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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带我到呼兰河畔后园去

2020-02-13文:紫图:费

歌剧 2020年1期
关键词:萧红歌剧音乐

文:紫 茵 图:费 斌

OUTLINE / Xiao Hong remains a beautiful icon in the minds of young artists. December 9 2019 marked the premiere of the Central Opera House’s new opera

Xiao Hong

at the New Tsinghua Xuetang.

歌剧《萧红》剧照,尤泓斐饰演的萧红和金川饰演的端木蕻良

萧红,所有曾经或现今的文艺青年心目中的美丽形象。

那年看过田沁鑫导演、倪大红等主演的话剧《生死场》后,始终无法释怀,梦想有一天,“女神”能够走上歌剧舞台,一定会别具风采令人神往。2019年12月9日晚,中央歌剧院新创歌剧《萧红》在新清华学堂初次亮相。我在无堵车风险的情况下,经过两个小时辗转换车,走进剧场,看到大幕上萧体手书的“萧红”的刹那间,忍不住热泪盈眶!好像一位心仪依旧思念已久的故人,正向我盈盈含笑款款走来。我的一颗心,怦然跃动充满期待。

更何况,歌剧《萧红》主创主演团队强强联手:郝维亚作曲,黄维若、董妮编剧;廖向红导演。重要的是,在中央歌剧院一众优秀演员群体中,女高音歌唱家尤泓斐引人注目,她既是萧红乡里乡亲的呼兰人,又刚刚从意大利米兰威尔第音乐学院深造归来。毫无疑问,尤泓斐就是萧红的最佳饰演者,这让本来攀高的期望值又提升了几个档次。只听一遍现场,总体感觉,女主演、女导演对萧红付出的真情深爱胜于作曲家,后者对萧红的感情,可能更复杂也更微妙,音乐显得高难复杂有余而亲切浪漫不足。歌剧舞台上萧红的音乐形象,同我们的艺术想象与心理期待,还存在一定的距离。

一页纸:卷曲与伸展的心灵

音乐尚未开始,舞台带给观众的视觉印象是,那就是萧红的世界。

一页飘落的稿纸,被夸张放大有些触目惊心。女主人公不甘、抗争、思考、写作,大爱大恨大悲大喜的一生,尽在笔端跃然纸上,深触心灵发人深省。天幕上,木刻版画式的“呼兰河”,那就是萧红文学的起点与心灵的归宿。有几堂景尤其符合人物所处的时空环境,如萧红与萧军同居的陋室、许广平与鲁迅在上海的寓所。最令人难忘、最触动心灵的则是序幕和尾声前后呼应的场景,柔曼的白色窗帘、倾斜的白色病榻……

两幕歌剧,歌队的服装代表着萧红所处的年代和地域。序幕出场便是一群黑土地上的乡里乡亲,身着围脖棉袍皮帽窝子鞋,深浅蓝灰的款式与色调;还有参加学运、工运游行队伍中形形色色的人们;在二幕一场的上海鲁迅家里,围绕着大先生身边的文化名人和文学青年,又是一番不同的身份与职业的扮相。

歌剧《萧红》剧照

左页、上:歌剧《萧红》剧照,尤泓斐饰演剧名主角

导演在群戏的处理上颇有独到见解与高妙手法。廖向红采用最能表示尊重且最能发挥歌队功能的调度,黑土地的老乡亲总感觉“堆积”和“拥挤”,凑在一起唠嗑儿的场面,七嘴八舌闲言碎语;上海文坛的知识分子聚会,三三两两散落着、七七八八错落着,彼此留有空间距离,在精神上“倾心”“向心”与“分心”“离心”和而不同,相异群落的性格与气质大相径庭。

我喜欢“婚礼”那场戏,天幕上的喜帖、舞台上的新人,在萧红阴郁昏暗的人生中闪现神采光耀。她和端木蕻良从相识相知到相爱相守,这个选择实为一个惊世之举,新娘怀着萧军的孩子,“在最伤痛、迷茫的时刻发现端木……我想与他,做一对寻常夫妻”。大概这就是萧红内心最本真也最无奈的诉求?她的不幸、不甘、不凡的人生,始终扮演着一个漂泊者、一个生性倔强向往和追逐自由的勇者、一个在文坛上独树一帜的女作家。

