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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攀龙的文坛盟主意识与嘉万时期的文风演化考论

2020-02-15孙源鸿

关键词:标校王世贞盟主

孙源鸿,薛 泉

(海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 海南 海口 571158)

一般认为,文学流派的确立应具备流派系统、流派风格以及流派盟主即代表作家等三个要素。(1)参见陈文新:《中国文学流派意识的发生和发展——中国古代文学流派研究导论》,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3年。盟主一词原指同盟的领袖或倡导者,文坛盟主意识则是文人渴望成为文坛领袖以及如何聚集追随者,打造并运行文学集团的心理过程的总和。学界对南朝、唐宋文学集团、文人结盟之风以及权德舆、欧阳修等文坛盟主意识均有零散研究,而对明代文人结盟及文坛盟主意识的相关研究付之阙如。可以说,嘉万时期的文风演化与文坛盟主意识的形塑及推动关联密切,文坛盟主意识的确立对文学创作的发展和文学批评的推进皆具重要意义,也是古代文学流派研究的一个不可或缺的维度。许多文人都渴望能够建立“文章功业”,李攀龙也不例外,曾豪言“仆愿居前先揭旗鼓,必得所欲,与左氏、司马千载而比肩”(2)李攀龙著,包敬第标校:《沧溟先生集》卷十六《送王元美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92页。,毫不掩饰主盟文坛的渴望。李攀龙的盟主意识具有持久性,在复古运动发展中期便以盟主自居:“我与元美狎主二三兄弟之盟久矣,尔犹是櫜鞬、鞭弭在左右,与吴生、徐生周旋中原。”(3)李攀龙著,李伯齐点校:《李攀龙集》卷二十五《戏为绝谢茂秦书》,济南:齐鲁书社,1993年,第560页。王世贞称:“记初操觚时,所推先唯一于鳞。”(4)王世贞著,沈乃文主编:《弇州山人续稿》卷五十一《吴瑞毂文集序》,《明别集丛刊》第3辑第37册,第74页。汪道昆亦尊其为盟主,称:“足下主盟当代,仆犹外裔,恶敢辱坛坫哉!顾喁喁内向,业已有年。”(5)汪道昆著,胡益民、余国庆点校:《太函集》卷九十七《李于鳞》,合肥:黄山书社,2004年,第1980页。为登顶文坛,李攀龙从多个方面确立其盟主地位,这既是其盟主意识的重要表征,也是促使嘉靖至万历年间文风演化的重要因素。

