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雄同体”神话重写与后现代伦理叙事
2020-02-15王素英
王素英
(1.河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2.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苹果笔记本》(ThePowerBook)是当代英国作家珍妮特·温特森(Jeanette Winterson,1959- )的千禧年之作,小说不仅承继了“追寻爱”这个贯穿温特森创作始终的母题,“小说的中心和关键,不是人物或情节,而是叙述者对爱的思考”(1)Boddy, Kasia. “Love, again”, Times Literary Supplement, No.1 (September 2000), p.9.,而且将计算机网络这种现代科技手段运用到叙事中。叙述者通过电子邮件在虚拟的赛博空间、现实的物质空间和想象空间中讲述各种过去的和现代的爱情故事,其中对传说中著名的兰斯洛特与基尼维尔之间爱情故事的重述改写了传统的“雌雄同体”神话,创造了一种后现代伦理式的“雌雄同体”模式。这种“雌雄同体”模式又隐喻地体现在小说的叙事中,使小说在整体上呈现为一种后现代伦理的叙事模式。这种叙事模式蕴含了温特森在创作中对超越自我、面向他者的伦理思考。
一、改写“雌雄同体”神话
在“搜索”一章中,小说以第一人称重述了亚瑟王传奇中兰斯洛特与基尼维尔的爱情故事。叙述者“我”成为兰斯洛特,受述者“你”则是基尼维尔。其中有一段:
你的脊髓在我的骨头里。我的血在你的血脉中。你的阳具在我的阴道里。我的双乳在你的衣服下沉甸甸的。我战斗的手臂为你的肩膀提供肌腱。你娇小的双脚上站立着我的区域。我全副盔甲,除了你替换的衣服我什么也没穿。在你把你的头发编成辫子时,你将它缠绕我的头。你的眼睛是绿色的,我的是棕色的。当我透过你绿色的眼睛观看时,我看到绿草如茵的草地。当你潜入我的视网膜后面时,你看到湖里的芦苇丛中鳟鱼的弹跳。(2)Winterson, Jeanette. The PowerBook( Kindle version), New York: Vintage Books, 2000, pp.79-80.文中该小说的引文均出自英文原文,以下只在括号内标注页码。中文译文参考珍妮特·温特森:《苹果笔记本》,余西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11年。
上段对“你”和“我”的描述中包含了一个“双重交叉配位”(double chiasm)(3)Gonneaud, Justine. “The Myth of Androgynous in Jeanette Winterson’s The PowerBook”, in Cross-cultural Encounters Between the Mediterranean and the English-Speaking Worlds, ed. Christine Reynier, Bern: Peter Lang AG, International Academic Publishers, 2011,p.113.。首先是两者的生物性身体之间的相互交叉。“我”兰斯洛特被赋予了乳房、阴道这些女性身体特征,而“你”基尼维尔则被赋予了阳具这个男性身体特征。其次是两者的性别特征之间的相互交叉连接。基尼维尔“娇小的双脚”站在了兰斯洛特的区域,她的发辫缠绕在兰斯洛特的头上;而兰斯洛特“战斗的手臂”成为基尼维尔肩膀的肌腱,他的全副盔甲也成为基尼维尔替换的衣服;兰斯洛特透过基尼维尔绿色的眼睛看到草地,而基尼维尔则潜入兰斯洛特的视网膜后看到芦苇丛中的鳟鱼。这种形象使人想到奥维德《变形记》中的雌雄同体双性人,或柏拉图的《会饮篇》中阿里斯托芬描述的人类原初存在中“雌雄同体”或“双性同体”(Hermaphrodite/androgyne)的状态(4)学界一般将Hermaphrodite与Androgyne或Hermaphroditism与Androgyny(雌雄同体/双性同体)作为同义词互换使用。特雷西·哈格里夫斯(Tracy Hargreaves)在《现代文学中的双性同体》一书中说,达尔文、弗洛伊德等“都将这两个术语当作可互换的和同义的”,“最初的人类是hermaphrodites还是androgynes取决于你读的是《会饮篇》的哪个译本,尽管它们之间的差异不仅仅是词汇选择问题”。他概括了批评家们关于Hermaphrodite和Androgyne两个词的区别:Hermaphrodite是可视的、可触摸的身体的物质实体,而Androgyne是不可见的、凝视中幻想的形象,没有身体的物质实体,因而更多承载的是历史文化和文学想象意义。Tracy Hargreaves, Androgyny in Modern Literature,London: Palgrave Macmillan, 2005,p.2&p.6.,但又与其不完全相同。