在歌剧文本中,许多唱词适度引用或巧妙化用了萧红原著的语句。黄维若和董妮两位编剧,他们明明白白地读懂了萧红,无愧是她的知音。全剧由女作家生命历程的几个重要节点展开剧情:在东兴顺旅馆的困窘无助——同萧军的邂逅相识互为欣赏;两个人的穷苦与恩爱——同赴上海寻找导师鲁迅;临汾车站的告别——武汉同端木蕻良的婚礼;在香港完成《呼兰河传》——同书中人物心灵相通,等等。

在萧红小说《生死场》序言中,鲁迅曾赞赏其所描写的“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女性作品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听完这部歌剧,那些对萧红陌生的人,可能真的会生发出读一读原著的心思;所有熟悉萧红笔法的人,或许也会平添几许重温旧文的心意。而我,在一幕三场的音乐中,看着一袭披肩下又冷又饿的萧红,听着她长吁短叹唱出“我饿死了……桌子可以吃吗?草褥子可以吃吗?……”突然脑子里冒出来一句“……暖炉上水壶的盖子,则像伴奏的乐器似的振动着”。

两位剧作家最见功力的是,只寥寥数笔,萧红的悲剧人生即被概括得如此精确,一幕一场歌队“旁白式”的讲述“女人的天空如此低矮”,这片低矮的天空足以让女主人公透不过气、喘不上气;“一道门隔绝别人房间的欢笑/一道门隔绝别人饭菜的香气/也隔绝了温暖/留下这彻骨寒冷”,这是剧作家对文学家感同身受的解读与共鸣;二幕二场歌队“咏叙式”的感叹“总是一个人在走路”,就活生生描画出一个漂泊者的孤独、寂寥与无助、不屈,这些唱词均源自萧红本人原话,放在歌剧里富有极强的刺激感和杀伤力,听着、看着那么扎心,疼得你喘不过气,真的只有一种感觉:憋闷、窒息。

左页、上:歌剧《萧红》剧照,尤泓斐饰演剧名主角

全剧不乏生花妙笔,如,萧红的父亲、祖父等现实中的亲人,有二伯、团圆媳妇等小说中的主人,他们都在剧中与女作家自然交流。这想法真好。这种“跳进跳出”的“隔空对话”,如果再讲究一点、技巧一点,肯定会增强合理性与戏剧感。还有一些“水”词儿,应进一步调整修饰,使之更具有音乐文学的审美特征。

一抹红:柔软与刚硬的性灵

在歌剧中,音乐的“角色”之重不言而喻,从杜鸣心到郝维亚,《萧红》作曲家的更迭替换为该剧提亮了戏眼。后者以《图兰朵》续写者、《山村女教师》《大汉苏武》《辛夷公主》《画皮》等歌剧力作而令人瞩目,郝氏新作格外令人翘首期待。

《萧红》音乐,走的基本是一条民族化与现代化有机结合的路;作曲家的写作,力求突出语言个性化的审美取向。听完序曲忍不住暗自赞叹,真是大歌剧的章法格局与笔力气势,写法颇见专业功力,为它点赞。这段音乐非常符合文本提示:表现一种悲凉和落寞,同时暗含倔强和坚毅的气质,和一种奋力冲破黑暗、寻觅光明与爱情的力量;礼赞大自然的生生不息及万物生命的美丽。可以说,该剧的器乐段落写得非常精彩精致,所有的间奏曲、情绪和场景的音乐,都特别引人入胜,在和声配器上极为充分地表现出学院派作曲家的独到与精到,繁复高难的技术运用令人由衷感佩。

