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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境地区非物质文化遗产发展的跨境耦合效应
——以中缅边境地区孔雀舞发展为例

2020-02-16

贵州民族研究 2020年4期
关键词:孔雀舞瑞丽市边民

汪 洋

(云南大学 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 云南·昆明 650091)

孔雀舞流布于世界上的不少国家和地区,如中国、缅甸、越南及老挝等。孔雀舞,傣语音译为“嘎洛勇”,其中“嘎”是“跳舞”“舞蹈”的意思,“洛勇”即“孔雀”之意。孔雀舞是在模仿孔雀的行为、姿态的基础上,注入艺人的创意,经过加工、改编而来。

孔雀舞在中国主要分布在云南省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普洱市及临沧市的傣族聚居区。其中,尤以瑞丽市的孔雀舞最具代表性。孔雀舞于2006年进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下简称非遗) 名录,其申遗地就是瑞丽市。瑞丽市地处中缅边境,孔雀舞是跨境而居的傣族边民所共有的传统民族舞蹈。孔雀舞来源于傣族人民的日常生活,至今仍与人们的日常生活紧密联系。孔雀舞之所以取得长足而稳定的发展,不仅得益于中国非遗政策的良好实施,还得益于同缅甸边民的交流。因为国家的差异,孔雀舞在中、缅两国的传承状况逐渐呈现出不同的特点。

被列入中国第一批国家级非遗名录是孔雀舞在当今社会获得良好发展的一个重要契机。成为中国国家级非遗不仅促进了孔雀舞在中国的发展,同时也触发了缅甸傣族边民传承孔雀舞的热情,并为孔雀舞在缅甸的发展提供了更大的平台。中缅边民围绕孔雀舞开展了一系列的文化交流活动,这些活动不但有益于提升大家的孔雀舞技艺,并对两国边民的友好关系发挥积极作用。作为边境地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傣族孔雀舞的发展因此具有跨境的耦合效应。

一、傣族文化生活中的孔雀舞

“孔雀舞”属于动物舞蹈类,在缅甸,人们称之为“鸟舞”。“孔雀舞”这个名字取自汉语,20世纪60年代左右才开始被称为孔雀舞。傣族的动物舞蹈种类非常丰富。作为傣族民间盛行已久的舞蹈艺术,孔雀舞主要是模仿孔雀的习性、动作,按照严格的程式和步法,与象脚鼓、铓等乐器的配合使得舞蹈节奏分明,渲染力极强。傣族人民喜爱跳舞,也习惯用舞蹈去表达自己的感情。《傣族史》 记载:傣族的舞蹈种类有以下几种:(a) 群舞;(b) 单人舞;(c) 对舞……[1]其中,“群舞”类似于今天在瑞丽一带见到的“嘎光”,而“对舞”的表演形式在孔雀舞舞台表演中也十分常见,尤以一男一女扮演雌雄孔雀为盛。对“单人舞”的介绍不仅充分肯定了孔雀舞的动人舞姿,也说明傣族的动物舞蹈非常之多,同属动物舞蹈的孔雀舞同样多以单人的表演形式呈现。孔雀舞在众多的动物舞蹈中获得更多的发展契机是与其更多地参与傣族人民的生活相关的。

孔雀舞被运用在傣族人日常生活的诸多方面还表现在:逢傣历新年、泼水节等节日和各种摆,傣族人习惯以孔雀舞来庆祝,青年男女以跳孔雀舞作为才艺表演。在傣族所有的舞台联欢中,作为艺术的孔雀舞的表演都是不可或缺的。进新房、婚嫁、店铺开业时,人们也经常以孔雀舞来表达祝福和恭贺之情,客人时常通过跳孔雀舞来向主人讨要喜钱,进行名为“动苏”的活动,等等。来源于傣族人民生产生活的孔雀舞在进入国家级非遗名录后被更加广泛地用于人们社会文化生活的诸多领域。

孔雀舞虽然是中缅两国傣族边民所共享的民族传统文化事象,但由于国家的不同,其在中、缅两国境内与傣族边民的日常生活的贴近程度并不完全一致。这是由于“现代民族国家的形成,一些同源民族和亲缘民族分布在边境线的两边,使得边境线两边的居民有可能共享一些相同或相近的文化。这也就是说,中国边境地区非遗项目中相当一部分文化事象与他国的文化事象可能是相同或相似的。但是由于这些人群处于不同的国家,他们的文化发展也会受各自国家总体文化发展的影响而产生各自的变化。这些文化往往也表现出同中有异的特点。”[2]这也是边境非遗的一个重要特点。