一、多元并存的文学环境与自信勤勉的人格基础

(一)流派纷呈,社团林立:多元并存的文学环境

文坛领袖之确立,需具备多方面的条件,时代环境就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必然要素。李攀龙所在的嘉靖、万历年间是一个有利于流派纷呈、社团林立的时代,其时文坛诸调并陈。弘、正年间李梦阳、何景明等“前七子”创举复古,其时余波尚存,追随者甚众;嘉靖中前期时,以王慎中、唐顺之为代表的唐宋派兴盛起来并在文坛占据主要地位。李攀龙在《送王元美序》中描绘当时唐宋派的影响:“今之文章,如晋江、毘陵二三君子,岂不亦家传户诵?”(6)李攀龙著,包敬第标校:《沧溟先生集》卷十六《送王元美序》,第491页。但是,唐宋派并非独领风骚,崇尚学习六朝文风的吴中派也占据一席之地,追随者不少,“吴越尠兵火,诗书藏于圜阓,即后生学士,无不操染”(7)李攀龙著,包敬第标校:《沧溟先生集》卷十六《送王元美序》,第492页。。吴国伦在描绘嘉靖之前的文坛活动形势时称:“弘、正之际,李、何挺生,徐、薛嗣起,追汉袭晋,规魏纂唐,时谓古雅。”(8)吴国伦:《甔甀洞稿》卷首《吴明卿集序》,《明代论著丛刊》,台北:伟文图书出版社,1976年,第3-4页。面对当时文坛诸调并陈、流弊丛生的情形,李攀龙皆有所批评。对王、唐倡导的唐宋文风,他指责道:“持论太过,动伤气格,惮于修辞,理胜相掩”(9)李攀龙著,包敬第标校:《沧溟先生集》卷十六《送王元美序》,第491页。,认为他们过于重“理”而轻修辞。对吴中文风李攀龙也绝少认同,认为 “后生学士,无不操染”(10)李攀龙著,包敬第标校:《沧溟先生集》卷十六《送王元美序》,第492页。的盲目跟随,没有主见。对“前七子”及其末流拟古之弊,也有批评。李攀龙虽肯定李梦阳“视古修辞,宁失诸理”(11)李攀龙著,包敬第标校:《沧溟先生集》卷十六《送王元美序》,第491页。的做法,但对当时“前七子”追随者模拟之流弊,颇为反感。王世贞向志同道合的李攀龙评议“北地生习古文辞”现象时,认为其追随者普遍“张而自大,语错出不雅驯”(12)王世贞著:《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五十七《赠李于鳞序》,第2806页。,李攀龙对此也定有微言。王世贞《李于鳞先生传》就引李攀龙论文语:“以为纪述之文厄于东京,班氏姑其狡狡者耳。不以规矩,不能方圆,拟议成变,日新富有。”(13)李攀龙著,包敬第标校:《沧溟先生集》附录二,第849页。学古时要有所创新,不然难免会产生剽窃模拟弊病,李攀龙如是认为。徐中行在《重刻李沧溟先生集序》中也提及李攀龙的类似观点:“能为献吉辈者,乃能不为献吉辈者。”(14)徐中行著,王群栗点校:《徐中行集》卷十三,第246页。显然是针对前七子末流模拟流弊而言,警醒自己复古的同时,要保持创新,力争超越李梦阳。

在这种文学思想多样化的大环境下,一个个小的文学社团如雨后春笋般诞生。如北京刑部的白云楼社,文人云集于此,“朝夕倡和不辍”(15)焦竑编:《献征录》卷二十五,上海:上海书店,1987年,第1064页。,享有“西台雅集”的美誉。亦有李先芳、高岱所主持的诗社,囊括了不少文人墨客,如殷士儋、谢榛等。李攀龙授职于刑部后,开始结交名士,他先加入了濮州人李先芳所倡的诗社,于慎行《尚宝司少卿北山李公先芳墓志铭》载:

中丁末(1547)进士,时先生诗名已著,而不与馆选,识者惜之。乃与历下殷文庄公、李宪使于鳞、任城靳少宰、临清谢山人,结社赋咏,相推第也。(16)焦竑编:《献征录》卷七十七,第3260页。

这是一个以山东籍文人为主体而组建的盟社,在他们“相推第也”的过程中,李攀龙逐步进入了主流文化圈。此外,当时吴维岳等人所主倡的刑部“白云楼”诗社占据京城文学的中心地位。《明史·文苑传》以为:“攀龙之始官曹也,与濮州李先芳、临清谢榛、孝丰吴维岳辈倡诗社。”(17)《明史》卷二百八十七《李攀龙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7377页。有学者指出这是混淆了以吴维岳为中心的“白云楼社”和李先芳为中心的山东文人群体。但由此不难得知身在刑部的李攀龙与吴维岳诗社也往来密切。这些都为李攀龙自立门户进而主盟文坛,提供了机遇。

