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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台湾是妻子,香港是情人

2020-02-14徐学

环球人物 2020年2期
关键词:沙田香港中文大学余光中

徐学

余光中于香港中文大学任教时在宿舍写作的情景。

翻开泛黄的《台港文学选刊》1993年合订本,可以看到我的短文《相逢何必曾相识》,它记叙了那一年春天,我在香港初见余光中的感触。此前我们早已通信通话。但一见到他,我还是忍不住说出:“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诗句出自李白,我当然不敢自比诗仙,而是心里觉得能见到文学大师,真是三生有幸,什么当官发财都不值一提了。

“蓝墨水的上游是汨罗江”

我那次到港是参加“两岸暨港澳文学交流研讨会”,出席会议的代表,有来自大陆的柯灵、谌容、袁良骏、王晋民、刘登翰;有来自台湾的余光中、齐邦媛、张大春、郑贞铭、曾永义;有来自香港的金耀基、罗孚、梁锡华、黄维樑等。那天,余光中为大会做主题发言,他那带点江南腔的国语在香港中文大学祖尧堂缓缓回荡:“中国的作家,无论是哪个地区,如果能回溯上游,都会回到屈原面前,我们的源头都是汨罗江……21世纪就要到来,我们中华民族不能再分裂了,不要让中华民族的魂魄再四处飘零了。”

余光中发言的题目是《蓝墨水的上游是汨罗江》。那时作家写作都用钢笔,所以他用蓝墨水来比喻写作,汨罗江指屈原。端午节在港台都是重要节日,余光中总在这个节日以诗文凭吊前辈,以屈原为题材的诗先后有七首之多,在香港时写的《漂给屈原》最为著名:

“千年的水鬼唯你成江神/非湘水净你,是你净湘水/你奋身一跃,所有的波涛/汀芷浦兰流芳到现今/你流浪的诗族诗裔/涉沅济湘,渡更远的海峡。”

1993年,本文作者(右一)与余光中(右二)在香港中文大学合影留念。

余光中在香港中文大学宿舍外的风景。

余光中作品《春來半岛》。

余光中认为,凡有中文处,唐山永在,汉魂不朽。他在香港时,努力纠正当时文坛“西而不化”的文风,提高香港地区的文艺青年尤其是大中学生的中文写作水平。当时香港举办的各种征文比赛、文艺营及每年一度的朗诵节中,余光中不是担任主讲,就是担任评判。香港的各种现代诗刊,他也大力支持。

与胡燕青、钟伟民、王良和等香港中文大学余门弟子不同,电影导演陈锦昌只是旁听过余先生的课。他说,当时余光中到来之后,“香港诗风归向学院派……唐诗宋词翻身,意象派大行其道”。另一次我与港中大学生黄秀莲同行,听她回忆余先生在港中大授课的情形,选修者人数破了纪录,一期达120人,课堂只好改在宽阔的新亚人文馆内,“那间扇形的教室没有窗,可是余教授却打开了一扇大大的文学之窗,让我们窥见璀璨的文学星空”。许多学者说,余光中到港后的十余年间,香港地区现代诗和现代散文的创作有很大的发展,戏剧与翻译在他的言传身教下也有明显的进步。近些年,学界更将当时汇聚于余光中周围的港中大师友创作称为“沙田文学”,作为一种文学流派来研究。

初见余光中,我赶快抓住机会当面请教,记得最先问的是他的长诗《欢呼哈雷》,1985年,哈雷彗星76年后再度出现在肉眼可见的天穹,天文爱好者余光中观察后一夜不寐写下此诗。当时,大陆改革开放起步不久,余光中离乡后也已有30多年没踏进祖国大陆。他在诗中对哈雷说:“下次你路过,人间已无我/但我的国家,依然是五岳向上/一切江河依然是滚滚向东方/民族的意志永远向前……”笔下自然而然、不假思索地就流露出对民族强盛的坚定信念。我问余先生信心从何而来,他说:“我是从阅读中感悟和坚信中华文化的生命力,我也从几十年的生活历练里看到和坚信中国人的源源不绝创造力。”我一直记得他说这些话时的姿态—他眼睛发亮,身躯挺直。

在落马洲望乡

我们相见之处是香港中文大学校园,这是余光中生活了11年的地方。对初识港中大的我,余光中如同主人般历数其中之美,还不无幽默地说:“对我而言,大陆是母亲,台湾是妻子,香港是情人,而欧洲虽然刺激但只是外遇。”我很理解他的比喻,情人远高于外遇,我说,情人之间不一定有性,但一定有不了情难忘情。

他莞尔一笑,说对香港并非一见钟情,开头还吃了她一点苦头,粤语九音诘屈,已经难解,有时还爱写简体字来测试,冒犯了她,会在报纸上收到冷嘲热讽,后来相处渐深,发现了她的真性情,终于转而相悦。粤语可解,简体字能读,吟诵英诗时也改了口,美式英语换了矜持的不列颠腔。

