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竹枝词看徽商与扬州园林文化
2020-02-15李志翀
李 志 翀
(安徽师范大学, 安徽 芜湖 241002)
明清时期商品经济迅速发展,地域性商帮开始兴盛,从皖南山区走出的徽州商帮便是其中的翘楚。徽商以“盐、典、木、茶”四业为支柱产业,盐业更是重中之重。寄寓扬州的徽州盐商拥有大量货币财富,并积极融入扬州社会生活,对扬州的社会风尚与文化产生深远的影响,正如民国时期的陈去病所说:“故扬州之盛,实徽商开之。扬,盖徽商殖民地也。”[1]徽商对于扬州文化的一大突出贡献便是大力修建园林,徽商以其雄厚的资本与高雅的审美使得园林成为扬州文化中的瑰宝。扬州园林几乎成为扬州的代表性名胜风景,乾嘉时文人刘大观称“杭州以湖山胜,苏州以市肆胜,扬州以园亭胜”[2]151。
竹枝词是一种以吟咏风土为主要题材的诗体,形式灵活,以七言四句为主,且常有序跋和自注对写作背景与部分词语进行诠释,内容多记录地方民俗民风、自然风光与人文景观等,具有丰富的社会史、文化史史料价值。扬州素为竹枝词创作的高产区,扬州竹枝词中包含大量有关徽商与扬州园林的记载。关于徽商与扬州园林文化的研究,学术界已有一些丰硕的成果,但对于竹枝词的使用与解读似有未尽之处,目前尚无专门利用竹枝词研究徽商与扬州园林文化的论著。本文以扬州地区的竹枝词为考察中心,研究徽州盐商与扬州园林文化的兴盛与衰败。
1 “散商依旧总商人”——活跃于两淮盐业中的徽商人物
徽商在两淮地区经营盐业由来已久。明万历时纲运制确立,规定分散的盐商必须结纲行运,售盐资格世袭化。清代延续并发展了这一制度,在此之上产生了总商与散商。总商是官府认可的盐商首领人物,代表诸盐商直接与官府对接事务,其来自于盐商中的“家道殷实者”。清代扬州学者、诗人林苏门的《续扬州竹枝词》中写到“明白安详江广达,散商依旧总商人”[3]759,这句诗可以看出散商与总商的关系,散商依旧是总商旗号下的人,行事听总商吩咐。何嘉延《扬州竹枝词》中写到“鹾客连樯拥巨赀,宋门河下锁葳蕤。乡音歙语兼秦语,不问人名但问旗”[3]163,总商大贾的船队停泊在河下,一听口音便知是徽商兼或山陕商人,两淮总商不少由徽商充任,据民国《歙县志》载“两淮八总商,邑人恒占其四”[4]41,仅仅歙县的商人就可占两淮八大总商之半,可见徽商在两淮盐业中势力之大。“不问人名但问旗”指的是人们对于总商的称呼往往是只称其旗号而不称姓名,如上文竹枝词中的“江广达”,即是两淮总商江春。江春字颖长,号鹤亭,徽州歙县江村人,清乾隆时两淮总商之一,曾任总商之上的首总,嘉庆《两淮盐法志》中称其“身系两淮盛衰者垂五十年”[5]891,袁枚为江春作的墓志铭中提到“广达者,公行盐旗号也”[6]1862。
