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园:民国西方旅行者的北京想象*
2020-02-19林峥
林 峥
随着民国成立,中外交流进一步放开,越来越多的西方旅行者来到中国,留下了不少指南、游记、小说,甚至是地图、摄影、绘画作品(1)为尊重原著,本文研究全部基于原文,因此,尽管涉及的部分作品已有中译本,本篇所有直接引文仍由笔者从原著直接翻译。。本文旨在考察民国时期西方旅行者对于北京的认知和想象。综括言之,这种想象是以公园为中心的。北京的公园缘于民国政府成立后,为了重构现代首都,自1914年起,发起了一系列的“公园改造运动”,将清代皇家园林坛庙如社稷坛、先农坛、天坛、地坛、太庙、三海、景山、颐和园等,改建为公园向公众开放(2)详见[美]史明正著,王业龙、周卫红译:《走向近代化的北京城——城市建设与社会变革》,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此外,西直门外的万牲园早在1907年由清政府主持开放,可视为北京公园的先声。。公园作为西方都市文明的象征被引入中国,寄寓了国人对于现代生活的期许。民国时期北京的公园普遍设有图书馆、讲演厅、陈列所、博物馆、音乐堂、体育场、餐厅、茶座等现代设施,在休闲娱乐之外,还承载了启蒙教化的功能,是备受北京市民(尤其是中上知识阶层)青睐的公共空间。因此,民国北京的公园很特殊,它具有两面性:既是最新的公共空间,又是最旧的帝国遗迹。正是北京公园这种新旧并存的复杂特质,决定了西方旅行者对于它的理解。本文将重点考察民国时期的西方旅行者是否会注意到北京新兴的公园,公园在他们的书写乃至镜头中,占据怎样的位置,被怎样表现;而公园,又是怎样作为西方旅行者认识北京的城市地标和意象,象征其对于北京甚至是中国的理解。对于公园的态度,体现了西方人对于民国和清朝的复杂心态。
北京地图与公园意象
正如Nicholas Clifford在探讨1880—1949年英美旅行者的中国游记时指出的:
中国,迄1914年还被视为深陷于顽固不化的保守主义的泥潭,只会向后看,到了1920年代却开始崭露更积极的面相,甚至可能成为西方学习的对象。而且,在世界趋向于乏味的同质化的现代性之时,中国过去的某些方面,曾经被视作至多不过是进化的障碍,现在却变得值得保存。(3)Nicholas Clifford, “A Truthful Impression of the Country”: British and American Travel Writing in China, 1880-1949, University of Michigan, 2001, p.3.详见Introduction与第四章The Search for the Authentic、第五章Journeys to the Past and Journeys to the Heartland。
一战的惨痛经验引发西方对于自身价值观的幻灭,导致一部分人开始转向东方。自1920年代起,在一些西方旅行者眼中,中国的传统文明和政治模式,都值得西方借鉴。因此,当20世纪早期的西方旅行者来到中国时,他们自觉不自觉地有一种共同的倾向,即致力于寻找一个所谓“真的中国”。而中国愈发趋向于西方定义的“现代性”,导致“中国性”日渐岌岌可危,越来越多的城市变得面目模糊,比如“摩登”的上海、香港,显然不符合西方旅行者对于东方的想象。在这个层面上,北京相对于其他城市,显示出自身独特的意义。正如朱丽叶·布莱顿那句被频繁引用的名言:“北京的历史是中国历史的缩影。”(4)Juliet Bredon, Peking: A Historical and Intimate Description of its Chief Palaces of Interest, Shanghai: Kelly & Walsh, 1922, p2. 此书有三个版本,1919年由上海出版商别发洋行(Kelly and Walsh, Limited)出版;1922年经修订和扩充后由别发洋行再版,1925年重印;1931年别发洋行第三次修订并扩增出版。第一版如今难以找到,而且由于第一版出版于1919年,大部分公园还未开放,不满足本文的研究旨趣;本文主要依据哈佛燕京图书馆藏的1922年第二版。现在市面通行的版本是第三次修订版,经作者比较,第二版与第三版无论是在章节设置还是具体行文上均有较大出入。原文为:The history of Peking is the history of China in miniature。北京最迷人之处在于其新旧交织的魅力。阿灵顿与威廉·路易森更直接将北京誉为“过去之城”(a city of the past)(5)L. C. Arlington & William Lewisohn, In Search of Old Peking, New York: Paragon Book Reprint Corp, 1967, p.1.此书最初由Peking: H. Vetch于1935年出版,本文使用版本系1935年的重印版。已有赵晓阳中译本《古都旧景——65年前外国人眼中的老北京》,北京:经济科学出版社,1999年。,约翰·布洛菲尔德亦称之为“光辉永存的城市”(City of Lingering Splendour),认为它不像其他拥有金字塔、帕台农神庙或斗兽场的城市一样只剩文明消逝的空壳(6)John Blofeld, City of Lingering Splendour: A Frank Account of Old Peking’s Exotic Pleasures, Boston & Shaftesbury: Shambhala, 1989, p.17.。对于西方旅行者而言,北京最大的魅力还是在于它的“过去”。北京是一座活着的过去之城,它如同一个被反复涂抹的重写稿(palimpsest),其宫苑、坛庙、城墙上层层叠叠地刻写着历史。在这个意义上,北京成其为中国历史的缩影,符合了西方旅行者对于“真的中国”的期待。北京还常常被外来者视作一座大公园:
在夏天,当所有的树木——几乎每个小四合院都有一两株——都郁郁葱葱,北京给人的印象不是一座城市,而是一个大公园,居中的是天坛的蓝穹顶,它就像绿叶丛中一朵优雅的宝石花。(7)Juliet Bredon, Peking, p.29.