(二)夷然不屑,用功不懈:自信勤勉的人格基础

除时代因素外,还要有个人因素,李攀龙一直以来富有理想和抱负,可以说,他十分自信,甚至是自负。据《李于鳞先生传》载:“晋江王慎中来督山东学,奇于鳞文,擢诸首。然于鳞益厌时师训诂学,间侧弁而哦若古文辞者,诸弟子不晓何语,咸相指于鳞狂生狂生,于鳞夷然不屑也。曰:‘吾而不狂,谁当狂者?’”(18)李攀龙著,包敬第标校:《沧溟先生集》附录二,第848-849页。王慎中为当时文坛巨擘,得其赞许,非但没使李攀龙高兴,反而不以为然。这除了他们文学主张不一致外,更多的是李攀龙不甘人下的心理。从他“夷然不屑”,自诩“吾而不狂,谁当狂者”的态度,可见一斑。这种强大的心理自信,在他声名未籍时,就彰显得如此明显。那么,在复古运动开展得如火如荼时,更表露无遗。王世贞《书与于鳞论诗事》云:“又一日,于鳞因酒,踞谓余曰:‘夫天地偶而物无孤美者,人亦然。孔氏之世,乃不有左丘乎?’”(19)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七十七,《明代论著丛刊》,台北:伟文图书出版社,1976年,第3693页。李攀龙竟然把自己比作孔子。如果说这一次是其醉后之言,那么《寄元美》中“微吾竟长夜”(20)李攀龙著,包敬第标校:《沧溟先生集》卷六,第191页。则是毫无掩饰的真实写照了。之所以欲做文坛盟主,李攀有其实力为后盾。李自幼“自奋于学”,“举嘉靖二十三年进士,授刑部主事”(21)《明史》卷二百八十七《李攀龙传》,第7377页。,功名著身,更加增长了其自信。同时,也为其建功立业成为“一代宗匠”(22)《明史》卷二百八十七《李攀龙传》,第7378页。,提供了更多的文化资源,如结识当时文化名流,得以迅速进入主流文化圈等。他又于古文辞情有独钟,用功不懈。殷士儋言:“乙已(1545)以疾告归,归则益发愤励志,陈百家言,俯而读之,务钩其微,抉其精,取恒人所置不解者,拾之以积学。”(23)李攀龙著,包敬第标校:《沧溟先生集》附录二《明故嘉议大夫河南按察司按察使李公墓志铭》,第845页。他还曾与王世贞共同手抄《史记》二部,来学习其文法。这使文学水平不断提升,是其成为盟主的重要文学资本。正是这样的情况下,李攀龙文坛盟主的夙愿逐步得以实现,诸子终于“名大噪长安,称一代盛际矣”(24)焦竑编:《献征录》卷七十七,第3260页。。

二、聚集文坛中坚力量与树立个人绝对权威的双重手段

(一)折节交好,延入诗社:聚集文坛中坚力量

成为真正的文坛领袖,一批支持者和追随者必不可少,李攀龙早就有意打造属于自己的文学集团,主动结交与其有共同志趣者,成为其事业的重要助力。(25)《明史》卷二百八十七《李攀龙传》,第7377页。在聚集追随者过程中,李攀龙对于“盟友”的选择,有自己独特的标准,在组建团队时更倾向于吸收有价值的士人,文学才能、身份地位、家世名望等,都是其考虑的重要因素。如王世贞,门第显贵,年少进士登第,才华横溢,成为当时权贵拢络的对象,嘉靖二十七年(1548)授职刑部后,即为李先芳、吴维岳、王宗沐、袁福徵等刑部诗社核心成员所赏识,李攀龙“独心所重”(26)《明史》卷二百八十七《李攀龙传》,第7378页。,结识后,主动与之交游唱和,不惜“折节”交好,甚至与吴维岳争夺。李攀龙特别提醒王世贞“自爱”,甚至反复游说“子故非其中人也”(27)王世贞:《明诗评》,《丛书集成初编》,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7页。,欲使其与吴维岳社团保持距离。在李攀龙的努力下,王世贞最终成为其主盟文坛的得力助手与干将。犹如汪道昆所言:“于鳞以修古先鸣,盖与元美为桴鼓”(28)徐中行著,王群栗点校:《徐中行集》卷二十一附录《明故通奉大夫江西左布政使天目徐公墓志铭》,第358页。,甚至一度与李攀龙“狎主齐盟”(29)李攀龙著,包敬第标校:《沧溟先生集》卷三十《与王元美》,第828页。。七子诗社的成员除具有进士的身份外,也才华横溢,甚至家世显赫,声名卓著。李攀龙聚集追随者的功利色彩,在谢榛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谢榛出身布衣,早年即“以诗闻邺下”,年资既长,在诗歌理论上也较为成熟,七子结社初期尚未提出鲜明的宗旨,谢榛可弥补这一缺陷。于是李攀龙主动与谢榛结交,一度相处很融洽,曾有《送谢茂秦》一诗云:“孝宗以来多大雅,布衣往往称作者”(30)李攀龙著,包敬第标校:《沧溟先生集》卷五,第131页。,对谢榛评价甚高。李攀龙屈尊交往一个布衣,除利用谢榛诗歌理论方面的成就,还有以谢救卢柟积累文化资本提升诗社声誉的考量。事实上,谢榛的能量也确不容低估,如朱彝尊就指出:“七子结社之初,李、王得名未盛,称诗选格,多取定于四溟。”(31)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十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第386页。谢榛还甚至一度名列李攀龙之前。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即云:“济南李于鳞、吴郡王元美结社燕市,茂秦以布衣执牛耳,诸人作五子诗,咸首茂秦,而于鳞次之。”(32)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上,第423页。语虽有夸张之嫌,但谢榛结社之初在诸子心目中的地位,也是不言而喻的。

