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耐特的承认理论及其基础探讨
2020-02-15翁少龙
翁少龙
(厦门大学 哲学系,福建 厦门 361005)
德国社会理论家霍耐特(Axel Honneth)的承认理论自提出以来就备受关注,也引起了国际学界的广泛讨论,这场讨论几乎囊括了欧美左翼学界的所有重要学者,甚至包括女性主义学者在内,像哈贝马斯、泰勒、利科、弗雷泽、朗西埃和弗斯特等人都直接或间接地参与了这场论战。由于视角的多样性使得承认理论的内涵和外延大大地得到了充实和拓展,并且在论战中融入了当代社会的问题视域,使得承认理论这样一个具有历史感的话题又具有了鲜明的时代性,呈现了当代活跃在西方学界的学者们对当前时代主题的一个诊断方案。因而,承认理论虽然是以霍耐特作为标志人物,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是集体协作的产物,是西方社会时代精神的一个写照,正是由于有了这样的特殊性,所以,从西方二十世纪的哲学发展史来看,霍耐特的承认理论又被称为是法兰克福学派批判理论在当代复兴的重要转折点。而事实上,承认理论近三十年的发展也已经超越了批判理论的范畴,在社会学、政治学和法学等社会科学上起到了非常重要的理论建构作用。而在霍耐特的承认理论架构中最为复杂的部分无疑就是它的理论基础来源问题,换句话说,何为承认理论的根基?这是事关能否正确理解霍耐特承认理论的关键。
但是对此问题的解答,很多学者是将霍耐特的承认理论直接归入社会心理主义范畴,指责他陷入了道德决定论的泥潭,弗雷泽在与霍耐特合著的《分配还是承认?——一个政治—哲学对话》(1)Fraser, Nancy u. Axel Honneth: Umverteilung oder Anerkennung? Eine politisch-philosophische Kontroverse,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2003.中认为霍耐特滑入了社会心理的泥潭里,进而把政治经济学中的“分配”问题简单归结为“承认”问题。彼得布里奇在他的《霍耐特的批判理论》(2)Petherbridge, Danielle: The Critical Theory of Axel Honneth, Plymouth: Lexington Books, 2013.中批判霍耐特把社会互动的基础放在个体的“感觉”上,尤其是从道德的“感觉”上来说明社会的行为机制,这与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相去甚远。但是,这些评议大都主要是建立在霍耐特的成名作《为承认而斗争——社会冲突的道德语法》(3)Honneth, Axel: Kampf um Anerkennung. Zur moralischen Grammatik sozialer Konflikte, Frankfurt am Main, 1992.上,而且主要是集中在霍耐特分析社会的“道德语法”方面,进而延伸解读出霍耐特就是个以承认一元论为基础的道德主义者和社会心理学者,而此类的批判文章在国内外学界也是屡见不鲜。
问题只是在于,霍耐特的承认理论固然是有道德主体的心理分析的因素,但是否可以就此以偏概全,完全否定他的承认理论中的历史唯物主义基础?实际上,将霍耐特的理论解读为唯心主义完全忽视了他建构承认理论的初衷,也漠视了他在青年时期建构“历史唯物主义”的企图。而建构他的“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基础就是“劳动”这个概念,因而,探讨霍耐特承认理论的基础不可忽视的一个方面就是要回归到他早期的理论构想之中,尤其是阿尔都塞学派关于结构的马克思主义对他的理论基础的深刻影响。因而,有必要从“劳动”这个概念出发对霍耐特承认理论的基础做出学理上的研究,以便打通其前后期理论的逻辑节点,从总体上把握承认理论所具有的深刻含义。而这两个至关重要的逻辑节点就出现在霍耐特的两篇文章中,分别是《劳动与工具化行为》和《劳动与承认》,尤其是后面这篇文章,其实就是对他早期关于劳动的历史唯物主义分析的直接推进,也是论述他的承认理论的历史唯物主义基础的最为重要的依据。
一、工具化劳动与否定性
自西方启蒙运动以来,“劳动”这个概念不只是在经济学,而且对于近代政治哲学也至关重要,在洛克的《政府论》(4)洛克:《政府论》,瞿菊农、叶启防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密尔的《论自由》(5)密尔:《论自由》,许宝骙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年。和黑格尔的《伦理体系》(6)Hegel, G.W.F.: System der Sittlichkeit. [Critik des Fichteschen Naturrechts], Hamburg: Meiner, 2002.中,“劳动”是建立近代社会的所有政治哲学体系的基石,正是由于“劳动”的存在才真正确立起了个体的主体人格,此后,马克思通过对“劳动”的批判揭示了剩余价值的规律和资本主义剥削的秘密。霍耐特的承认理论也是建立在对“劳动”的批判分析之上的,只不过这个“劳动”现在是作为“工具化”的“劳动”,据霍耐特分析,所谓“工具化劳动”就是劳动者的劳动丧失了主体性而只沦为客体化存在,因而必须要建立起具有主体间性的社会认同体系来应对“工具化劳动”所带来的危机。