民国时期的中国作家在描述北京时,也常以公园作比,如谢冰莹评价:“整个的北平市,就像一所大公园,遍地有树,处处有花。”(8)谢冰莹:《北平之恋》,姜德明选编:《如梦令:名人笔下的旧京》,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242页。但对于西方旅行者而言,北京作为公园的意义,与国人使用这个譬喻时的含义还不尽相同。在西方游客猎奇的目光看来,整个北京,如同一座异域风情的主题公园,一个折射了西方想象的客体。任何外来者在进入一个新的城市或国度时,都不是一张白纸,总是带着先验的预设,此前阅读的前人游记、耳闻的经验和传说,都会形成一定的印象。因此,大部分西方旅行者刚到北京时,已经知道自己该期待一个怎样的北京,该浏览哪些景点;而他们的游记,又影响到后人的观感和书写。我将借助民国时期西方人留下的旅行记录(包括指南、游记、回忆录、地图、绘画、摄影等),考察他们是怎样将整座北京城想象成一个大公园,借助文字和图像,打造一幅立体的北京地图。
地图,是认识一座城市的起点,而绘制地图,则体现了对一座城市的认知。几乎所有西方旅行者留下的指南、游记、绘画集、摄影集都会收录北京城市地图。这种地图显然不是巨细靡遗的,功能指向不同的地图会有不同的表达方式,譬如旅行者绘制的地图与侵略者绘制的军事地图侧重点显然有所差异。地图不单纯是对于一座城市的客观反映,一张地图绘制、标记出什么,体现了旅行者对于城市的主观认知:他关注什么,忽略什么;相应地,城市在其笔下变形,某些地方被凸显为重点,某些则被省略作空白,通过旅行者主观的行为,重构城市的面目。而这“纸上的城市”却并非纸上谈兵,而是将作为对于一座城市的印象,影响、塑造其西方同胞(其中很大一部分也许毕生都不会来到中国)对于北京的想象,使其作为记忆中的城市,长久地留存下去。
图1 奥地利籍漫画家手绘北京地图
这些旅行者绘制的地图自然详略各异,但都延续了某种一致性。其中最简约也最别致的一幅来自荷兰驻华大使夫人爱伦·凯特林(Ellen Catleen)驻京期间拍摄的北京风光、民俗照片,配以奥地利籍犹太漫画家费德里希·希夫(F. H. Schiff) 绘制的漫画,以虚拟人物皮姆先生及其导游吴先生的游览,再现作者眼中民国时期的旧京风情,于1934年在上海出版。之所以首先选择费德里希手绘的北京地图(图1),除了富于特色外,更在于它愈是简略,愈能体现对它而言什么是最重要的。地图除了城门、牌楼及几条标志性的大道外,标识出的地点分别有:紫禁城、景山、冬宫(即三海)、中央公园、钟楼、鼓楼、雍和宫、观象台、使馆区、天桥、金鱼池、天坛等,除此之外,摄影作品中还收有因地处西郊而无法显示于地图中的颐和园。
综观其他西方旅行者留下的地图,虽然各自有所增益,但紫禁城、三海、景山、中央公园、太庙、钟鼓楼、孔庙、雍和宫、天坛、地坛、日坛、月坛、先农坛、观象台、天桥、琉璃厂、万牲园、颐和园、西山以及一些王府花园和寺庙(如黄寺、护国寺、隆福寺、大钟寺、卧佛寺、东岳庙等),无一例外是各版地图不可或缺的基本地标(如图2)。
1924 年,天津出版社出版由斐士(Fei-Shi)编纂的英文版旅行指南GuidetoPeking(《京师地志指南》),针对逗留时间不长的外国游客,策划如何利用有限的时间,一网打尽北京最为精华的部分。《指南》给出十则短途旅行建议,分别是:从使馆区出发,经前门,前往天坛、先农坛,归来逛前门大街集市;从水关门出使馆区,在城墙上漫步,至观象台;从使馆区经哈德门大街,至雍和宫、孔庙和国子监;从使馆区经马可波罗大街到钟鼓楼,然后穿后门大街入皇城,经过景山区域(包括三海),从东华门回使馆区;从使馆区,经马可波罗大街至安定门,参观地坛和黄寺;经长安街,进入总统府区域(即中南海一带),回来时经过北海、团城;乘汽车或轿子出西直门,至农事试验场(即万牲园)和植物园、万寿寺;游览西郊的颐和园、圆明园及清华园;出南口关至长城、明陵和小汤山温泉;参观卢沟桥、西山八大处、鹿苑、碧云寺、卧佛寺、玉泉寺等(9)Fei-Shi ed., Guide to Peking and its Environs Near and Far, Tientisn: The Tientsin Press, 1924, pp.9-11.。这种精华版的旅行路线,编者挑选出北京最值得观赏的景点,大致与旅行者标识的地图互相重合。
图2 赫达·莫里逊《洋镜头里的老北京》所附北京地图
由此可见,除了与自身关系最密切的使馆区外,西方旅行者关注的焦点,基本上是清朝遗留的皇家园林坛庙,它们大多是新近开放的公园,如中央公园、太庙(和平公园)、三海(北海公园、中南海公园)、景山、天坛、地坛(京兆公园)、先农坛(城南公园)、万牲园、颐和园,还包括作为博物馆开放的故宫等。著名城市规划学者凯文·林奇(Kevin A. Lynch)曾于20世纪中期提出一个概念“城市意象”(The Image of the City),他的理念是,不能仅仅将城市看作客观存在的事物,而应该将其理解为由它的市民感受到的城市。通过被访者描述对于所居城市的印象,绘制其脑海中的城市地图,那些影响人们对于城市空间记忆的标志物,即一座城市带给居民的公众意象。这种城市意象,是观察者与所处环境双向作用的结果,因此它不完全是本来的城市面目,而是有所侧重,甚至有所扭曲。一些著名的大道、公园、广场、绿地、水域、建筑物等,都可能成为城市意象(10)参见[美]凯文·林奇著,方益萍、何晓军译:《城市意象》,北京:华夏出版社,2011年。。而对于民国时期的西方旅行者而言,北京的城市意象,则主要由皇家园林坛庙改建的公园构成。公园是他们最感兴味的所在,也是他们最常流连的去处,因此成为他们在认知北京城市空间时最深刻也最分明的意象。他们以这些公园为节点,建构脑海中的北京地图。
