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趣盎然 隽雅鲜活
2020-02-12杨铁强
杨铁强
作为十二生肖之首的老鼠,在民俗学中亦为“仓鼠有余粮”的吉物,寓意有鼠则代表生活富足,象征着吉祥富裕与生命繁衍,而绝非是那种让人深恶痛绝、人人喊打的动物。不过古代画家中画鼠的并不多见,仅有元代的葛淑英以画松鼠知名。但在晚清的虚谷以后,以鼠入画的画家才慢慢渐多,直至现代的齐白石、于非誾、王雪涛等大家,皆画过老鼠或松鼠题材作品。其中尤以齐白石大师笔下的老鼠生趣盎然、隽雅鲜活(图1),彰显大师特有的幽默与调侃意味,令人备感亲切。由于生于1864年(鼠年)的大师一生画鼠无数,其笔下之鼠或活泼机灵,或狡猾取巧,或贪婪可笑,个个生动鲜活,故此大师还有个“鼠画家”的戏称。
● 憨厚天真的“丰年鼠画”
齐白石当过农民,做过木匠。他的画如他的人般真实而有趣,没有矫揉造作之气,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大师曾说“说话要说人家听得懂的话,画画要画人家见过的东西。”故他所画之物,以日常所见为多。如《丰年多鼠》(图2),形象地捉住了偷食谷穗的老鼠的蹑手蹑脚之态。离谷穗最近的老鼠已经全神贯注于面前的美食了,它的胡须接触到了谷穗叶子,左爪抬起,跃跃欲试;而身后浓墨点染的老鼠还在警惕地扭头,查看是否被人发现;最可爱的则属最远处窝在地上的小鼠了,亦为浓墨点染,也许是初次出穴偷食,它竟然不敢挪动脚步;齐白石巧妙地在其黑眼珠部分加了一点白,小鼠顿时变得楚楚可怜,犹如从未踏出闺房半步的小姐初次出屋见客,令人忍俊不禁。
老鼠的神韵,齐白石大师是完全把握住了。古人将有生命的动物的“神”称为“生意”,即生机勃勃的形态特点和动人的意趣,也就是它们的生命力所表现出来的“生意”,活活泼泼的动人神态。谚云“死蛟龙,不若活老鼠。”这在大师的画作中鲜明地体现出来,可见大师对动物形神的把握如此细致入微,以致做到了以神写形。另外从大师的处理手法来看,他不是从“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角度来描绘这些小动物的,题跋中“丰年多鼠”的落脚点应该是“丰年”,那沉甸甸的一把谷穗即道出了“丰年”的概念。其中的“鼠”字十分诙谐,是画出的拟形文,透露了大师对这群小动物的怜爱之情。在丰年里,老鼠也能跟随主人过上好日子,对此画也许应作如是观。这是大师极富童心和博爱的生活态度。
诸如此类的,还有齐白石大师的《老鼠葡萄》(图3)。鼠类啮书、偷油,正是“既啮我果,又剥我黍”。不过,他笔下群鼠形象皆趣致可人,有若“宠物”般憨厚天真,这亦是大师观察细致、用功写生之成果。
● 警醒世人的“灯鼠之图”
齐白石大师画鼠,不仅仅只是为了好玩,也常常题诗画上。如他的《灯鼠》(图4),就有题识“昨夜床前点灯早,待我解衣未睡倒。寒门只打一钱油,那能供得鼠子饱。何时企得猫儿来,油尽灯枯天未晓。”可知画中大师把老鼠偷灯油比作贪官污吏的横征暴敛,把猫儿治鼠比作有朝一日贪官污吏绝迹,耐人寻味。同时,大师的画鼠里带着些许调侃,笔墨里既透着风趣幽默,又有着警醒世人的意味,令人深思。大师还曾在《畫鼠》中画了一只老鼠作奔跑状,好像去做什么不光彩的事,题款“汝足不长,偏能快行。目光不远,前头路须看分明。”如此尖锐有趣的话,正是大师对那些投机钻营、鼠目寸光、自以为是的小人物的警示,发人深省。
