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夏金的中华文化认同与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
2020-02-16王文光江也川
王文光,江也川
(云南大学 西南边疆少数民族研究中心,云南 昆明 650091)
中华文化是中国各民族在历史发展过程中共同创造的文化,并且是在各民族历史发展过程中不断被实践和得到认同的文化,是中华民族共同体能够不断发展的内在精神力量。由于多民族中国的民族国情是先秦时期的华夏族和汉晋以后的汉族人口数量占绝对多数,而且汉族还建立过汉朝、唐朝这样的大一统国家政权,在各种文化建设方面有诸多的文化积淀,因而汉族的儒家文化在中华文化中具有重要的地位。历史上边疆少数民族建立政权之后都普遍学习儒家文化,并且在实践中不断丰富儒家文化的内涵,因此,儒家文化已经不仅仅是某一个民族的文化,而是中华民族共同体共享的文化,从这个意义上讲,对儒家文化的认同也就是对中华文化的认同。
关于辽夏金三朝的中华文化认同与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问题,学术界的研究方兴未艾,与本文相近的研究目前还不多见,具有代表性有以下一些:刘扬忠《儒风汉韵流海内——两宋辽金西夏时期的中国意识与民族观念》一书主要从文学作品中体现出来的“民族意识”“中国观”进行分析,认为两宋辽金西夏时期虽然是多个政权并存,仍然有中华民族的凝聚力存在,但该书的重点不是中华文化认同与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建设问题(1)参见刘扬忠:《儒风汉韵流海内——两宋辽金西夏时期的中国意识与民族观念》,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5年。。郑炜、崔明德《辽金时期民族关系思想的发展与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形成》一文虽然具体研究了辽金时期的民族问题,但是研究的重点是民族关系思想与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关系,而不是中华文化认同与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问题(2)郑炜、崔明德:《辽金时期民族关系思想的发展与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形成》,《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4期。。与本文的研究问题比较接近的还有李玉君发表的《儒家与北方民族政权的治国理念》,该文的重点是研究长时段的儒家与民族政权关系问题(3)李玉君:《儒家与北方民族政权的治国理念》,《光明日报》2015年12月26日,第11版。。因此,本文将以习近平总书记关于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讲话为理论指导,以大一统思想为历史观,认真研读相关的历史文献,研究辽夏金的中华文化认同与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关系问题,以丰富对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与发展的研究。
