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散经验、中国叙事与世界想象
——欧华文学的历史、现状及反思
2020-02-16魏欣怡
魏欣怡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肇始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大量的华工移民,及至改革开放后持续增长的中国移民,作为主要汇入国的欧洲国家已成为世界第三大华人聚居地,华文文学与文化也落地生根,枝繁叶茂。总体而言,欧洲以较为开放包容的接纳姿态,为中西“文化相遇、碰撞和融合的文学想象”(1)乐黛云:《全球化时代的比较文学——中国视野》,《中国比较文学》2005年第1期。提供了一个双向互动的场域。而在此基础上日臻成熟的欧华文学创作实绩,也已然构成了“一个从中心到边缘、再从边缘返回中心的循环运动”(2)杨匡汉、庄伟杰:《海外华文文学知识谱系的诗学考辩》,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第6页。。一个世纪以来,欧华文学就是这样在众多华裔作家的代代笔耕中,以独特的入思方式、多元的生命体验与鲜明的主体意识,在东西方文化交流的共振中,呈现出对自我存在的重审与再认识、对人类共同命运的诘问与反思。因此,对百年欧华文学发展的历时性回溯,以及对新时期以来欧华文学独特价值的总结与反思,是当下海外华文文学学科乃至在全球性文化视野内亟需面对和关注的命题。
一、“一星的微焰在我的胸中”:现代性视域下欧华文学的发生
当以“现代”为坐标考察20世纪以来欧华文学的发展时,研究者往往专注于欧洲启蒙精神对五四以来中国旅欧作家群体的具体影响,却忽略了作为“史前史”的17世纪末至19世纪初盛行于欧洲社会对器物、风景及日常生活层面上“中国风”(Chinoiserie)(3)马修斯、普拉特、诺布尔:《人文通识课3:从文艺复兴到启蒙运动》,卢明华译,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4年,第260页。的想象和误读,及其对欧洲自身现代启蒙运动所倚重的人文要素所作出的建设性贡献。而这些因素恰恰预示了百年后欧华文学的总体道路、创作风格、哲学思考及与其他区域华文文学的内在区别。
工业社会前夕,耶稣传教士以将基督教传播到“东方异国”为己任,却因其包容共生的传教策略在无意中构筑了中西方文化交融的重要桥梁。一方面,陶瓷、刺绣、织锦乃至园林建筑等诸多彰显东方情调的工艺或美术形式开始盛行于法国、英国、荷兰、德国等地的贵族社会并不断向下延伸,最终促成遍及欧洲的洛可可艺术(Rococo)时代的到来。另一方面,欧洲的汉学研究亦由此发轫。彼时,除却白晋、傅圣泽、马若瑟等人对中国古典文学、哲学历史、语言文字等的通识性涉猎,对史料学、敦煌学等专门性质的研究也开始起步。可以说,“哲学家在东方发现了一个新的精神和物质的世界”(4)利奇温:《十八世纪中国与欧洲文化的接触》,朱杰勤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2年,第21页。,中国古典的自然哲学精神、哲人政体开始被彼时伏尔泰、孟德斯鸠、波维尔等启蒙运动先驱运用于思考当时的思想改革,构筑未来的政治蓝图。与此相应,这些研究也同时以他者的视角、异域的经验及学理化的阐释“往往有启发吾人思想之处”(5)胡适:《胡适日记》,1916年4月5日,转引自李孝迁:《域外汉学与中国现代史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73页。,对于日后中国传统知识体系的现代性转化亦提供了可参照借鉴的研究范式。可见,上述中华民族的“心灵所对应的文化品及其衍生机制”(6)尤西林:《心体与时间——二十世纪中国美学与现代性》,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页。既承接与丰富了文艺复兴运动所存续的文化遗产,又自然地汇入了下一阶段的现代思潮之中,为日后启蒙运动的蓬勃发展创造了条件。
