开始出现的,被认定为青铜斝的酒器,自名皆为“彝”或“尊彝”(3)参见吴伟:《中国古代青铜器整理与研究(青铜斝卷)》,北京: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27页。。爵这一酒器的自名,也是到西周才出现,而西周之前的爵,都自名为尊、彝、尊彝、宝尊彝、旅彝……(4)参见杜金鹏:《商周铜爵研究》,《考古学报》1994年第3期。这意味着鸡彝、斝、爵这三种不同器形的酒器,在共据彝的整体性质的同时,又有复杂的变化。三者在自名中虽然都以彝为主,与后来的盉在器形上相似的鸡彝在夏占据核心,以双柱为特色的斝在商拥有高位,但二者都先后从酒器中心位移出来,到西周时,爵进入主流。再把这一演化放大到长时段中去考察,可以看到几大特点:
其一,在器形本身上,起源于西北的尖底酉器和起源于太湖地区的平底盉器和三足鬶器,在三种器形的竞争中,到龙山文化时,是三足器形取得了绝对的主导地位。夏彝商斝周爵都是三足器形。整个的演进显示了三足处于酒器的主导,平底器以觚的器形处于辅位。尖底器离开酒器体系,远遁入庙内圣物或山林神物之中。
其二,在器形拟象上,在起源于太湖的非鸟器形的盉意在和鸟意器形的鸟意竞争中,演进到山东地区时,达到了鸟形的显形高峰,演进到江汉地区时,达到了非鸟意器的盉意进入隐意新境。鸟形、盉意与酉器在进入中原的互动中,形成彝器,不但鸟形变化为鸡,而且鸡融进了其他事物。正如由鸡彝展开为六彝那样,正如鸡彝器形在夏代出现的俯视图案的多意,夏以后,器身刻镂着饕餮样。殷墟早期铜彝的器顶面和器身,更是容纳了多种多样的物象,其俯视图,犹如一位包容多象的神像。如图:
资料来源(杜金鹏《封顶盉研究》)
虽然夏以后的酒彝器在观念体系的变化中有了新的定位,然而从变化中可以窥见其在夏代成为主流核心里的观念内容。不从酒彝器这一器物类型,而从灌礼所采纳的酒器类型来看,正如《礼记·明堂位》讲的,夏商周各不相同。虽然礼器核心的器形不同,但观念的演进却有内在理路。
彝—斝—爵:夏商周的酒器演进与观念演进
《礼记·明堂位》讲夏商周酒礼器的演进,有两段话:一是“灌尊,夏以鸡彝,殷以斝,周以黄目”,二是“爵,夏后氏以琖,殷以斝,周以爵”。两段话讲的角度不同,前者以强调灌礼为主来讲酒器,后者以酒器自身的角度来讲酒器。殷商酒器名称皆同,盖在言说者看来,殷商之器、灌礼之器与一般之器都用同一名称。核心酒器在观念中的统一具有重要意义。从不同的角度看,酒器会有区别,但这区别是在斝的统一名称中的区别,体现为斝的不同类型。在夏周,这两者皆有区别,但夏周不同还有所差异。夏的两名看似不同而实则相近。鸡彝强调了鸡的观念在灌礼之器中的作用。琖,《说文》曰:“玉爵也。”这里包含两重意义:一是材料是珍贵之玉,二是从器形上讲如爵。爵,方濬智、李孝定皆说“爵雀字通”(5)李圃主编:《古文字诂林》第五册,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08页。。琖是鸟形的玉酒器。这主要由玉旁突出。戔呢,《周書》曰:“戔戔巧言。”《说文》等释戔(諓)为善言、巧言,戔器则为善器、巧器。与突出戔之为器的古字还有二。一是醆,《诗·大雅·行苇》传曰:“夏曰醆。”可见醆即琖。