1935年,齐白石大师曾画了一幅得意之作《灯鼠》(图5)。此又名《鼠子啮书图》之作形神俱备,描绘了灯台下的一函古书引起了鼠子们的兴味,两只小的冲在前面,一个急急地张口而啮了,一个则喜滋滋地嗅那书香,老的却盘在灯台下缓缓犹豫举步未定,小眼中露出哈姆雷特式的审慎不安来。因此当代中国艺术家、美术评论家谢春彦观之,评价“灯台焦墨,古书淡写,鼠子浓黑,色只在如豆的红焰那一点,真妙不可言。”据说此作曾被同乡悄然“袖”去,他不得不重画了一幅又加了一鼠的《灯台三鼠》(图6),并题款“一日画鼠子啮书图,为同乡人背余袖去。余自颇喜子,遂取纸追摹二幅,此第二幅也。时居故都西城太平桥外,白石山翁齐璜并记。”而此类作品,还有大师的《鼠子闹山斋》。可见老鼠啮书和同乡偷画,在齐白石眼中可谓同类鼠辈之人。
卢沟桥事变后,齐白石大师闭门谢客,拒绝日伪头目索画,也不卖画,宁可挨饿也不丧失气节。据说大师曾在门上贴出13个大字:“白石老人心脏病发作,停止见客”。后来因为经济困难,不得不重新卖画刻印,但为了不被日伪利用,又在大门上贴出一张告示:“画不卖与官家,窃恐不祥,中外官长要买白石之画,用代表人可矣,不必亲驾到门。从来官不入民家,官入民家,主人不利。谨此告知,恕不接待。庚辰正月八十老人白石拜白。”不仅如此,大师还创作了《群鼠图》来影射嘲讽日伪汉奸,并在画上寓意深长地写道:“群鼠群鼠,何多如许?何闹如许?既啮我果,又剥我黍。烛灯残,天欲曙,严冬已换五更鼓。”在齐白石大师的笔下,这些表面上耀武扬威的侵略者,其实就是一群色厉内荏不能见光的老鼠。
1947年,齐白石大师还画了一幅题为《烛鼠自称》的作品(图7)。作品上图的老鼠贼头贼脑、跃跃欲试,好像童谣里唱的“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这是齐白石暗喻人们,不要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玩火自焚。而下图面有一长秤杆,一端垂一铁秤砣,一端系一秤钩,一只硕肥的鼠攀在秤钩上,正在得意洋洋地自称。在生活中,我们经常碰到这样的人,把自己膨胀得很厉害,胡吹海侃,好像没有他,地球就不转了。其实一只可怜的老鼠,在秤钩上有多少分量呢?!这幅绝妙的水墨漫画,似乎是齐白石大师讽刺那些自我膨胀,却不懂“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人。
● 趣味盎然的“灯鼠戏猫”
有些题材和自题诗句,是齐白石大师颇为自得的,因此大师也反复创作和题记,“灯鼠戏猫”即是如此主题。大师的一双慧眼总是在观察着他身边的寻常景象,并且可以不加修饰就直接呈现于画中,却有意料之外的趣味,引发大家的会心感慨。当然大师也是在画上讲故事的高手,如此简单的构图却让一种紧张的氛围直入人心。老鼠有点挑逗的机警,猫儿伏地张望的无奈,都传达得非常到位。
大师出身农家,秉承务农的节俭淳朴风气,身旁一事一物皆十分珍惜,无丝毫浪费,甚或几近吝啬。乡间鼠类横行,破坏生产,甚为白石厌恶,偶有纳入画中,亦多带讥讽之意,或作影射世局人事之贪婪卑鄙。白石大师曾有昼日何其多也,题寄萍堂多鼠,白昼食物,不会避人,故此,大师对老鼠生活体验甚深,入画时无不毕画其态,惟妙惟肖。以鼠作题材者,恐“灯鼠图”最多。不过,在大师的《油灯猫鼠图》(图8)和《灯鼠戏猫》(图9)里,却增添了鼠类的天敌猫儿,鼠子只好高立于垂着油灯的长竿上,呈上下对峙之势。其画面构图简单,位置经营巧妙,略帶幽默感,静中寓动,暗含一触即发的张力。
