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神演义》的生态解读*
2020-02-12宋任妲娜
宋任妲娜
(沈阳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4)
“生态”一词看似现代,但“生态”意识早在中国古代小说中就已经有所体现。正如学者王诺所言:“没有任何一部文学作品,不管它产生于何处,完全不能被生态地解读。”[1]63明代问世的长篇小说《封神演义》在《西游记》的影响下,将“武王伐纣”的历史故事神魔化,其中就多见与生态相关的书写。小说中所反映的“生态”是较为广义的概念,可以包括未经人工雕琢的自然环境、人为修建的园林乃至在这些环境中所有生灵(包括人类自身)、与生态有关的活动以及意识形态中反映出的相关思想等等。在《封神演义》中,自然生态系统整体被当作审美对象加以考察,展现出作者深嵌于中国文化思维中的生态观,以及人们对未知自然和浩瀚宇宙的生态崇敬。
一、《封神演义》对生态环境的书写
小说所有情节的展开和人物的活动都必定以环境为依托。《封神演义》中便随处可见作者对生态环境的书写,仅自然描写就有三十三处之多。[2]10书中得道仙人通常都居于奇特瑰丽的世外仙境,各派弟子也多在其间修行,贤人同样常隐居于终南山等钟灵毓秀的山水间。作者正是通过对理想化自然的构造来突出表现优美的自然环境对人们有着怡情悦性、修身养道的重要人文价值。第二十四回《清水文王聘子牙》中,文王行至渭水边,见春和景明、环境幽旷,当即作诗描绘优美景致,表达自己求贤若渴的追求。文王和子牙二人品行与周遭景致的格调同样高雅清新,融洽和谐。
作者在小说中大量使用韵文对山林景物乃至奇珍异兽加以表现。如《烈烈旌旗似火》一首韵文,文采富丽,意象密集,将子牙所隐居处的生态环境展现得淋漓尽致。[3]178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邪恶的妖魔从来生活和出没在极其阴森可怖的场景中,即使是鹿台那样“规模宏阔、草兽齐备”[4]88、耗费巨大人力与物力的奢华园林也只能是纣王骄奢淫逸的代名词,依然无法与颇具灵气的自然风光相媲美。
作者极力表现的仙境是安静祥和的净土,完全没有尘世的纷扰,而是汇聚各种珍奇动植物,华美绝伦,处处洋溢着生态审美光彩。也正因为现实人境中朝代更迭的战乱,使百姓遭殃,所以人们更向往平和安逸的生活环境。世外仙境中天地间众生灵自由生长,正表现出一种生态平衡、自然和谐的美,使人心生向往。
在第十六回中子牙游赏宋异人的后花园时,作者对于人工园林景色的描写也极为细致,其中穿插了大量动植物意象和建筑[4]89,为小说中人物营造了清新别致的生态空间。宋异人乃朝歌城中少有的隐士,他与初到朝歌的姜尚常在处处流露出隐逸之趣的后花园消遣述怀。这也充分表明了他们的不俗之志。作者对园林的描写大多集中于小说前部。虽然所写园林之景有人工雕琢的痕迹,但作者极力突出描绘的仍是自然形成的风物。此外,小说受到题材的影响,更多描写到的是战争场面,但作者显然已经认识到了自然的巨大价值和力量,凡发生于广阔的自然场景中的交战也都被浓重的笔墨加以渲染。如第五十二回中闻仲至云迷雾障、飞瀑奔流的绝龙岭,书中的描写极显山势之险峻,借此营造出战争凶多吉少的紧张氛围,环境和情节有机融合,相得益彰。“生态表达要充分表现自然的美”[5]54,因此作者充分用到拟人、夸张等修辞方法,也直接用韵文铺排渲染,极尽想象之能事而对小说中的生态环境加以描写。因为《封神演义》本就是神魔小说,所以作者可以自如地穿梭于现实人世和幻妙仙界,把各种仙、人、妖、畜放于自然的大背景中加以展现。
二、《封神演义》对生态神话的继承
“神话在主客体一体化与生命一体化的混沌世界以符号之象来讲述生命由来,阐释宇宙万物”[6]8,是原始先民最初集体无意识的直接表现。神话中的自然、宇宙就是先民眼中所看到的、心中所理解的世界,寄托了他们对未知自然的崇拜。而远古神话本身就有“人兽合一”“自然化人”等生态意象的影子。《封神演义》作为神魔题材的小说,自然少不了神话色彩,用以表现人与自然的极大共生性。只不过小说在对于神话明显地继承中,又将古神话进行了历史通俗化的演义。