从醆与琖的同异上讲,可以透出酒礼器演进的两个阶段:醆是从仰韶文化到中原龙山文化之酒器,琖是从龙山文化演进到二里头文化的酒器。这里主要是从酒器的材料上讲。二是琟,此字中,玉为材料,隹为器形,雀与雞,皆由一般性的隹而来。这样,醆—琟—琖,正好从不同方面强调了酒器演进的整个过程,醆突出的是西方的酉形酒器之时,夏文化是以西方为主,《史记》曰“禹兴起于西羌”。琟彰显的是东方之鸟形酒器之时,琖强调中原二里头对东西南酒器之综合,是内蕴各种因素于其中的善巧酒器。鸡彝与醆琖,在内在性质上相通。但从不同的角度上讲又有不同,更可能是各文化在会通的过程中,不同族群在公共礼仪上的用语与族群内部用语也有所不同。这些不同,包括鸡、雀、隹的不同和醆、琟、琖的差异,都在“彝”中得到了统一。在彝的一统和鸡、雀、隹、醆、琟、琖的差异中,呈现的是各族群的融合及其多样、艰难与成功。
鸡彝的两个方面,即主要由雞关联着的雞、雀、隹和主要由彝关联着的醆、琟、琖,体现的是夏代的意识形态建构。由夏到商,商因于夏礼又要有所损益,因者,彝的总名得以保留,损者,鸡的器形有所改变,益者最为重要,是斝这一新形酒器的产生。夏代灌礼的主要酒器是鸡彝,商代灌礼的主要酒器是斝。二者的差异,在器形上一眼看去,鸡彝以单管流上竖拟象以鸡为核心的鸟形,象征天道的规律。斝以双柱上竖拟以鸟为核心的鸟形,象征天道的规律。鸡彝之竖管与顶盖一道,形成鸡(或鸟)的头部,有雄鸡一唱天下白的气象。斝的双柱竖起,如鸟的双目,形成观照天地四方的寓意。总之,商用斝代替夏之鸡彝,是与一整套意识形态建构关联在一起的。斝,甲骨文作:
斝是怎么创造出来的呢?论者一般将之归到陶斝,主要有两种观点。吴伟将之溯源到来自西北的庙底沟文化中与鬲相近的陶斝,并排列出来一条由庙底沟到龙山文化到二里头文化的演进之线。如图(7)吴伟:《中国古代青铜器整理与研究(青铜斝卷)》(第117—118页)的观点,是对陶斝源于河套(苏秉琦)和中原(张忠培)的说法进行归纳总结而成。:
吕琪昌认为斝来自于东方的岳石文化。这是一个与二里头文化在时间上并置的地域广大的文化,以泰沂山为中心,北起鲁北冀中,向南越过淮河,西自山东最西部,河南省的兰考、杞县、淮阳一线,东至黄海之滨。在吕琪昌看来,先商文化从从岳石文化产生,陶斝也随之从鸟形三支足中脱变而出,并随先商文化进入河南河北,达到郑州城下关。在陶斝与二里头文化的互动之中,吕琪昌也排出了一条陶斝从岳石的泗水尹家城出现继而东进的演进之线。如图(8)参见吕琪昌:《青铜爵斝的秘密》,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22—126页。:
前者之说,意味着斝有一条从仰韶文化到中原龙山文化到二里头到商的演进之线,意味着斝由西北文化所主导。后者之论,强调斝来自于商文化自身的远古传统,呈现的是一条山东龙山文化到与二里头并存的岳石文化到商文化的演进逻辑,突出斝的演进由东方文化所主导。二者的交叉点在郑州南关外,陶斝口沿上的两小点,被认为是青铜斝双柱的萌芽或前身在这里的出现。郑州南关外被认定为先商文化,这样,由仰韶文化到中原龙山文化到二里头夏文化和从山东龙山文化到岳石文化到郑州南关外的先商文化,二里头与南关外的时间并置构成了青铜斝产生的基础。以上两种论点都主要是从器形上讲的。