不惟如此,1920—1930年代西方旅行者有关北京的文学书写,也呈现以公园为城市意象的地图式建构,这一时期西方人写作的游记,通常以皇家园林寺庙结构章节。以英国作家朱丽叶·布莱顿的《北京》与美国作家阿灵顿和威廉·路易森合著的《寻找老北京》为例,这两部游记在英文世界中有很大的影响,甚至作用到中文世界:林语堂于1961年出版的英文著作ImperialPeking(《大城北京》)介绍有代表性的西方人北京游记,即重点推荐这两部。朱丽叶《北京》首章简笔勾勒北京的历史,第二章描述北京的城墙,第三章介绍使馆区和现代北京;第四章题为“如画的过去”,此章为总领全书余下部分的题眼,以下各章,遂带领读者领略旧京“过去的”风情,分别介绍三海和景山,故宫,天坛及先农坛,礼拜寺、雍和宫和孔庙,皇城、内城、外城以及城外的各种坛庙和陵墓,颐和园、圆明园和玉泉山、西山等,并冠以相应的标题。《寻找老北京》的格局受《北京》的影响,既有一定延续又有所发挥,分章开列如下:使馆区,紫禁城的南部和中部,紫禁城的北部和东部,紫禁城的西部,太庙和中央公园,北海,南海和中海,天坛和先农坛,东皇城和景山,西皇城,内城的东南部,内城的西南部,内城的东北部和孔庙、雍和宫,内城的西北部,外城的西北部,外城的东部,北郊,西郊,东郊,酒、音乐和女人,颐和园,玉泉山,西山其他寺庙,其他寺庙,十三陵、长城和汤山温泉。这种章节设置,基本就是以文字一一再现作者在地图中标注出的景点,以文字的形式重构一幅北京地图。而这些由皇家禁苑改建而成的公园,即结构章节的核心,虽然在西方旅行者的命名中,它们大多仍沿以旧称,而非以公园的形式体现。
公园甚至深刻介入文学创作,成为文学作品中生动的城市意象。以约翰·布洛菲尔德《光辉永存的城市》为例,公园在这部半虚构性质的回忆录中,起到带入核心人物、推进关键情节的作用。如第三章在中央公园认识神秘的俄国友人,又在北海偶遇幽灵般的老太监;第五章与友人观赏天坛雪景;第六章清明时节与友人踏青颐和园,携妓吟诗饮宴,并引入歌妓春香的故事;第十章在太庙遥想先帝的鬼魂;第十一章战后在景山上与故人杨道士重逢,感慨万千,最后归国前友人于北海为其饯行,结束全篇。在全书叙事中,公园绝不仅仅提供情节展开的场景,而是贯串全书,如有灵魂一般,作为参与叙事的重要角色而存在。
不仅作家自身的思路在地图与文字之间有同构性,作家与摄影师之间也可能相互影响,如德国女摄影师赫达·莫里逊(Hedda Morrison)于1933—1946年在北京拍摄了大量照片,后结集为APhotographerinOldPeking(《洋镜头里的老北京》)出版,在前言中她曾感谢阿灵顿对她拍摄选景的建议。该书主体分六章,第一章即题为 Walls, Palaces and Parks(城墙,宫殿及公园),聚焦于故宫、景山、太庙、北海、南海等,而第二章 Temples and P’ai-lou(寺庙与牌楼)和第六章 Further Afield(郊区)中实际上也包含了许多公园的照片,如天坛、先农坛、颐和园等。赫达在北京共计拍摄一万多张底片,冲印出六千多张,一并捐给哈佛燕京图书馆。这些照片被分门别类地整理成集,其中,紫禁城(2册)、北海(2册)、中海(1册)、南海(1册)、颐和园(3册)、太庙(1册)、天坛(2册)都单独成册,可见摄影师对于公园情有独钟。而这绝非个例,同作家一样,公园同样成为民国时期西方摄影师最钟爱的主题。另一位德国摄影师汉茨·冯·佩克哈默(Heinz von Perckhammer)亦在京拍摄一系列照片,1928年由柏林阿尔贝图斯出版社(Albertus)印行,后由意大利出版人阿勒都·卡戴里诺(Aldo Caterino)收藏,交付中国国家图书馆以《逝去的风韵——德国摄影师镜头下的老北京》为题结集出版。全书分四章,第一章即《宫阙园林》(Imperial Palace),紫禁城、北海、颐和园、圆明园、香山等皆是镜头的焦点。更有甚者,如瑞典学者喜仁龙(Osvald Siren),拍摄了三大卷ImperialPalacesofPeking(《中国北京皇城写真全图》),以详尽文字介绍配合大量珍贵图片,展现了北京1920年代紫禁城(包括社稷坛、太庙、景山)、三海、颐和园等皇家园林的风情。这些图像,不仅记录了摄影师自身对于北京的印象,也建构了读者对于北京的想象。图像是最直接、最具象的表达方式,往往能获得比文字更强烈的效果,在未曾去到中国的西方人心中,“北京”这个词很容易唤起直观的形象,如紫禁城巍峨的宫阙、天坛的穹顶、北海的白塔、颐和园的长廊、角楼和城墙等等。而一旦到达北京,他们又会下意识地寻找这些北京的标志,作为到此一游的证明。
如此,地图、照片、文字,以多种媒介构筑一幅立体的北京地图,整座北京如同一座大公园,供给满足西方旅行者东方风韵和帝国想象的景点;而公园则构成民国时期西方旅行者认知北京的城市地标和意象。首先,这是由北京公园的特殊性决定的。如前文所述,它们不是另起炉灶新建的西式公园,而是将前清遗留的皇室禁苑改建、开放为公园。这些公园因此蕴含了丰富的意义,每一个角落都覆盖着前朝的记忆,在这个意义上,公园最为具象地体现了“重写稿”(palimpsest)的内涵。朱丽叶所说的“北京的历史是中国的缩影”,也可以说成公园的历史即北京的缩影,它具体而微地辐射了京城、乃至整个帝国的社会历史变迁。因此,从寻找“真的中国”的角度而言,北京的公园对于西方旅行者具有独特的意义。