奥维德《变形记》对雌雄同体双性人的记述中,希腊神话中宙斯之子赫尔墨斯(Hermes)与爱神阿芙洛狄忒(Aphrodite)两人生了儿子赫马佛洛狄忒斯(Hermaphroditus),水中仙女萨耳玛西斯(Salmacis)看到年轻帅气的赫马佛洛狄忒斯便爱上了他,但遭到赫马佛洛狄忒斯的拒绝,萨耳玛西斯便祈求众神相助将他们的身体融合为一体,非男非女又亦男亦女:“他们变成一个身体,一张脸,一双手臂和一双腿,就像将树枝嫁接在一棵树上一样,如此两个人变成了既非男孩又非女孩,在一个身体中两者都不是又都是。”(5)Ovid. The Matamorphosis:A Complete New Version by Horace Gregory,New York: The Viking Press, 1958, p.103.在柏拉图的《会饮篇》中阿里斯托芬说,人类最初有三种性别:男性、女性和男女两性结合一体的第三性,分别代表太阳、地球和月亮的后裔。第三性是一种单一的结合,由男性和女性组成,在构型和名称上一样,都是雌雄同体(Hermaphrodite)。这种雌雄同体模式是人类本性中追求完整的爱情模式。人与人之间本能的彼此相爱试图把两个人熔合成一个,将我们恢复到原始的整一状态,代表了人类本性中对于完整的希冀和追求。(6)Plato. Symposium of Plato. Trans. Tom Griffith,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6, p.189; Plato: The Symposium. Trans. Walter Hamilton, London: Penguin Group, 1951, p.59.哈格里夫斯(Hargreaves)在《现代文学中的双性同体》一书中认为,奥维德讲述的神话中,雌与雄之间是相互竞争和对抗的关系,而阿里斯托芬讲述的神话中,两者之间是相互补充的关系。(7)Hargreaves, Tracy. Androgyny in Modern Literature,London: Palgrave Macmillan, 2005, pp.1-2.但无论怎样,如果用公式表达,两者是一致的,都是男女两性合二为一的模式,可表示为1+1=1。
而温特森的《苹果笔记本》中重述的兰斯洛特与基尼维尔的故事则可表示为1+1=4。兰斯洛特和基尼维尔仍然保持着“我”和“你”的独立身份,他们的身体相互交叉连接,但同时又伴随着个体的复制,兰斯洛特身上复制出一个基尼维尔,基尼维尔身上也复制出一个兰斯洛特。他们的状态不是奥维德笔下那“一个身体、一张脸、一双手臂和一双腿”的雌雄同体形象,而是变成了四个身体、四张脸、四双手臂和四双腿。在这个“雌雄同体”模式中,“雌”与“雄”没有融合成一个完全的整体,而是相互接纳对方的差异,在内部包含了一种无法规约、拒绝同一的自我与他者的关系,具有一种列维纳斯式的后现代伦理特征。齐格蒙特·鲍曼说:“列维纳斯的伦理学是后现代伦理学。”(8)Bauman, Zygmunt. Postmodern Ethics, Oxfrod & Cambridge:Blackwell Publishers, 1993, p.84.他援引马克-艾伦·奥克尼(Marc-Alain Ouaknin)的话解释说:“因为它是‘被开放策略所移动的,它打破了单子的无所不在,使主体成为一种走出了自己的主体,成为一种自我超越的主体’”(9)Bauman, Zygmunt. Postmodern Ethics, Oxfrod & Cambridge:Blackwell Publishers, 1993, pp.84-85.。温特森改写的“雌雄同体”模式中,雌与雄互为他者,双方都“走出了自己的主体,成为一种自我超越的主体”,而每个他者都永远保持为他者,不可被自我主体所同一。温特森曾经表示过对传统的雌雄同体或双性同体模式中强调男女两性平衡并整合同一的观点的不认同:“我认为男性和女性是一个总体中的子集,不是像柏拉图的雌雄同体两性人(hermaphrodites)那样。他们被迫分离是因后天的培养而非先天的本性。我们大多数人身上有着比社会所允许的更多他性的东西。”(10)Winterson, Jeanette. Love, London: Vintage Minis, 2017, p.50.