经李攀龙多方努力,盟社终于初具规模。谢榛《诗家直说》称:“嘉靖壬子春,予游都下,比部李于鳞、王元美、徐子与、梁公实,考功宗子相诸君延入诗社。”(33)谢榛著,李庆立校笺:《谢榛全集校笺》,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1252页。壬子,即嘉靖三十一年(1552)。同年春,梁有誉病归,李攀龙“倡为五子诗”,“用以记一时交游之谊”,标志着李攀龙结盟组社,已初具规模。后经徐中行介绍,吴国伦加入诗社,七子“遂擅名天下”。

(二)排名列序,移文责之:树立个人绝对权威

当然,仅把富有实力的人才聚集到一起还远远不够,树立个人绝对的权威也是确立盟主地位不可少的手段,李攀龙在与诸子结社交往初期就常有意识地以盟主自居。王世贞《李于鳞先生传》载:“当于鳞之为主事。迁员外郎,……同舍郎徐中行、梁有誉、不佞世贞及吴舍人国伦、宗考功臣,相与切劘千古之事。于鳞咸弟蓄之。为社会时,有所赋咏,人人意自得,最后于鳞出片语,则人人自失也。”可以看出,诸子在与李攀龙切磋交流古文辞时,皆居从属地位。“于鳞咸弟蓄之”恰恰表明李攀龙是兄长、甚至是师长兼盟主的角色,而“为社时有所赋咏,人人意自得,最后于鳞出片语,则人人自失也”(34)李攀龙著,包敬第标校:《沧溟先生集》附录二,第849-850页。,则更能反映出李攀龙是凌驾于诸子之上的。他还在盟社以排名制,突显成员的位次和高下。如其重定《五子诗》,剔除谢榛而纳入吴国伦,具有强烈的个人意识。