竹枝词中还出现了其他明确可考的徽人总商旗号。“洪家首总派为之,丕振从前充实时。箴远领班公议事,争先恐后肖呆痴。”[3]758词中的“充实”“箴远”俱为洪姓盐商的旗号。在《两淮办差急公商名清单》(乾隆二十二年五月十二日)中,见“洪征治,商名充实,淮南大总”[7],足见洪充实确系洪征治无误。尤拔世有《奏为洪箴远汪启源二商所缴赎罪金解交何处事》(乾隆三十四年四月二十四日)中记“淮南总商洪充实之子洪箴远”[8]4790,洪充实和洪箴远旗号主人为父子关系。洪箴远为江春之后的两淮盐商首总,嘉庆《两淮盐法志》中多有领衔捐输议叙的事迹,据《桂林洪氏宗谱》可知洪征治去世于康熙三十三年,共五子,其中惟有长子洪肇根有职衔,“候选道加三级恩加顶带一级诰授通奉大夫”[9],可见洪箴远旗号主人为洪肇根。洪肇根于乾隆三十四年缴纳赎罪金是因其先父洪征治受两淮提引案牵连,故而洪肇根非为脱离“充实”旗号另立门户,应是将“充实”旗号更名“箴远”,这也能解释竹枝词中的“丕振从前充实时”,意为洪肇根在乾隆末期任首总重振其父当年的荣光。
竹枝词对于徽人总商的性格特点也作了精到的描写,往往用只言片语把握住该商的形象,且能与其他史料相对应。上文所引竹枝词中形容江春办事“明白安详江广达”,其中“明白”有聪明、懂道理之意,民国《歙县志》载其“练达明敏,熟悉盐法,司鹾政者咸引重推为总商,才略雄骏,举重若轻,四十余年规划深远”[4]366,诸散商对于江春也是言听计从。“安详”指的是稳重、从容,亦可称之为“老成”,清代学者袁枚为江春所作的墓志铭中记录了乾隆帝夸赞江春,称“江广达,人老成,可与谘商”,江春“每发一言,定一计,群商张目、拱手、画诺而已”[6]1862。和江春一样,洪箴远(洪肇根)作为总商,旗下众商拱手画诺,竹枝词就这样写道:“箴远领班公议事,争先恐后肖呆痴。”[3]758这里突出了洪箴远总商的威严,洪箴远是洪肇根的旗号,他领班议事,以下其他总商、散商只能扮作呆痴状迎合,可见其首总声势之大。
竹枝词也写到了总商鲍志道的勤俭。“殷实商家岂曰无,门前仆立女提壶。有恒屏绝浮华态,廿万纲盐口岸沽。”[3]758“有恒”是歙县鲍志道的旗号,鲍志道作为殷实的总商,每年行盐超过二十万引,嘉庆《两淮盐法志》中称一引合计三百六十四斤[5]257,故鲍志道每年行盐超过七千二百八十万,资本如此庞大,而其为人却以摒弃浮华、勤俭节约著称。
竹枝词中还凸显了徽商热心于兴建营造之事,“工段汪家意气豪,何曾天府领泉刀。春和勤裕人犹羡,平远楼同尺五高”[3]759。平远楼为扬州法净寺内建筑,《扬州画舫录》中记载为歙人盐商汪应庚所建[2]376。“勤裕”为盐商旗号,据乾隆二十二年两江总督尹继善奏折中所列两淮商人商名清单可知,其主人为汪应庚之孙汪立德[7]。因此,竹枝词中的汪家指的是汪应庚家族,汪应庚多有捐资营建工段之事,可谓“意气豪”。
竹枝词中的可考姓名的徽商人物,俱是两淮总商中的知名人物,如江广达、洪箴远、鲍有恒,皆为首总旗号,可见徽商在两淮盐业中处于垄断地位,通过竹枝词的一些细节描写,也能看出总商地位之高,散商对于总商是唯其马首是瞻,“争先恐后肖呆痴”。徽商资本雄厚,办事干练,崇尚节俭,对扬州社会文化影响深远。
2 “名园不费买山钱”——徽州盐商与扬州园林建设