霍耐特早期编辑的论文集《劳动、行为与规范——历史唯物主义理论2》(7)Honneth, Axel u. Urs Jaeggi (Hrsg.): Arbeit, Handlung, Normativität. Theorien des Historischen Materialismus 2, Frankfurt am Main,1980.就是对这个“工具化劳动”的研究,而他的承认理论的最初构想就是植根于对黑格尔、马克思和阿尔都塞学派,以及法兰克福学派的劳动理论的思考,因而具有历史唯物主义的特征。霍耐特希望借助“劳动”概念的分析来达到对批判的社会理论设定研究范畴的目的,激发他做出如此思考的根源首先来自对德国社会变迁的分析,尤其是在二战后,德国学界对马克思理论的争论和反思使得固有的意识观念被解构,这同时也为社会理论家就社会变革提出新的观点创造了机会。当然,这些争论涉及的领域和范畴非常广泛,而霍耐特最关注的是在实践哲学方面如何解读马克思关于政治经济学的理论,因为在他看来,这直接涉及到如何定位社会批判理论与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关系问题(8)Honneth, Axel: Arbeit und instrumentales Handeln. Kategoriale Proleme einer kritischen Gesellschaftstheorie, in: Honneth, Axel u. Urs Jaeggi (Hrsg.): Arbeit, Handlung, Normativität. Theorien des Historischen Materialismus 2, Frankfurt am Main, 1980, S.185.。社会批判理论针对的就是资本主义社会固有的危机,只有从危机根源上做出批判性的思考,才能找到破解社会症结的途径,并有效地化解这些危机以维持稳定和团结的社会共同体。为此霍耐特把研究的视角集中在“劳动”概念上,因为只有“劳动”才能正确地分析资本的逻辑基础,也只有“劳动”才能理解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进而对后资本主义社会做出准确的判断等等(9)Honneth, Axel: Arbeit und instrumentales Handeln. Kategoriale Proleme einer kritischen Gesellschaftstheorie, in: Honneth, Axel u. Urs Jaeggi (Hrsg.): Arbeit, Handlung, Normativität. Theorien des Historischen Materialismus 2, Frankfurt am Main, 1980, S.186.。德国社会关于马克思的争论最为显著的是在意识形态上,尤其是马克思关于阶级斗争的理论遭到了严重质疑和冲击,为此,德国的社会理论家试图通过改造马克思阶级理论来重新解读新的社会形态, 因而取而代之的“冲突”概念对当代社会哲学就具有了特别的意义。但在霍耐特看来,用“冲突”概念来重构马克思的阶级斗争理论无非就是换了一种方式谈论阶级斗争而已,只不过现在不用意识形态那种激烈的词汇,而改用“冲突”或“危机”这些比较中性和模糊的话语,然而问题的症结就在于如何理解马克思的“劳动”概念(10)Honneth, Axel: Arbeit und instrumentales Handeln. Kategoriale Proleme einer kritischen Gesellschaftstheorie, in: Honneth, Axel u. Urs Jaeggi (Hrsg.): Arbeit, Handlung, Normativität. Theorien des Historischen Materialismus 2, Frankfurt am Main, 1980, S.187.。因为这不仅关系到阶层的划定,而且也是讨论“劳动”作为人的本质,以及人自身的解放和自由等问题的关键, 尤其是在理解马克思主义和自由主义的争论中具有重要作用(11)Honneth, Axel: Das Andere der Gerechtigkeit. Aufsätze zur praktischen Philosophie, Frankfurt am Main, 2000, S.156.。所以,从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的“劳动”概念中,霍耐特似乎读出了在后资本主义时代对人的政治行为的恰当描绘,因为马克思所关注的不仅仅是从政治经济学中所获得的对经济增长的预期,而且是期望在经济行为中发现符合人的行为方式的规范化欲求。当然,对于霍耐特而言,这也是社会批判理论对“批判”的理解,因为批判的目的在实践哲学上是为建构自由和民主的社会提供恰当的视角。在霍耐特的社会哲学那里,毫无疑问,“劳动”构成了描绘整个现代社会的宏观背景,它以对象化的方式描述了他者的存在,并将他者的权利作为具有互动特征的“劳动”的产物,并且这个带有普遍性的“劳动”以最平等的方式给所有个体以社会交往的形式。可以说,“劳动”作为根本的社会变革力量是打破形式主义的主体哲学的最强有力的客观方式,按照泰勒的观点,“劳动”是超越社群主义和自由主义之争的最好方式,因为无论是共同体还是个体都把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以“劳动”的方式得以实现(12)Taylor, Charles: Aneinander vorbei: Die Debatte zwischen Liberalismus und Kommunitarismus, in: Honneth Axel (Hrsg.): Kommunitarismus. Eine Debatte über die moralischen Grundlagen moderner Gesellschaften, Frankfurt am Main, 1993, S.103-104.。