李攀龙将《五子诗》所咏之顺序调整为:王世贞、吴国伦、宗臣、徐中行、梁有誉。吴国伦刚刚加入就被排在仅次于王世贞的位置上是一种有意拔高,因在吴国伦与宗臣技艺相争事件中,李攀龙偏向吴国伦一方,其《与吴明卿书》中曰:“元美书来,亟言足下似欲据子相上游者,乃足下自亦谓宗、谢所不及,而梁、徐未远过也。”(35)李攀龙著,包敬第标校:《沧溟先生集》卷二九,第790页。可知李攀龙早与吴国伦探讨过这一话题。后来,李攀龙也多次用排名机制警示诸子。吴国伦被认为有“境外交”,李攀龙就调整了其排名次第。王世懋《与吴明卿》即向其揭示出玄机:“以足下有境外交,遂使子与得跻而上。”(36)王世懋:《王奉常集》卷三十二《与吴明卿》,《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33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527页。其后所设立的广五子、续五子、四十子等,都与此类似,是李攀龙用以彰显其权威的等级排序。除此外,其盟主意识还具有明显的排他性。与李攀龙意见相左或违逆者,会受到打压和惩处。在七子结社之初,因诗社利益关系,起初李攀龙与谢榛关系亲密,但谢榛没能如李攀龙所愿成为其“羽翼”,反而声名在李之上,以致“诸人作五子诗,咸首茂秦,而于鳞次之”。谢榛“在七子中,倔强自喜,目眇好骂,故同社多与不之合”(37)胡思敬:《四溟山人诗集》,《问影楼丛书》初编本,,特别是不和李攀龙五子诗。这一切,显然为盟主意识极强的李攀龙不能容忍,为彰显权威,李攀龙“移文责之”,斥其“叛去”(38)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百一十九《宗子相》,第5576页。。更于嘉靖三十三年(1554),作《戏为绝谢茂秦书》,将其“削名”五子、七子之列。李攀龙也就成为名副其实的盟主了。正如《明史》本传所言:“已而谢榛被摈,攀龙遂为之魁。”(39)《明史》卷二百八十七《李攀龙传》,第7378页。这也是最终的必然结果。

随着盟社的组建和李攀龙个人权威的确立,七子诗社成员都对李攀龙惟命是从。如梁有誉初期曾“尤工齐梁”,与李攀龙相识后,乃“幡然悔之”(40)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第432页。。除七子诗社的核心成员外,当时许多文人对李攀龙都十分推重。如俞允文极力称赞李攀龙诗作“音义清妙”“吟诵于口,耽玩于心”,甚至说“念不获即与足下晤对聆其绪言以为叹恨”(41)俞允文:《仲蔚先生集》卷二十三《与李于鳞书》,《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40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788页。,主动干谒,与李攀龙结“平生之好”。此后,其“作为诗歌”愈加“极力描摹古人,动以魏晋为法,大历以下弗论也”(42)俞允文:《仲蔚先生集》附录《明处士俞仲蔚先生行状》,第800页。。余曰德说自己“自于鳞而上以至于古之作者,亡所不究极”(43)王世贞著,沈乃文主编:《弇州山人续稿》卷一百一十二,《明故中宪大夫福建按察副使午渠余公墓志铭》,《明别集丛刊》第3辑第38册,第74页。。张佳胤也对李攀龙十分仰慕,李攀龙出守顺德时,他慕名前往拜谒,“出其诗为贽”,李攀龙颇为认可,以“美士”称赏之(44)王世贞著,沈乃文主编:《弇州山人续稿》卷一百二十三,《光禄大夫太子太保兵部尚书居来张公墓志铭》,《明别集丛刊》第3辑第38册,第189页。。随着李攀龙及其追随者声誉腾起,当时的文人“翕然从之”,诸子终于“名大噪长安,称一代盛际矣”。(45)焦竑编:《献征录》卷七十七,第3260页。