早在远古神话中,人们就普遍认为自然蕴含着无穷力量,有无限可能,如女娲可以用泥土造人一样,自然可以孕育出万事万物。“宇宙分化出天、地,天地之气化生出人与万物,从而形成宇宙次序与自然规则”。[6]8小说中提到的天地万物、日月星辰都是自然运化的结果。太乙真人等得道仙人和金蛟剪、阴阳镜等稀世珍宝以及火枣、神水之所以异于俗人俗物,都是因为接受了自然之精华,从而也具有了天地日月所赋予的某种玄妙法力和特殊功效。即使是各种山精水怪也要通过积蓄自然力量从而得以修炼得道。这些幻化大都经历了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动辄耗费数千万年,经慢慢滋养积淀而成,而并非如快节奏的当今社会,人与事往往急于求成。
《山海经》中记载了很多人兽合一的形象,他们既为人又兼具动物特性。原始先民无论是打猎还是养殖都与动物朝夕相处,早就有感于自身局限,而形成动物崇拜的传统。《封神演义》继承这一特点,在塑造人物时使雷震子继承鸟的特点,肋下生翅善飞;妲己则具有九尾狐美艳妖媚的特点。早在原始神话或《西游记》中的“人物形象都是一种人与动物关系的隐喻,人与动物分离,两者皆为平常之物,一旦两者互渗”,便可爆发出异于常人的非凡能力。[6]11在作者眼中,人类并不是所谓的“高等动物”,而是与一切自然物同样平等,共同构成生态的一部分。甚至凡人的战事往往需要人畜合一的形象出手相助方能化险为夷。如远古神话中黄帝大战蚩尤等故事,小说中截教与阐教两方作战也常常要依靠自然现象的力量以及自然神来协助。作者正是想要表达人自身所具有的限度——没有自然的巨大力量和动物的特殊生存技能。因此,小说在表现人和动物特性结合的时候,不吝神奇幻妙的笔墨有意凸显动物特性乃至自然力量的优势。也正因此,小说所演绎的历史故事尤其是生态描写以及气势磅礴的战争场面有了庄子文风恢诡谲怪的特点。而小说中为预测凶吉所进行的占卜又是直接对远古神话重巫现象的继承。
此外,生态神话中还体现出对一切生命的尊重。小说中有大量动植物直接变成的精怪,如哮天犬、鸿鹄鸟、千里眼和顺风耳等形象。它们不仅有生命,而且有灵性。丰富多彩的生命构筑出和谐的生态氛围。人的生命同样可贵,伯邑考、哪吒等人乃忠臣孝子,之所以死而复生,是因为他们作为贤能之人,对周朝的建立有汗马功劳。这样的生命消逝太过可惜,所以他们即使阵亡,也能由仙人相救而起死回生,最终得以封神。而且小说还对神话人物和典故进行化用,如悲悯众生的神农本就亲尝百草治病救人,小说中他用紫芝崖的柴胡仙草来治愈得瘟疫的百姓。这些虽不符合现实,但却是我国民众自古以来对生命崇拜的一种美好愿望。正如童庆炳所认为的,生态文学绝不仅仅是以动物、植物为题材的作品,更重要的是在其中灌注生命意识。
三、《封神演义》对生态意识的表达
(一)道家自然生态观
《封神演义》的作者几乎把整部小说放在道教背景中,描绘的主要人物也多是道教神仙。所谓“天法道,道法自然”,“自然”是道家所追求的最高境界,既追求万物的自由消长,也崇尚人回归到自然状态。受道家思想影响,道家生态观强调的是自然本体。“黄老之学”尤其注重休养生息,顺应自然,一切活动以自然为主导。在第二十四回郊外打猎时,文王驳斥了散宜生食百兽之肉的滋养之道,认为禽兽是无辜的,不应遭此杀戮,充分表达了对自然之物的爱怜。作者认识到人与天、地、万物所具有的一体性,“使万物皆得其宜,六畜皆得其长,群生皆得其命”,以此维护生态平衡。书中众多描绘生态风光的韵文都是在以审美的态度观照自然,突出表现天然的意趣。只有以审美的眼光看待自然,才为认识生态的价值以及主动保护生态提供了可能。同时,处于自然中的人,如在终南山修炼的云中子那样与世无争,在虚静中才能回归生命无拘束的本真状态。
小说中常提到的八卦由伏羲观察自然运行、宇宙变化、动物习俗后获得灵感,将天地风雷、山泽水火等自然现象符号化,从而又推演于天地万象及人事。第五十八回中朱天麟便准确地用八卦的方位来使西岐遍染瘟疫;封神榜上也按八卦对众人进行排名。而五行在天地间既是五种元素,也代表了自然万物,是一切有形物质总的概括和代表。[6]11《封神演义》本就以描写战争场面见长。阐、截二教在作战时充分运用风雨雷电以及各类法宝的五行属性致胜,正是利用了生态自身的内在系统性。生态作为一个与人有着密切关联性的、完善的、充满灵动性的有机整体,有着自己既定的规律和法则,周而复始,相生相克,此消彼长,无穷无尽。所以邓婵玉以五光石作为武器;雷震子双翅如风雷般威力无比;菡芝仙将黑风作为自己的武器;张天君摆出红沙阵……小说中这样的描写比比皆是,众多战阵都是充分利用了自然的力量。在道家观念中,人始终都无法和自然摆脱密切的关联,充分合理地利用自然物的自然性无疑可以事半功倍。