唐朝灭亡之后,经过短暂的五代十国,大一统中国又进入了多个政权同时分立的历史时期,“从民族发展的宏观角度看,则是在汉民族之外,又出现了一些强大的民族,在一种寻找稳定与平衡的状态下发展着,而其表面现象便是民族间的矛盾斗争与国家的暂时分裂。两宋时期大一统格局发生了变化,在中国境内分别有汉族建立的宋朝、契丹建立的辽朝、女真建立的金朝、党项建立的西夏、白蛮建立的大理等政权,是一个‘多元无统’时代。”(4)王文光:《多民族大一统中国发展历史与中国边疆民族发展的“多元一统”》,《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15年第4期。尽管如此,各个政权都把建立大一统政权作为目标,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就有了辽夏金政权的中华文化认同。
一、辽朝的中华文化认同与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
辽朝的辖境,西起金山(今阿尔泰山),北至蒙古高原北缘和外兴安岭,东抵库页岛(今俄罗斯的萨哈林岛),南到今河北中部的白沟河。(5)葛剑雄:《中国历代疆域的变迁》,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112-113页。建立辽朝的民族为契丹,辽是以契丹贵族为主,联合了一部分汉族和其他民族的贵族而建立起来的政权。辽朝辖境内分布着众多民族,在辽朝的上京地区有蒙古族各部,东京地区则是以女真为主的相关民族,汉族集中分布在西京道、中京道、南京道(6)南京道是历史上的燕云地区,因为契丹支持石敬瑭建立了后晋,为了报答对方,石敬瑭把燕云十六州割让给了契丹。,南京道(今京津冀地区)是辽朝境内人口最密集的地区,也是汉族分布最多的地区。辽朝的政权是否稳定,对于汉族的治理是最重要的,因此如何治理这个地区的汉族是辽朝需要面对的重大问题,辽朝首先在政治制度上进行了创新,这就是著名的南北面官制度。
关于辽朝的南北面官制度,《辽史·百官志一》载:“至于太宗,兼制中国,官分南、北,以国制治契丹,以汉制待汉人。国制简朴,汉制则沿名之风固存也。辽国官制,分北、南院。北面治宫帐、部族、属国之政,南面治汉人州县、租赋、军马之事。因俗而治,得其宜矣。”(7)《辽史》卷四十五《百官志一》,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标点本,第2册,第685页。《辽史·百官志一》的这段文字有两层意思,第一是制度层面的设计,即“国制治契丹,汉制待汉人”;第二是官员的职责设计,北面官治理契丹等民族的事务,南面官负责汉人的事务。因此,南北面官制度的意义就是“因俗而治,得其宜矣”。如果从文化渊源上追溯,辽朝的官僚制度和相关的政治制度都与汉族有关,而且是从唐代就开始的,《辽史·百官志三》:“契丹国自唐太宗置都督、刺史,武后加以王封,玄宗置经略使,始有唐官爵矣。其后习闻河北藩镇受唐官名,于是太师、太保、司徒、司空施于部族。太祖因之。大同元年,世宗始置北院枢密使。明年,世宗以高勋为南院枢密。则枢密之设,盖自太宗入汴始矣。天禄四年,建政事省。于是南面官僚可得而书。”(8)《辽史》卷四十七《百官志三》,第2册,第771页。正是因为契丹与汉族建立的政权有这样的政治和文化渊源关系,所以南北面官制度就具有了诸多的合理性和可操作性:“其始,汉人枢密院兼尚书省,吏、兵、刑有承旨,户、工有主事,中书省兼礼部,别有户部使司。以营州之地加幽、冀之半,用是适足矣。”南北面官制度的推行是有利于中华民族共同体发展的,并丰富了中华文化的内涵,是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智慧之举,其核心就是建立了政权的契丹人在保持自己传统文化的同时,尽可能与中华文化中的儒家文化实现共存。从历史发展的过程来看,经过契丹与汉族的密切交往、交流,最后实现了北方民族的局部融合。