三、沿袭“前七子”的文学策略与维护“后七子”的文学主张

(一)沿袭“前七子”的文学策略

李攀龙之所以能够吸引聚集众多追随者并打造自己的文学集团,其文学策略是最重要的一环;可以说,他所标举的“文必先秦、两汉,诗必汉魏、盛唐”的文学主张是其得以“时一扫万古”而主盟文坛的重要旗帜。这一理论主张,沿袭“前七子”而来,即诗以盛唐以上、文以先秦两汉为主,李攀龙所标举的文学主张较“前七子”更加严明。李攀龙在文的取法上,虽然打出了“文必先秦两汉”的旗帜,主张文章创作学习秦、汉,却认为东汉之文不如西汉。王世贞在《李于鳞先生传》中引李攀龙论文语:“以为纪述之文厄于东京”,仅有“班氏姑其佼佼者耳”(46)李攀龙著,包敬第标校:《沧溟先生集》附录二,第849页。。殷士儋在为其撰写的墓志铭中也提及他的诗、文的复古主张:“盖文自西汉以下,诗自天宝以下,若为其毫素污者,辄不忍为也。”(47)李攀龙著,包敬第标校:《沧溟先生集》附录二《明故嘉议大夫河南按察司按察使李公墓志铭》,第845页。可见其为文取法,更推崇先秦和西汉。作为李攀龙最亲密的伙伴,王世贞其论与李攀龙如出一辙,认为西汉之文最“实”,东汉之文虽“未离实”,但其文“弱”,不算最佳。(48)王世贞著,罗仲鼎校注:《艺苑卮言校注》卷三,第102页。相比而言,“前七子”则宽容一些,如康海称:“夫文必先秦、两汉……庶几其复古耳”(49)王九思:《渼陂续集》卷中《明翰林院修撰儒林郎康公神道之碑》,台北:伟文图书出版社有限公司,1976年,第913页。。王九思《漫兴十首》诗六称赞康海:“龙头太史浒西君,拈出先秦两汉文”(50)王九思:《渼陂集》卷六,台北:伟文图书出版社有限公司,1976年,第228页。,王九思自己也曾表示:“今之论者,文必曰先秦、两汉,诗必曰汉魏、盛唐。斯固然矣,然学力或歉,模放太甚,未能自成一家之言,则亦奚取于斯也”(51)王九思:《渼陂续集》卷下《刻太微后集序》,第938页。,虽然反对一味模仿,但仍大体以“先秦、两汉”之文作为总体取向。在诗歌方面,李攀龙的主张也较前七子界域森严。前七子虽然推重盛唐之诗,但在取法上不那么狭窄,可以旁及六朝和初唐之诗。如李梦阳论诗曾说:“三代以下,汉魏最近古。”(52)李梦阳:《空同先生集》卷六十一《与徐氏论文书》,第1731页。而六朝诗亦可学,但需“择而取之”。何景明自称:“学歌行近体,有取于(李白、杜甫)二家,旁及唐初盛唐诸人,而古作必从汉、魏求之。”(53)何景明著,李叔毅等点校:《何大复集》卷三十四《海叟集序》,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595页。李攀龙则连六朝、初唐、中唐的诗歌也一并禁止:“《诗》《书》吾窃有志焉,而未之逮也。《诗》变而屈氏之骚出,靡丽乎长卿圣矣。乐府三诗之余也。五言古,苏、李其风乎?而法极黄初矣;七言畅于《燕歌》乎?而法极杜、李矣;律畅于唐乎?而法极大历矣。”(54)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七十一《王氏金虎集序》,第3416-3417页。此外,在对待盛唐诗歌的取法上,前七子于盛唐诸家各有所师。如王九思言其学诗所宗:“汉魏二三子,唐人几百家。”(55)王九思:《渼陂集续》卷上《吟诗》,第32页。而李攀龙和“后七子”则集中学习杜甫。他诗学杜甫,常常模仿,如其五言排律《得殿卿书兼寄张简秀才》,夹叙夹议,罗宗强先生称其为“学杜学得较好的一首”(56)罗宗强:《明代文学思想史》下册,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531页。。