而另一方面,由于西方旅行者大多是浮光掠影,走马观花,受语言、文化乃至时间、精力等诸多因素的限制,不可能深层次地体味、融入中国/北京的幽微之处。譬如本土作者谈北京,可以从方方面面、声色气味来追忆、玩味,如四季风情,岁时纪胜,乃至秋天糖炒栗子的香气,深夜胡同里的叫卖声,这些微妙不可言喻的佳处,需要长期浸淫于此文化中才可以欣赏体会(11)陈平原编选《北京读本》,将辑录的现代作家有关北京的散文归类为不同主题:北平印象、四季晨昏、岁时纪胜、日常感受、饮食风尚、寺观香火、郊野游踪、宫阙园囿、街道胡同、市井院落、书肆与学堂、京腔与京韵、非常时刻、眷恋与怀念等。见陈平原、郑勇主编:《北京读本》,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此外,本土的北京居民,因为长期生活于斯,他们所熟悉和感兴趣的,对他们而言有意义的,可能只是局部的一块区域,若是令他们描绘心中的北京地图和城市意象,很可能全然不同,也许会是城南的会馆、天桥或者琉璃厂,甚至只是某些不起眼的小胡同。因此,西方旅行者认知中北京地图的空白处,也许恰是本土居民的地图上密密麻麻布满意象的地方(12)笔者曾撰文讨论台湾作家林海音北京叙事中的地图建构,她熟悉的空间主要是自小生长的城南一带,如城南各会馆、天桥、虎坊桥、琉璃厂、海王村公园、珠市口、椿树上二条、新帘子胡同、西交民巷、梁家园、南柳巷、永光寺街、南长街等。参见林峥:《从〈旧京琐记〉到〈城南旧事〉——两代“遗/移民”的北京叙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2年第1期。。而外来的旅行者,一般只能抓住标志性的旅游景点。在这个意义上,公园对于旅行者而言,成为北京最具代表性的城市意象,正如Nicholas Clifford略带讽刺的评论:“假如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晚二三十年生,他可能会像哈罗德·阿克顿(Harold Acton)一样去中国,而他的主人公伊莎贝尔(Isabel Archer),一个穿着超短裙、留着波波头的摩登女郎,将在紫禁城金碧辉煌的宫殿间漫步,而非乌菲齐冬日肃杀的美术馆。”(13)Nicholas Clifford, “A Truthful Impression of the Country”, p.94. Henry James著有《一位女士的画像》(The Portrait of a Lady),Isabel Archer即主人公;Harold Acton,《一位唯美者的回忆录》(Memoirs of an Aesthete)作者。
帝国主义怀旧
确切地说,西方旅行者对于皇家园林坛庙的迷恋,绝非始于民国时期,但在帝国时期,除非一些特殊身份的高级使臣或宫廷技师等,外国公民很难踏足皇家禁地。如立德夫人(Mrs. Archibald Little)写于1905年的《我的北京花园》(RoundaboutMyPekingGarden)一书谈到:“要不是以现在这种征服的方式,没人能相信一个欧洲人可以在紫禁城里自由行走。当我第一次到北京时,我是多么向往地望着午门熠熠发光的屋顶啊!我是多么热切地希望能化妆成一个中国男人,扎条辫子,穿蓝色长袍,戴一副大圆眼镜,配上其他行头,大摇大摆地走进去!这好像并非不可能。据说一旦被发现,惩罚就是死刑。可这难以让人相信。似乎更可能的是向使臣求情,外交交涉,冗长的公文往来;而与此同时,会被警告哪些宫廷秘密是不可为外人所知的!”(14)Ms. Archibald Little, Round about my Peking Garden, 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 2008, p.5。已有李国庆、陆谨中译本《我的北京花园》,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年。在立德夫人的年代,天坛、北海等尚未被开放为公园,但就像早期的晚清旅行者会将西方的公园辨识为自身所熟悉的园林一样,立德夫人也自然地将这些东方的皇家园林比附为西方文化语境中的公园,她多次以“公园一样的”(park-like)修饰语来形容。
民国时期,原先作为皇室禁地的园林坛庙开放为公园,西方旅行者才如愿以偿,登堂入室。但吊诡之处在于,当他们真正进入公园时,却又不视其为公园,而依旧将它们视作清室的宫苑。前文谈到,在西方旅行者眼中,北京是一座“过去之城”,这种城市观,决定了其理解北京、书写北京的方式。他们对于这些新兴的公园大多不以公园的名称表现,而是沿用前朝旧称。晚清时期,出访欧美的中国士大夫在认知欧美的公园时,从“花园”到“公园”,一字之别,对于公园(public park)的认知经历了漫长的过程(15)由于晚清中国缺乏“公园”的概念和现象,出访海外的士大夫最初将其对应为自身熟悉的园林文化,称其为“园林”、“花园”、“园(苑)囿”等,后来才逐渐认知到“公园”与“花园”的本质差异,借用日语将其翻译为“公园”。;而在对公园概念十分熟悉的西方旅行者笔下,却极少出现park这个词。与晚清旅行者无意识的混淆不同,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有意识的选择。民国开放的一系列前清园林坛庙,不仅纷纷改称公园,有不少甚至换了名字,譬如社稷坛改作中央公园,太庙改称和平公园,地坛改为京兆公园,后又改名为市民公园,先农坛更名为城南公园,诸如此类。民国政府的改名,系有明确意识的政治行为,取消皇室宫苑的原有名称,是想抹除帝国的痕迹,代之以民主共和寓意的新名称。而西方旅行者却又将它们一一还原,包括紫禁城,依旧是Forbidden City,而非故宫,仿佛它们还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皇家禁地。惟一的例外是中央公园(Central Park),也许因为这是最早开放的公园,已在时人心中根深蒂固,且美国都会多设中央公园,是西方人耳熟能详的名词(16)相应地,清遗老对于中央公园一般称作“稷园”,因其原为社稷坛,亦是一种政治态度的反映。。对于一个地点的命名,实际上不是简单的名称,而是对一个空间的重新占有和书写。命名作为权力的地理学,可以重构整个城市的面目。如此,在西方旅行者的笔下,整座北京,仍是一座过去之城,延续着前朝的名称以及这名称上负载的全部内涵。