从观念演进的角度讲,所谓的陶斝在没有双柱之前,是鬲的变异。鬲是炊器,斝是饮器,当鬲完全转为饮器之后,只是为斝的产生提供了一个基础。斝,从本质上讲,只有当其作为鸡彝的成功代替者之后,才算正式产生出来。其必备的条件是:第一,作为灌器出现在灌礼中;第二,现实政治需要它取代鸡彝;第三,斝在取代鸡彝之后,能够形成与鸡彝一样丰富的观念内容,甚至比之更为丰富,但又要形成在外观形式上与之完全不同的器形。这些条件在商代替夏成为天下盟主之后出现,特别是斝以青铜为材质,更使之成为观念的中心。吴伟和吕琪昌的著作都排列青铜斝在商代的器形演进,且引吕著所列。如图:
从图中可见,青铜斝在商代以一种观念形态在不断地让自身得到更为完善、扩展、完美的表现。这主要体现在双柱的明显和多样,有菌状、伞状、鸟状等,这是对鸡彝的封顶竖管的代替,而比之有更为丰富的观念内容。器身纹样多样,各种的兽面纹、兽形纹、饕餮纹、上下弦纹夹连珠纹、圆形鼓面纹、冏纹、带状网纹。器身与双柱的呼应,显示了斝所内蕴有比鸡彝更为广博的内容。进而器身的纹饰由腹中扩大了整个腹部,扩大了鋬部,展伸到整个足部。吴伟把青铜斝从夏的二里头经整个商代到西周的演进,分为4类13型26式(9)吴伟《中国古代青铜器整理与研究(青铜斝卷)》(第34页)具体分为:A类3型(a型4式、b型6式、c型4式)共14式,B类4型4式,C类4型4式,D类2型(a型2式、b型2式共)4式。,洋洋乎大哉!主要的器形都在殷商时期。可以说,整个商代,青铜斝完全代替了鸡彝,成为灌礼中的灌器,承担和发挥了应有的政治、宗教、思想和审美的功能。
周代替商,当然也会在重要的灌器上进行变革,以象征新的天命。这就关系到《明堂位》讲周在灌器上用黄目,在酒器上用爵,这二者究竟为何的问题。黄目,郑玄注《司尊彝》曰:“黄目尊也。”孔颖达疏《礼记·郊特牲》曰:“黄彝,以黄金镂其外以为目,因取名也。”邹衡说,应与青铜彝盉酒器器身饕餮纹中的横目相关(10)参见邹衡:《夏商周考古学论文集》,北京:文物出版社,1980年,第156页。。总之皆与目相关。联系到鸡彝从顶部俯看,有两目,斝的口沿的双柱,象征双目,器身饕餮纹有双目,爵同样有双柱,应亦象征双目,器身的饕餮纹,也有双目。从鸡彝到斝到爵的演进来看,在器形上,双目皆很明显。而周人却为何要强调黄目之目呢?盖关系到酒器体系演进的两个方面。第一,爵作为酒器的功能来讲,从夏至商皆有,但夏在商都处在边缘地位,在夏低于鸡彝,在商低于斝,周代伊始,新王朝不能用旧器作为神圣的灌礼,要用新器,因此,选择了爵这种一直都在发展,特别是在重酒的商代已经成了非常精致的酒器,作为灌礼之器。第二,爵演进到商末,已经是一个非常庞大的器形体系,因此,周人从爵的体系中选出一类作为灌器,命名为黄目。如果还用爵之名,此名是低于斝的,采用新名,就具有了与商之斝作为灌礼一样的神圣性。而用于灌礼之黄目在器形上与用于一般庄重场合的爵并无不同,而爵已经成为酒器的称呼,因此,酒器为一,于灌礼时称黄目,不为灌器时仍称爵。由于爵成为主流,夏鸡彝已变异为周代壶形之盉,夏琖商斝成为过去,因此,如前面《明堂位》引过的话,谈到过去的夏琖商斝之酒器,周人统以爵而称之。黄目即是爵类器形之一或者此类爵用于灌礼的别称,在先秦文献还有迹可寻。