相较于百年间“中学西渐”风潮对于现代启蒙思想生成的平缓渗透,帝国主义殖民体系下“西学东渐”的进程无疑更加狂飙突进与剔肉见骨。伴随着欧洲社会现代化进程的全面展开,“其影响便无可避免地渗及全球各处,不管这种影响靠的是武力还是人心所向,或是二者兼而有之”。(7)吉尔伯特·罗兹曼主编:《中国的现代化》,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4页。1842年8月,伴随着广州、厦门、福州、宁波、上海等地通商口岸的陆续开放,中国的现代化之路便已开始在“俯顺夷情,示以限制”(8)诸荣会:《秦淮河传》,北京:现代出版社,2017年,第63页。的基本对外策略中迈入了“一个漫长且曲折的过程”(9)孙康宜、宇文所安主编:《剑桥中国文学史》(下卷),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第464页。。此后,中国学者从“所谓西学者,除测算天文、测绘地图外,最重要者便是制造大炮”(10)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17年,第24页的初期感受,到“国家事务的行政传统、经典学术中的新事物”(11)费正清:《伟大的中国革命(1800-1985)》,刘尊棋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0年,第124页。这一隐于“船坚炮利”背后的学问发现,直至20世纪初期,针对欧化趋势下中国文化的现代性转换等问题,无论是梁启超、国粹学派“以复古为解放”为标榜的文学观念,还是陈独秀、胡适和前期鲁迅所大力宣扬的“再造文明”观,都已经能够在对西学达到深切体认的基础上展开论断了。虽然此二者看似从立论支撑、研究推理抑或是结论获得等方面均大相径庭,却都作为正反两方面的文论资源被纳入五四思想的知识谱系之中。
区别于借助他人的异域经验和生命体会“睁眼看世界”的前辈学人,二十世纪初的新世代青年知识分子积极借助于留学、考察或是游历等方式,无疑能够更加直观切身地感受西方国家“以社会政治经济制度现代化为基础的现代人的精神心态气质”(12)尤西林:《心体与时间——二十世纪中国美学与现代性》,第4页。。考察1920—1930年代活跃于中国文坛的一众文艺名家,不难发现诸多拥有一席之地的作家、理论家、思想家、艺术家都曾有过赴欧洲留学、考察或者游历的经验。譬如徐志摩毕业于伦敦大学及剑桥大学,亦曾于1925年独自游历法国;叶公超获英国剑桥大学文学硕士学位;刘半农曾留学法国并于27岁获得文学博士学位;朱光潜亦赴英国、法国求学并获博士学位;还有诸如苏雪林、李金发、梁宗岱、戴望舒、艾青、李健吾等诗人均具备法国留学经历。此外,还有留学德国的诗人宗白华、于1930年代漫游欧洲的朱自清、1920年代毕业于英国伯明翰大学的戏剧家丁西林、侨居欧洲三十多年的小说家凌叔华、1948年秋赴英讲学的余上沅等一众名家。考述20世纪前期盛行于中国的各类现代文艺思潮,可以看出,正是上述浸润了西方人文精神的旅欧知识分子为五四这一张扬着现代意识与世界品格的文学革命提供了宝贵经验。
毋庸置疑,诸多中国现代作家所拥有的欧美留学经验,不仅塑造了他们作为文学家的时代和个体气质,更成为彼时处于现代性焦虑之中的中国文艺参照借鉴的重要来源。由于这一旅欧群体的引进和推介,欧洲文艺经验在一定时期内甚至左右了整个中国文学的发展进程,恰如林毓生所言:“没出过国的知识分子对西方思想的了解,无论是反抗或赞扬西方文化,多是受了留学生意见的影响。”(13)林毓生:《中国传统的创造性转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年,第233页。如1923年以北平的欧美留学派知识分子为基础形成的新月社最初“只是个口头的名称”,以“想做戏,我们想集合几个人的力量,自编自演,要得的请人来看,要不得的反正自己好玩”(14)徐志摩:《致新月社朋友》,《晨报副刊》1925年4月2日。为初衷,聚集了徐志摩、胡适、徐申如等一众文艺界名士。此后,随着陈博生、余上沅、丁西林、梁启超、陈西滢、林语堂、徐申如、黄子美、饶孟侃、叶公超、王赓、林徽因及陆小曼等人的加入,这个具有社交性质的松散组织开始向右转,表现出较为浓厚的资产阶级民主个人主义的趣味,其作品也呈现出以诗歌、戏剧为主,小说、散文、评论等多种文艺形式并进的创作实践。