● “通身蔬笋气”的《画鼠册》
平生作画无数的齐白石大师,窥得天地之秘,写尽造化之奇,到晚年更欲大翻陈案,把早年湖南乡间所见风物移入画中,给20世纪的中国画坛带来了一股清新朴茂之风,这也就是老人自谓的“通身蔬笋气”。这次大翻陈案是老人艺术上一次重要的反刍过程,使齐白石大师的艺术在此阶段达到巅峰状态。白石老人以自身深厚的笔墨功夫和独特的艺术视角把对生活的热爱、对自然的感悟、对人生的理解都倾泻在了纸绢之上,为后世留下了大量脍炙人口的艺术精品。而齐白石所作的《画鼠册》(图10),就是老人晚年的一部佳制。
创作这幅八开的《画鼠册》时,白石老人已经寿登耄耋,人画俱老,而画面却洋溢着烂漫的童趣,把画家内心老顽童般的天真诙谐,暗含机锋的世事洞达,都体现在了这八只情态各异的鼠子身上。这本册页绘四季鼠情,老鼠在配景之间或藏或露,虽动态迥异,却都暗合了“民以食为天”的基本生存原则。
第一开绘老鼠扒南瓜,仰首的老鼠和倾斜的南瓜组合成一条优美的弧线,一种微妙的动感在老人笔下简洁拙朴的笔墨间产生了,这就是大家手笔,似不经意却妙趣天成,让常人可望而不可及。第二开的老鼠萝卜,黑色的老鼠和两个红色萝卜形成鲜明的色彩对比,所谓红配黑,气魄大正是如此,物象之间形成了一个倒置的不等边三角形,鼠儿的一个机灵的侧身回眸把动物和静物之间的呼应关系巧妙地表现在尺幅画面之中。第三开画的是老鼠啃花生,老鼠啃着锅里的花生,两眼却望着前面的柿子,得陇望蜀的颟顸之态溢出画面。第四开“自称”是齐白石画鼠小品中的经典,此画构思极为巧妙,老鼠爬在秤杆上,黑色的秤砣和墨色的老鼠为两个大小不同的块面,淡墨的秤杆和线绳为单线淡墨,构成了点线面的组合效果,整个画面空间分布错落有致,把画面形成了几个不等边的三角形空白,虚和实、动和静、方与圆、浓与淡各种对比元素在寥寥几个物象间表现得清晰明了,把小老鼠自称体重的可爱劲,拟人化地体现出来。画面左边老人以篆书题“自称”两字点题,直行题款和鲜红的印章,黑白红三色对比强烈,使整个画面各部都起推敲,无懈可击,彰显出经典的魅力。
之后的四开同样各具特色,特别以老鼠和柿子一画最为出彩。此开是全册中色彩最为丰富者,青黄红绿的两个柿子,五色斑斓,而一只黑色小鼠在柿子后面探出半个身子,神情狡猾,鼠头鼠脑一语,观此可证,老人用篆书题“太平青吉”四字,寓意吉祥。最后一开,老人以背面的老鼠收尾,墨色鼠体的团块结构和绿色豇豆的两条长线又形成了面和线的对比,配以老鼠嘴里正在啃食的红萝卜,老人又为大家构建了一个完美的色彩结构,使本为人所厌恶的老鼠在画家笔下变得如此可爱可亲。在册尾,老人记述了此册的创作动机,此册是应友人“谷平”所求而作,时年是庚寅(1950年),其时画家已经90高龄,但笔下却充满天真烂漫的生机,不是童心未泯的寿者又何能臻此境?
虽生平佳构无数的白石老人,画鼠之作亦不少,但像如此每开皆鼠的专题之作却极为罕见。在此册经营上老人颇费匠心,或许是他有意以此册作为自己平生画鼠的一次总结,难怪谢稚柳先生见到此册后欣然题道“白石老人此册专画鼠,甚有情趣。”
齐白石大师的画鼠,实乃独出心裁、别具一格。大师笔下之老鼠,或狡猾可喜,或机敏伶俐,或贪婪可笑,但却始终洋溢着健康、欢乐、诙谐、幽默,以及聪慧、自足、倔强和蓬勃的生命力,且其画中之鼠意味深长、发人深省。纵观齐白石大师所绘鼠图,可称得上为朴厚的逸品,给观者的感受是清净、自然、纯朴,好似田园气息扑面而来,令人陶醉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