由于“劳动”在构建社会共同体的利益和价值取向上所具有的重要意义,霍耐特试图从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对“劳动”的批判中找到还没有被清晰地阐述出来的社会规范,进而将它用来理解个体的社会行为(13)Honneth, Axel: Arbeit und instrumentales Handeln. Kategoriale Proleme einer kritischen Gesellschaftstheorie, in: Honneth, Axel u. Urs Jaeggi (Hrsg.): Arbeit, Handlung, Normativität. Theorien des Historischen Materialismus 2, Frankfurt am Main, 1980, S.191.。其实,早在马克思之前,黑格尔就已经认识到“劳动”对个体人格的肯定性认同,而在他对现代社会的辩证解读中,也认识到“劳动”同样会给个体以“否定性”的承认。“否定性”原本是黑格尔耶拿逻辑体系中的用语,但黑格尔将它用在《伦理体系》的体系建构之中,以便说明从“自然伦理”向“绝对伦理”过渡所必经的中间环节,这个环节因为对“自然伦理”的否定而表现为“犯罪”、“决斗”和“战争”等现象,因而被定义为“否定伦理”。黑格尔通过对“否定伦理”的论述为建构社会和国家权力的合法性提供了有力的证明,进而在从个体进入“家庭”、“社会”和“国家”等共同体所应当具有的规范做了恰当的分析(14)Hegel, G.W.F.: System der Sittlichkeit. [Critik des Fichteschen Naturrechts], Hamburg: Meiner, 2002.。但黑格尔并不认为“绝对伦理”的建构能够使得“公平”、“公正”在现实生活中就能绝对实现,从他对主奴关系的论述中就可以看到,即使在“绝对伦理”层面,剥削和贫困现象依然不可避免。作为深谙黑格尔《伦理体系》的重要学者,在霍耐特看来,现代社会的规范化也正是建构在这种承认的“否定性”上,所以,否定性成为了批判的社会理论的核心,因为它所面对的就是现代社会的理性缺陷本身(15)Honneth, Axel: Arbeit und instrumentales Handeln. Kategoriale Proleme einer kritischen Gesellschaftstheorie, in: Honneth, Axel u. Urs Jaeggi (Hrsg.): Arbeit, Handlung, Normativität. Theorien des Historischen Materialismus 2, Frankfurt am Main, 1980, S.188.。按照霍耐特的分析,承认的“否定性”意味着将生动的东西变成了僵化的形式,当代发达的市场社会已经表明,“劳动”必定要把理性发挥到极致才能满足急剧膨胀的物质需求,也就是说,“劳动”变成了“工具化劳动”。“工具化劳动”也是社会批判理论所要批判的范畴之一,而问题解决的关键就在于如何让“劳动”富有生机,让“劳动”不仅仅是满足个体生存的自然需要,而且也能给个体带来尊严和幸福以满足其社会需要,也就是如何从“工具化劳动”的事实中开辟出“劳动”的应然状态来,这是社会理论家所必须面对的共同难题(16)Honneth, Axel: Arbeit und instrumentales Handeln. Kategoriale Proleme einer kritischen Gesellschaftstheorie, in: Honneth, Axel u. Urs Jaeggi (Hrsg.): Arbeit, Handlung, Normativität. Theorien des Historischen Materialismus 2, Frankfurt am Main, 1980, S.190.。而这个难题的解决也决定了在当代重新解读启蒙运动具有重要的意义,换句话说,从“劳动”在近代以来的理性运用中重新生发出一种有生命的生活形式来,这也就能够为当代社会中的人的处境表达提供可供思考的范畴,在哈贝马斯看来,至少应该在实践哲学上把权力从理性的错误使用中解救出来(17)Habermas, Juürgen: Der philosophische Diskurs der Moderne. Zwölf Vorlesungen, Frankfurt am Main, 1988, S.144.。事实上,自康德以来,理性对自然的支配使得“劳动”带有非常强烈的目的合理性,卢梭早已告诫人们文明的退化所带来的灾难在今天似乎已然成为现实,这种破坏作用不只是表现在人的自然生存环境上,而且也包含在社会生存环境中。在霍耐特看来,由于自然和社会环境的破坏,这对于构建理想的社会共同体有着根本性的损害,因为作为个体的自我在其中就会因此而失去了道德的引导(18)Honneth, Axel: Arbeit und instrumentales Handeln. Kategoriale Proleme einer kritischen Gesellschaftstheorie, in: Honneth, Axel u. Urs Jaeggi (Hrsg.): Arbeit, Handlung, Normativität. Theorien des Historischen Materialismus 2, Frankfurt am Main, 1980, S.195.。
可以看出,霍耐特对“工具化劳动”的批判分析,进而对承认理论所做的正面阐发具有纯粹的形式伦理特征,其本意是对个体应然存在的构想,而现实的关于“否定性”的承认虽然只是实然的陈述,却也可以用来证明获得承认的必要性。就如同霍耐特在构建其丰富的承认理论体系时那样,他并未直接设想承认所具有的具体维度,而是经过对黑格尔和马克思的劳动理论的批判性阅读,发现了异化劳动中人的维度的丧失,进而引入了社会冲突和斗争的维度,以此来阐明个体生存的意义就是“为承认而斗争”。霍耐特从黑格尔《伦理体系》的最初构想中给了“斗争”以符合现代社会的重构,并且结合亚里士多德的灵魂学说,试图将“劳动”解读为个体生命力的表达,因而,“劳动”在此也就成为了个体具有灵魂的表现,而“工具化劳动”则是当代社会中的人所面临的困境,这也就为当代社会批判理论提供了可用以建构自身的手段(19)Honneth, Axel: Arbeit und instrumentales Handeln. Kategoriale Proleme einer kritischen Gesellschaftstheorie, in: Honneth, Axel u. Urs Jaeggi (Hrsg.): Arbeit, Handlung, Normativität. Theorien des Historischen Materialismus 2, Frankfurt am Main, 1980, S.196.。