(二)维护“后七子”的文学主张

为保“后七子”复古派文学理论的纯粹性,李攀龙不允许诗社内部成员及追随者有不同见解和主张。吴维岳因“其持论宗毗陵”并发表过不满言论,被李攀龙所排斥。事实上,李攀龙对文学主张的原则问题十分敏感。李先芳在选诗时选录了宋、元诗,令李攀龙十分恼火,谓:“伯承贻我新刻,并多出入,叛我族类。”在其居处济南期间,尤其是构建“白雪楼”作为酬唱场所后,对来访者态度十分鲜明:“有合己者,引对累日不倦;即不合,辄戒门绝造请,数四终不幸一见之。”(57)李攀龙著,包敬第标校:《沧溟先生集》附录二《明故嘉议大夫河南按察司按察使李公墓志铭》,第846页。尽管如此,也不意味诸子意见完全一致。他们虽将李攀龙文学主张“视若金匮罔渝”,“听其执言惟谨”(58)王世贞著,沈乃文主编:《弇州山人续稿》卷五十一《吴伯峻先生集序》,《明别集丛刊》第3辑第37册,第46页。,但在接受上仍有些许差异。如,徐中行在肯定先秦、两汉文的前提下,更加推崇周朝之文,以之为最高准则,并以日之运行比喻,称周文是“中天之运”(59)徐中行著,王群栗点校:《徐中行集》卷十三《重刻李沧溟先生集序》,第245页。。宗臣和吴国伦也有自己的意见,与王世贞所言“宋文之陋,离浮矣,愈下矣”(60)王世贞著,罗仲鼎校注:《艺苑卮言校注》卷三,第102页。的观点不同,他们二人都不贬低宋文。宗臣《谈艺》说:“夫六经而下,文岂胜谈哉?左、马之古也,董、贾之浑也,班、扬之严也,韩、柳之粹也,苏、曾之畅也,咸炳炳朗朗,千载之所共嗟也。”(61)宗臣:《宗子相集》卷十三《总约八篇·谈艺第六》,第823页。可见其对宋文的肯定。吴国伦则对苏轼十分推重,称赞曰“长公以文见放,而文益以放著,如两《赤壁赋》,津津人口者四百余年,岂其境必乌村而法必屈、宋、扬、马哉!”(62)吴国伦:《甔甀洞稿》卷四十四《苏公寓黄集序》,第2055页。王世贞复古取向上也与李攀龙有些差异,其视野更加广阔。《艺苑卮言》称:“《檀弓》《考工记》《孟子》、左氏、《战国策》、司马迁,圣于文者乎!其叙事则化工之肖物。班氏,贤于文者乎!人巧极,天工错。庄生、《列子》《楞严》《维摩诘》,鬼神于文者乎!”(63)王世贞著,罗仲鼎校注:《艺苑卮言校注》卷三,第99页。可知王世贞不仅推重《左传》《史记》《战国策》等,还兼重《庄子》《孟子》等,甚至佛典也在其取法范围之内。而且王世贞在为文取向上,随着年龄的增长发生改变,晚年论及三苏文称:“明允、子瞻,俱善持论……子由稍近理,故文彩不能如父兄。然而不失为佳弟子也。”(64)王世贞:《弇州山人读书后》卷四《书三苏文后》,《明别集丛刊》第3辑第39册,第542页。对诗歌也适当放眼中、晚唐诗,称可“取中、晚唐佳者”“以资材用”。虽然诸子在宗法取向上发生了一定的变化,但总体来说,仍然将李攀龙文学主张奉为圭臬,这也使得“后七子”在步调一致上更优于“前七子”。宋征舆指出:“何、李刻意少陵,迪功独宗太白,神到之作,自能成一家言,不若嘉靖时七子同境也。”(65)宋征舆:《皇明诗选》卷一,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65-66页。正是对“后七子”持论统一的绝佳概括。“后七子”所以持论一致,其实质是他们审美趣味的统一。“后七子”倡言“诗必汉魏、盛唐”,其内涵正是崇雅抑俗的审美取向和欲将诗歌复归“雅道”的诉求。李攀龙所以绝对地攻讦“宋无诗”(66)李梦阳:《空同先生集》卷四十七《潜虬山人记》,第1371页。,是认定宋诗流于浅俗。他在《三韵类押序》中,论及诗歌用韵问题时称:“凡以复雅道而阴裁俚字,复古之一事,此其志也,未可以在诸生门而易之矣。”(67)李攀龙著,包敬第标校:《沧溟先生集》卷十五,第473页。这反映了其雅俗取向与立场。王世贞为慎蒙所作《宋诗选序》阐明了对宋、元诗的态度,特地拈出何景明“宋人似苍老而实疏卤,元人似俊秀而实浅俗”之语,并称之为“二季之定裁”(68)王世贞:《弇州山人续稿》卷四十一《宋诗选序》,第570页。。谢榛则直接提出了“变俗为雅”之说,他认为:“凡作诗,要知变俗为雅,易浅为深,则不失正宗矣。”又说作诗“忌粗俗字”,要用则需“饰以颜色”,方能“不失为佳句”(69)谢榛:《四溟山人全集》卷二十四《诗家直说》八十五条。。因此,宋元诗歌日常化与浅俗化的语言表现形式,则不在诸子取法范围。李攀龙在济南期间,倾力选编了一部宣达自己诗学立场的著作,即《古今诗删》。该书共三十卷,上至“古逸”,下及明朝当代,汉、唐诗歌占据大量篇幅,而宋、元诗歌无一作品入选。这正是其反对浅俗,欲诗归“雅道”诉求的最好传达。