辽朝的南北面官制度还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了招徕汉族民众,增强辽朝的力量,《辽史·百官志三》载:“辽有北面朝官矣,既得燕、代十有六州,乃用唐制,复设南面三省、六部、台、院、寺、监、诸卫、东宫之官。诚有志帝王之盛制,亦以招徕中国之人也。”(9)《辽史》卷四十七《百官志三》,第2册,第771页。随着汉族民众大量进入辽朝的辖境,增加了民族交往、交流的可能性,对民族融合有重大意义,契丹的最后消失,是绝大部分融合到了汉族中,恐怕就与此有关。此外,辽朝在南面官中设置了诸多与汉族政权相关的官职,则说明了辽朝统治者不希望破坏辽朝境内民族共同体的稳定,例如辽朝设置有翰林院,专门掌辽朝皇帝的文翰之事。在翰林院之下还有翰林学士、翰林祭酒、翰林画院,有国史院,有崇文馆,有国子监,等等。此外,文中的“乃用唐制”表面上看是采用唐朝的制度文化,实际上也是对中华文化的一种认同。
契丹贵族从唐代就开始与汉族进行密切的交往,在与汉族的交往过程中,已经吸收了很多儒家文化,因此,辽朝从一建立就任用汉族知识分子作为官员。以历史文本撰写为例,辽朝建立政权之后,马上就设置了史官,撰写辽朝皇帝的起居注、日历,撰修实录等,由此可见,在辽朝的政治系统当中有中华文化的诸多特质,是辽朝认同中华文化的基础。
辽朝虽然是边疆少数民族建立的政权,但是对中华文化中的儒家文化具有高度的认同。耶律阿保机在918年就接受了皇太子耶律倍的建议,下诏在各地修建孔庙,《辽史·义宗传》载:“时太祖问侍臣曰:‘受命之君,当事天敬神。有大功德者,朕欲祀之,何先?’皆以佛对。太祖曰:‘佛非中国教。’倍曰:‘孔子大圣,万世所尊,宜先。’太祖大悦,即建孔子庙,诏皇太子春秋释奠。”(10)《辽史》卷七十二《义宗传》,第3册,第1209页。在此之后,辽朝境内的“华夷”都共同尊孔子为“大圣人”。由于有对儒家文化的高度认同,因此辽太宗耶律德光灭亡了后晋之后,便接受“华夷”的拥戴,身穿汉族皇帝的服装,按照汉族皇帝即位的仪式“登基”,我们认为上述文化认同及其实践对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具有推动作用。
北宋时期,在契丹与汉族交往的过程中,因为有共同的中华文化认同,产生了“两国同为一家”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思想渊源仍然是来自“华夷共祖”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据《辽史》的记载,辽朝皇帝就认为契丹与汉族都是炎黄子孙,《辽史·世表》说:“伏羲氏降,炎帝氏、黄帝氏子孙众多,王畿之封建有限,王政之布濩无穷,故君四方者,多二帝子孙,而自服土中者本同出也。考之宇文周之《书》,辽本炎帝之后。”(11)《辽史》卷六十三《表一·世表》,第3册,第949页。《辽史·太祖纪》的“赞”还较为详细地梳理了自炎帝到契丹祖先的谱系:“辽之先,出自炎帝,世为审吉国,其可知者盖自奇首云。……世为契丹遥辇氏之夷离堇,执其政柄。德祖之弟述澜,北征于厥、室韦,南略易、定、奚、霫,始兴板筑,置城邑,教民种桑麻,习织组,已有广土众民之志。而太祖受可汗之禅,遂建国。东征西讨,如折枯拉朽。东自海,西至于流沙,北绝大漠,信威万里,历年二百,岂一日之故哉。”(12)《辽史》卷二《太祖本纪下》,第1册,第24页。由此可见,《辽史·太祖纪》认为契丹与汉族都是“炎帝后裔”,契丹与汉族应该就是中华民族共同体中的不同部分。
此外,契丹建立辽朝之后,契丹贵族基本上都已经接受了中华文化,认为“华夷之辨”仅仅是一种文化上的差异。《松漠纪闻》卷上载:“大辽道宗朝,有汉人讲《论语》至‘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道宗曰:‘吾闻北极之下为中国,此岂其地邪?’至‘夷狄之有君’,疾读不敢讲,则又曰:‘上世獯鬻、猃狁,荡无礼法,故谓之夷,吾修文物彬彬,不异中华,何嫌之有!’卒令讲之。”(13)洪皓撰,翟立伟注:《松漠纪闻》,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6年,第22页。从辽道宗的话中,可以看出其对中华文化的认同:第一,辽朝皇帝专门学习儒家最核心的典籍《论语》,这对于一个少数民族的皇帝而言是难能可贵的;第二,辽朝皇帝不忌讳“华夷之辨”,而且认为自己通过学习儒家文化,已经“不异中华”了,是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有机组成部分。