徽商通过在两淮盐业中的垄断经营,积聚财富,享受奢侈的生活,对于投资建设扬州园林,有极大的热情与动力。徽商中的两淮总商更是如此,上文竹枝词中提到的总商江春、洪征治、汪应庚等都有修建园林的事迹。徽商为何如此热衷于营建园林?首先是取悦帝王,乾隆帝喜好园林景致,几次南巡均临幸扬州园林,徽商所修建的康山草堂、净香园、倚虹园等园林均曾接驾甚至获得御题名、御制诗,“天子命名原未偶,先民有作亦难忘”[10]13;其次是雅和文人,文人喜好山水园林之景,常于名胜之地雅集唱和,徽商一重要特色即是贾而好儒、喜好风雅,因而徽商乐于营造园林并举办文人雅集以提升自己文化商人的形象,平山堂、小玲珑山馆等园林都为文人喜好游玩之地;最后是自身享乐,徽商较高的文化素养带来较高的生活品味,所以对于自己住宅园林的投资热情非常之高,言声均《维扬竹枝词》中写到“闲向石床寻蝶梦,何妨竟日作流连”[3]776,即是徽商享受园林居家的心态。
2.1 江春与康山草堂、净香园
“以布衣上交天子”的商人江春曾修建康山草堂与净香园。据嘉庆《两淮盐法志》载,康山草堂始建于明代,因明代文学家“前七子”之一的康海(号对山)曾寓居于此,故董其昌将此地山馆命名为“康山草堂”,后江春“尽购其旁屋大加修建”[5]103。《康山草堂歌》中写其景致,曰:“国初云构起榛莽,旧观顿复新城中。高台曲榭重位置,奇禽珍木添丰茸。”[11]林苏门《邗江三百吟》中有《对山楼访康山草堂》,其中“逼真无面不山当,对此欣然仰止将。天子命名原未偶,先民有作亦难忘”两句叙乾隆帝南巡曾临幸康山草堂,并为其入门处对山楼题名之事。江春的另一处园林净香园也为乾隆帝题名并作御制诗,言声均的《维扬竹枝词》中写“名园不费买山钱,非只桃源别有天。闲向石床寻蝶梦,何妨竟日作流连”,注曰“净香园西连倚虹,北接趣园,水宽山秀,菻芋万竿,芙蕖千顷”[3]776,能取悦乾隆帝并获御题名、御作诗的名园,自然是“不费买山钱”。
2.2 洪氏父子与大小洪园
洪征治、洪肇根父子亦热心于园林修建。据《扬州画舫录》记载,“洪氏有二园:虹桥修禊为大洪园,卷石洞天为小洪园”[2]217。大洪园曾获乾隆帝临幸并题名为“倚虹园”,园内有二景,渡春桥东岸为虹桥修禊,西岸为柳湖春泛。清道光时举人姚燮的《红桥舫歌》中曰:“流浪华馆浪无情,宛转长桥水半倾。惟有辋川图画阁,春风杨柳尚啼莺。”[3]275流浪华馆(《扬州画舫录》和嘉庆《两淮盐法志》作“流波华馆”)、辋川图画阁为柳湖春泛中建筑。《红桥舫歌》中还对小洪园的景致进行描写,“群玉山奇浪欲浮,小廊枕簟静生秋。树头时露阑干影,认是夕阳红半楼”,“契秋阁下碧梧凉,折人三湾工字廊。忽见琉璃屏八面,额题委宛旧山房”,注曰“阁在薜荔水榭后,过此折入小廊,如工字式,为委宛山房”[3]274-275。《扬州画舫录》中述:“园自芍园便门过群玉山房长廊,入薜萝水榭,榭西循山路曲折入竹柏中,嵌黄石壁,高十余丈,中置屋数十间,斜折川风,碎摇溪月。东为契秋阁,西为委宛山房。”[2]143竹枝词中卷石洞天内建筑布局与《扬州画舫录》中叙述一致,以诗句的形式将园林布局、景观特点高度凝练总结。
2.3 汪应庚家族与蜀冈园林
以营建工段著称的徽商汪应庚家族在修建园林上亦堪称“意气豪”,汪应庚祖孙三代曾在扬州蜀冈修建平山堂、小香雪、万松亭等园林建筑。平山堂位于扬州蜀冈,历史悠久,由宋代欧阳修初建,历代多有扩建修缮。康熙间贡生邓璩作《扬州竹枝词》:“平山堂起蜀冈东,秋水当阶映碧空。一自芳踪传六一,几人题咏继高风?”[3]152-153诗中“六一”即欧阳修,平山堂自欧阳修起便为文人喜爱游玩吟咏之地。晚清重臣官文的《水路纪事竹枝词》中写到:“平山堂上各簪花,酒熟茶香鬓巳华。继尔四卿皆入相,广陵芍药至今夸。”