孔雀舞的申遗地瑞丽市与缅甸的南坎、木姐等地接壤,尽管这些地区生活着共享许多相同或相近文化的傣族边民,但因为分属于不同国家的人及其文化都会受到国家发展的影响和制约,同一种文化事象的发展也是同中有异的。不同国家主导下的传承方式导致孔雀舞在中、缅两国境内的发展呈现出不同的发展趋势。

二、孔雀舞在中、缅两国的传承与发展

孔雀舞在中国的发展与非遗体系紧密联系,而在缅甸的发展因缺少国家的积极引导,其传承基本依靠人们的积极主动性。孔雀舞在中、缅两国的发展逐渐产生较大差异。

(一) 孔雀舞在中国的传承与发展

孔雀舞在中国的传承形式主要有传承人收徒传承、培训班传承、学校传承等。除了传承形式多样,进入非遗名录后的孔雀舞在表演形式上也经历了一系列的发展和变化。

孔雀舞的国家级传承人目前有旺腊和约相两人,其他级别的传承人多人。中国政府不仅给与傣族孔雀舞的传承与发展以资金保障,传承人机制也在其中发挥重要作用。2016年,国家级传承人的经费已经增至每人每年2万元。在此基础上,省级、市级和县级可根据情况给传承人提供相应补助。瑞丽市文化馆与各级非遗传承人分别签署了《瑞丽市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传承协议》。《协议》阐明了传承人的责任和义务,如规定了作为传承人要无保留地传授技艺,并对各级传承人所授学生的人数作了要求,等等。相关部门建设了许多传承基地,为人们学习孔雀舞提供良好的环境。目前,瑞丽市共有5个傣族孔雀舞传承基地,传承基地由几位国家级和省级传承人负责。不少传承人还以开设培训班,担任中小学老师及大学客座教授的方式积极传承孔雀舞。

培训班传承由传承人和地方上的民间艺人牵头,他们主要通过与地方政府和文化部门合作等形式开展传承活动。学校传承则依托瑞丽市各所中小学和艺术学校,通过开展孔雀舞学习兴趣小组,师生共同学习孔雀舞,将传承人请进校园来开展传承活动。瑞丽市4-18岁左右的孩子大多有学习舞蹈等文艺特长的习惯。一到寒暑假、周末和节假日,大大小小的孔雀舞培训班就更为忙碌,一些孔雀舞传承人、民间艺人与当地文化部门合作承办孔雀舞培训班,吸引了许多中小学生乃至中青年人前去学习。

学校传承也是瑞丽市传承孔雀舞的一个重要形式。这种形式范围广、效率高,对普及基本的孔雀舞文化非常有效。瑞丽市喊沙小学借助与傣族孔雀舞的国家级传承人约相同在一个村寨的有利条件,积极打造孔雀舞特色学校。从2009年起开设孔雀舞学习班,聘请约相给学员授课,学员从最初的46名增至200多名。同时,学校所有教师一同学习,还将孔雀舞编成课间操,提高了孔雀舞在校园生活中的实用性。如今,喊沙小学的教师和学生基本都会跳孔雀舞。喊沙小学从普通小学到孔雀舞特色小学的转变也是瑞丽市孔雀舞传承中学校传承的一个代表。瑞丽市许许多多的学校也正在积极地推进孔雀舞的传承工作。

孔雀舞从民间舞蹈到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发展经历了其表演形式上的变化,其中最明显的变化有二点,一是打破了唯男子跳孔雀舞的传统,二是以徒手表演取代了沉重的架子。如今,学习孔雀舞的女性学员人数已经超过了男性,在两位国家级传承人所教授的学生中,男女比例已经达到了1:1.6甚至1:2,再无孔雀舞“传男不传女”的痕迹。徒手孔雀舞的表演服装也更为多样,女子有孔雀翎毛图案的各式裙子以凸显姣好身姿,伴有色彩鲜亮的穗子、坎肩,发饰,等等。男子取黄、白、蓝等颜色并插有孔雀翎的帽子,身着荷花形披肩,围有孔雀翎图案的围裙、腰带和腕箍,同样有亮片等装饰,色彩夺目。人们将许多民间传说、神话故事等以孔雀舞的方式呈现。当代舞蹈艺术家杨丽萍在传统的孔雀舞基础上加入了现代芭蕾等艺术技巧,把原生态的民间风味同现代潮流因素相结合,使孔雀舞艺术在舞台上大放异彩。

非遗制度为孔雀舞在中国的传承和发展提供了制度保障。伴随着相关政策的稳步实施,以表演形式的演变为表征的傣族孔雀舞的可观赏性随之提升,知名度不断提高,应用性也得到加强。更为重要的是传承方式的不断丰富和多样化,这使得孔雀舞在中国的传承发展日益繁荣。