二、西夏的中华文化认同与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
北宋建立之后,党项羌的政治首领仍然占据着今天宁夏、陕西、内蒙古和甘肃相连接地区的夏州、银州、绥州、宥州、静州、灵州、凉州等地,由于北宋无力对他们进行有效治理,所以仅仅是在名义上任命党项羌的政治首领为节度使,表面上是施行羁縻制度,但名实不副。1038年李元昊称大夏皇帝,史称西夏。西夏辖境的中心地区主要是今天的宁夏大部分地区,到了南宋初期,西夏取得了河湟地区(今青海东部)。至西夏后期,其边界没有再发生较大的变化。(14)葛剑雄:《中国历代疆域的变迁》,第116页。
党项羌建立西夏政权后,也积极与宋朝建立良好的关系。元昊在给宋朝皇帝的信中追述了党项羌与汉族“华夷共祖”的民族亲缘关系,而且与汉族建立的政权也有密切联系,元昊说:“臣祖宗本出帝胄,……祖继迁,心知兵要,手握乾符,大举义旗,悉降诸部,临河五郡,不旋踵而归,沿边七州,悉差肩而克,……父德明,嗣奉世基,勉从朝命,真王之号,夙感于颁宣,尺土之封,显蒙于割裂,臣偶以狂斐,制小蕃文字,改大汉衣冠,衣冠既就,文字既行,礼乐既张,器用既备,吐蕃、塔塔、张掖、交河,莫不从服,称王则不喜,朝帝则是从,辐辏屡期,山呼齐举,伏愿一垓之土地,建为万乘之邦家。”(15)《宋史》卷四百八十五《夏国列传上》,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标点本,第40册,第13995-13996页。这里李元昊首先表示自己是“本出帝胄”,与汉族具有“华夷共祖”的民族亲源关系,所以才会“改大汉衣冠”;其次表示党项的先祖曾经在唐代有过救难勤王之功,对于唐朝而言是有功绩的;再次还特别强调了自己在建立政权的过程中大量吸收汉文化,因此才得到辖境内众多民族的拥护。这样的一种思维,对于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具有积极意义。
北宋初年,西北地区政治和军事力量比较强盛的是党项羌政治集团,诸多的民族成为他们希望控制的对象,虽然宋朝认为他们也控制了这个地区,但实际上只是一种形式上的统治关系,即“德明遣牙将王旻奉表归顺,赐旻锦袍、银带,遣侍禁夏居厚持诏答之,因诏河西羌族各守疆场”(16)《宋史》卷四百八十五《夏国列传上》,第40册,第13989页。。由于有这样的政治关系,在一些特殊的情况下,党项羌政治集团还是给予宋朝帮助。《宋史·夏国传》载:“吐蕃、唃厮啰、董毡、瞎征诸部,夏国兵力之所必争者也,宋之威德亦暨其地,又间获其助焉。”(17)《宋史》卷四百八十五《夏国列传上》,第40册,第13981页。由于有上述的交往、交流关系,虽然西夏和宋朝是不同的政权实体,但党项羌和汉族都属于中华民族共同体的组成部分。
此外,在辽夏金时期,各个民族政权的辖境内都是“华夷”杂处,因此在这样的情况下就有同时任命汉人和“蕃族”担任官员的情况,李元昊时“其官分文武班,曰中书,曰枢密,曰三司,曰御史台,曰开封府,曰翊卫司,曰官计司,曰受纳司,曰农田司,曰群牧司,曰飞龙院,曰磨勘司,曰文思院,曰蕃学,曰汉学。自中书令、宰相、枢使、大夫、侍中、太尉已下,皆分命蕃汉人为之”(18)《宋史》卷四百八十五《夏国列传上》,第40册,第13993页。。在西夏政权的官僚体系中,特别设置的“汉学”实际上就是管理儒家文化教育的机构,说明西夏政治制度的设计是有利于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