实际上,上述后现代伦理的“雌雄同体”模式也构成了《苹果笔记本》叙事的基调。结构关系中的现实与想象之间,时间关系中的当下与历史之间,空间和文化关系中的本土与异域之间以及人物关系中的爱者与被爱者之间都呈现为一种交叉并置共存的关系,成为一种隐喻的“雌雄同体”。但是每一个“雌雄同体”中的“雌”与“雄”之间就像兰斯洛特与基尼维尔一样,构成了不可规约的自我与他者的关系。想象、历史、异域和被爱者这些“他者”引诱召唤着现实、当下、本土和爱者这些“自我”,使它们向各自的“他者”敞开,接纳“他者”的差异性。这些“他者”拒绝同一于“自我”,总是从“自我”中逃离,成为列维纳斯式的不可见的被欲望者或遇而不见的他者之脸。
二、现实与想象的“雌雄同体”
《苹果笔记本》的叙事是嵌入式叙事,总体框架是叙述者“我”在虚拟的赛博空间中通过网络邮件与虚拟的对话者“你”的交流对话。这个框架内包含了“我”和“你”三次从虚拟的赛博空间走入现实空间的故事,以及嵌入其中的传说故事、历史故事、童话故事等的想象式重述,从而小说的文本空间中包含了虚拟的赛博空间、现实的物质空间和想象空间。就叙事功能而言,虚拟的赛博空间中的叙事和现实的物质空间中的叙事都可以看作文本的现实叙事,而想象空间中的叙事则是想象叙事。因而,小说在总体叙事上形成了现实叙事与想象叙事交叉并存的“雌雄同体”;而从读者的角度来看,虚拟的赛博空间中的叙事充满了叙述者“我”的想象,因而也是一种想象叙事。这样在内部又构成了物质空间中的现实叙事与虚拟的赛博空间中的“想象叙事”形成的“雌雄同体”。
小说共包括25章,除第22章以第三人称旁白的形式对阿里讲述故事、故事也讲述她/他的情形进行注解外,其他部分基本都以第一人称叙述为主,其中1、3、5、8、10、12、16、21、25这九章是叙述者“我”夜晚在电脑上通过电子邮件与虚拟空间“你”的交流对话;第4、9、18、20这四章是叙述者“我”从虚拟的网络空间走到现实的物质空间中,在巴黎、卡普里和伦敦与情人“郁金香”相见、做爱,尔后又分离的情景;第7、15、24三章是叙述者“我”讲述自己的故事;第2、6、11、13、14、17、19、23这八章从“我”的视角对16世纪将郁金香从土耳其引进到荷兰的历史故事、兰斯洛特与基尼维尔的传奇爱情故事、弗兰西斯卡·达·里米尼与保罗的传说爱情故事等进行重述。很显然,小说的章节安排形成现实叙事与想象叙事的相互交叉并置,成为整体结构上现实与想象的“雌雄同体”。
此外,这种现实与想象的交叉并置也体现在一些章节内部的叙事结构中。上述九章在虚拟的赛博空间中的叙事都以“夜晚”开头,叙述者在现实的物质空间中向读者陈述自己的状态——坐在电脑屏幕前阅读邮件。“夜晚”是人们可以脱下现实的伪装尽情想象的时刻。同时“屏幕”“邮件”“网络”等主题词也预示着下文向虚拟的赛博空间的转换。之后的叙述基本都是直接转入叙述者“我”与赛博空间中的“你”的交流和对话,偶尔出现标志转换的过渡语词。以第一章为例,叙述者“我”首先陈述:“在夜晚。我坐在我的屏幕前。有一封我的邮件。我打开它,上面写着:自由,只是为了一个晚上。”然后直接转入与“你”的交流:“很多年以前,你会在一个午后将尽的时分来到我的店铺,告诉你母亲你有个差事要交给穷人。”(p.3)这样,叙述直接从现实的物质空间转入虚拟的赛博空间。再如第五章的开头:“夜晚。我登上网络。没有我的邮件。你已抛弃了这个故事。抛弃了我。消失了。”(p.73)这里叙述从现实空间向虚拟空间的转换似乎更直接而自然。第三章的开头:“夜晚,我坐在我的屏幕前。有一封我的邮件,我打开它,上面写着——那是对一朵花做的可怕的事情。我回复说:‘你在线的时候,是你说你想要变形的。’”(p.29)这里在转换前先出现了转换语词“我回复说”,然后转入与“你”的对话。这九章内部的叙事都以相似模式构成了现实叙事与想象叙事的转换并存,形成章节内部的“雌雄同体”。