(二) 孔雀舞在缅甸的传承现状

在现代社会,国家的文化政策对于民间文化的发展具有重要的作用。如果没有国家相关制度的支撑,缺少国家的经费支持,民间艺术的发展之路往往是艰辛的。缅甸专门从事孔雀舞表演的艺人很少,民众亦缺乏学习孔雀舞的动力。孔雀舞的表演形式较为单调,且传承方式较为单一。师徒传承是缅甸孔雀舞的主要传承方式。

在缅甸,跳孔雀舞不是一门可以“养家糊口”的本领。一些孔雀舞技艺较好的艺人偶尔在泼水节、傣历新年等节日期间受邀表演,演出的费用从几十元到几百元不等。尽管如此,这些演出费也并不足以支撑自己乃至全家人的生活,因为受邀表演的机会并不多。囿于这些原因,人们学习孔雀舞的热情不高,中国的培训班传承、学校传承等方式在缅甸并不具备现实性。一些出于自身兴趣想要学习孔雀舞的人虽然也会向某个艺人拜师学习,但学习时间不规律、不集中,学习模式不系统,这导致多数人的孔雀舞技艺并不精湛,只能算是“会跳”。

23 岁的傣族姑娘喊弄是缅甸弄马寨子(与中国的弄岛镇接壤) 人,曾在中国读过小学。她说,缅甸跳架子孔雀舞的人比较多,而且基本只有过年过节的时候才会跳,但中国这边在进新房、结婚时也会跳。她认为孔雀舞在中国比在缅甸更流行。因缺乏学习机会,喊弄完全不会跳孔雀舞。现年21岁的岩吞是缅甸木姐人,目前在中国瑞丽的一家饭店打工。岩吞表示从未在村子里见人跳孔雀舞,只有傣历新年时在木姐镇见过有人跳架子孔雀舞,那是为了庆祝傣历新年花钱请人跳的。他也认为中国这边的孔雀舞跳得好多了,“因为中国的有师傅教,练习的时间很多,学得好一些”。“跳得少,见得少”这一类的话语是缅甸傣族边民不断提到的。

缅甸艺人表演的孔雀舞以架子孔雀舞的形式居多,架子采用竹、木等材质,再镶上鲜艳多彩的布或纸以象征孔雀的形态。较为常见的是一男一女两位舞者组合的形式,表演时将架子固定在腰间,由于背着较为沉重的架子,演员的双手无法解放,主要以抬脚、垫脚、下蹲、旋转以及牵动架子摆出不同的姿态和动作来表现孔雀的慢走、跑跳、水中嬉闹、飞出森林、展翅、开屏等形态,动作较为单调。由于缺乏创新动力,这些孔雀舞更多地保留了传统的特色。现在,中国边民也会到缅甸学习这些更具传统特色的架子孔雀舞。

三、孔雀舞发展的跨境耦合关系

更深入地了解边境非遗所处的特殊地理位置就会发现,傣族孔雀舞的发展本身就具有跨境耦合的效应。“所谓耦合是指两个具有相近相通,又相差相异的系统,不仅有静态的相似性,也有动态的互动性。”[2]因此,耦合关系是指两个事物之间存在一种相互作用、相互影响的关系。这表现在傣族孔雀舞在中国境内的发展同样影响着其在缅甸境内的发展,反之亦然。

目前,中缅两国基于孔雀舞文化上的交流和学习活动主要是节日期间的舞台展演和中缅孔雀舞大赛这类专业的赛事上。其间,中缅两国边民同台表演。中国籍艺人表演的孔雀舞形式较为多样,如单人舞、双人舞以及群舞,兼有徒手、架子的形式,其表演融合了传统特点和现代创新因素。缅甸艺人的表演以架子孔雀舞居多,以模仿和展示原生态的孔雀在大自然中的生活习性为主,其舞蹈保持了非常浓郁的民间特色。相关交流和比赛活动为中、缅两国孔雀舞艺人提供了同台表演的机会,在近距离观摩艺人们精湛的孔雀舞技艺的基础上,还为双方的交流切磋提供了更多空间。在一次孔雀舞大赛上,有两位缅甸籍评委非常欣赏旺腊的孔雀舞技艺,提出邀请旺腊去缅甸教孔雀舞,旺腊毫无保留地同对方分享自己的舞蹈心得,并将珍藏多时的孔雀舞碟片送给他们。两国艺人在台下围绕孔雀舞的探讨和交流大多是轻松愉快的,大家积极地向对方演示自己的舞蹈动作,讲述自己的舞蹈是如何编排构思,从对方身上汲取优点。更有青年男女聚在一起斗歌斗舞,以舞传情,最后由“舞友”发展为情侣,乃至成就一段跨国婚姻也是常事。