他懂得华夏家园的意义,他熟知中国大地的脉络、河流的走向,他通晓历史的变迁和民间的哀乐。所以,他所恋所写之处并非一隅一地,而是广阔的中国大地,更是延伸汇入千秋万载的华夏天地。

港中大校园位于沙田区,沙田在九龙之北约10公里。九广铁路的火车从红磡北驶往广州,沙田站是第二站。从清早到午夜,客车、货车还有运猪的车不断,余光中统计了一下,一天有40多班,这南下又北上的千只铁轮轮番敲打。初到香港,他心中回响的都是这敲打乐的节奏。他到香港后写的第一本诗集《与永恒拔河》,第一辑是“九广铁路”,一共17首,都是抒发大陆情结的篇章:

“你问我香港的滋味是什么滋味/握着你一方小邮简,我凄然笑了/香港是一种铿然的节奏,吾友/用一千只铁轮在铁轨上弹奏/向边境,自边境,日起到日落/北上南下反反复复奏不尽的边愁/剪不断碾不绝一根无奈的脐带/伸向北方的莽莽苍苍/又亲切又生涩的那个母体/似相连又似久绝了那土地/一只古摇蓝遥远地摇/摇你的,吾友啊,我的回忆……”

香港,是供他北望的楼台,登临之际,他要拨开眼前的梦魇,遥望童年,窥探少年。不但是他一人,每次有诗人来港,他总要带他们前往落马洲,带上望远镜,遥望福田村,稀疏的村落再过去是叠嶂,叠嶂之后是重峦,湘云之后是楚烟,山长水远,五千载与八万万,全在那里面……

诗人洛夫的名篇《边界望乡》就是余光中带他去边界在落马洲望乡后写的。余光中也写出相关名句:“十年看山,不是看香港的青山/是这些青山的背后/那片无穷无尽的后土/四海飘泊的龙族,叫它做大陆/壮士登高叫它做九州/英雄落难叫它做江湖/看山十年,恨这些青山挡在门前/把那片朝北的梦土遮住。”

一辈子以乡土情结为荣

余光中曾写下一首《香港结》:“十年打一个香港结/用长长的海岸做丝线/左盘右转/编成了萦回的港湾……”

余光中初任港中大中文系教授是在1974年8月。香港任教薪金丰厚,港中大高士云集,沙田山居风景绝佳,他说这是他一生过得最安稳、最舒服、最愉快的日子,研究者也认为这是他诗歌散文评论翻译四种作品的高产期。诗人流沙河更撰文指出,余光中是在九龙半岛上完成龙门一跃,成为中国大诗人的。

“书斋外面是阳台,阳台外面是海,是山,海是碧湛湛的一弯,山是青郁郁的连环。山外有山,最远的翠微淡成一袅青烟,忽焉似有,再顾若无,那便是,大陆的莽莽苍苍了……到了深夜,所有的山影黑沉沉都睡去,远远近近,零零落落的灯全睡去,只留下一阵阵的潮声起伏。早晨,我攀上佛头去看日出,黄昏,从联合书院的文学院一路走回来,家,在半山腰上等我。”这就是余光中香港生活的缩影。

余光中是行吟诗人,新大陆他踏过三十多个州,五大洲他走过四十几个国。但他更是乡土的歌手,是闽南土著金陵子弟川娃儿,后来又成了台北街坊,香港山人,高雄西子湾永久居民。他追忆童年就来段常州话绕口令,少年同学相见唱一曲川江号子,香港演讲說粤语笑话逗得满堂笑声,夜深闽南语吟唱唐诗为伴,吉林大学生听他唱《松花江上》而落泪,北京人喜欢这位北大校友笔下的长城故宫,楚人更因为一句“蓝墨水的上游是汨罗江”而认他为屈原以后最可亲近的大诗人,几十万人聚集起来观他江上焚诗祭拜……他就是这么一个扎根乡土大地有血有肉的诗人。

余光中一辈子以乡土情结为荣,他感恩每一处抚育他成长的大众和大地。他感恩香港,所以他写沙田、写紫荆花、写旺角老媪,还有台风和渡轮,香港的每一处山峰都留下了他的足迹和笔迹……从少年时写《扬子江船夫曲》到过世前不久写泉州永春荔枝,整整70年。在当今中国,像他这样持久不断地深入民间脚踏乡土,不断地将各种区域文化族群风物化为诗文的作者,少之又少。他懂得华夏家园的意义,他熟知中国大地的脉络、河流的走向,他通晓历史的变迁和民间的哀乐。所以,他所恋所写之处并非一隅一地,而是广阔的中国大地,更是延伸汇入千秋万载的华夏天地。无论何时,无论我们走到哪里,只要读到他的诗,眼前便会浮现我们的故乡和土地,那里是我们的母体和出发点。

余光中(1928年—2017年)出生于南京,1952年毕业于台湾大学外文系,著名诗人、散文家、批评家、翻译家,代表作有诗集《白玉苦瓜》、散文集《记忆像铁轨一样长》等,曾先后在台湾东吴大学、台湾大学、香港中文大学等多所大学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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