总体而言,“新月派”的整体精神在诸多方面透露出欧洲文化的深刻影响。首先,在作家个人品格的型塑上,新月派同仁对19世纪英法浪漫主义的气质培养、英伦士绅阶层精神理想的坚守极为推崇。“新月社”初创者徐志摩在自述中便言及:“我的眼是康桥教我睁的,我的求知欲是康桥给我拨动的,我的自我意识是康桥给我胚胎的”(15)徐志摩:《吸烟与文化》,《晨报副刊》1926年10月1日。,《再别康桥》《翡冷翠的一夜》《沙扬娜拉》《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偶然》等诗作均呈现着章法的整饬、情感的波澜以及对生命本体的不断追索。此外,诗人朱湘、闻一多对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济慈推崇备至,于赓虞对英国浪漫主义诗人雪莱亦极为崇尚,等等。除却个人的因素,“新月派”初创者徐志摩以聚餐会形式组织新月社的最初灵感便来源于18世纪法国巴黎所流行的“文化沙龙”活动,即通过开辟一个性别、观念、阶层开放的新的社会公共空间,探讨有关西方与中国文化的文学、艺术、哲学、政治等相关议题。因此,这一聚会形式决定了新月社的综合文化属性,也就不难理解所涉猎的讨论往往不局限于文学创作领域,而是涉及文化艺术、价值观念、社会思潮等诸多方面。其次,在作家的整体倾向上,他们拥护和赞赏守成的改良主义思想,即“我们的态度是修正的态度,我们不问谁在上,只希望做点补偏救弊的工作。补得一分是一分,救得一弊是一弊”(16)胡适:《我们走那条路》,《新月》1930年4月10日。。由此亦可见其深受19世纪中叶英、法等国流行的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实现渐进社会改良的政治浪潮之影响,而这一守成主义思想也深切影响了其整体文学实践。综上,“新月派不仅仅是一个一般的文学派别,而是一个以五四前后美英留学者为主体的留学文化族群和文化派别”(17)周晓明:《留学族群视域中的新月派》,《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1期。,新月社同仁的留学体验还“赋予新月派乃至整个现代中国文化文学非常明显的多源与多元互动展开的倾向和特征”(18)周晓明:《留学族群视域中的新月派》,《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1期。,这些经验从根本上奠定了百年来欧华文学的整体基础,并不断绵延至日后华文文学的创作实践之中。
二、“我无法抛却对生的痛感”:20世纪以来欧华文学的发展与现状
应当说,20世纪上半叶,由旅欧作家群所开辟的留学生文学传统潜隐地奠定并型塑了日后欧华文学的整体创作品格,但并未直接促成彼时欧华文学的落地生根。新月派诸多同仁以及张道藩、徐悲鸿、邵洵美等彼时赴欧的青年留学生们,“虽然把欧洲的文风带回到中国的大地上,却不曾在欧洲洒下中国文学”(19)赵淑侠:《〈非常欧洲〉序》,《华文文学》2007年第6期。。这种零散寥落的创作情状持续至1949年后,以程抱一、熊秉明、熊式一等作家的文学实践为基础,欧华文学才进入了真正意义上的起步阶段。及至1960年代,伴随着我国台湾地区留学欧美的风潮兴起,以赵淑侠、吕大明、郑宝娟、余心乐为代表的欧华作家的写作亦渐成气候,由此开始逐步“形成了第一个创作高潮”(20)饶芃子、杨匡汉:《海外华文文学教程》,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97页。。