2013 年,中缅胞波节设置了中缅孔雀舞大赛这一环节。中缅孔雀舞大赛形式开放,无论是专业的舞者还是业余的舞者,都可以参加。为了尽量做到公平,比赛还设置了专业组、民间组、少儿组,等等。2013年举行的第一届中缅孔雀舞大赛由中国和缅甸的多个部门主办和承办,并得到两国边民的积极响应,共有来自中国和缅甸的32支代表队参赛。在此之前,每个参赛选手都做了充分的准备,无论从舞蹈的伴奏选择、编排,还是舞蹈的表演形式,乃至内涵和寓意上都极尽创新,以期在中缅两国边民面前一展风采。其中,来自瑞丽景成歌舞团的选手、旺腊和约相的学生分别获得专业组金奖、民间组金奖、银奖等,成绩优异。而不少跟随约相、旺腊学习的缅甸籍弟子都自愿代表中国参加比赛,他们认为自己的舞蹈技艺来自中国的老师,理应代表中国。

孔雀舞的比赛活动秉承“友情第一,比赛第二”的原则,这不仅表现在同一赛场上中、缅艺人之间的关系友好,丝毫没有敌意,还表现在双方评委为了保持这种友好感情而做的努力。许多赛事上的评委都会互相商量,让中、缅两国的选手得到的奖项平均,保持差距很小的状态。

傣族孔雀舞的发展对中缅边民产生跨境耦合效应,这表现在其中一方的积极发展都会为另一方带来发展契机,从而带动彼此的发展。一系列围绕孔雀舞的学习和交流活动不仅让中缅傣族边民感受到彼此的友好,还让更多的人认识到如孔雀舞这类民族传统文化的魅力,激励着人们学习孔雀舞。孔雀舞的发展使得越来越多的人希望看到孔雀舞的表演,许多职业的孔雀舞表演艺人、专业的舞蹈队应运而生,许多缅甸边民通过学习孔雀舞到中国成为职业的舞蹈艺人。被开发成旅游村寨的瑞丽市喊沙村于2013年成立了歌舞团,并开始招收孔雀舞舞蹈演员。2015年,有十几个缅甸籍艺人通过学习孔雀舞进入歌舞团,月收入1000 多元到2000多元不等。并且,这样的事例正不断在中缅边境地区上演。孔雀舞的发展为傣族边民提供了越来越多的谋生平台,这也成为中缅边民,尤其是缅甸傣族边民学习孔雀舞的重要动力。现在,在与瑞丽接壤的许多村寨中,逢摆必有孔雀舞的表演,缅甸境内诞生了越来越多的孔雀舞艺人。一些因为技艺出色的缅甸籍孔雀舞艺人还被邀请到中国的各类活动中进行表演。

在中缅边境地区,类似于中缅孔雀舞大赛这样促进文化交流和学习的比赛非常多。无论是节日期间的轻松交流,还是正式的赛事,无疑都在增进了中缅两国边民的感情。孔雀舞也借此吸引着更多人的目光,提高了在国内外的知名度,这也让更多人走近孔雀舞,走近傣族文化。同时,作为中国的一项非遗,孔雀舞文化以其独有的方式在“边境”这个平台不断绽放光芒,表达中国对外的友好姿态,展现中国的文化软实力,不少缅甸边民在赞叹中国艺人的孔雀舞技艺时,也对中国萌生好感和认同。

四、结语

作为目前边境地区132项非物质文化遗产乃至中国1372项非物质文化遗产中的一项,傣族孔雀舞让我们看到的是:即便是单个的文化事象也能在特定的领域中发挥自己独特的作用。中缅边民可能正是通过傣族孔雀舞这扇小小的“窗户”去窥视和了解中国,中国之于他人的印象可能正始于一个个普通的村民在边境线上随性跳起的孔雀舞。“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只有重视文化发展中的每一个小事象,整个中国的文化建设工作才能进行得更为出色,这就必须发挥“致广大而尽精微”的精神,不能忽视任何一个小细节。

如果说中国的非遗工作是在当前中国“一带一路”倡议背景下需要推进的文化包容的利益共同体、命运共同体和责任共同体中的一小部分内容,那么傣族孔雀舞这一项边境非遗可能只是绘制一带一路“工笔画”中小小的一笔。但是,这一笔也可能是从无到有、由点及面中的一笔,抑或是绘就总体布局的“大写意”中的某个细枝末节。边境非遗发展的跨境耦合现象还可能加深我们对国家文化软实力、和谐边疆建设等问题的理解,“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就是在一个个边境非遗的繁荣发展中逐渐夯实的。边境非遗的跨境耦合效应使得许多如傣族孔雀舞这样的边境文化事象都可能是影响几个国家之间关系的重要一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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