那么如何建构起这样一个理论形态以破解“工具化劳动”所带来的对个体自由的损害和禁锢呢?从社会功能主义或者系统论上看,霍耐特认为承认的“否定性”是“工具化劳动”的必然结果,它包含着对个体性的否定,如果社会是个有机的系统的话,那么个体作为“劳动”命令的执行者都是在这个系统之中执行着某项社会功能,事实上就把自身的主体性让渡给了纯粹的客体性。霍耐特设想“工具化劳动”就是维持这个系统运转的动力,那么在现代社会里,任何个体都被吸收进这个庞大的体系,所以,作为自我的个体权利在整个范畴之内是无法被担保的,而必定要以消极的方式被规定(20)Honneth, Axel: Arbeit und instrumentales Handeln. Kategoriale Proleme einer kritischen Gesellschaftstheorie, in: Honneth, Axel u. Urs Jaeggi (Hrsg.): Arbeit, Handlung, Normativität. Theorien des Historischen Materialismus 2, Frankfurt am Main, 1980, S.201.。但对于霍耐特而言,只有超越单纯的“工具化劳动”,将其视为有生命的“劳动”形式,将社会功能的形成作为满足个体生存所必需的手段,这样的话,只要恢复了个体作为“劳动”的主体性,那么也就能提供个体之间相互协作的契机。因而,如果把“劳动”只是理解为满足社会再生产的需要,以此来解决所有个体的生存问题的话,那么作为职业化的个体事实上是完全忽视了作为主体性的更高层面的心理诉求,那就是在更大的群体中获得承认,并以此作为“普遍化的他者”而存在(21)Honneth, Axel: Kampf um Anerkennung. Zur moralischen Grammatik sozialer Konflikte, Frankfurt am Main, 1992, S.126.。“普遍化的他者”是对自然个体性的“否定性”承认,这个辩证关系包含着个体扬弃自身的含义,或者说,承认的“否定性”是个体被体制化或功能化的必然阶段。事实上,承认的“否定性”是“承认”概念辩证发展的过程,无论是黑格尔还是霍耐特,体制化都是个至关重要的阶段,是从以自我为中心的市民社会过渡到扬弃自我的国家阶段的关键契机。霍耐特在对马克思关于劳动者的类存在的批判中已经设想到了在概念的抽象分析中建构社会规范的可行性,这个判断是基于“劳动”已经成为群体行为,在其中每个人都需要劳动才得以生存,所以“劳动”本身就是个类存在。霍耐特认为“劳动”是所有个体的最大共识,尽管在黑格尔和马克思那里,这是被理解为对象化的意识,但是也恰恰是从这个类存在的普遍分析中,霍耐特看到了规范的重要价值以及在现实中所具有的对个体的强大约束力。
二、劳动的组织化与否定性
霍耐特认为,个体借助于组织,使得自身有限的“劳动力”得到了无限扩展,可以说,在现代社会,任何历史事件的产生都是由社会组织完成的,在此意义上,人以“否定”自然个体性的方式而被组织承认是为了满足更大的欲求。在此,承认具有更多的辩证含义,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包括个体自觉地或者自愿地做出自我牺牲,因而,在牺牲个体性的组织化或者体制化过程中,个体所能感受到的可能是痛苦。但霍耐特也发现,个体如果在意识上是自觉地接受这个“否定性”的承认,那么对个体而言则可能是相反的感受,所以为了达到更大的欲求,个体自愿地选择这个“否定性”的承认,并为了他者的自由而自愿地限制自我的自由(22)Honneth, Axel: Arbeit und instrumentales Handeln. Kategoriale Proleme einer kritischen Gesellschaftstheorie, in: Honneth, Axel u. Urs Jaeggi (Hrsg.): Arbeit, Handlung, Normativität. Theorien des Historischen Materialismus 2, Frankfurt am Main, 1980, S.224.。霍耐特认为这个组织化过程就是个体对他当前欲求满足的压抑,所以,承认的“否定性”在社会劳动中也提供了社会不断进化的动力,尽管这其中也会形成个体为了自身的生存和发展而进行的持续不断的斗争,但对于个体而言,承认的“否定性”包含着未来形成具有普遍利益的“社会自由”的可能性,也激发了个体不断奋斗的潜能,就是期望自身能够被承认为组织化的成员,换句话说,承认的“否定性”是霍耐特借助黑格尔的“否定伦理”以说明社会认同机制形成的中介环节。霍耐特设想个体在被组织化的同时,也不得不遭遇不同的规范化问题,因为个体在“劳动”中结成了不同的社会组织,由于不同组织之间已经凝固的规范使得隶属于不同组织的个体常常遭到排斥,而这也在客观上造成了社会规范的冲突。为了避免由于规范冲突而造成的对个体的不公正对待,客观上使得人们在“劳动”中的行为要变得更加多元化,这些多元的劳动方式也形成了个体间不同的生活方式(23)Honneth, Axel: Kampf um Anerkennung. Zur moralischen Grammatik sozialer Konflikte, Frankfurt am Main, 1992, S.240.。霍耐特相信,由于不同的社会组织方式的存在,使得社会的承认体系变得多元了,但回避冲突并不意味着冲突的消失,事实上,组织之间在客观上容许并存的多元的评价体系必定会给个体的身份认同带来冲击。所以,在“劳动”过程中,由于劳动组织的建立,人为地形成了这个“否定性”的社会认同体系,进而演变成为在该组织内的对所有个体的约束性(24)Honneth, Axel: Arbeit und instrumentales Handeln. Kategoriale Proleme einer kritischen Gesellschaftstheorie, in: Honneth, Axel u. Urs Jaeggi (Hrsg.): Arbeit, Handlung, Normativität. Theorien des Historischen Materialismus 2, Frankfurt am Main, 1980, S.187.。