虽然这一时期由中国辗转至海外的留学生们目的地不尽相同,冷战的暗影却无一例外地笼罩于每位游子心头。同样面对着价值观念冲撞、政治身份认同、精神信仰皈依等困境,相较于以马来西亚为代表的东南亚华文文学、北美华文文学所惯常表达的锥心刺骨的家国之痛以及迷惘无根的飘零之忧,欧洲华文文学的创作实践无疑呈现出了更为温和的面影。乡愁主题下德国华文作家麦胜梅的诗歌创作、华文作家王双秀的散文创作等等,大都运用平和细腻的叙述笔调,流淌着浅淡哀婉的情绪;在中西文化对话方面,英国华文作家熊式一对传统戏剧的翻译改编、法国华文作家程抱一以“中国故事”为素材的法语小说创作等等,都令“母语和第二母语最终在我的身上融为一体,演化出一曲沉浸在灵魂深处的二重奏”。(21)大宇:《中国与欧洲文明——诗人和作家程抱一一席谈》,《世界博览》2007年第1期。即使是以鲜明的“民族主义者”(22)赵淑侠:《翡翠色的梦》,台北:九歌出版社,1984年,第191页。身份自任的作家赵淑侠,也在其小说与散文创作中不断地“寻找异中求同的平衡点”(23)欧洲华文作家协会:《迤逦文林二十年——欧华作协成立二十周年纪念文集》,台北:秀威资讯科技有限公司,2011年,第18页。。因此可以说,中欧悠久的文明传统、宽和包容的社会环境以及人文主义的精神气质,都直接促成了这一时期的欧华文学创作呈现出了雍容典雅、平波缓进的整体风格。
新时期以来,伴随着世界文化格局的深刻变化,中国大陆移民欧洲渐续展开。高行健、虹影、林湄、赵毅衡等内地作家的作品连同此前欧华作家的持续创作一道,共同推动了欧华文学创作第二个高潮的到来。这一时期,欧华文学在延续了20世纪60年代欧华文学写作传统的基础上,进一步呈现出更加开阔深沉、中和包容的多元图景。从文学作品的表现主题而言,这一阶段欧洲华文文学的创作基本可分为以下三类型。
(一)表现东西方文化交流、对话与碰撞的“离散经验”
作为海外华文文学创作实践中经久不衰的主题,新时期以来大部分的欧华文学创作,还是以现代的表达技巧加之以中国的价值观念及审美情趣,叙述中国人于欧洲羁旅生活中的经历与体验。这类创作首先体现在游记体裁的散文作品之中,呈现出中西方文化交融互通的一面。譬如旅法华文女作家吕大明的《衣上酒痕诗里字》《春天的梦痕,秋天的忧郁》《秋水菰浦,明月芦花》等散文小品,将“大自然和人的心灵化成了永恒的艺术美”(24)饶芃子、杨匡汉:《海外华文文学教程》,第223页。,读来中庸平和、古典隽永且意蕴深厚。
此外,还有一类作品着重从个体的生存角度凸显中西方文化的冲突及异趣。譬如英籍华人女作家虹影所宣称的“连结中西文化必读的一本书”(25)江晓原:《性感:一种文化解释》,海口:海南出版社, 2003年,第119页。——《K—英国情人》。它通过讲述英国剑桥学院的浪子裘利安·贝尓与学校系主任的夫人闵之间失败的婚外恋情,巧妙地以跨文化视域大胆审视东西方文化中的性爱观念,并不断尝试触碰二者所能达到的极限,通过挖掘两性“生命存在的秘密”(26)虹影:《K—英国情人》,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7年,第1页。,渲染并激发了读者对于阅读的兴趣。相较而言,更为深沉的创作有旅居荷兰作家林湄的多篇小说作品。它们通过讲述各阶层欧洲华人面对异国人事的冲突与碰撞,而呈现出其在情爱婚姻、价值信仰方面的生存困境。其早期的长篇小说《飘泊》便展现了一名中国的女艺术家与荷兰中产阶级青年在结合过程中所产生的矛盾与碰撞。虹影于2004年推出的长篇小说《天望》更是借中国女子微云和欧洲男子弗来得在成长、离散、流浪、婚姻家庭中的种种经历,结合对各阶层怀揣理想的华人移民挣扎在现实中的情状描摹,以中欧对比的手法充分呈现了在不同文化背景浸润下的各具体人物观察世界、解释自身的不同之处。此外,还有作家尝试通过回溯历史,从中国传统文化的现代遭遇切入,展现历史中的中欧文化交流与碰撞。