上述四章在现实的物质空间中的叙事也在内部包含了现实叙事与想象叙事之间的转换和交叉并置。这里的转换是通过叙述者“我”不断变换受述对象实现的。在叙事过程中,叙述者阿里一会儿对“郁金香”“你”或讲述她们/他们之间的故事,或直接展示她们/他们之间的对话,一会儿又以第三人称“她”向读者客观讲述“郁金香”的状况。以第四章“新文件”为例,开头叙述者“我”首先对“你”讲述:“我们一起走在宽阔的鹅卵石路上,旁边是塞纳河河岸……路上,我们走动时,你的毛衣缠在肩上,打了个结……你和我之前从没见过……你和我一起走在去往餐厅的路上……”(pp.35-36)。接着直接展示两个人的对话,并在对话当中以括号的形式插入语句“(然后她停下来,然后她说……)”(p.38)。接下来是“我”对“她”的描写:“走路的时候,我斜斜地看着她。在我看来,她自信,泰然。她穿着质地柔软的黑色牛仔裤,白色衬衫,口红艳丽,……垂下后像一个舞者。”(p.38)这段之后继续展示“我”与“你”的对话,中间依然插入放在括号中的对“她”的描述,如“(她突然握住我的手)”(p.39)等。整章的叙事格局就是这种模式的不断反复。从韦恩·布斯的“审美距离”概念来看,在这里,读者与小说中人物的同情完全被叙述者所控制,似乎被叙述者/人物“我”用一根绳子牵引着,一会儿被推开,一会儿又被拉近。被拉近时读者亲自聆听叙述者讲述她/他与“她”的故事,被赋予一种现实感;被推开时则只能在一旁想象叙述者与她/他的“你”之间的故事。读者在叙述者“我”的牵引下不停地跳跃在现实和想象之间。这同样形成了一种章节内部现实与想象的“雌雄同体”。
《苹果笔记本》在各个叙事层中将现实与想象交叉并置而形成的“雌雄同体”不是柏拉图或奥维德式的1+1=1的模式,因为想象与现实永远无法合二为一,二者之间总是存在着差异。就像叙述者所说:“在想象中任何事情都可以是完美的。而落到现实生活里就会是一团糟。”(p.53)想象总是作为现实无法触知的绝对他者而拒绝被同一。小说在“视图”一章中形象再现了现实与想象的这种关系。阿里在卡普里广场的一个酒吧里看到了“郁金香”,她/他想见到她,于是就观察她,跟踪她,等待她,“试图使现实的与想象的世界碰撞”(p.107)。但是阿里发现“现实与虚构之间的隔墙(partition)就像是廉价旅馆的墙一样单薄”(p.107),二者之间总是存在着既近又远的距离,相遇却总是在隔墙两侧、在界线两边。想象总是从现实中逃离,想象的世界永远无法与现实的世界成为同一。卡普里这座“想象之岛”在现实中“已闻名两千多年。但它却从熟识之网中溜走了,就像海港里的小鱼那样容易”(pp.99-100),它暗示着比它所显露的更多的东西。想象或虚构的世界就像是遇而不见的他者之脸,“神秘莫测,被谈论,却永远无法被找到”(p.73),成为列维纳斯式的看不见的不可认知的神秘他者。因而,在现实与想象的“雌雄同体”中总是存在着自我与他者的关系,使其成为一种后现代伦理的模式。
三、本土与异域的“雌雄同体”
《苹果笔记本》的叙事在空间和文化背景上充满了异域情调。同为英国人的阿里和“郁金香”却把约会的地点选在法国巴黎和意大利卡普里;在卡普里广场上意大利人和澳大利亚人一起玩游戏。这些都暗示了异域对本土的吸引,使小说在叙事的空间和文化意义上形成本土与异域的“雌雄同体”隐喻。在这个“雌雄同体”中,本土与异域的界限被跨越,但界线始终存在,异域总是一个不可认知的绝对他者。
在“新文件”一章中,阿里与“郁金香”来到巴黎,其中有一段关于为什么来巴黎的对话:
“郁金香”:“是什么将你吸引到了巴黎?”