霍耐特认为在单个组织内个体在“劳动”中所取得的成就并不能完全被社会所认同,个体在职业劳动中必然要遭遇到来自不同的承认和评价体系的偏见。这就很好理解在严峻的职业竞争中,个体难免要遭受到这种“否定性”承认的痛苦,霍耐特将这种在现代社会中个体的命运描述为“不确定性之痛”,而对这个“痛苦”的分析,霍耐特更多地是在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的基础上结合阿多诺的物化批判而形成的。“不确定性之痛”是霍耐特试图改造黑格尔的法哲学的绝对体制化特征,以便为个体自由的合理性提供足够的辩护空间,是霍耐特在当代社会语境下重构黑格尔法哲学的重要支点(25)Honneth, Axel: Arbeit und instrumentales Handeln. Kategoriale Proleme einer kritischen Gesellschaftstheorie, in: Honneth, Axel u. Urs Jaeggi (Hrsg.): Arbeit, Handlung, Normativität. Theorien des Historischen Materialismus 2, Frankfurt am Main, 1980, S.201.。按照霍耐特的设想,如果要从学理上分析“劳动”组织化对个体行动的弊端,那么只要看看福柯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就可以了,为了满足高效率生产的需要,近代以来的工业化生产和泰勒制的管理模式对人身体所做的规训化几乎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进而带动了整个社会治理模式的转变,因而,组织化和规训化已经远远超出“工具化劳动”的范围(26)Honneth, Axel: Kritik der Macht. Reflexionsstufen einer kritischen Gesellschaftstheorie, Frankfurt am Main, 1986, S.162.。在马克思那里,“劳动”被视为社会进步的动力因素,但福柯却把整个社会视为被规训化和组织化的存在,其目的就是通过训练的方式消除个体性,以满足社会有效运转的需要。“劳动”的组织化使得承认个体自身就包含着强大的否定力量,尤其是当资本的力量渗透进组织过程的时候,可以明显地看到它正在逐步地瓦解着现代伦理的传统价值。
霍耐特从亚当·斯密的自由主义经济学理论中就已经认识到,经济有足够的力量把个体驯服为经济动物,而当代的新自由主义经济学更是要把“劳动组织”改造为完全私利的主宰者,这是对社会认同体系的重要挑战。诚然,个体的组织化在原初意义上只是为了更有利于满足个体的私欲,因为从自然本性来说,自我保存和对更好生活的追求是始终不变的个体欲求,按照洛克的说法,生命权和财产权是不可被剥夺的天赋人权。只不过霍耐特觉得在对工业化运动以来的生产活动的事后分析中,社会批判理论家会感觉到些许的恐惧,所以,从霍克海默和马尔库塞直到哈贝马斯,都希望以社会病理的方式对资本主义社会展开分析。因为那些含有人性尊严的价值在这个强大的生产和资本体系中丢失了,人的理性能力在现代社会占有绝对的统治地位,但它所造成的社会紊乱效果或许是康德都不愿看到的,因为很显然这个支配自然的理性力量已经贯穿到整个历史哲学和认知领域之中,这使得人的地位永远地让位于工具理性,这也是霍耐特所批判的“工具化劳动”的组织形式,以及在这个劳动组织中,个体对于自身的身份认同的紊乱和缺失(27)Honneth, Axel: Arbeit und Anerkennung. Versuch einer theoretischen Neubestimmung, in: Honneth, Axel: Das Ich im Wir. Studien zur Anerkennungstheorie, Berlin: Suhrkamp Verlag 2010, S. 96.。在某种意义上,霍耐特对于劳动者的道德价值和社会伦理秩序的强调,正是看到了个体在社会认同体系中的主体地位的缺失,主体完全被工具化的程序和内容所填充,在主体意识里只有职业化和专业化的工具理性的知识,而道德理性的丧失对于整个理想社会和美好生活的建构都是个很大的损害。在这方面,霍耐特对历史唯物主义在当代的重建,他所使用的是承认理论的社会认同体系这样的方式,固然是看到了当代社会所缺失的重要环节,而对于劳动主体的内在价值和规范的建构,在他看来,至关重要的一个环节依然是要到个体在劳动的组织化过程中去寻找(28)Honneth, Axel: Arbeit und Anerkennung. Versuch einer theoretischen Neubestimmung, in: Honneth, Axel: Das Ich im Wir. Studien zur Anerkennungstheorie, Berlin: Suhrkamp Verlag 2010, S. 78.。