除标举旗帜外,李攀龙的文学主张能为人们所接受,也赖于诸子相互标榜与有效宣传。《明史·李攀龙传》云:“诸人多少年,才高气锐,视当世无人,七才子之名播天下。”(70)《明史》卷二百八十七《李攀龙传》,第7378页。诸子能“名传播天下”,很大程度上是凭借其“互相标榜”,极力鼓吹。胡应麟早就指出:“嘉、隆并称七子,要以一时制作,声气传合耳。”(71)胡应麟:《诗薮》续编卷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352页。“声气传合耳”,即同声相求,同气相合,相互标榜。相互标榜容易制造名人效应,也是宣传自家文学理论的有效途径。为传播自家文学主张,李攀龙及七子共同“刻厉相责课”,“力为古诗文自振”(72)王世懋:《王奉常集》文部卷十四《徐方伯子与传》,第359页。。王世懋《贺天目徐大夫子与转左方伯序》描写道:“于鳞辈当嘉靖时,海内稍持骛于晋江、毗陵之文,而诗或为台阁也者,学或为理窟也者,于鳞始以其学古力振之,诸君子坚意唱和,迈往横厉,齿利气强,意不能无傲睨。”这形象地描绘出诸子面对唐宋派的压力,极力推行、传播其文学主张的勤勉、奋进情状。当时“海内王参政、唐太史二君子号称巨擘”(73)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百二十五《与陆浚明先生书》,第5812页。,唐宋派影响力很大,但已开始走下坡路,与其论争或批评之,可以提升自家知名度。李攀龙等人抓住契机,李攀龙公开批评其“掇拾听说,掩其不技”(74)李攀龙著,包敬第标校:《沧溟先生集》卷二十八《报张肖甫》,第775页。,指摘其过分强调理道阐发,削弱文辞华彩。王世贞也附和道:“今之为辞者,辞不胜,跳而匿诸理。”(75)王世贞著,罗仲鼎校注:《艺苑卮言校注》卷一,济南:齐鲁书社,1992年,第37页。这自然会引起唐宋派的不满,归有光就抨击后七子“追章琢句,剽窃模拟”,更以“一二庸妄人为之巨子”影射李攀龙、王世贞等人。这种论争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炒作,使李攀龙等人声震名扬,产生了文坛轰动效应,“当其业成时,海内学士大夫,无不知有沧溟先生者”。

具有强烈盟主意识的李攀龙,借诸子之力,主盟文坛,重申“文必先秦、两汉,诗必汉魏、盛唐”,天下翕然从之。陈懿典《郭张虚诗稿序》称:“永陵中,李历城、王娄东六七人执牛耳,而号海内,海内靡然向风。”(76)黄宗羲编:《明文海》卷二百七十一,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2835页。永陵即嘉靖帝,李历城、王娄东分指李攀龙、王世贞。四库馆臣亦称:“正徳、嘉靖、隆庆之间,李梦阳、何景明等崛起于前,李攀龙、王世贞等奋发于后,以复古之说,递相唱和,导天下无读唐以后书。天下响应,文体一新。”(77)《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九十《明诗综》,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730页。“海内靡然向风”、“天下响应,文体一新”,实已昭示出嘉、隆之时,主流文风为之一变:即诗歌宗尚由诸调并陈,重归于汉魏、盛唐;文由宗法唐宋转向先秦、两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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