被誉为欧华文学奠基者的瑞士籍华人女作家赵淑侠,便在这条道路上作出了有益的探索。她于1990年完成的长篇小说《赛金花》便在中西方文化交流及冲突的清末背景下,通过赛金花个体的特殊遭遇,重新演绎了一代奇女子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作为处于中国社会底层的妓女,赛金花受尽了身体的屈辱与道德的谴责,但是在其随洪文卿出使德国的过程中,公使夫人的身份又意外令其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尊重与喜悦。而八国联军侵入北京后,联军头目瓦德西与清政府大臣间的周旋又令其作为“赛二爷”得以大放异彩,成为人生中的高光时刻。由此可见,作者以现代的眼光深刻地重审了20世纪初中西方语境下女性地位的巨大落差及中国近代社会在西方对照下的屈辱历史。
(二)对个体伤痛与民族伤痕开掘的“中国叙事”
20世纪70年代末,大陆文坛中伤痕文学的浪潮方兴未艾。诸多欧华文学作家作品亦从不同程度上延续了这一浪潮,呈现为“输出的伤痕文学”(27)雷达:《新世纪小说概观》,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4年,第201页。创作图景。英籍华人女作家、诗人虹影的代表作《饥饿的女儿》便是这样一部作品。恰如作家在小说后叙中所言及的:“从文体来说,它是自传的。从外观和整体上说,它是我的整体生活。”(28)荒林、王红旗:《中国女性文化NO.1》,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0年,第230页。作者以自叙传式的手法回溯至童年生活经验,将其作为“私生子”的个体遭遇及“文革”时代普遍的饥饿体验加以结合,呈现出一个特殊时代背景下主人公六六来自生理与心理的双重“饥饿”的主题——“饥饿是我的胎教——那是我根本无法再经历的世界”(29)虹影:《饥饿是我的胎教》,《新京报》2012年12月1日,第C04版。。此外,它不仅展现了其个体所遭遇的痛苦,更是深刻地挖掘了一个国家及整个民族普遍的苦难遭遇与精神挫折,恰如阿来所言:“我们跟书中那些人物一样,有着黑暗的记忆,我们都需要情感与灵魂的救赎。”(30)虹影:《饥饿的女儿》,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7年,第4页。此外,还有诸多虚构的小说作品依然紧扣着个体与民族的伤痕展开。譬如老一辈法籍华裔作家程抱一于1998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天一言》,以回忆的形式讲述了主人公赵天一,自20世纪20年代出生于战乱动荡的中国后所经历的流浪、迁徙、成长故事。其中,作家特别刻画了其与东北青年孙浩郎、川戏女演员卢玉梅感人至深的友谊。为了拯救朋友,他放弃了在巴黎漂泊学画的生活只身回国。在经历了凄厉的死亡与漫长的等待之后,他最终回归于生命之海的“元气”。这部作品,从形而上的层面呈现出作者对于“集体、个人的命运是如何在二十世纪的历史条件下完结的”(31)程抱一:《天一言》,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第318页。这一命题所作出的深沉思考与反省,因此被认为是“挖掘个人和近代中国最为深沉的痛苦”(32)饶芃子、杨匡汉:《海外华文文学教程》,第211页。的佳著,获得了法国费米娜文学奖。此外,这类以民族苦难为背景的创作还有章平的“红尘往事三部曲”(《红皮影》《天阴石》和《桃源》)、陈平的《七宝楼台》、虹影的《孔雀的叫喊》等小说作品。
(三)展现世界性眼光或哲学本质性思考的“世界想象”