在霍耐特那里,“工具化劳动”无非就是“理性”和“感性”、“灵魂”和“肉体”这个近代以来的二元论在现代实践哲学的翻版,至少它所代表的就是理性支配的线性思维,而从“工具化劳动”进入到有生命和尊严的“劳动”就必然需要一个过渡,那就是通过社会认同感让个体在“劳动”过程中得到情感关怀的满足。因而似乎人的“工具化”使得个体具有高效地执行社会功能的作用,但并不能由此从情感上说明他对社会的依赖感,从巴塔耶那里可以看出,以身体感受性和情欲为中心的研究也成了对何为现代性的反思。在霍耐特看来,巴塔耶事实上也是在完成启蒙辩证法的使命,由霍克海默和阿多诺所开启的对启蒙和工业文化的批判显然不只是被限定在理性的病理运用上,而是在更广的层面上波及到了现代社会生活的所有方面,这也就是霍耐特在论述当代的批判理论时,不得不要回归到早期的批判理论传统的原因,并据此试图构建起符合当代规范的批判体系(29)Honneth, Axel: Arbeit und Anerkennung. Versuch einer theoretischen Neubestimmung, in: Honneth, Axel: Das Ich im Wir. Studien zur Anerkennungstheorie, Berlin: Suhrkamp Verlag 2010, S. 99.。从对劳动组织化的批判中,我们可以看到霍耐特强调的是人作为自然存在的完整性,这方面他是从费希特承认理论关于自然伦理基础的论述中获得了启发,在费希特那里,他已经把人的完整性作为科学认知和设定权利的前提。从主体完整性而言,人不仅仅是作为理性主体的劳动工具以满足自身生存的需求,与此同时,人作为主体更多的是需要从情感关怀上获得认同感。当然,情感并不排斥理性的作用,正是理性的足够强大才使得人们有足够的空间去探讨社会正义的可能性,但其前提是要兼顾个体的完整性,为个体的情感满足留有空间,这样才能使得个体的劳动被尊重,创造性被推崇,进而使得个体的财富变成公共的资源。但从促使社会进步方面而言,霍耐特对人的主体完整性的强调尤其偏向情感激励,因为情感关怀只是从最低限度的社会正义而言的,在其中不管是强者还是弱者都应该得到尊重,在此,霍耐特试图扬弃黑格尔左右派之分,将马克思和尼采的理论融为一个整体,这也表明社会作为有机整体有恰当的方式来维护个体的价值(30)Honneth, Axel: Arbeit und Anerkennung. Versuch einer theoretischen Neubestimmung, in: Honneth, Axel: Das Ich im Wir. Studien zur Anerkennungstheorie, Berlin: Suhrkamp Verlag 2010, S. 81.。
在从对“工具化劳动”的批判进展到对获得“社会认同”的情感需要中,霍耐特认识到,即使情感的作用无可替代,但承认的“否定性”在资本逻辑中是必然要遭遇到的,因为资本按照它的本质就是无限的增殖,在这个纯粹的公式化的无限扩张中包含着对人的道德价值的否定,因而“情感关怀”如何在资本逻辑统治的社会里能够被确立起来,这是值得关注的重要话题。但是,霍耐特认为,尽管现代社会的人被强大的资本力量所控制,但至少可以有更多的工具来满足自身的需求,只要个体作为“劳动”的有生命的主体还没有被资本所奴役,那么个体就有足够的为自己的自由和尊严加以辩护的空间(31)Honneth, Axel: Arbeit und Anerkennung. Versuch einer theoretischen Neubestimmung, in: Honneth, Axel: Das Ich im Wir. Studien zur Anerkennungstheorie, Berlin: Suhrkamp Verlag 2010, S. 99.。在此意义上,个体所能获得的尊严空间的多少也就决定了它的生存空间有多大,因而,如果将霍耐特承认理论诟病为只是福利社会或者发达社会才具有的特征,那就完全误解了霍耐特建构起个体生存世界的意图,这个意图超越了任何的阶层形态,具有普遍的必然性,个体的尊严和生存具有直接相关性,因而也就成了实现历史唯物主义中的人的解放的道德目标。只不过,霍耐特在对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的道德改造中强调,资本的原初力量还是来自于人,人是否要成为资本的奴隶完全取决于人本身,说到底起决定作用的还是个体的道德,而道德必须要借助于情感才能得到维系和升华。因而,霍耐特从社会表象上解读出,人的“劳动组织化”所创造出来的具有强大力量的压制体系让这个“否定性”的承认具有了不可逃避的宿命,个体必定要处在这个“否定性”之中以实现其自身的社会化,既然如此,霍耐特就设想,如何从这个既有的生存世界中创造出新的社会模式来,在其中既保持所有个体所共有的生存基础,又能给个体以足够的体面和尊严的生存条件,这就需要在个体的道德与社会的伦理之间做出恰当的权衡(32)Honneth, Axel: Arbeit und Anerkennung. Versuch einer theoretischen Neubestimmung, in: Honneth, Axel: Das Ich im Wir. Studien zur Anerkennungstheorie, Berlin: Suhrkamp Verlag 2010, S. 97.。
三、自由劳动与否定性
在“工具化劳动”中,个体似乎很难达到自由的目的,因为很显然,关于个体的角色定位,以至于个体对自身能力的认知都来自于“劳动组织”,个体的成长伴随着组织所给予的文化熏陶,而这也是共同体得以形成的基础,同时也表明个体需要在“劳动组织”中认识到自身的能力,并借此满足自身的欲求(33)Honneth, Axel: Arbeit und Anerkennung. Versuch einer theoretischen Neubestimmung, in: Honneth, Axel: Das Ich im Wir. Studien zur Anerkennungstheorie, Berlin: Suhrkamp Verlag 2010, S. 81.。霍耐特相信哈贝马斯的社会交往理论为扬弃马克思的劳动理论提供了条件,在此,所谓的异化劳动无非就是主体哲学的产物,当个体从自然征服的理性视角中移开,并转到社会层面上的时候,会发现社会维度的缺失,为此,重建历史唯物主义,从人类学视角构建社会理论已然成了关键所在(34)Honneth, Axel: Arbeit und Anerkennung. Versuch einer theoretischen Neubestimmung, in: Honneth, Axel: Das Ich im Wir. Studien zur Anerkennungstheorie, Berlin: Suhrkamp Verlag 2010, S. 86.。霍耐特从这个承认的“否定性”中,或者从经济生活的“物化劳动”中看到了重建社会承认体系的重要性,就如同哈贝马斯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解那样,社会承认已然需要从凝固的认知中摆脱出来,从生动多元的现实生活中找到可以恰当地描述现代社会的方法(35)Honneth, Axel: Kritik der Macht. Reflexionsstufen einer kritischen Gesellschaftstheorie, Frankfurt am Main, 1986, S.122.。因而,对于“工具化劳动”,无论采取何种态度,根源都在于改变主体哲学的认知模式,将其作为具有主体间性的社会交往方式,在此基础上才具有恰当地构想社会行为方式的条件,在霍耐特看来,只有在社会层面才能对个体做出系统化的解读,同时才能对他的社会自由做出辩证思考。