西方旅行者对于民国公园,报以相当复杂的态度。一方面,他们内心很清楚自己能见到这些慕名已久的古迹,得益于民国的开放。譬如朱丽叶的《北京》虽与大多数西方旅行者一样叹息民国后北京历史古迹的凋敝失修,但还是不失中肯地指出:“我们有些人希望能生活于这行将消逝的东方文明的全盛时期。但是我们不要忘了,彼时那些最值得一顾的景点,是对外来者严格封闭的。北京,就像拉萨一样,数世纪以来作为一个神秘的存在,大门紧闭,城墙高耸。”(17)③⑤⑥⑦ Juliet Bredon, Peking, p.14,51,108,128,79.朱丽叶高度肯定公园的开放,在她看来,皇室禁地向公众敞开,“象征着这座城市,就像这个国家一样,现在属于人民。”对于公园的态度,背后其实是如何看待民国的新变。朱丽叶在《使馆区与现代北京》一章中,正面评价民国北京的市政改革:“尽管当旅行者突然步入一个剧变的时代——尤其是从封建时期进入民主时期——很可能叹息旧事物的美好和新事物的丑陋,但他必须承认一些现代的革新确实带来了难以估量的便捷。新铺设的道路改变了整个城市的面貌,乃至,极大地改变了城市生活。”③她在这一章中赞美民国的种种革新,包括现代的医院、监狱、高校、图书馆、印钞厂、自来水、消防队、农事试验场、商品陈列所等等,这在西方旅行者中实属难得。
然而即便如此,对于皇室空间的开放,朱丽叶的心态依然十分矛盾。譬如当她谈到承光殿迄今仍对公众关闭时,说道:“没关系。谁不情愿去读马可波罗和鄂多立克对于伟大可汗宫殿的描述——那‘全世界最美丽的皇宫’——而非亲眼看到它辉煌不再呢?”(18)Juliet Bredon, Peking, p.94.鄂多立克(Friar Odoric)著有《鄂多立克东游录》。在为故宫博物院展览的文物惊叹时,她又笔锋一转:“这些过去岁月的辉煌使我们这些看惯了礼服和软领的现代人目眩神迷,然而我们还是要像龚古尔在凡尔赛时发出感慨:‘多么遗憾呐,现在这些艺术品被交付给博物馆冰冷的墓穴,并且屈尊于那些愚蠢的过客漫不经心的一瞥!’”⑤乃至庆幸并非所有的皇室禁地都开放为公共空间:“让我们不要惋惜被拒之门外——而是尽可能地欣赏并珍惜那所剩无几的禁地;它们是如此有限,然而当所有的禁地都自由地向大众敞开时,这个世界应许我们的迷人之处就减少了许多。那年少时偷尝禁果的魅惑力即便在成长之后依然不减当年;而到头来,那些我们没有可能看到的景象会在我们的梦中萦回不去。”⑥
这种复杂的心态,缘于朱丽叶对于现代的民国和逝去的帝国之间摇摆不定的情绪,她坦言:“无论我们是多么好的民国公民,无论我们多么赞赏充满了各种繁荣与友善的可能性的现代北京(就像波士顿或者马赛),我们不得不承认,而且是悲伤地承认,失去了宫廷的奢靡和刺激,死亡,乃至生活,都变得如此乏味单调……我们的心依然留恋着过去,它是如此英雄主义又如此执迷不悟,如此踌躇满志又如此血腥无情。”⑦徘徊于现在与过去之间,朱丽叶祈祷“不要让进步的飓风来得太迅疾太猛烈,将那旧礼仪、旧传统的纤雅的氛围吹得烟消云散”。“进步的飓风”(the winds of progress)令人联想到本雅明的“历史天使”(19)[美]汉娜·阿伦特编,张旭东、王斑译:《启迪:本雅明文选》,北京:三联书店,2008年,第270页。。朱丽叶以及她的西方同道,某种程度上也与“历史的天使”保持相似的姿态,他们面朝过去,无可奈何地被推向未来,却留恋眼前的历史残骸,哀悼中国的古老文明在现代性的飓风前不堪一击。然而,他们实质上又与本雅明的天使有所不同,在中国的问题上,他们表现出的对于过去的迷恋和对于现代的抗拒,与其说是对现代性的反思,毋宁说是一种帝国主义的怀旧(Imperialist Nostalgia)。
“帝国主义的怀旧”指的是当一种生活方式被改变时,那些始作俑者反而感叹它为何不维持原样,是殖民者对被殖民文化表达的一种怀旧之情。其吊诡之处在于,“当所谓的文明进程动摇了传统生活方式,这种改变的始作俑者却对异族文化转型的损失感同身受”(20)对于Imperialist Nostalgia的论述,参见“A Truthful Impression of the Country”, Chapter 5。。当今“民国热”甚嚣尘上,对“老北京”的怀旧成为时尚,而实际上,早在民国时期,西方旅行者已经在“寻找老北京”:“由于这本书是关于‘老北京’的,它不仅描写了今天可见的建筑,也有那些完全消失了的。读者也许会觉得作者混淆了两个北京,因为当他们在北京城漫步时,将找不到书中描述的建筑或纪念物。很遗憾这不是作者的错——若果真如此他们将十分高兴——而是由于中国人自身的淡漠,尤其是他们的当权者,对待北京如此丰富的历史古迹的态度。这种破坏和忽视的行为如此严重,以至于时常当作者还在记录它们的时候,那些古建筑和历史文物实际上已经消失了。”(21)④ L. C. Arlington & William Lewisohn, In Search of Old Peking, Foreword, New York: Paragon Book Reprint Corp, 1967.