伴随着近百年来欧华文学的不断发展,诸多优秀的作家已经不再满足于简单的离散或情感体验式书写,而是能够自觉地站在广阔的世界文化视野中重新调整自己的定位,以超越国界的“地球村人”的视角寻找全球化背景下人类共同的出路与普遍的诉求,即“把个体的生命基点建立在俯瞰人类的高高的‘鸟巢’上”(33)杨匡汉、庄伟杰:《海外华文文学知识谱系的诗学考辩》,第253页。。为此,他们能够从更具高度的层面,对人类的本质存在加以哲学性的思考与把握,在个体的思辨过程中观照整个人类的生存境遇。比利时籍华裔作家章平即为如此携着独立的思考进入诗歌及小说创作领域的,其《雪地乌鸦》《我是比利时的章平,你也是的》《一小片章平的阳光》等诗作藉诸多蕴含丰富的意象,表达了其哲学性的存在思考。而在其以文革为背景的“红尘往事三部曲”的小说中,作者也不断声明其“主要的思考不在‘文革’事件本身,而是想把‘文革’事件作为人类整个发展过程中的一个特殊环节来进行思考”(34)江少川:《海山苍苍——海外华裔作家访谈录》,北京:九州出版社,2014年,第172页。。在这一层面上,法国华裔剧作家、小说家高行健的创作无疑更加成熟与自如。他的小说《灵山》《一个人的圣经》、戏剧《绝对信号》《车站》《周末四重奏》等作品,以“普遍价值,刻骨铭心的洞察力和语言的丰富机智,为中文小说和艺术戏剧开辟了新的道路”(35)黄怀军:《文化研究与文学研究》,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5年,第205页。,恰如其在2013年的《文学与美学》演讲中所表示的:自己“是世界公民,现在思考的是欧洲文化以及人类如何在全球化困境中找到新的思想和出路”。从这个意义上出发,可以看到他的众多作品不再停留于早期的留学生写作,而更加着重于深入到芸芸众生以及人类生存普遍困境的本质问题。此外,林湄于2004年出版的《天望》和2014年出版的《天外》也不再仅仅限于普通的离散叙事,而是选择从人类终极关怀的视角下提出了“中西方文化要互动互补”,从而力图实现“天人相望——人类大有希望”(36)中国世界华文文学学会、《暨南学报》编辑部:《华文文学新视野 暨南学报台港澳及海外华文文学研究栏目论文选集》第2辑,2013年,第59页。的创作期望。
三、“真正的行者本无目的可言”:欧华文学的当下困境与未来出路
总体而言,相较于羽翼已丰的北美华文文学及东南亚华文文学发展现状,新时期以来欧洲华文文学的创作实践及相关批评工作仍具有较大的开掘空间,这主要体现于三处困境。
其一,受较为分散的地理空间的限制与较为保守的文化传统的局限,欧华文学作家们的写作大多呈现出“闭门觅句”的孑立样态。虽然这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作家自身的主体性地位与其在创作过程的独立性思考空间,却使得欧华作家间深度对话、交流的空间较为逼仄,另一方面也确实造成了欧华作家与在地作家间较为寥落的互动状况。不过令人欣喜的是,这种交流互动的内生动力正在集聚、壮大,有望在一定程度上打破目前的冷寂态势。譬如1991年3月由赵淑侠发起创建了“欧洲华文作家协会”,作为目前欧洲影响力最大的华文文学团体,该协会多年来积极于出版小说、散文、诗词、教育及旅游文集等,立志“以源远流长的中华文化和华文为张本,立足欧洲,衔接原乡本土,以放眼全球的气度来进行文学交流,扩大书写使命和参与的深度广度”(37)凌鼎年:《欧洲华文作家协会成立20周年——瑞士朱文辉当选为新一届会长》,《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11年第3期。,对欧洲华文文学作家群的凝聚作出了可贵的探索。此外,还有1988年成立的英华写作家协会,由荷兰作家林湄于1991年发起创建的“荷比卢华人写作协会”以及散落于其他国家的数十个华裔文学社团等,无不昭示着欧洲华文文学创作者们进一步团结与深度互通的可能性。