阿里:一个正在写的关于“界限欲望”的故事。
“郁金香”:“那你来巴黎做什么?”
阿里:“另一个城市。另一个伪装。”(p.40)
巴黎这个“另一个城市,另一个伪装”的异域性吸引和召唤着阿里,激发着她/他跨越自我界限、成为他者的欲望。但最终第二天她/他还是不得不回到英国。巴黎对于她/他永远是“另一个城市”。阿里的英国性与巴黎的异域性永远无法融为同一。在“打开它”一章,阿里在电脑屏幕上收到情人“郁金香”发来的一张飞机票,“终点站是那不勒斯”(p.95)。于是,在这张飞机票的诱惑下,在下面的“视图”一章中,她/他随一艘旅游船来到那不勒斯海湾中充满神秘的小岛卡普里。住在岛上的安娜卡普里村时,阿里每天买肉末喂猫咪,被当地的肉贩子当成了每天只吃肉末的英格兰人(Inglesa)。由于对意大利语的“肉末”(macchinetta)和“咖啡壶”(macinato)两个词发音的混淆,阿里受到“每天要‘半磅咖啡壶’(half a pound of coffee-pot)的羞辱”(p.112)。对于母语为英语的阿里,意大利语代表着一种异域的文化,它吸引着阿里突破自己语言的界限,努力去学习、使用它,却总是无法完全掌握它,她/他的“英格兰人”身份以及“半磅咖啡壶”的羞辱和尴尬使得意大利这种异域的文化对于她/他而言成为永远不可被完全认知的他者。
在卡普里广场上,澳大利亚人和意大利人大约二十个人组成团体玩飞盘游戏。飞盘游戏将本土的意大利人和异域的澳大利亚人聚集在一起,形成一个本土和异域的“雌雄同体”。在这个“雌雄同体”中,本土的意大利人欣快地接纳了异域的澳大利亚人。飞盘落在了圣母玛利亚雕像的头上,一位身穿黑衣的意大利老妇人将她的儿子、孙子们与澳大利亚人聚合在一起。“男人们相互间抱着对方的腰,双脚叉开,稳稳站立”(p.118),搭起了一个人体脚手架。一个小孩爬上脚手架在老妇人的指导下努力地“握住飞盘”。大家又回到游戏中。老妇人就像爱的使者将所有人聚集在圣母玛利亚的庇护下。但是作为本土的意大利人与作为异域的澳大利亚人之间永远无法成为同一,语言的不通在相互间形成天然的界限,“澳大利亚人不会讲意大利语,而意大利人也懒得讲英语”(p.116)。尽管这种界限“在欢笑中”“以手语和身体语言”被暂时打破,但是界线并不能完全消失,二者之间永远保持为自我与他者的关系。
在这个本土与异域的“雌雄同体”中,异域总是作为他者诱惑和吸引本土打破自我的界限,走出自己的主体,超越自我,面向他者。同时异域永远保持其绝对他者性,拒绝被本土自我完全掌握和认知,拒绝与其完全融为同一。本土与异域之间这种永远的自我与他者关系使它们形成的“雌雄同体”也呈现为列维纳斯式的后现代伦理模式。
四、当下与历史的“雌雄同体”
在“史派特市集”一章中,叙述者阿里居住的地方“史派特市集”是21世纪的伦敦城市中“帝王的街道迷宫”,蕴含着古老的历史:
我在这里,在二十一世纪上走着钢丝,像一年度那样纤细,而古老高大的房子已有两百年的历史,这些街巷可以回溯四百年,马车车道则服务于中世纪的僧侣。或莎士比亚。或约翰逊博士和他的朋友,苏格兰人鲍斯维尔。他们都曾在这里走过。现在将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拉出来,他们都会认出这个地方。(p.193)
21世纪的当下与几百年前的历史集中于这个小镇,形成一个当下与历史的“雌雄同体”。在这个“雌雄同体”中,历史总是作为不可认知的绝对他者而存在。当下或“这里”的“我”能了解的只是这些可以看到的房子、街巷、车道等历史记载物。历史只是被记载下来的路线,而那些没有被记载下来的则成为隐藏的另一段旅程,就像温特森在《给樱桃以性别》中所说,“每一段旅程的线路——那些没走过的路和被遗忘的转角,都隐藏着另一段旅程”(11)Winterson, Jeanette. Sexing the Cherry, London: Bloomsbury Publishing Ltd, 1989, p.1.。而正是那被隐藏的另一段旅程吸引着当下的我们去探索去冒险。温特森说:“过去是有磁性的。它牵引我们进入。我们不能自已,与其他事情上一样,我们不能自已。我们编造精致的解释,合情合理的解释,持续咏唱那些并不是属于我们的强大事物。”(pp.196-197)一具已有一千八百年历史的石棺吸引着当下的考古学家们去挖掘。“人们猜想棺材里将会是来自罗马的伦敦执政官”,“也许是他吸引了他们”,“也许是等着他最终供奉的一个死人的意志”(pp.195-196)。吸引着他们去解释其中隐藏的历史。历史总是引诱和召唤着当下的我们去了解它,解释它。我们张开双臂迎接它,但我们清楚地知道,“那些并不是属于我们的”(p.197)。