因此,当民国公民热烈欢迎并享受公园空间的开放时,西方旅行者却强烈抵触和否定这类变革——虽然他们自身亦受惠于此。1920年代前期,瑞典汉学家喜仁龙游历北京,对于北京古建文物的颓败现状十分叹息感慨:
北京的雄奇壮丽和图画般的美景还能维持多少年?每年有多少金饰雕刻的店面牌楼被毁坏无存?有多少设有前廊和巨大花园(里面设置着充满奇趣的假山和亭阁)的古老住宅被夷为平地,而让位于半新式的三、四层的砖造建筑?有多少古老的街道被展宽,多少皇城周围华丽的粉红色宫墙为了铺设电车轨道而被拆毁?古老的北京城正被迅速地破坏,它已失去昔日皇城的面目,但却没有一届政府去设法保护它那些最值得骄傲、最珍贵的古迹。既然中国已经成为一个“民国”,人们又有什么必要去关心昔日的美呢?(22)[瑞典]喜仁龙著,许全勇译:《北京的城墙和城门》,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85年,第29页。
在西方旅行者看来,民国政府疏于对清室遗迹进行修复和保存,导致古迹日渐倾颓;皇家禁地向公众开放,大为削减了曾经的神圣性和神秘感;而现代化的革新和实用性的要素,更是有损古迹本身的历史感和美感;甚至一些人为的占用和破坏,尤其令西方旅行者难以忍受。对公园的意义和功能所在,西方旅行者的认识与同时代的民国人有所不同,这点从他们对待公园茶馆饭店的态度可管中窥豹。公园茶座、餐厅是民国北京公园最为独特的一道风景,作为新兴的公共文化空间,在市民的精神生活中占据不可或缺的位置,深受文化人的赞许(23)可参见谢兴尧《中山公园的茶座》,《宇宙风》(1936年第19期)及邓云乡《燕京乡土记》(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的一系列文章。相关研究详见高兴:《北京中央公园与民国文人的文化心态》,《北京社会科学》2012年第3期及笔者论文《“到北海去”——民国时期新青年的美育乌托邦》,《北京社会科学》2015年第4期。。而尽管西方人自身有与公园茶座十分相似的公共空间——咖啡馆文化,他们对于北京公园的这种新变,却表达了强烈的不满。
《寻找老北京》罗列对于公园古迹相对轻微的破坏,首推“将历史悠久的宫殿改造为现代的餐厅和茶馆”,并将其与坛庙沦为兵营和警察局、古柏被用作木柴以及城墙和牌楼为政治标语所污染等并举④。更多时候,对于园林被改造为餐厅茶室的态度是从字里行间流露的。如最以茶座闻名的中央公园,阿灵顿与威廉·路易森是这样描述的:
离开金鱼池沿游廊向西,经过荷塘上的小桥来到一家饭店。荷塘、桥和饭店都建于中国民国时期,一部分建于1921年,一部分建于1928年。荷塘的西北角是一个小餐厅,清朝时曾是老爷庙,神像被移走了,否则他大概会对这里日以继夜的吃喝玩乐十分反感。(24)⑥ L. C. Arlington & William Lewisohn, In Search of Old Peking, Hong Kong: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7, p.76,83.
此外,对于同样深受民国时人喜爱的北海公园的餐厅和茶座,作者也颇有微词:“许多雕廊画栋及穿梭其间的二层回廊,过去曾是整个公园里最美的景致;现在却被改成了饭店。”⑥实际上,作者对整个北海的开放和改造都十分不满。
相应地,朱丽叶在《北京》中记述颐和园之行,亦是耐人寻味。朱丽叶一行先是被一个导游纠缠,在发现游说无果后,这位导游转向了一个外国旅行团。由此可见,当时往来颐和园的外国游客已不少,存在这种专门针对外国游客的生意。在登万寿山时,朱丽叶与那个旅行团再度相遇,并与其中一对来自美国阿肯色州的父女结伴而行。此时正值20世纪美国黄金的“爵士时代”,恰如Nicholas Clifford设想的那样,“穿着超短裙、留着波波头”的摩登少女遭遇古老东方的皇家园林,会发生许多有趣的碰撞。与其他熟悉并仰慕中国文化的成年旅行者——如作者及少女的学者父亲,他们大多是“中国通”——不同,天真烂漫的少女时常将万寿山与美国最繁华的大都会如纽约、芝加哥及其相应的现代设施做对比。在登万寿山时,她抱怨“任何文明的国度”都应该安装电梯,下山时她再次质疑如此的辛苦是否值得,因为纽约的摩天大楼有万寿山两倍高,“是的,夫人,”她说,“两倍高,而且有电梯送你上下楼。现在,我猜想这儿也没有冰水喝吧?”
那儿没有冰水,但我们说你可以在石舫上喝到微温的柠檬汁。于是我们走到那儿,看到了“一个新奇玩意儿,但一点也不美”——颐和园中唯一令人幻灭的打击!正如某位智者的评论:“中国想要一支海军,但最后她得到的是一艘石舫,上面有一座丑陋的木屋,刷成石头的颜色,游客在那儿可以买到啤酒和软饮。”(25)③ Juliet Bredon, Peking, pp.277-279,139.