[3]75据作者自注可知,这四句是说“四相簪花”之典故,指宋时名臣韩琦、王珪、王安石、陈升之四人曾于平山堂赏芍药花,后均拜相。姚燮《红桥舫歌》中写“八十老人邗上来,平山堂北看红梅。游人争乞诙谐句,知是钱塘袁子才”[3]273,清代诗人袁枚每逢平山堂梅花盛开便前来赏花,游人云集向其求诗。董伟业的《扬州竹枝词》中记“万树松栽费万钱,万松亭在万松颠。更添胜景超前辈,另凿平山第五泉”[3]154,据《平山堂图志》中载,雍正八年,汪应庚在蜀冈万松岭上种植松树十万余株,并建造万松亭,第五泉为平山堂西园内井泉,亦为汪应庚所浚[12]4-6。言声均的《维扬竹枝词》中写“新年无事不关怀,相约寻芳姊妹偕。香雪冈前春雪霁,探梅先试踏青鞋”[3]773,小香雪又称十亩梅园,为汪应庚之孙汪立德所开辟,以梅花闻名。
2.4 汪玉枢父子与九峰园
嘉庆《两淮盐法志》中记九峰园“世为汪氏别业,中宪大夫玉枢与其子候补道长馨益加辟治,旧称南园,乾隆二十七年高宗纯皇帝临幸赐今名”[5]101。盐法志和《扬州画舫录》中只载汪玉枢为歙县人,未载其父子是否为盐商。乾隆二十七年上谕嘉奖承办乾隆南巡差务的两淮商人中,有“程扬宗、程玓、吴山玉、汪长馨俱著各加一级”[13],可见汪长馨确系盐商。九峰园中有玉玲珑馆、谷雨轩、一品石等诸胜景,姚燮《红桥舫歌》中多有细致描写:
板桥三折引羊肠,古壁巉岩薜荔香。
灵窍青青八十一,洞天一品叹元章。
谷雨轩回十二栏,廿番风信又春残。
女郎夜怯纱窗月,稳取帘旌护牡丹。
郎占渡春桥上春,妾是美人桥畔人。
美人不识春光好,乞郎赠妾一枝新。
绿沈小馆玉玲珑,莲炬通宵面面红。
川字畦边万字径,夕阳人影曳春风。[3]273-276
洞天一品即是一品石,又称“玉玲珑”,为九峰园中最大之奇石,以八十一窍著称。谷雨轩为牡丹盛开之处,织芦荻作为帘旌,为牡丹花遮挡烈日。美人桥在九峰园中,与倚虹园中的渡春桥齐名。玉玲珑馆在谷雨轩附近,因玉玲珑石得名。言声均的《维扬竹枝词》中有“洗砚临池次第游,芳踪又过望江楼。笋舆络绎如飞去,一路衣香散不收”[3]776,九峰园中有“砚池染翰”之景,洗砚亭、临池亭、望江楼为园中亭楼景观。可见九峰园之景,胜在奇石佳卉之上。
2.5 其他徽商园林
姚燮《红桥舫歌》为写扬州园林之竹枝词集大成者,除了前文提及,其他徽商园林的记录尚有很多。如“玉桥斜接小青鬟,一树梅花一路湾。疏影暗香人不见,一声琼笛水云间”,写的是程志铨所建梅岭春深。“小馆疏峰淡墨描,竹篱深处荡荷桡。响廊踏过澄鲜阁,一抹斜阳宛转桥”,疏峰馆、响廊、澄鲜阁、宛转桥均为桃花坞中建筑,桃花坞先后为黄为荃、郑之汇所有。“玉钩堂外绕兰泉,半浮阁下系诗船。海棠蹴损寻诗屐,人在澹烟疏雨天”,玉钩堂、半浮阁俱是明代盐商子弟郑元勋所建的影园胜迹。“红药青藤系我思,玲珑小馆客何之?凄凉觅句廊中月,谁觅南斋嶰谷诗”,“嶰谷”为著名徽商马曰琯之号,小玲珑山馆是其私有园林。“长堤春柳话元麟,何必瘿飘写佛真。指笔淋漓蒋挎子,墨筠潇洒个中人”,长堤春柳为黄为蒲别业,吴尊德重修。