其二,从华文作家的世代构成而言,当下仍活跃于欧华文坛的作家主要以第一、二代移民作家为主。他们的创作受强烈的“中国经验”的影响,更多呈现为单一视角的叙述样态,即停留徘徊于“原乡”与“异乡”间所激起的感怀愁绪,延续着根深蒂固的中国式思维而较少真正进入欧洲自身复杂的文艺内核;与此相对的另一极端是,诸多于新时期从大陆移民的欧华作家以所处的优越社会形态自居,所创作的诸多作品从特定视角出发携带着较强的政治意涵,仅仅满足了西方观众的中国想象,却并未真正对中西文化的平等对话交融作出实质性推进。而如程抱一、高行健、赵淑侠、虹影等能够深刻地进入并融通中西方文化内核、以世界性的高度审视并反思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作家作品毕竟还是少数。
其三,相较于洋洋大观的北美华文文学研究,针对欧华文学创作的研究与批评,无论从广度还是深度而言都呈现出明显的滞后与不足。在所能检索到的为数不多的欧华文学的相关论文中,评论家大都偏重于对欧华文学整体的发展进程作概述,而对于具体作家作品的细读阐释较少,且论述基本集中于虹影、程抱一、高行健等创作已十分成熟的代表性作家,但对成长中的新世代欧华作家的关注明显不足。就深度而言,针对部分欧华文学作家复杂深入的创作实践,大陆的相关批评尚停留于较为单一的研究方法的运用,以及较为生硬的西方理论的嫁接。因较少考虑到诸多文本本身复杂的生成语境,有时难免导致风马牛不相及的阐释偏差。
基于以上困境,欧华文学作家或许能够从以下几个方向对自身的创作实践进行有意识地调整与改变。首先,在坚持自身民族文化背景的基础上,应当更加深入地对悠久历史背景下所形成的欧洲文化传统与特质进行吸收、借鉴与领悟,从而真正自如地在多元文化融合中成为“眼界更加开阔,智力更加聪敏,具有更加公正和更有理性观点的个人”。恰如法国哲学家埃德加·莫兰于《反思欧洲》中所言:“欧洲是一个文化概念,不是一个地理概念,欧洲不以其边界定义。”(38)埃德加·莫兰:《反思欧洲》,康征、齐小曼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第3页。犹太—基督教及希腊—拉丁文明的文化起源,人本主义、理性主义、科学技术等迭起的文明现象及动态的、共同的当下命运,使得欧洲在文化认同层面上实现聚合成为可能。因此,面对这样一个处于动态平衡样态的文化漩涡,欧洲华文文学家不应仅仅停留在自身传统的中国经验,既不能只依赖于“出口转内销”式的作品发售模式,亦不能沦为西方读者眼中猎奇式、想象式的消遣读物。欧华作家们更应当积极走出舒适地带,尝试在更加广阔的生命体验中真正深入中欧文化的内核,在中西方经验与理性、宗教与道德、传统与现代、伦理与法理的对话及碰撞中不断进行反思、磨合及超越,从而能够真正被中国及欧洲社会文化所共同接纳,也能够令作者以世界眼光更加从容地应对当下全球范围内人类所共同关心的普遍命题。从这一层面而言,于2003年获得法兰西学院院士的程抱一,以及因《狄的情结》获得费米娜奖的戴思杰等欧华作家无疑已经做出了较为初步的探索。
其次,全球化语境下不断涌现出的炫目多元的文化产品令传统文学的遇冷已成为无须争议的事实。同时,科技创新下迅猛发展的大众传播媒介技术,使得以传统纸媒为主要承担物的文学传播形态也已经发生了历史性的转变。为获得更多的生存空间,传统的文学作品如何在与商业市场及大众传媒的对话中不断选择重新编码、改造甚至解构自身,也成为后现代背景下欧洲华文文学发展所面临的当下机遇与挑战。作为在异乡选择用华语进行写作的欧华文学作家,必然会比在地作家更为深切地体会读者群体的狭窄与接受困境问题。因此,如何将优秀的欧华作家作品推入大众的视野,使其达到应有的传播效果,将成为当下欧华文学能否进一步推广深化的关键问题。对此,欧华文学作家们应当积极综合运用各类媒介技术与资源,并结合座谈、批评、集会等各类方式,使其共同助力于作家作品的宣传推介。在媒介资源的综合运用方面,应当同时充分利用传统报刊媒介与现代网络媒介。譬如由黄育顺创办的华文报纸《法华报》就曾于1996年第九期始专设“世华诗苑”与“文艺世界”两个文艺栏目,吸引了彼时诸多有影响力的华裔作家的踊跃投稿,为欧华文学作品的发表提供了开放包容的平台。此外,作为欧洲唯一纯文学的华文文学杂志,“荷比卢华人写作协会”的会刊《荷露》也为欧华文学的持续发展提供了园地。但就网络媒介层面而言,欧华文学的发展无疑显得较为滞后。