作者对石舫及其茶座进行了辛辣的暗讽。公园茶座为民国北京的中国公众提供了休闲娱乐、公共社交的空间,是对于传统生活方式具有颠覆意义的公共场域。而在西方旅行者眼中,这却是破坏园林本色之美的功利行为。对于公园茶座的不同态度,尤有代表性地体现了西方旅行者对于公园空间功能的理解。
这种观念背后,其实是对于民国和清室的政治立场在起作用,仔细玩味西方旅行者对于公园空间新变的书写,可以体会到其中微妙的深意。如对于天坛的开放,朱丽叶评论道:“这里已开放了许多年,曾经的浪漫气质也被大大削减”,“第一次,大众可以在这片神圣之地自由走动,并且中国妇女也可以登上天坛。”这种变革是为中国新文化人所激赏的,庐隐、陈学昭等女作家特别为新时代的女性能够踏足社稷坛、北海等皇家禁地而备感自豪(26)如女作家石评梅如此描述其好友庐隐登上社稷坛的情形:“提着裙子昂然踏上那白玉台阶时,脸上轻浮着女王似的骄傲尊贵”,并有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一角静悄悄重锁的宫殿”,即一墙之隔的故宫。石评梅:《心海——寄几个朋友的信(三)露沙》,《妇女周刊》第5号,1925年1月7日。。然而,即使在对民国怀有好感的朱丽叶看来,这却是“亵渎神灵”的行为。朱丽叶肯定民国之后对于天坛进行的一些修复工作,但同时又不满“那成排的兵营和竖立的无线电杆,是实用性如何驱逐了神圣性的耻辱的证明”③。《寻找老北京》也历数天坛“经历了不可思议的变迁”,最后预言:“毫无疑问,这里将整个夷为平地,或改造为游泳池、体育场或其他什么实用性机构,只不过是时间问题。”(27)⑤ L. C. Arlington & William Lewisohn, In Search of Old Peking, New York: Paragon Book Reprint Corp, 1967,p.111,111.可以看到,西方旅行者们一致视“实用性”为大忌。
在介绍天坛的祭天仪式时,阿灵顿与威廉·路易森指出:
当清朝覆灭后,这个举行了几百年、从没有间断过的重要仪式突然结束了,袁世凯当总统期间曾试图恢复,但没有成功,现代中国希望与过去一刀两断。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当国民党掌权后,他们发现有必要建立一种新的国家宗教,于是开始祭拜孙中山。对这位现代圣人的生日、祭日的官方祭拜,可以说代替了古代在天坛的祭拜。⑤
将对于孙中山的纪念视为中华民国新兴的国家宗教,与天坛的祭天仪式相提并论。作者对孙中山的问题颇为关注,在介绍中央公园的时候,谈到中央公园的改名:“现在的‘中山’是为了纪念在日本流亡时取名中山樵的孙中山先生。在这个名字下,他被神化了,许多道路、公园、建筑物,甚至他喜欢的半欧式服装都以‘中山’命名。”(28)L. C. Arlington & William Lewisohn, In Search of Old Peking, Hong Kong: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7, p.70.在阿灵顿等看来,有关“中山”的一系列纪念手段,并非民主共和战胜了封建帝制的象征,而只不过是对于祭天仪式换汤不换药的一种新宗教,作者对于民国的态度,由此可见一斑。
天坛而外,阿灵顿等对于民国时期天安门的使用也颇有微词:“自民国成立后,天安门前的广场被用作政治集会,常导致小骚乱,以至与‘天安’之名十分不符。这类场合中发表的激进民主的演讲,在过去大明朝和大清朝的皇帝们听来一定非常惊异!”(29)③④⑤ L. C. Arlington & William Lewisohn, In Search of Old Peking, Hong Kong: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7, p.31,42,61,89.同样针对前皇室空间被用作新兴的公共空间,晚清士大夫郭嵩焘曾赞许海德公园提供“人民非议朝政”、集会演说的平台(30)郭嵩焘:《伦敦与巴黎日记》,钟叔河编:《走向世界丛书》,长沙:岳麓书社,1984年,第502页。;而阿灵顿与威廉·路易森则批评天安门广场的集会和演讲有违“天安”之名。更有趣的是,他们突兀地搬出了“大明朝和大清朝的皇帝们”,设想先帝们的感受以进行褒贬。先朝皇帝(的鬼魂们),在作者对民国的变革作出价值判断时,如幽灵般萦回不去。阿灵顿与威廉·路易森对故宫变为博物馆的态度亦很微妙,他们这样描述故宫博物院的匾额:“神武门北面白色的石墙,被一行丑陋的、风格十分现代的大字破坏了:‘故宫博物院’。”③其对民国的态度比朱丽叶激烈得多,当叙述宣统被冯玉祥赶出故宫时,作者评论道:
这是冯玉祥将军的杰作,为了表示其共和国原则的纯粹性,不仅纵容他的手下掠夺宫殿,甚至试图杀死宣统,后者逃往天津的日租界。然而,命运轮回,在我写作这本书之时,冯玉祥耻辱地退隐于山东泰山,而溥仪现在是满洲国的皇帝,那是满清王朝最初的发源地。④
这种“风水轮流转”的庆幸,旗帜鲜明地彰示作者对于民国和清朝/满洲国的立场,有别于大部分民国人,更近于遗老的态度。与之相应的,是他们对于北海公园成立松坡图书馆的评价:
松坡图书馆是为了纪念推翻袁世凯的革命家蔡锷而建立的图书馆。1916年蔡锷起义,粉碎了袁世凯的皇帝梦,维护了共和制。由于在许多中国人眼里,袁世凯两次背叛清朝,在乾隆最喜欢的地方之一建立松坡图书馆,也许会被认定是缘于他的荫蔽而非其他原因。⑤