《周礼·天官·内宰》:“大祭祀,后祼献则赞,瑶爵亦如之。”这里祼献即灌礼,瑶爵如郑玄所注是以瑶玉为爵,与夏之琖以玉为三足礼器相类。明显地,文中是以周代黄目和爵的关系去比附夏代鸡彝与琖有区分。《礼记·祭统》:“尸饮五,君洗玉爵献卿。尸饮七,以瑶爵献大夫。尸饮九,以散爵献士及群有司。”这里是在祖庙中的祭祀之仪式中,玉爵和瑶皆类于夏之琖。散,王国维已考定为斝,散爵应为类似斝的爵。这里玉爵、瑶爵、散爵明显地含有对夏琖商斝的继承。玉爵和瑶爵是琖的雄雌二分,玉爵是王之灌器,瑶爵是后之灌器,从而间接地说明:黄目即是爵的一类,只是用于灌礼尊称为黄目,以示神圣,正如所引上文称为玉爵、瑶爵、斝爵。
爵上升到酒器高位与象征内容的转变
在夏琖商斝周爵的演进中,爵之所以在最后独占高位,乃多方面的运势所至。爵最初在夏代的出现,是在整个酒器的配套体系作为低端器而存在的。当商代斝占据酒器的主流高位之后,爵同样作为酒器中的一员,在与斝的攀附中,不断地提升自己的艺术品位。杜金鹏勾划出了青铜爵在夏商周的三期十段演进史:
分期时间铜爵特征早期1 二里头文化三期形体矮小,流尾较短,平底,无柱,素面2二里头文化四期(包括二里冈下层早期)流尾窄长,柱小少帽,或凸弦纹、乳钉3二里岗下层文化偏晚阶段钉状双矮柱,简单饕餮纹或连珠纹4二里岗上层文化期柱有菌状—伞状—双—单柱,纹有饕餮—连珠—凸弦—乳钉中期5殷墟一期偏早下限约商王小乙柱有菌状—伞状,纹有凸弦—云雷饕餮或加连珠,6殷墟一期偏晚和殷墟二期(武丁祖甲)涡纹菌柱,饕餮眼球凸出—扉棱兽头—铭文,细繁华丽晚期7殷墟三期为主(廪辛—帝乙初年)皆双柱,兽头鋬—三层花饕餮纹8殷墟四期—西周初年(帝乙—西周武成)双柱较高,兽头鋬,饕餮纹9西周早期(成王—康昭)流行伞状双柱,两道凸弦纹—鋬铭简,出现记事铭文10西周中期(穆王—懿王)全伞状双柱,兽头鋬—多种纹交替使用
且举各期段器形演进有代表性图像如下:
如上表和图所示,青铜爵从夏时的简朴无柱,入商后口沿之柱和器身纹饰都开始出现,并且按审美规律演进,到殷墟时代,其器形、柱状、腹纹、鋬饰、铭文已经具有较高的审美品位。当西周改朝换代,需要一种新型灌器之时,爵被选为代替商斝的灌器,进入中心,就是顺理成章之事了。
然而,爵虽然作为黄目进入到灌礼,而商周在思想上之巨变,使得灌礼在文化中的地位已经不如夏商。因此,如果说,夏代的鸡彝和琖等酒器的区分,是夏后氏初次统一各族群中的不得已局面,这一局面在殷商的仪式灌器和一般酒器都统一于斝,得到了思想一统的成功,那么,周代意识形态对德的强调,使得现实政治中的思想因素大增,而宗教因素则发生变化。爵不仅用于宗教性甚浓的传统灌礼,也用于现实政治内容甚浓的各种仪式,本在从夏到商到周的演进中就相当完全的爵体系,这时就在政治上扮演了重要角色。本来在夏商周的历史演进中,不但爵作为一种酒器类型有了很大的进程,杜金鹏《商周青铜爵研究》将之归为9类22型34式,减去在走向完善过程只有早期四段才有而后面没有的3类6型8式,依然还有6类16型26式,加上前期和中期共有的1类1型1式(III类C型之式),共有7类17型27式(11)参见杜金鹏:《商周铜爵研究》(《考古学报》1994年第3期)图二二“各型式铜爵年代示意图”。这里把杜文中的乙类爵归为角,因此只有甲类。杜文对甲类三级命名为型—亚型—式,今按三级重新排名为:类—型—式。图中对各段特征,只按本文角度进行了个别选取。详论可参见杜文。。不但爵本身有体系的扩展,爵在其中酒器的结构以及酒器在其中的整个饮食器的体系结构也不断按自身的规律内在扩展。且选引吴伟著作中从商到西周早期酒器以及与之相关的青铜饮食器的实例演进,列表如下(12)吴伟:《中国古代青铜器整理与研究(青铜斝卷)》,第79—87页。:
时间考古发现的较大器类组合商早期早段鬲—斝—爵(盘龙城杨家湾M6),鼎—斝—爵(偃师商城M1)晚段鼎—鬲—簋—甗+爵—斝—觚—觯+盘—盉(李家嘴M2)商代中期鼎+斝—爵—觚—尊—壶—瓿—盘(小屯YM388)鼎+斝—爵—觯—卣—罍—斗—盉(大辛庄M139)商晚期早段鼎—簋—甗+斝—爵—觚—觯—瓿—罍—尊—卣—壶—彝—觥—斗+盘—盉(小屯M5)晚段鼎—簋—甗+斝—爵—觚—觯—罍—尊—卣—壶—斗+盘—盉(大司空M303)西周早期鼎—簋—鬲—甗+爵—斝—觚—觯—角—罍—尊—卣—壶—觥—斗+盘—盉(大清宫长子口墓)
当酒器如此丰富之时,酒器的主要功能,就不仅是哪种酒器在灌礼中被使用而显出持有这一酒器的人重要,更在于一个人拥有怎样规模的酒器体系,并在各种重要的仪式中使用这些体系,才使此人显得重要。这才有必要把从灌礼的角度看问题和从酒器的角度看问题区别开来。因此,当《明堂位》把“爵……周以爵”与“灌尊……周以黄目”区别开来之时,就包含了三层意思:一是爵在酒器体系中最为重要,因此,周爵与夏琖商斝并列而为一代之象征;二是爵可以用来指整个酒的体系,如段玉裁注《说文》“豑”中所讲的“凡酒器皆曰爵”,并举《礼运》“宗庙之爵、贵者献以爵、贱者献以散、尊者举觯、卑者举角”,爵、散、觯、角皆可称爵;三是爵甚至可以用来象征政治等级体系。正是在周代商的政治变革之中,爵的内蕴从宗教政治中区别出来,成为政治本身的象征符号。自夏成为四方盟主之后,一种政治等级制度开始产生出来,包括朝廷内部的行政执官的等级(即后来的公卿大夫之类)和各地的诸侯(即后来的公侯伯子男之类)。这种政治等级制,夏代怎么命名,难以确定,到商代从甲骨卜辞看,是以册命方式进行的,西周以后,在册命制度的基础上演出了以爵为名称的爵位制度(13)在这一历来争议甚大的主题上,陈汉平《西周册命制度研究》(上海:学林出版社,1986年,第9—11页)根据文献推断夏代似已有册命制度,商代卜辞是存在册命制度的。束世徵《爵名释例——西周封建制探索之一》(《学术月刊》1961年第4期)和陈恩林《先秦两汉文献中所见周代诸侯五等爵》(《历史研究》1994年第6期),通过文献资料排比,呈现了春秋已经存在成熟的五等级爵制,这一制度应当承自西周。晁福林《先秦时期爵制的起源与发展》(《河北学刊》1997年第3期)说爵位制度是在西周册命制度基础上的演进和丰富。。这就是《逸周书·度训解》说的“爵以明等极”。孔晁注:“极,中也。贵贱之等,尊卑之中也。”即让各等级呈现秩序,即《周礼·大宰》讲的“爵以驭其贵”。为什么要用爵来命名一种政治等级制度呢?