全剧的声乐部分有意、特意、刻意跳脱和避让普通听众的欣赏习惯与心理期待,将“黑土地”上的民谣、说唱、戏曲的元素深埋于器乐的“交响”之中,总体呈现出无调性碎片化的多声多维多棱的全息形态。“我们是呼兰天空的火烧云,我们是你的乡里乡亲”,合唱很好地兼顾着叙事、抒情、戏剧的复合功能。听觉上给人以交响合唱的审美体验,既有艺术化的“萧红呀,你为什么觉得心酸”,又有民俗性的“别唠了别唠了”。可能这就是作曲家希望歌剧“国家队”应该达到的理想中的高度、难度?他肯定不会采用传统常规的四部混声合唱,而是依据情节情绪情景,别出心裁地以三五人一组、七八人一块来分割“不规则”声部,穿插更迭参差交错,音响效果呈现出浓密、浓厚、浓重的色彩与质感。但,有时因为过于繁复纷杂,听众如不借助字幕,很难听辨唱词理解文意。“

你的灵魂飞向云端,扶摇万里故乡还。回来吧,回来吧,回来

……”这段尾声合唱唱词颇富美感与情感:“

屋檐边飞来蝴蝶,后园里草绿花红。

”大约两个小时,不离不弃陪着萧红在痛苦中纠结挣扎的听众,大概也希望最后这首送葬式的“安魂曲”能够真正抚慰亡灵。可是我们仍然揪心揪肺愁肠百转紧盯字幕竖起耳朵,努力地辨识着音乐和唱词,究竟走到哪儿了?

左页、上:歌剧《萧红》剧照

左页、上:歌剧《萧红》剧照

关于汉语言在歌剧中的四声五呼辙口韵脚,早已引起学院派作曲家的重视与讨论。如果记忆无误,在这方面郝维亚教授既有理论评述更有实践成果。歌剧《萧红》却似乎有意识要将“彻底淡化甚至消解旋律”做到极端写到极致。在主要角色尤其是女一号的唱段中,糅合了某些戏曲音乐元素,类似紧拉慢唱的节奏型。上下音区、大小音量的对比幅度非常强烈,形成极具张力与活力的戏剧性。但女高音沉下来拉上去,在高音区停留的时间相对频繁而持久。同度单音摆字于同一音值,再接两声同度长音的写法,显得过于频繁而单调。因缺乏丰富有效的变化变法,不只是宣叙调,连咏叹调也概莫能外,容易让人产生听觉疲劳。

我不想问为什么,只是有一种感受:音乐中一度写作与二度还原的某种心理疏离——可能也是无端揣度——作曲家似乎并不那么“爱”这部新作的女主人公?至少不像普契尼之于咪咪、柳儿、托斯卡或威尔第之于阿依达、吉尔达、薇奥莱塔,满怀发自内心情动于衷的悲悯与怜爱。两位意大利作曲家是有多么爱剧中的女子啊!他们为她们,谱写了多少美妙绝伦的咏叹调啊!既然已经在合唱重唱里使用了那么多的“不和谐”、无调性,怎么就不能放一点优美和柔美给萧红?无须多,有两句、两段就好。众所周知,现实中的她,倔强执拗甚至扭曲拧巴。歌剧里的她,必须如此这般不可理喻?在萧红的原著中,她心灵的美丽善良也是触手可及形神兼备,她对美好的爱情和美善的人物无不深怀感情。音乐何以非要如此难为歌者与听众?如果作曲家心目中的萧红就是这样的女人,那您可真的误解误读误会了鲁迅先生青眼有加的“文学洛神”。

音乐中“怪异”的萧红——文字里“灵性的”萧红,可能真就不是一回事儿。

一帘纱:飘飞与沉寂的亡灵

中央歌剧院以优秀女高音人才济济闻名遐迩,其中,尤泓斐又以曾领衔《茶花女》、担纲《白毛女》而独步歌坛。从意大利深造回国以后,《萧红》是她在本院主演的第一部戏,所以她本人特别重视,观众也特别看好她。一是对其实力有足够信心,重点是尤泓斐和萧红本土同乡,从小尤泓斐就知道萧红这个名字,很早就读过萧红原著。将萧红推向歌剧舞台并争取由自己主演,是尤泓斐多年以来的夙愿。前些年回哈尔滨演出时,她就开始付诸行动,积极运筹四处奔走,希望这个美好心愿能够得到家乡人民的支持。果然,歌剧《萧红》节目册上标注着黑龙江省文化和旅游厅、哈尔滨市和呼兰区宣传部联合出品。