对此,于20世纪90年代即诞生于美国的网络周刊《华夏文摘》《新语丝》《国风》《橄榄树》《新大陆》,全球首个华文论坛ACT等网络平台的搭建、运营与发展,都无疑构成了“华文网络创作全球化的里程碑”(39)林雯:《论北美华文网络文学的第一个十年》,福建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2年,第6页。,可以对欧华文学的网络文学发展有所借鉴。与此同时,欧华作家们应当通过座谈、批评、集会等各类方式的利用,从命名界定、文艺理论、历史轨迹等学科建设的角度对欧华文学给予确认与张扬。恰如饶芃子感慨道,华文文学的“每次会议,都有新的论题提出,每次会议之后,都有新的成果问世,不断地拓展这一领域的研究空间”(40)饶芃子:《大陆海外华文文学研究概况》,《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02年第1期。。通过相关创作分享会议的组织及召开,能够定期为欧洲各国分散的华文创作者们提供一个交流对话、反思学习的平台,也能够进一步促进欧华文学作家与本土作家,北美、澳洲及东南亚等地区华文文学作家、批评家们的沟通与互动,这对于进一步展现欧华文学的特点、推动欧华文学的整体性迈进,无疑是一个良好的契机与舞台。
综上,当下的欧华文学创作仍存在着进一步提升及深化的空间,但是其在持续建构中所进行的有益尝试,仍在世界华文文学之林中以包容中和的文化气质、皈依传统的创作指向、追求自省的主体意识,构成了独属于欧华文学自身的特质,也反向形成了“中国现代性的一大特征”,即实现了“中外文化在各个领域中的渗透融合”,从而指明了“中国文化的唯一前行道路”(41)赵毅衡:《握过元首的手的手的手》,见《海外流散文学二》,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第197页。。
自1890年旅法外交家陈季同出版了被视为“中国作家创作的第一部具有现代意义的小说作品”(42)孟繁华:《文学革命终结之后》,北京:现代出版社,2012年,第162页。的法语中篇小说《黄衫客传奇》(Leromandel’hommejaune)至今,百余年时间倏然已逝。尔后的一代代欧华作家“无论其飘零何处”,都坚持通过书写这一特定的方式“自植灵根,亦必皆能随境所适”(43)唐君毅:《文化意识 宇宙的探索——唐君毅新儒学论著辑要》,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 1992年,第480页。。得益于中西方人文精神的悠久传统,他们大都致力于回归文学的本意——“提笔书写时是我感觉生命最充实的一刻”(44)赵淑侠:《流离人生》,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年,第8页。。因此,无论是借助华语语言工具“把自身表述为一种存在”(45)史书美:《反离散:华语语系作为文化生产的场域》,赵娟译,《华文文学》2011年第6期。,还是在定居地的文化语境中讲述“中国故事”,他们的创作都展现出了“不仅是盘根错节的‘根’的政治”,更是审美层面上“姿态万千的‘势’的诗学”(46)王德威:《“根”的政治,“势”的诗学——华语论述与中国文学》,《扬子江评论》2014年第1期。。在此基础之上,离散经验带来的不仅仅是地理版图的迁移,更常常伴随着思维空间的拓宽与延展。在中西文明间视域融合的对话交融中,他们的文本得以释放更大的个体生命能量,以及对于世界更加超拔的阐释与想象。在这一言说的过程之中,作家本身也于自觉或不自觉间构架了一座对话的桥梁,为两种文化的对话提供了更加多元的可能性。总之,面对当下全球区域间不确定性增加的趋势,当我们再次审视欧华文学的历史与现状时,这个愈发开放包容、互通互动且持续焕发着活力的文学场域无疑具有更加强烈的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