竹枝词中徽商所修建的扬州园林,数量多且别有特色。园中建筑布局,往往依山傍水,顺山势沿水流构造亭台楼阁,将建筑融入自然景观,如卷石洞天中的薜萝水榭、群玉山房、委宛山房等皆依山路而构,建筑间小廊成工字型。此外,扬州园林中多置花木与奇石,以此为其园林独到之处,如小香雪的梅花、万松岭的松树、九峰园的牡丹与奇石。扬州园林之别具一格,奇伟瑰丽,与徽商的贡献密不可分。徽商在投资园林建设上不遗余力、不吝钱财,力求完美。另外,徽商具有“贾而好儒”的本质特征,作为文化商人的徽商具有较高的审美品位,因而对私有园林的兴建要求高、重质量,追求艺术风格,使得徽商园林成为园林艺术的瑰宝。
3 “从此扬州百不堪”——徽州盐商与扬州园林的衰落
3.1 “场商消乏扬商苦”——徽州盐商的衰微
嘉庆道光以来,徽州盐商在扬州的经营状态每况愈下,私盐泛滥,盐商销售困难。针对两淮盐业的萎靡不振,清廷于道光年间推行票盐法,改变过去纲运制时由总商垄断盐引根窝的局面,降低盐业经营门槛,使得徽人总商垄断两淮盐业的局面不复存在,徽州盐商由此走向衰落。清代高邮贡生金长福的《海陵竹枝词》,中写到“盐引都从二十场,权衡禺荚价低昂。自从裁撤根窝后,利薮居然入票商”[3]636,根窝指的是纲运制下大盐商从官府获得的世袭性行盐资格,裁根窝行票引,对于小商人有利,而对于被打破垄断的旧时总商则有无尽弊端。盐引交易中心公垣中收购灶户产盐的场商和向场商购盐的运商俱为消乏,赵瑜的《海陵竹枝词》中写到“场商消乏扬商苦,输与何曾食万钱”[3]657。
咸同兵燹对于徽州盐商亦是一场毁灭性打击,除了太平军在两淮地区作战造成的人财损失,清廷为了对抗太平军筹集饷银,多次变更盐法,也加大了对盐商的盘剥。晚清官员徐兆英的《扬州竹枝词》中写到“自筑邗沟水利开,盐艘环聚运漕来。剧怜小劫红羊后,新法纷更苦费才”[3]161,津瀛逸叟的《续扬州竹枝词》中载“按引输公事事宜,未经鹾政且经司。淮南淮北沾恩久,大法小廉尽剥皮”[3]766,这些诗句都表明盐商受清廷剥削之苦。
改纲为票和咸同兵燹使得徽州盐商一蹶不振,昔日坐拥巨资、歌舞升平的生活一去不复返,津瀛逸叟的《续扬州竹枝词》中有诸多诗句,尽诉盐商由奢入俭难之辛酸苦楚:
莫道商人不怕贫,掂斤拨两总愁辛。
只怜一日黄金尽,但号乏商不号人。
亲串年来记不真,只因穷乏早抽身。
于今白眼相觑望,尽是平山旧主人。
坑死人称技擅长,声声唱作返魂香。
鹾商坑死曾多少,太守吟诗费思量。[3]766-767
从上述竹枝词中可以看出盐商的衰败与没落,过去是财富的代表,如今却也要惧怕贫困,偶见他人富贵悠哉,又感叹自己出身殷实人家,当年亦曾阔绰,连听到名为“坑死人”的旦角唱戏,都会联想到有多少盐商被“坑死”。徽州商帮极其重视地缘亲情,但在盐业衰落之后因贫乏而疏远亲友,商人之间互相感慨,昔日俱是流连于园林的“平山旧主人”。
3.2 “楼倾园圯花何在”——扬州园林的败落
扬州的繁华由徽商开启,而扬州的败落亦从徽商的败落开始。民国诗人倪澄瀛的《扬州竹枝词劫余稿》中写“谚云盐务逢庚变,从此扬州百不堪”[3]177,庚变是指道光庚戌年(道光三十年,公元1850年)两江总督兼管盐政陆建瀛在淮南推行票盐法,徽州盐商失去垄断地位走向衰败,从此扬州也百般不堪,最典型的便是扬州园林的破败。津瀛逸叟的《续扬州竹枝词》中写到“平山游遍叹扬州,半是荒堤半翠楼。商号荣枯参物候,抢桑瞥见易春秋”[3]768,感叹扬州园林的破败。太平军曾经三次攻陷扬州,对扬州园林也造成破坏,徐兆英《扬州竹枝词》中记“蜀冈楼台倚晴空,手迹犹存六一翁。八百余年珍宝墨,朅来都付劫灰中”[3]161,平山堂收藏的欧阳修真迹,就毁于兵燹。黄兆麟的《扬州竹枝词》中写到“旧日淮商尽索然,楼台都乏岁修钱。游人莫向平山去,廊榭萧条冷暮烟”[3]163,盐商无力修缮被破坏的园林楼台,诗人只好规劝游人莫向平山去。