“生命在记忆与历史上滑行,过去回归与否完全取决于潮水的涨落。历史就是穿过时间冲到岸边后被发现的物品的集合。”(pp.285-286)我们迫不及待地打开历史,“打开它……”“老天啊,打开它”(p.198)。但是在潮水的冲刷中,历史总会被不明原因的水毁坏,我们打开它时只能根据当下所看到的东西追踪它推测它,但我们永远无法完全认知它。“解释被排空了。历史是一间疯子的博物馆。”(p.287)当下与历史在考古中模糊了界线,当下进入历史,追寻历史的踪迹,但历史就像深处“远离文明”的荒野的森林,永远是“未驯化的事物”,它“会潜伏得更深,不可被侦察”(p.198)。历史永远是一个绝对的他者,总是从当下的我们手中逃离,拒绝被我们完全了解、解释、拥有和掌握。当下与历史的这个“雌雄同体”同样是一个自我与他者不可合二为一的后现代伦理模式。
五、爱者与被爱者的“雌雄同体”
《苹果笔记本》讲述的每个故事,无论是现实的还是想象的,几乎都是爱者(lover)追寻被爱者(beloved)的故事,形成一个个爱的“雌雄同体”。在这些故事中,爱者在被爱者的吸引和召唤下跨越自我的界限,欣快地迎接和拥抱被爱者,渴求一种穿透手脚的爱情,渴求与被爱者融合为一体。但最终被爱者总是逃离,爱情从没有“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结局。
基尼维尔时时在吸引和召唤着兰斯洛特:“你说,比起看到第二天的太阳升起,你更愿意跟我待在一起,哪怕只有这一个夜晚”;“你将我捧在你的双手里”;“于是你召唤我,没有一只鹰比这手腕更敏捷”(pp.77-78)。兰斯洛特以爱的拥抱回应基尼维尔,但是基尼维尔最终逃离了,进了修道院。兰斯洛特追到修道院并找到基尼维尔,渴望“将我的心从我的身体里掏出来,交给你保管”(p.84),但遭到基尼维尔拒绝。她脸上盖着面纱对兰斯洛特说:“在我有生之年,你将再也不会见到我”(p.84)。基尼维尔对于兰斯洛特来说成为一个永远的遇而不见的他者之脸。
叙述者阿里在每一封邮件里都会受到她/他的情人“郁金香”的诱惑和召唤。她/他追随她来到巴黎、卡普里,在伦敦等待她。在巴黎,“在桥上,一点也不在意其他人,她身体向前,吻了我。一个轻柔坦率的吻”;“她将我拥入怀中。我愤怒得无法击打她,而在那愤怒的底部,引导着它的是一圈欲望的铜线。”(pp.48,54)“欲望的红球”诱惑着她/他跨越黑与白的界线,陷入爱河。在卡普里,“她吻了我”。她说:“我希望你能成为我的爱人,而不是审判者。”(p.127)阿里陷入爱中,渴望“郁金香”去改变她/他,重新塑造她/他:“我是一条信息,是你改变了它的意义。我是一幅你重新描绘的地图。”(p.128)在伦敦,“我们躺在床上,看着阳光流过窗口”;“你转过身,这样我就能轻抚你的背部”;“你吻了我,玻璃镜面变得模糊”(p.203);阿里说,“我开始爱上你了”(p.209)。在“郁金香”的引诱和召唤下,阿里渴望两人之间所发生的是那种真实的穿透手脚、融为一体的纯粹之爱。但是“郁金香”也逃离了。在巴黎,“第二天早上,我很晚才醒来,转身要去亲吻她。她已经走了”(p.68);我“又跌回到自己的生活,没有线索,没有暗示,也没有故事结束的方式”(p.69)。在卡普里,“在我笨拙地关掉火炉的煤气,握着钥匙去追她的时候,她已经消失在了笔直的小巷里”(p.134)。在伦敦,“火车站。到达的地方。离去的地方。一个运输地带。她看起来多么轻便,一只手里只提着一个手提箱”(p.239)。