尽管是多个政权分立,但西夏仍然把中华文化中的儒家文化作为一种共享的文化。西夏毅宗李琼祚就曾经希望用宋朝需要的马匹同宋交换儒家经典文献,宋仁宗嘉祐六年(1061),李琼祚“上书自言慕中国衣冠,明年当以此迎使者。诏许之。……遣人献方物,称宣徽南院使,诏谕非陪臣所宜称,戒其僭拟,使遵誓诏。表求太宗御制诗章隶书石本,且进马五十匹,求《九经》《唐史》《册府元龟》及宋正至朝贺仪,诏赐《九经》,还所献马”(19)《宋史》卷四百八十五《夏国列传上》,第40册,第14001-14002页。文中的“中国”一词在这里不是一个国家概念,指的是汉族。。从西夏所求的文献中,我们可以看到党项羌对中华文化的认同感,因为儒家文化此时已经不是某一个民族的文化,而是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共有文化。
因为党项羌与汉族都共享中华文化中的儒家文化,所以西夏特别重视儒学教育,尊奉孔子。宋高宗绍兴十三年(1143),西夏“始建学校于国中,立小学于禁中,亲为训导。……十五年八月,夏重大汉太学,亲释奠,弟子员赐予有差。十六年,尊孔子为文宣帝。十七年,改元天盛。策举人,始立唱名法。十八年,复建内学,选名儒主之。增修律成,赐名《鼎新》。……三十一年,立翰林学士院,以焦景颜、王佥等为学士,俾修实录”(20)《宋史》卷四百八十六《夏国列传下》,第40册,第14024-14025页。。对此,《宋史·夏国传下》的“论”进行了颇为中肯的评说:“……乾顺(按,西夏崇宗李乾顺,1086-1139年在位)建国学,设弟子员三百,立养贤务;仁孝增至三千,尊孔子为帝,设科取士,又置宫学,自为训导。观其陈经立纪,《传》曰:‘不有君子,其能国乎?’”(21)《宋史》卷四百八十六《夏国列传下》,第40册,第14030页。西夏立孔子为“文宣帝”(22)孔子被党项人称为“文宣帝”,与南北朝时期北齐皇帝高洋被称为“文宣帝”内涵不同。的做法实际上就是对中华文化的认同。为了方便西夏贵族学习儒家经典,李元昊还把《孝经》《尔雅》《四言杂字》翻译为西夏文,这也是对中华文化认同的一种表现。
在西夏政治制度与文化制度建设方面,西夏政权也大多采用唐宋的政治制度,《宋史·夏国传下》载:“夏之境土,方二万余里,其设官之制,多与宋同。朝贺之仪,杂用唐、宋,而乐之器与曲则唐也。”(23)《宋史》卷四百八十六《夏国列传下》,第40册,第14028页。西夏吸收唐宋王朝的政治制度与文化制度,说明潜意识中有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三、金朝的中华文化认同与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
金朝的辖境有一个发展变化过程,其最初是从东北地区开始的,《契丹国志》载:“女真,世居混同江之东山,乃鸭绿江之源,东濒海,南邻高丽,西接渤海,北近室韦,其地乃肃慎故地也。”(24)叶隆礼撰,贾敬颜、林荣贵点校:《契丹国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246页。到金朝发展的高峰时期,辖境为秦岭淮河以北的华北平原、东北地区,甚至远到库页岛。金朝辖境中人口最密集的地方主要是今天的甘肃、陕西、山西、河南、河北、山东、北京、天津、辽宁等地,在上述地区汉族是人口数量占多数的民族。
金朝是女真人建立的,金朝的皇帝比较重视女真人的政治地位。女真贵族的民族思想一开始是以女真为贵,但是随着与汉族交往、交流的增加,以女真为贵的思想发生了变化,金朝皇帝也有了“四海之内,皆朕臣子”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金煦宗就曾经在与官员的对话中说:“四海之内,皆朕臣子,若分别待之,岂能致一。谚不云乎,疑人勿使,使人勿疑。自今本国及诸色人,量才通用之。”(25)《金史》卷四《熙宗本纪》,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标点本,第一册,第84-85页。文中提到的“本国人”就是指女真人,金煦宗“岂能致一”的反问就具有了“华夷一体”的民族思想。因此,众多的汉人官员得到了重用,《金史·章宗本纪一》载:“十一月庚午朔,尚书省奏:‘翰林侍讲学士党怀英举孔子四十八代孙端甫,年德俱高,该通古学。济南府举魏汝翼有文章德谊,苦学三十余年,已四举终场。