远古神话所带有的蒙昧随着文明的脚步到了百家争鸣的春秋时代,经过整合思辨,上升为具有高度概括性的抽象哲学,人们对自然宇宙的认知和思维方式也上升到更高维度,其中最核心的便是天人合一。天是生态的一部分,与人的关系也最大。自然的旨意,是至高无上的主宰,是一种人力以外的未知神秘力量而支配着人类的活动,所以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小说中天象星宿都与人世兴衰有关,人事活动都必须遵循天数,几乎也成为我们整个民族长久以来集体无意识中的普遍信仰。纣王、文王都非常重视天人关系,天是最高存在,一切天象与自然现象都是人事活动的预示或后果。人们一直在自发意识的支配下主动地将天与人建立起联系。因此,小说采用天界、人界两条线的结构同时展开故事,互相交织呼应。一方面,地上的人处于西周灭商的历史变革中,演绎出“成汤合灭,周国当兴”乃大势所趋。好的朝代必将取代有乖天意的商朝而登上历史舞台。这是任何个体和人为力量所不能阻挡和干预的既定天命。另一方面,凡间的人们又受天上众神仙的帮助指引,最后完成改朝换代的大业,仙人、凡人同上封神榜。而姜子牙之所以重要,就在于他是整部小说中可以同时沟通天、人两界的核心人物,常被形容为神机妙算、学贯天人的智者,也常借由自然而衍生的八卦搜求吉凶,对天意进行一种试探性的揣测,希望提前知晓天意以把握良好时机。第五十七回中苏护曾宽慰郑伦受重伤正是上天在警醒他们应归周伐纣,天心人意都是如此。这样“顺天者昌,逆天者亡”的解释虽带有极强的主观性,极力凸显朝代更迭的顺理成章,但却正符合历史现实。这恰是道家以天人合一的生态观在解读历史。作者把人放置在从属于天命的地位,人在极大程度上受天命的掌控。人和自然总表现出息息相关的一体性,是不可分割的共生体。
(二)儒家人文生态观
正如徐复观所言:“没有任何系统的文化,人与自然,曾发生过像中国古代这样的亲善关系。”[7]193自古谓“天、地、人”乃三才,道家生态观以人与自然的同一、顺应为旨归,核心是自然本身;而儒家则更偏向于人与自然的亲善、和谐,有意肯定人的价值,重点在处于自然中的人自身的修炼养成。如果说道家的生态意识更像人与自然的关系学,那么儒家则更像人类的精神生态学,形成的是以人文精神为核心的儒家人文生态观。[8]105
生态意识中最终极的层面莫过于由自然和人的关系上升到人自身的生存发展以及人和人、人和社会的关系问题上。这其实正是儒家人本思想的体现,集中表现在纣王、文王和群臣的关系之中。昏君、权奸、明主、忠臣体现出儒家的价值观和人与同类相处的种种方式。儒家非常重视对人的存在及意义——个体社会性的思考。忠臣良将定会将个体价值发挥到最大限度,为国家社会不惜去忠守名节、舍身报主。梅伯、比干、郑伦等人即使知道商朝气数已尽,依然选择“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当然,君明天自爱,天意自会协助文王这样的明君来实现灭商的大计。明君贤臣的思想,又与天人合一的观念相重合。“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纣王失道,枉为天子,因而失掉江山。黄飞虎、邓九公、苏护等人都秉承了顺逆有归、巧识时务的思想先后投奔西岐明主。即使是一向注重孝道伦理的儒家,在最初殷洪面对有失君道的纣王时,宁愿舍弃“父为子纲”的小道,而选择了顺天而行的大道,也加入了伐纣的阵营。在一切纲常伦理面前,殷洪依然以天为大。只不过后来其受申公豹的挑唆,才又叛变。