晁福林、西嶋定生、阎步克、刘丙方都赞成一种先秦以来的古说,即仪式活动中的饮酒行爵有尊卑的秩序,因而引伸到政治等级的爵禄(14)晁福林:《先秦时期爵制的起源与发展》,《河北学刊》1997年第3期;[日]西嶋定生著,武尚清译:《中国古代帝国的形成与结构二十等爵制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426—430页;阎步克:《品位与职位》,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73—76页;刘苪方:《周代爵制研究》,东北师范大学2011年博士论文,第20—34页。,形成了政治等级上的爵列或爵序。爵是周代最重要而又最具普遍性的酒器,可用于各种仪式场合:第一,作为珍贵的专名,用于最重要的仪式;第二,作为酒器的通名,各种在仪式上行礼的酒器都可称为爵;第三,在各种仪式之中,无论是如《礼记·祭统》讲的以宗教性为主之礼,如《礼记·燕礼》讲的以政治性为主之礼,还是《礼记·曲礼》呈现的以伦理性为主之礼(15)《礼记·祭统》:“尸饮五,君洗玉爵献卿。尸饮七,以瑶爵献大夫。尸饮九,以散爵献士及群有司。皆以齿,明尊卑之等也。”《仪礼·燕礼》:“执散爵者,酌以之公命所赐,所赐者兴受爵,降席下奠爵,再拜稽首,公答拜,受赐爵者,以爵就席坐,公卒爵,然后饮。”《礼记·曲礼》:“侍饮于长者,酒进则起,拜受于尊所,长者辞,少者反席而饮,长者举未釂,少者不敢饮,长者赐,少者贱者不敢辞。”,都是有秩序的,并首先以行爵体现出来。作为行礼的酒器,成为礼的原则在器上的凝结,这就是《左传·成公二年》讲的“器以藏礼”。爵这一周代的酒器,从包含礼的内容进而到为礼的感性符号,当西周以政治上的分封制而推行一种新的政治等级制度时,既有最高层的行礼主导,又有最基层的行礼基础,既是确定的观念内容,又是精美的感性形态的爵,被运用为政治制度等级之礼的正式名称,成为政治等级品制的爵制。朱俊声《说文通训定声》、俞樾《儿笘录》都知道“古人行爵有尊卑贵贱,故引申为爵禄”。但二人不解的是,何以是爵,而不是觚、觯、角、散?其实只要知晓夏彝商斝周爵的演进史,就什么都清楚了。当爵这一观念进入政治,成为最为辉煌的政治名称时,作为酒器的具体形制却走向终结。杜金鹏说,西周以后已经见不到青铜爵了。虽然春秋以来的文献里,常有以爵饮酒的文字,但这些爵,从器形上讲已经不是商周之爵了(16)杜金鹏《商周铜爵研究》:“而铜爵不见于西周以后。但东周以来的文献典籍,却常常说当时以爵饮酒……可以断定,文献所见东周秦汉时代的所谓爵,与商周陶爵、铜爵毫不相干。”。青铜爵在消失之前:第一,已经成功地上升为酒器的普通名词,人们在使用并非狭义的青铜爵酒器的时候,可以说在爵饮;第二,已经成功地成为上等酒器的代名字,当重要场合使用非青铜爵的其他好酒器的时候,也可以以爵为名。
在知道青铜爵作为最后酒器,以自己之名进入到政治高位的同时,也正在结束一个以夏彝商斝周爵为代表的整个时代,乃至上溯到以尊为象征的龙山文化时代。尊彝时代是一个从灌礼开始的以宗教为核心时代,爵在为一个时代划上句号的同时,也开始了一个新型政治体系时代。当爵为一个漫长的时代划上句号的时候,最为要问的是:让夏彝商斝周爵作为时代的最美之器相继演进后面的内容是什么呢?这要进入夏彝商斝周爵作为灌尊所服务的对象——灌礼。这是另一个更为漫长而复杂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