从承认的“否定性”来说,无论是手工劳动还是机械劳动都是社会组织行为的抽象物,它的作用也必定会反映在社会阶层和秩序之中,由此从生产和资本的经济层面反推个体作为道德和伦理的行为主体,进而才能设想个体所具有的自由维度,为此也就能为重构政治经济学的资本逻辑提供理论上的可能(36)Honneth, Axel: Arbeit und Anerkennung. Versuch einer theoretischen Neubestimmung, in: Honneth, Axel: Das Ich im Wir. Studien zur Anerkennungstheorie, Berlin: Suhrkamp Verlag 2010, S. 86.。在此,霍耐特从哲学人类学的视角来解读“工具化劳动”所形成的结果,其目的和哈贝马斯一样都是要改变历史哲学对劳动的线性化解读,强调个体发展的多样性和多元性,改变个体价值只能被社会生产劳动体系所主宰的认知局限性(37)Honneth, Axel 2005: Verdinglichung. Eine Anerkennungstheoretische Studie, Frankfurt am Main, 2005, S.66.。从马克思那里,霍耐特将“劳动”视为理解现代性的关键,至少在社会哲学这个层面上,可以将其设定为历史变迁的根本力量,所谓历史在现代性的意义也只能是在劳动的合理性中来论证,并在劳动中产生了关于德性的知识,这方面在韦伯的劳动理性化中已经做了体系化的论述,并且被哈贝马斯的协商伦理完全继承,成为思考个体在现代的主体性问题的重要资源。因为社会生产所代表的就是社会组织的运作过程,也正是有了“劳动”的概念,社会学在近代才成为可以用作社会分析的科学,霍耐特设想从生产劳动的维度中如何正确解读社会哲学自近代以来的形态转换,使得“劳动”不纯粹就是个经济学上的概念,而更多地决定了社会学和政治学的研究视域。霍耐特认为由于话题的转换,使得旧的观念具有了新的含义,但与马克思将“劳动”理解为实现经济增长和创造价值的政治经济学语境不同的是,霍耐特对“劳动”的理解至少是偏向社会学和政治学层面的,进而将其设定为改变社会组织的重要因素,这样一来就可以将之用于阐发社会变革与社会运动,对于承认理论而言,所谓变革和斗争都是在承认的“否定性”意义上被定义下来的 。
“劳动”概念在马克思那里是实现个体自由和自身解放的手段,而在黑格尔那里则被诠释为个体意识形成的过程,而在霍耐特这里就是个体之间达到主体间性的相互承认的过程。显然,霍耐特是综合了马克思和黑格尔的观点,因为个体正是通过“劳动”来达到在他者意识之中的存在,因而,劳动是所有个体得以社会化的重要基础,这也构成了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观点的重要基础(38)Honneth, Axel: Arbeit und Anerkennung. Versuch einer theoretischen Neubestimmung, in: Honneth, Axel: Das Ich im Wir. Studien zur Anerkennungstheorie, Berlin: Suhrkamp Verlag 2010, S. 95.。但霍耐特从黑格尔的意识哲学中获得了启发,因为这些概念无非就是人的意识的产物,并且能够将其对象化。在此意义上,商品拜物教无非就是人的意识的产物,那么从意识出发就能很好地理解观念的流转生成的过程,因为所谓具有强制力的概念其实都是意识的约定俗成的结果。这在商品观念的经济学意义上如此,在社会行为的社会学意义上也同样如此,因为意识哲学经过语言哲学的转换,在实践的社会哲学范畴之内,关于个体在主体间的交往才能被理解,这方面在哈贝马斯的协商伦理中已经有了详实的论述,并且在霍耐特的承认理论中被继承了下来。所以,在霍耐特这里,意识首先是社会行为的产物,这个行为也不仅仅限于生产劳动上,而更多地是从社会心理方面被设定的,这也就为从实践哲学层面上思考“劳动”和“自由”之间的关联性提供了可供借鉴的维度(39)Honneth, Axel: Arbeit und Anerkennung. Versuch einer theoretischen Neubestimmung, in: Honneth, Axel: Das Ich im Wir. Studien zur Anerkennungstheorie, Berlin: Suhrkamp Verlag 2010, S. 86.。