蔚州举刘震亨学行俱优,尝充举首。益都府举王枢博学善书,事亲至孝。’敕魏汝翼特赐进士及第,刘震亨等同进士出身,并附王泽榜。孔端甫俟春暖召之。”(26)《金史》卷九《章宗本纪一》,第1册,第225页。从孔子的四十八代孙孔端甫等人得到举荐这件事可以看出女真贵族对于儒家文化的尊重,其中还特别对“事亲至孝”的汉人予以举荐,这就是“华夷一体”的民族思想,也可以认为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金朝十分崇拜孔子,具体表现为不断地册封每一代孔子的子孙为衍圣公,确立孔子后代的政治地位,而且还让孔子的后代担任各种官员。此外,修建孔庙,拜谒孔庙也是金朝皇帝特别重视的事情。因此,我们认为,金朝尊孔就是对中华文化的认同,在《金史》中关于这方面的记载颇多。
金煦宗天眷三年(1140),“十一月癸丑,以孔子四十九代孙璠袭封衍圣公”(27)《金史》卷四《熙宗本纪》,第1册,第76页。。金世宗大定三年(1163年),金世宗以孔子的直系后裔“孔总为袭封衍圣公”(28)《金史》卷六《世宗本纪上》,第1册,第132页。。金世宗大定二十年(1180),金世宗“特授袭封衍圣公孔总兖州曲阜令,封爵如故”(29)《金史》卷六《世宗本纪上》,第1册,第176页。。金章宗明昌元年(1190)三月,金章宗下诏“修曲阜孔子庙学”(30)《金史》卷九《章宗本纪一》,第1册,第215页。。金章宗明昌四年(1193)八月,金章宗下诏“丁未,释奠孔子庙,北面再拜”(31)《金史》卷十《章宗本纪二》,第1册,第230页。。金章宗明昌六年(1195)四月,金章宗下诏,“以增修曲阜宣圣庙工毕,赐衍圣公以下三献法服及登歌乐一部,仍遣太常旧工往教孔氏子弟,以备祭礼”(32)《金史》卷十《章宗本纪二》,第1册,第235页。。金章宗“仍遣太常旧工往教孔氏子弟”的这个做法是不多见的,说明金章宗担心孔庙的一些礼仪发生变化,甚至消失,因此让孔子的子孙坚持演练,“以备祭礼”。
除了尊重孔子,重视孔子的子孙之外,金朝皇帝还带头学习儒家经典。皇统元年(1141),金煦宗“亲祭孔子庙,北面再拜。退谓侍臣曰:‘孔子虽无位,其道可尊,使万世景仰。大凡为善,不可不勉。’自是颇读《尚书》《论语》及《五代》《辽史》诸书,或以夜继焉”(33)《金史》卷四《熙宗本纪》,第1册,第76-77页。。金煦宗对孔子的评价是十分高的,认为孔子是值得“万世景仰”的,在这样的思想认识之下,金煦宗日以继夜地学习儒家著作《论语》和其他的历史著作,力求做到以儒家思想作为治理国家的指导。金章宗(1190-1208年在位)年轻时“习汉字经书,以进士完颜匡、司经徐孝美等侍读”(34)《金史》卷九《章宗本纪一》,第1册,第207页。。所以金章宗在君臣之间讨论问题的时候,常常以历史上汉族政治家作为典范申明观点。金章宗在与汉族学者翰林学士韩昉讨论问题时,就以唐朝为例。金煦宗把《贞观政要》作为自己执政的重要参考文献,在考虑问题的时候,把唐太宗和唐玄宗进行比较,而且还能够追溯周公辅佐周成王的历史典故,这些都说明女真与汉族在文化上已经具有了诸多的共同性,是对中华文化的认同。
与此同时,金朝各帝王还要求用儒家文化作为标准来教育、录用官员。《金史·章宗本纪一》就记载了有的官员向金章宗上奏,希望以儒家经典教化可能为官之人,“有司言:律科举人止知读律,不知教化之原,必使通治《论语》《孟子》,涵养器度。遇府、会试,委经义试官出题别试,与本科通定去留为宜”(35)《金史》卷九《章宗本纪一》,第1册,第210页。。这样的建议得到了金章宗的肯定并且马上被实施。由于对儒家文化有如此深刻的认识,所以金朝君臣在议论建孔庙时曾经有过这样的对话:“上问辅臣曰:‘孔子庙诸处何如?’平章政事守贞曰:‘诸县见议建立。’上因曰:‘僧徒修饰宇像甚严,道流次之,惟儒者于孔子庙最为灭裂。’守贞曰:‘儒者不能长居学校,非若僧道久处寺观。’上曰:‘僧道以佛、老营利,故务在庄严闳侈,起人施利自多,所以为观美也。’”(36)《金史》卷十《章宗本纪二》,第1册,第234页。由此可以看出,金章宗认为“僧道以佛、老营利”为目的,而儒家文化则是一种比较纯粹的文化,不以“营利”为目的。因为尊孔的原因,所以金朝的避讳制度就有许多方面与儒家文化相同,金章宗曾经下令:“臣庶名犯古帝王而姓复同者禁之,周公、孔子之名亦令回避。”(37)《金史》卷九《章宗本纪一》,第1册,第225页。