儒家的核心思想是“仁”,所以由此出发,仁者爱人,仁爱万物。其生态智慧对内体现为与自己的心灵和解,寻求内在的平和宁静,在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过程中注重个人修养;与之一脉相承的是对外表现为热爱天地间一切生命,尊重由各种生灵共同构成又赖以生存的生态环境。人作为个体,不仅要与社会和谐发展,更要与自身和所处外部环境协调融洽,因此儒者也常以淡泊名利、寄情山水为乐。外在条件不足以使其施展抱负的时候,儒家豁达洒脱的智者常采取的乐知天命的人生态度——不忤逆天意,顺时行事,随遇而安,也是天人合一的另一个侧面。小说中极力刻画自然风物,由自然风物所日夜滋养的人也因而仙风道骨、超凡脱俗,与朝歌城中觊觎名利之奸臣和平庸凡人都形成鲜明对比。姜尚这样的贤者起初选择隐居山林,独善其身。生态良好的自然就是他最好的容身修心之所,优美的环境有着净化灵魂的作用。在这样的环境中儒者也找到一种精神更舒适平和的状态,欣然地包容调和一切外在环境和自身处境,更好地与自己的内心交流。儒家所追求的人生境界与道家有不谋而合处,也同样追求亲近自然、摒除尘俗,这样的人也更接近于仙士、神人的理想境界。
四、结语
如史诗般鸿大的《封神演义》[3]176通过对人物所处环境的描写以及神话色彩的继承明显表达出对自然的崇敬,表达出重视生态、和谐相处等儒道生态主张和生命意识,尤其突出自然对人内在的养惠和指引作用[9]139。自然不仅拥有无限力量,还可以孕育万物,更可以滋养人的内心和灵魂,对人类自身发展大有裨益。正是这样一种信念的指引,作者将生态作为审美对象加以描绘,本就体现出作者对其热爱赞美之情。良好的生态系统仍是人类身心赖以生存和栖息的最终归宿,小说对世外仙境的描绘也是对人类生存环境的美好向往。小说中所较多展现的是在双方交战时对生态的顺应和利用,这也只是作为一种作战之术,而未曾对自然进行破坏。但反观现代工业文明带动经济、科技迅猛发展的同时,却也加快了对既定生态秩序的人为干预。我们该如何与自然和谐相处,如何善待生灵,甚至是与我们自身和解以实现更好的发展,都是任重道远的漫长征途。像《封神演义》这样与生态有密切关系的古代小说还有很多,古人正是因为对宇宙、自然以及人类自身的认识受到多方面条件的制约,所以常怀谦卑之心“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古人很多想法以现在的眼光加以审视,虽略显稚嫩、愚昧,但他们将自身只看作是浮游于天地间极其微小的尘埃,不以定能胜天的勇气和优越感去破坏生态。而今人在充分认识到自我能动性的同时,对生态造成了过分的改造,甚至是诸多不可逆的毁坏,最终也定会影响人类自身的发展。
EcologicalInterpretationofFengShenRomance
SONG Ren-da-na
(
SchoolofLiterature,ShenyangNormalUniversity,Shenyang110034,China)
Abstract:In Ming dynasty, Xu Zhonglin wrote the magic novel Feng Shen Romance, paying attention to nature while doing his utmost to imagine things, and in the background of historical demonization, he integrated the novel into many ecological writing and expressed his natural ecology and Confucian humanistic ecology. This article explores the contemporary enlightenment value of the novel on the basis of the idea that the ecological writing, such as the unity of man and beast, is the inheritance and development of ecological mythology.
Keywords:Feng Shen Romance;ecological;natu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