除了前面所叙述的劳动生产维度之外,在劳动产品的“交换”上,则主要体现在“市场”对个体身份认同感的形成所起的作用上,在霍耐特看来,“劳动”的市场化或者经济化使得个体劳动被普遍化为社会劳动,因而个体价值的承认往往通过市场交易的方式得到认同,这使得经济身份的认同在更大的程度上被社会所接受。这个以交换为前提的劳动方式使得个体被还原为只是生产价值的承载者,这种承认的“否定性”所形成的单一化的承认方式让个体的自由变得贫乏了,它将个体的内在丰富性变成简单的社会再生产的组成部分。在哈贝马斯那里,个体经济身份的认同所形成的人际关系也被单一化为生产劳动关系,主体间性的道德存在似乎已经消除了先验哲学的模糊性而具有了更多的实证含义(40)Honneth, Axel: Arbeit und Anerkennung. Versuch einer theoretischen Neubestimmung, in: Honneth, Axel: Das Ich im Wir. Studien zur Anerkennungstheorie, Berlin: Suhrkamp Verlag 2010, S. 93.。霍耐特认为,从斯密自由主义的经济学中,个体可以被诠释为纯粹的交换关系,只要在简单的市场行为中就可以维持主体间的关系,而贯穿整个人生的意义也被解释成通过交换生活必需品而辛勤劳动的“谋生”过程,在其中似乎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都是商业交易行为所决定的。在霍耐特看来,自由的贫乏是以“交换”为前提的市场竞争的直接结果,从社会心理感受而言,由此形成的是个体在市场活动中的受辱感,个体只是在“工具化劳动”中感受到“否定性”的承认,仅仅只是被视为市场交易的参与者来满足社会再生产的需要(41)Honneth, Axel: Arbeit und Anerkennung. Versuch einer theoretischen Neubestimmung, in: Honneth, Axel: Das Ich im Wir. Studien zur Anerkennungstheorie, Berlin: Suhrkamp Verlag 2010, S. 96.。因而,个体在这个市场行为中变得贫乏了,这不只是作为个体的生活方式的转变,而是整个社会关系变得单一和贫乏。在此意义上,单纯依靠市场交换而建构起的市民社会人格并不能使得个体受到尊重,因而,必定要有超越市民社会之上的原则出现,这个原则必定与以私利为基础的市场原则相对立。从内在的个体主义原则出发,霍耐特期望个体的多元价值能够得到尊重,从市场交换的主导思维中摆脱出来,面向更多的维度,譬如家庭、社团、亲情和友情等多个层面,因为每个个体都具有对他人负责的义务,同时也有被他人尊敬的权利(42)Honneth, Axel: Kampf um Anerkennung. Zur moralischen Grammatik sozialer Konflikte, Frankfurt am Main, 1992, S.129.。从自然主义视角来看,霍耐特相信个体情感的满足和获得他人尊重的期待具有更大的动因,可以超越市场原则的单一维度,在此意义上,个体所能被给予的承认具有了多元性,因而单向性的市场评价和认同体系必然会遭到个体的抗拒,个体对单一的社会承认体系的拒绝也表现为在更广范围内的寻求对自身的身份认同感。
排除开市场决定论对个体身份认同感的创伤,霍耐特设想是否有存在着社会自由的可能性以改变个体认同的贫乏状况,从社会整体认同来看,个体的价值来自于他人或者社会的承认,那么个体就有为自身的自由设定界限的必要。这个界限并不会因为个体在市场中取得了多大的成功而消失,这不仅仅是为了他者的自由考虑,也是为了维护个体自身的自由设想。同时,这个界限也是社会的强制性所必需的,所以,个体性在先天上就具有作为整体的普遍性,社会自由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兼有个体和社会两个维度(43)Honneth, Axel: Arbeit und Anerkennung. Versuch einer theoretischen Neubestimmung, in: Honneth, Axel: Das Ich im Wir. Studien zur Anerkennungstheorie, Berlin: Suhrkamp Verlag 2010, S. 93.。因而,只有超越了市场原则,将个体尊严放置在更高的层次上,个体才能形成社会责任的意识,它是自由和公正的内在统一,其目的就是将个体塑造为符合社会规范的成员。霍耐特所理解的社会自由可以是对“否定性”承认的矫正,可以看出,霍耐特所论证的“个体性”并非是自然意义上的个体性,而更多地是在黑格尔“绝对伦理”意义上的个体性。这个“个体性”之所以是绝对的,是因为它超越于市场原则之上,带有“责任”原则的至上性,是经过“否定伦理”的市场原则之后的更高层次的扬弃,由此形成的“个体性”概念是具有社会自由和尊严的“个体性”,而这也构成了霍耐特构建起他的“自由的权利”的伦理体系的重要基础(44)Honneth, Axel: Arbeit und Anerkennung. Versuch einer theoretischen Neubestimmung, in: Honneth, Axel: Das Ich im Wir. Studien zur Anerkennungstheorie, Berlin: Suhrkamp Verlag 2010, S. 89.。霍耐特将社会自由视为超越消极自由和积极自由的第三种自由,既包含对个体性的尊重又具有维护社会总体性的意涵,所以,在社会自由中,个体自愿接受这种“否定性”的承认以被接纳为社会共同体的成员。
四、结 语
霍耐特承认理论有其缘起和发展过程,这个理论形态的提出当然有拯救批判理论于危难之际的使命,把对资本主义危机的批判重新引入人们的视野。虽然和早期批判理论相比,霍耐特承认理论因为要适合当代社会的需要,不得不引入社会心理学和哲学人类学之类的理论工具来重构旧的批判理论,这使得学界很容易将霍耐特错认为是远离了历史唯物主义的传统。而事实上,霍耐特建构承认理论的目的是要在西方复兴历史唯物主义,探寻“如何过上美好生活”的社会秩序与规范,他对此所做的理论重构可以看作是一系列的大胆尝试,但他的尝试毕竟看起来有些标新立异,因而招致了西方左翼学者的批评。但是,从另外层面上说,通过对“劳动”的“否定性”批判来建构社会认同的机制,这未尝不是个可供分析的路径,既然霍耐特在青年时期已经清理了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基础,那么从他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劳动”概念入手,以此来研究他的看似具有社会心理和道德特征的承认理论,也就不难找到他的理论基础了,进而也就能够把他的承认理论放在历史唯物主义的总体架构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