左页:歌剧《萧红》剧照,尤泓斐饰演剧名主角

序曲中的歌队合唱之后,在白色病榻下形容枯槁痛苦挣扎的女人发出第一声叹息:“不甘不甘我不甘……”尤泓斐的歌声,总是那么富于表情。她让我们在那一刻就认出了“她”——这是萧红,她在香港圣玛丽医院的病房里,生命之烛即将熄灭,回光返照如此惊悚,竟然令人呼吸困难。音乐为女主设置出重重险阻道道难关,女高音必须勇敢面对。有些高难唱段在高音区持续不断,尤泓斐凭借实力与经验,采取弱声控制,既保证了音准的稳定、气息的流通,还发挥出角色化的音色与质感。

男高音刘怡然饰演萧军,他音色华丽、声线匀实、气息贯通,声音造型尽显军人出身的诗人本色,更有其耿直豪爽侠气仁义。“算了吧!你那翻来覆去的感恩。”他的戏,在鲁迅寓所那场爆发的张力感最为充分也特别到位。“你的作品有什么好?”简直是一副羞愤懊恼气急败坏的表情。在临汾车站的告别,表演也相当真实。他原本不是个复杂的人,他对萧红的感情简单而纯粹,可以昂首高歌“一切都在变,在我面前的你,是最美丽的女人”,现在也会颔首直言“爱就爱了,不爱就丢开”。他,一切皆听从内心。

围绕着萧红身边,父亲暴躁冷硬、祖父慈祥温和;她笔下的小角色,无不陷落于悲惨的命运。舞台上活生生的赵三、有二伯、团圆媳妇,一个个来了又一个个走了,行自己的路唱自己的歌。个人认为,旅店老板与伙计,实在没有人设的必要。寥寥几句对话,可以交由合唱队代言,或干脆由汪恩甲自己述说,一个优秀青年男高音歌唱家李想,仅在一幕出现在萧红短暂的意识闪回中,岂不“资源浪费”?全剧本来就是萧红的回忆,回忆中的回忆,终是显得有些别扭。怎么能要求所有观众熟悉了解萧红的经历与其作品?如果你不了解萧红的经历和作品,某些“桥段”过于“仓促”和“模糊”。这是文本的问题,需要在结构与细节上进一步调整完善。

上:歌剧《萧红》剧照

“黄浦江畔刮起松花江风”,二幕由许广平开场。在青年女中音杨丽的演唱中,可以看到舞台后方坐在藤椅上的鲁迅先生。这是“文学斗士”第一个歌剧舞台形象?青年男中音歌唱家赵一峦,曾先后师从四川音乐学院甘国农教授和中央音乐学院赵登营教授,他浑厚宽实的嗓音、沉着自信的歌唱都给观众留下良佳的印象。“《生死场》给人们带来坚强挣扎的力量”,表达先生对萧红的肯定与鼓励;“你写得非常刻苦,但萧红更具有天赋和才情”,这是先生对萧军耐心达观的讲理解释。在萧红最绝望痛苦中,“写作吧,为你的家乡放下自己的伤痛”,这是先生冥冥之中对萧红语重心长的寄语。鲁迅先生的几段唱,赵一峦完成得都很不错。

从一幕一场“宝贝 我无计摆脱这泥潭”,到二幕三场“带我到呼兰河的后园去”,尤泓斐的歌声,浸泡着萧红31岁人生的悲欢苦乐忧思离情。虽然作曲家为女高音设定的音区,可能于她并非妥帖或舒服。但,尤泓斐凭借自己的实力与经验,总能化险为夷别开生面。她不单精心对待每一个唱段,表演上也特别用心下功夫,忘不了她,在陋室里裹一袭披肩伏案写作;在站台边拎一个皮箱孤独徘徊;在婚礼上喜形于色又迷茫惆怅的眼神。更难忘序幕和尾声,那个在白色病榻上苦苦求生挣扎的萧红。尤泓斐倾注全副身心与非凡才情,塑造出一个丰满鲜活自然生动的艺术形象。她,怎不让人心生悲悯无尽感喟:“萧红,萧红!”天边回音不绝,总是忍不住,一阵阵,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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