金朝除了尊孔之外,还祭祀中华民族共同的人文祖先和多民族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帝王。金章宗泰和四年(1204)尚书省奏:“三皇、五帝、四王,已行三年一祭之礼。若夏太康,殷太甲、太戊、武丁,周成王、康王、宣王,汉高祖、文、景、武、宣、光武、明帝、章帝,唐高祖、文皇一十七君致祭为宜。”(38)《金史》卷十二《章宗本纪四》,第1册,第267-268页。此建议得到了金章宗的认可。金章宗把历史上华夏族和汉族的人文祖先、著名政治家都作为女真祭祀的对象,这说明了女真已经具有“华夷共祖”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正是在上述中华文化认同实践中,金朝皇帝对于有贡献的汉族官员的态度是“女真与汉人同一”,金世宗曾经对大臣说:“衍庆宫图画功臣,已命增为二十人。如丞相韩企先,自本朝兴国以来,宪章法度,多出其手。至于关决大政,但与大臣谋议,终不使外人知觉。汉人宰相,前后无比,若褒显之,亦足示劝,慎无遗之。”(39)《金史》卷六《世宗本纪上》,第1册,第150页。所以许多金朝皇帝都大量任用汉族学者为官,金章宗下诏让“各路所举德行才能之士,涿州时琦、云中刘挚、郑州李升、恩州傅砺、济南赵挚、兴中田扈方六人,并特赐同进士出身。以文商为国子教授,特迁登仕郎”(40)《金史》卷十《章宗本纪二》,第1册,第232页。。由此看来,金朝皇帝对于汉族儒家人士的任用是十分普遍的,不仅任用汉族官员为宰相,更大量任用汉族的儒学人士为官。
由于女真与汉族广泛的交往、交流,使得部分女真贵族出现了汉化倾向,甚至还有一些女真贵族居然忘却女真旧俗,大量的女真贵族“燕饮音乐,皆习汉风”,诸多女真贵族子弟都已经不学习女真文化,而是学习汉文化。女真贵族不断汉化的事实说明,通过女真与汉族之间的交往、交流,民族融合已开始发生,这些变化对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建设是具有积极意义的。面对这样的历史变化,金世宗明智地指出,女真对于女真文化和汉文化都应该学习,金世宗在大定十六年(1176),“与亲王、宰执、从官从容论古今兴废事,曰:‘经籍之兴,其来久矣,垂教后世,无不尽善。今之学者,既能诵之,必须行之。然知而不能行者多矣,苟不能行,诵之何益?’”(41)《金史》卷七《世宗本纪中》,第1册,第163-164页。显然,金世宗认为学习儒家经典如果不去践行,也是没有意义的。
此外,金朝帝王还十分注意文化建设,把汉文经典翻译为女真文字,以经典来教化女真民众,金世宗大定二十三年(1183)八月,“以女直字《孝经》千部付点检司分赐护卫亲军”(42)《金史》卷八《世宗本纪下》,第1册,第184页。。九月,“译经所进所译《易》《书》《论语》《孟子》《老子》《杨子》《文中子》《刘子》及《新唐书》。上谓宰臣曰:‘朕所以令译《五经》者,正欲女直人知仁义道德所在耳!’命颁行之”(43)《金史》卷八《世宗本纪下》,第1册,第184-185页。。因此,金朝贵族在日常生活中,言必引用前朝贤明君王,言必“子曰”,《金史·世宗纪下》:“上谓侍臣曰:‘唐太子承乾所为多非度,太宗纵而弗检,遂至于废,如早为禁止,当不至是。朕于圣经不能深解,至于史传,开卷辄有所益。每见善人不忘忠孝,检身廉洁,皆出天性。至于常人多喜为非,有天下者苟无以惩之,何由致治。孔子为政七日而诛少正卯,圣人尚尔,况余人乎?’戊辰,上谓宰臣曰:‘朕虽年老,闻善不厌。孔子云: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大哉言乎!”(44)《金史》卷八《世宗本纪下》,第1册,第186页。金世宗作为金朝杰出的帝王,能够有这样的认识,是金朝能够有效治理辖境内广大汉人的思想基础,同样对于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建设也具有积极意义。