咸同兵燹之后,诸多扬州园林破败不堪。近代仪征人汪有泰作《扬州竹枝词》[3]164-166,对园林之萧条多有诗句描写。“三贤祠宇太荒凉,大小洪园瓦砾场。流水无情绕城去,朝朝呜咽成沧桑”,洪征治父子所兴建的倚虹园、卷石洞天如今都已成瓦砾场,过去是“流浪华馆浪无情”[3]275,到而今“流水无情绕城去”,以今之“无情”视昨日之“无情”,只能对世事沧桑空怀怅惘。“桃花庵已叹烟消,春柳长堤土尽焦。沿岸萝花开不断,自垂冷艳向虹桥”,黄为蒲、吴尊德修建的长堤春柳,现已化作焦土,保障河两岸的花卉对着虹桥顾影自怜。“尺五楼前芍药田,筱园花瑞斗春妍。楼倾园圯花何在?只剩临流石一拳”,尺五楼为汪应庚之孙汪秉德所建,筱园花瑞之景为徽商子弟著名诗人程梦星所造,后经汪廷璋、汪承璧改建重修,昔日名花斗妍春意闹,芍药婀娜红姿娇,现下情随事迁,楼园皆不在,只剩坚石不会随流水而去。汪有泰感慨“十年浩劫历红羊,荆棘蒿莱冷夕阳。残破湖山劳补缀,风流名士老方纲”,叹息咸同兵燹湖山残破之余,也希冀有朝一日能重修园林复旧时风流。
徽商园林之兴起源自于徽商的兴盛,其衰败亦与徽商的衰败息息相关。扬州园林大部分都是徽商的私有园林,由商人本人管理,世代相传。在徽商财力雄厚之时,尚可维持日常管理与修葺,一旦商人破产,则无力管理园林,或将其变卖他人,或任其荒芜颓败。徽商园林本质上为徽商的奢侈性消费,当商人无法维持奢侈生活时,园林即随之失去打理,走向衰败,园林之兴衰是由其寄生于徽商的属性所决定的。
4 结语
竹枝词作为一种风土诗,其功能在于书写区域文化,记录民俗民风,补地方志之阙。扬州地区的竹枝词数量众多且不乏佳作,其创作群体主要为扬州籍贯官员、学者、诗人。竹枝词形式灵活,语言通俗,朗朗上口,故而能在普通民众中广为流传。因此,竹枝词可视为由地方精英阶层创作的、面向普通民众的风土诗歌,是地域文化传播的重要载体。通过对扬州地区竹枝词中的徽商与园林的资料解读,可以看到园林文化在扬州文化中占据重要地位,扬州园林将自然景观的鬼斧神工和建筑工艺的匠心独运巧妙地融合,成为扬州文化繁华的象征。徽商所打造的扬州园林,从时间维度来看,正处于中国园林史上最为鼎盛的明清时期;从风格上来看,主要为江南园林风格,兼收其他地区风格;从园林性质上来看,扬州园林尽管大多为徽商私人所有,但部分园林以受帝王临幸而闻名,因此王振忠先生称徽商园林为“准皇家行宫园林”[14]。徽商园林风格独特,艺术价值极高,在中国园林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诸多竹枝词对于徽商与园林浓墨重彩的书写,标志着徽商文化已然成为扬州地域文化的一部分,受到了地方精英和普通民众的认可。“扬州之盛实徽商开之”非是夸大之辞,而是对徽商与扬州文化的中肯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