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头脑与灵魂
2020-02-14钱晓国
钱晓国
“微裂的硬壳石榴/因子粒的饱满而张开了口/宛若那睿智的头脑/被自己的新思涨破了头//假如太阳通过对你们的炙烤/微微裂开的石榴呵/用精制的骄傲/迸开你们那红宝石的隔膜//假如你们那皮的干涸金色/耐不住强力的突破/裂成满含汁水的红玉//这光辉的决裂/使我梦见自己的灵魂/就像那石榴带着这神秘的结构。”(瓦雷里《石榴》,罗洛译)
保尔·瓦雷里(1871~1945),法国后期象征派大师,被誉为“20世纪法国最伟大的诗人”。他继承了马拉美的纯诗传统,并在诗歌中融入了深邃的哲学意蕴,涉及生与死、变化与永恒、行动与冥思等诸多方面。在艺术之途上,可以说瓦雷里比马拉美走得更高更远,堪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石榴》这首小诗,虽然不及他的成名作——长诗《年青的命运女神》,也比不了他一生的巔峰之作——晚年的《海滨墓园》;但是,该诗浓缩了他诗艺的精华,籍此也可一窥其创作的玄奥。
如同我们中国传统诗歌中的咏物诗,咏物诗是托物言志的诗歌,诗人通过对某一事物的咏叹来言志抒怀,体现出强烈的人文思想。所咏之物并非从自然中随意拈取而来,而是因其自身独特的形象特质而获得诗人的青睐,进而与诗人的个人形象融与一体。从表面上看,诗人似乎在描摹事物,实质上却是在寄寓自己的人生态度,表达自己的人生理想,或是言说某种生活情趣或哲理。也即,物成为诗人抒情言志的媒介或桥梁。如北宋王安石的《咏梅》:“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欺霜傲雪的梅分明就是王安石人格的化身。因为中国文人含蓄内敛的性情,与特殊的人文政治环境,以及中华绵延数千年的文脉,咏物诗无论是质还是量,均是西方的咏物诗所不及。
从内容与形式上来讲,瓦雷里的《石榴》其实就是一首咏物诗,所咏对象为寻常之物石榴。吟咏石榴的诗歌,我们中国古代也有,比如唐代李商隐的《石榴》:“榴枝婀娜榴实繁,榴膜轻明榴子鲜。可羡瑶池碧桃树,碧桃红颊一千年。”一二句描写榴树枝繁叶茂,榴实累累,汁液鲜美;三四两句以瑶池千年结实的碧桃树来反衬石榴树扎根农家小院的欢乐平实。李商隐借石榴来抒发了一种亲近百姓、与民同乐的人生志趣。也有人说“石榴”在唐代是爱情的象征,“石榴”般的爱情固然美好,但仍不及瑶池碧桃的千年红颜不减,若以此论,此诗则是表达美好的爱情愿景。那么,瓦雷里的《石榴》是否有着别样的意蕴呢?
第一诗节的起始二句,“微裂的硬壳石榴/因子粒的饱满而张开了口”,饱满”的“子粒”将石榴的“硬壳”胀裂,这是在对石榴的“壳”和“子粒”的形态描摹,尚停留于“摹形”的阶段;但三四两句,诗人用新奇的比喻将“形”升至“神”的高度。以“头脑”喻“石榴”,以“新思”喻“子粒”,“头脑”和“新思”都是抽象事物,而“石榴”与“子粒”则是具象事物。与其说,诗人是以抽象来喻具象,还不如说诗人的真实目的是以具象事物来阐明抽象的道理。人的思维是活跃的,尤其是新思维,当各种新思维在人的头脑中左冲右突时,人往往会有一种生理感受——头昏脑胀,仿佛要炸裂开来一般。而这种独特的感受有时很难让外人产生切身的体验。而鼓胀裂口的“石榴”的形态恰好以视觉上的观感来有效地触发人的内心认知。从这里我们可以体会到诗人构思的巧妙。人之所以区别于动物,正是因为人有思维,瓦雷里借“子粒的饱满”让“硬壳石榴”“张开了口”这一细微的变化委婉地赞颂了思想的伟大。
第二诗节紧承首节,石榴的“榴膜”,也就是诗句中的“隔膜”在太阳的“炙烤”下“迸开”。这仍然属于客观形体的描摹,但描摹同样不是诗人的目的。相比于首节的偏向陈述语气的句式,本节“微微裂开的石榴呵”一句采用了感叹句式;再就是人称转为第二人称“你们”。如果说这些还不足以表明诗人的心迹,那么“精制的骄傲”和“红宝石的隔膜”两个短语,就充分显现了诗人对石榴的赞美之情。人的头脑能拥有思维,确实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而且,人的思维精微缜密,称之为“精制的骄傲”的确当之无愧。“红宝石”既是描写榴膜的颜色,也是极言思维之多姿多彩。故而,瓦雷里表面上是在赞颂“石榴”,实质上是在赞颂人伟大而丰盈的思想。第二人称的“你们”一直延续到第三节,“假如你们那皮的干涸金色”,呈“干涸金色”的皮即石榴的外壳,与“满含汁水的红玉”即石榴的子粒形成鲜明对比,“红玉”堪称思维和智慧的结晶,思想的伟力足以突破外在的禁锢和束缚,从而促进人类文明的发展。
思维的挣扎和突围是一个艰难而曲折的过程,就犹如“石榴”的“子粒”需要经过“强力的突破”才能闪耀出“红玉”的光芒。瓦雷里在第四诗节用“光辉的决裂”加以形容,很容易让人体会到思维发展的强力和决绝,以及巨大的影响。难能可贵的是,诗人并未沉溺于哲理的漩涡,自得于思辩的乐趣,在诗歌的末尾两句,突显出一个亲切自然的“我”,“……使我梦见自己的灵魂,/就像那石榴带来这神秘的结构。”“我”犹如得到天启,“自己的灵魂”和“石榴”的“神秘的结构”产生有机关联。“石榴”的复杂结构喻指思维的精密,进而彰显出“灵魂”的神秘。能够思维的人是无比复杂的,连苏格拉底都说:“认识你自己!”但世上谁又能真正地认识自己,2400年来,无数智者都深陷于“人”这个自我的泥潭而不可自拔,人越是认识自己,就越是感觉到人之为人的幽深复杂。所以,瓦雷里说“梦见自己的灵魂”带着如同石榴般的“神秘结构”。
作为一首咏物诗,诗人瓦雷里并未简单停留于托物言志的层面,在某种程度上讲,可以说他比我们传统的咏物诗有着更深更远的隐喻意义。
[作者通联:湖北安陆市安陆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