四、结 语
第一,由于辽夏金三朝是北方少数民族建立的,所以他们基本没有“华夷之辨”的民族思想,反而强调“华夷共祖”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这是希望建立大一统国家的智慧表达,金熙宗曾经这样说:“四海之内,皆朕臣子,若分别待之,岂能致一。”(45)《金史》卷四《熙宗本纪》,第1册,第85页。所谓的“致一”就是“大一统”,就是要把各民族作为一个整体。从这个意义上讲,契丹和党项最后没有直接发展为现代意义上的民族,而是逐渐融合到汉族为主的各民族之中,就是他们没有受限于“华夷之辨”的民族思想,而是希望建设大一统政权,希望“华夷无别”,这些认识与实践对于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发展贡献很大。
第二,辽夏金时期,处在辽夏金民族政权政治和军事压力下的宋朝,能够治理控制的地理空间和治理的民族与唐朝相比较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呈现极大收缩的势态。因此,宋朝的诸多人士都强调“华夷之辨”,认为宋朝才是正统,但是辽夏金也有自己就是正统的意识,在《新五代史》中,契丹被写入《四夷附录》,辽朝君臣就大为不满,认为“宋欧阳修编五代史,附我朝于四夷,妄加贬訾”(46)《辽史》卷一○四《刘辉传》,第5册,第1455页。。因为契丹贵族认为,辽朝与宋朝之间的关系是一种兄弟关系,双方曾经有过盟誓,“许通和好、得尽兄弟之礼”(47)《辽史》卷一○四《刘辉传》,第5册,第1456页。。西夏也通过“华夷共祖”的历史记述,表达党项羌与汉族都有同一个祖先,是“华夷一家”。显然辽夏金的这一正统观有利于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
第三,由于辽夏金三朝所处的地理环境、政治经济发展水平、军事实力上的差异,所以对中华文化的认同也具有个性特征。辽朝在政治制度设计上设置了南北面官制度,这个制度有可能减少民族之间的矛盾冲突,说明辽朝统治者不希望破坏辽朝辖境内的稳定。此外,辽朝虽然经济中心在南部,但是仍然把草原作为文化心理的中心,所以产生了著名的捺钵制度。从文化的层面来看,辽朝皇帝所推行的“四时捺钵”制度是“秋冬违寒,春夏避暑,随水草就畋渔,岁以为常”(48)《辽史》卷三十二《营卫志中》,第2册,第373页。。因此,“捺钵”制度实际上是一种民族的传统文化生活方式(49)王柯:《民族与国家:中国多民族统一国家思想的谱系》,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第123页。,表现出了契丹文化的特点。金朝对中华文化的认同过程中,强调对儒家文化的学习,特别是倡导女真民众学习汉族的风俗习惯,《金史·世宗纪下》说金世宗“将往上京。念本朝风俗重端午节,比及端午到上京,则燕劳乡间宗室父老”(50)《金史》卷八《世宗本纪下》,第1册,第195页。。这是让女真民众在学习儒家文化经典之外,还把汉族的传统节日也作为女真人的节日,因此金朝是把汉族分布区作为政权建设的中心,具体表现为海陵王在天德三年(1151)“诏迁都燕京”(51)《金史》卷五《海陵王本纪》,第1册,第97页。。而西夏则由于地理位置远离各个政权的政治中心,政治经济的综合实力也稍弱一些,所以在对中华文化的认同过程中,采取“蕃汉文化共存”的策略,在制度设计方面就有“蕃学”和“汉学”的设置。由此可见,辽夏金在对中华文化的认同方面,既有共性特点,也有个性特点,但都是一种政治智慧的表现,目的是要使自身的政权能够稳定,这在客观上都有利于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