温特森意识到,渴求的理想之爱就像所看到的水中的物体一样,如果你想伸手捞起它,它从来不在你认为会在的地方:
将手伸进水里抓取一只海胆或贝壳,渴求的事物从来不会在你已经划线将其标示出的地方。这同样适用于爱。在展望和沉思中,爱就在它看起来所在的地方。伸手进去将它捞起,你的手却仍旧两手空空。水比你测量的更深。你的手伸向更深处,你全身绷紧,然后什么也没够到,除了滑进水里——更深,比你测量的要深得多——依然,那东西躲开了你。(p.129)
在列维纳斯关于爱的伦理关系中,“爱是与永远被隐藏的东西之间的关系”,“是与他异性,与神秘,与未来的关系,与存在一切的世界中永远不在那儿的东西的关系”。(12)Bauman, Zygmunt. Postmodern Ethics, Oxfrod & Cambridge:Blackwell Publishers, 1993, p.93.小说中叙述者所说的永远捞不到的“那东西”就是那“永远被隐藏的东西”,“永远不在那儿的东西”,它对于爱者来说永远是神秘不可触知的他者。“为了避免被发现,我一直在奔跑。为了让自己找到那东西,我一直在奔跑。”(pp.3,186,247)这句话在小说中多次重复。它不断提醒读者,“我”作为爱者一直奔跑在路上,以追寻总是逃离的“那东西”。在由爱者对被爱者的不断追寻而形成的这个“雌雄同体”中,爱或被爱者的绝对他者性使这个“雌雄同体”同样成为拒绝合二为一的后现代伦理模式。
六、结 语
温特森在叙事中对“雌雄同体”神话的隐喻式重写体现了一种拒绝封闭和同一的总体性、追求差异的开放性的后现代伦理。正如评论者让-米歇尔·甘窦(Jean-Michel Ganteau)所说,“《苹果笔记本》抛弃的是那种断然的封闭叙事的目的论式缩紧结构(teleological constriction)”(13)Ganteau, Jean-Michel. “Hearts Object: Jeanette Winterson and the Ethics of Absolutist Romance”, in Refracting the Canon in Contemporary British Literature and Film, ed. Susana Onega and Christian Gutleben, Amsterdam and New York: Rodopi, 2004,p.173.,温特森对强大的雌雄同体形象的寻找把同一与他者相轭在一起,拒绝总体性,以增进开放性(14)Ganteau, Jean-Michel. “Hearts Object: Jeanette Winterson and the Ethics of Absolutist Romance”, in Refracting the Canon in Contemporary British Literature and Film, ed. Susana Onega and Christian Gutleben, Amsterdam and New York: Rodopi, 2004, p.172.。在2017年出版的迷你书《爱》的后记中,温特森说:“我仍然在寻找线索,仍然在试图理解本应显而易见但却不是的事情:怎样爱。”(15)Winterson, Jeanette. Love,London: Vintage Minis, 2017, p.114.《苹果笔记本》在叙事中隐喻的1+1=4的后现代伦理式“雌雄同体”模式或许可以看作温特森一直在寻找的“怎样爱”的一种线索。在小说的叙事中,结构关系中的现实与想象之间,时间关系中的当下与历史之间,空间和文化关系中的本土与异域之间以及人物关系中的爱者与被爱者之间都呈现为一种交叉并置共存的关系,形成一种隐喻的“雌雄同体”,但是每一个“雌雄同体”中的“雌”与“雄”之间是不可规约、拒绝同一的自我与他者的关系,从而叙事成为一种后现代伦理“雌雄同体”的隐喻。这种叙事模式蕴含了温特森在创作中对超越自我、面向他者的伦理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