图3 赫达·莫里逊摄影作品“雄伟的北海白塔”
松坡图书馆是梁启超为纪念学生蔡锷而发起促成的,是民国北京现代图书馆的先声。这是作者难得不排斥的现代建筑,然而有趣的是,对于松坡图书馆的好感,不是基于蔡锷维护了共和制,而是因为他推翻的袁世凯是背叛清朝的叛徒,并且认为这是托乾隆的荫蔽。在西方旅行者眼中,皇家禁苑改建而成的公园,一檐一瓦、一草一木之间,前朝皇帝的幽灵们始终阴魂不散,左右着他们对于公园的审美趣味和价值判断。
对于公园性质和功能的理解,还体现在西方旅行者对其图像的表达上。公园是民国时期西方摄影师偏爱的主题,而如何表现公园,其实透露了他们如何看待公园。总结民国时期西方摄影师的作品,基本有两大主题,园林宫观和风土民情,后者以市井百姓为对象,但这两个部分是很难重叠的。对于皇室宫阙坛庙的表现,大部分是远景拍摄,这确实特别符合皇家建筑气势恢宏的特征,即使是近景,也主要聚焦于建筑物的细部,如中式建筑特有的飞檐斗拱等,而人物基本不在取景中。实际上,如前文所述,民国时期大部分皇家禁苑已向公众开放,茶座、餐厅、体育场、图书馆等所在多见,公园空间被积极有效地利用起来,此间应不乏游客的身影,而西方旅行者拍摄的画面却空无一人。对比同时期中国报刊上刊载的公园照片,虽然亦有以建筑或花木为题材,但大部分多以人物作为画面表现的中心,展现了民国北京市民对于公园空间多元化的使用方式。譬如泛舟、溜冰(特别是北海独具特色的化妆溜冰)、写生、赏花、漫步、阅读、喝茶等,女学生尤为摄影师关注的焦点;甚至有西方旅行团游览中央公园的主题,有一期画报还作了孙中山逝世在中央公园出殡和纪念的专辑。
图5 “暮夏北海的小姐们”(《沙漠画报》1940年第3卷第41期)
以赫达·莫里逊的北海摄影为例,选择取景角度相似的民国画报作为参照。图3、4是莫里逊的摄影作品,皆为远景拍摄,以北海经典的白塔、湖水作为主景。二图湖面上除了荷叶外皆空空如也,图4对岸沿湖的一排亭子系五龙亭,实际上是民国北京最负盛名的公园茶座之一,经常宾客满座,而在莫里逊的镜头下只突出其“亭台楼阁”的身份。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图5《沙漠画报》同样取景白塔,却成为了几位风姿绰约的新女性的陪衬,标题“暮夏北海的小姐们”,开宗明义谁是图像的主角。图6《图画时报》与图3拍摄角度一致,皆取景金鳌玉蝀桥,且与图4同以北海标志性的湖面为背景,但占据画面中心的则是泛舟湖上的少女。值得一提的是,二图中皆为剪发女性,穿着改良版的旗袍,是新式女学生的标准造型。
从中西摄影师对同时期同一公园主题的表现来看,二者对于空间的理解,不尽相同。在中国摄影师镜头下,这是现代的公园与活生生的城市空间,城市居民可以在其间休闲、娱乐、举行文化活动甚至政治集会,公园空间与人的存在相得益彰,因人的行动而获得意义。而西方摄影师则不视其为可居住的城市空间。在他们的镜头下,公园仿佛被还原为帝国时代的宫殿、坛庙,却又像是被废弃的空城,庄严肃穆,杳无人迹,似乎即使有,也只可能是前朝皇帝妃嫔抑或太监宫女的鬼影幢幢。如西方摄影师拍摄的唯一的一幅北海溜冰的特写,不是为表现市民愉快的休闲生活,而是因为图中老人年轻时曾在北海为慈禧表演。摄影并非对于对象的客观再现,如何取景,如何构图,是一种有意识的选择,是摄影师依照自身对于城市空间的理解重塑空间,并赋予该空间他们试图表达的意义(31)同样可以作为参照的是,1950年代,新中国的摄影师以人民群众,特别是青少年在公园中活动的形象,表现新中国美好的生活和光明的前景。。
图6 北京北海中之划船者《图画时报》1934年第1006期
结 语
综上所述,西方旅行者对于民国北京公园的认知,和同时期的中国人不同。对于北京市民而言,公园意味着现代性,承载了他们对于现代都市文化的期待;而对于西方旅行者而言,公园意味着过去,投射了他们对于帝国传统的怀旧和想象。
相较之下,民国人对于空间的理解更开放,更富创造性,将旧物化为新用,正契合北京独特的魅力所在:兼收并蓄、新旧共存;而西方旅行者对于空间的理解,反而更趋保守,一切现代设施和实用功能的添设,都可能破坏他们理解的原汁原味的“老北京”。换句话说,民国人的公园是活的,是有人在其间活动的,公园因为人利用空间的方式而获得了新的意义;而西方旅行者的公园是死的,他们看到的是过去帝国的遗迹,伴随着前朝君主的幽灵出没其间。
博伊姆在《怀旧的未来》一书中曾区分两种怀旧的形式:修复型怀旧(Restorative Nostalgia)和反思型怀旧(Reflective Nostalgia),二者对于历史遗迹的态度不同,前者强调“怀旧”中的“旧”,即原封不动地重建过去的纪念物;而后者注重“怀旧”中的“怀”,即对于遗迹的怀想、反思乃至创造性地再利用。博伊姆批评修复型怀旧保守的态度,实际上反而失却了历史本来的灵晕。她提出一种“居住城市”(Inhabit the City)的方式,即将历史遗迹重新化入日常生活,以创造性的日常行为,重新赋予纪念物以新的生机和意义(32)Svetlana Boym, The Future of Nostalgia, New York: Basic Books,2001,Chapter 4, 5 & 9.。我认为,西方旅行者对于公园抱持的“帝国主义的怀旧”,相对凝滞和狭隘,近于博伊姆定义的“修复型怀旧”;反而是民国人对于公园空间的利用,暗合博伊姆“居住城市”(Inhabit the City)的理念,焕发出现代性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