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用·国运:《历代赋汇》编纂与校订的文化意涵
2020-02-11王思豪
王思豪
(澳门大学 中文系,中国 澳门)
诗与哲学之争,是西方文化史上一个喋喋不休的论题。在这个问题的处理上,我们不得不佩服中国先贤的智慧,他们只在《诗》后加一“经”字,“依经立义”“宗经征圣”,自然赋予文学以“尚用”的观念,巧妙化解争执。《尚书·尧典》谓“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作为中国诗论的“开山纲领”,首先讲到的就是“诗”之“用”在于“言志”。这里的“志”有一己之情志,但更重要的是“经义”之“志”,经世致用,诗应具有政治、外交等方面的实用功能。“赋诗言志”,作为“诗”言呈现之“赋”,本身就具有“用”的意涵,因此演变至作为文学体式的“赋”,从一开始就具有“内修”与“外修”两种“用”途:不仅仅关乎个人的“情志”;更重要的是代行“王言”,承载“王道”,直接关乎国运。
一、为什么会出现赋体
赋体,因“用”而生。赋体溯源,争议纷纭,这种情势下,不妨先考虑下赋体为什么会出现的问题:即从早期的诗到赋,并形成中国文学史上的诗赋传统,考察的主要途径还在于“赋诗言志”的历史转换,或者说要关注从周室“用诗”到汉赋“用《诗》”的衍度轨迹。刘熙载《赋概》中有一段话很值得玩味:“古人赋诗与后世作赋,事异而意同。意之所取,大抵有二:一以讽谏,《周语》‘瞍赋蒙诵’是也;一以言志,《左传》赵孟曰‘请皆赋以卒君贶,武亦以观七子之志’、韩宣子曰‘二三子请皆赋,起亦以知郑志’是也。”(1)刘熙载:《艺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95页。周人“赋诗”与汉人作赋,所为之事不同,但所取用的意图是一致的。
首先是“美刺”之用。先儒“兴、观、群、怨”诸说与政治问题密切相关,诗歌的社会功用被接受者有意放大,以达到道德教化、政治致用的目的。至汉儒言《诗》“不过美刺二端”(2)程廷祚:《青溪集》卷二《诗论十三》,金陵丛书(乙集)本,第6页a。,“武宣之间,经学大昌……以《三百篇》当谏书”(3)皮锡瑞:《经学历史》,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90页。。考查汉人称“赋”源“诗”,皆《诗》三百篇之专指,其原《诗》惟重功用,即有资于王政之“讽谕”功能。《毛诗序》云:“《诗》有六义焉……其二曰赋。”(4)郑玄注,孔颖达疏:《毛诗正义》卷一,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周礼·春官·大师》也说:“教六诗:曰风,曰赋……”,郑玄注曰:“赋之言铺,直铺陈今之政教善恶。”(5)郑玄注,贾公彦疏:《周礼注疏》卷二十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汉代《诗》经学阐释,注重的是《诗》的讽谕美刺特征。汉人论赋,首重讽喻之说,如《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批评宋玉等人赋“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载司马相如称作《上林赋》意图是“故空籍此三人为辞,以推天子诸侯之苑囿,其卒章归之于节俭,因以讽谏”;《汉书·司马相如传赞》批评司马相如赋“虽多虚辞滥说,然要其归,引之于节俭,此与《诗》之讽谏何异”。汉廷赋家继承周室“天子听政”的“美刺”传统,力主“尚用”理论。
其次是“言志”之用。古人作文,首重文类之“能用”。《诗·鄘风·定之方中》毛传云:“建邦能命龟,田能施命,作器能铭,使能造命,升高能赋,师旅能誓,山川能说,丧纪能诔,祭祀能语,君子能此九者,可谓有德音,可以为大夫。”(6)郑玄注,孔颖达疏:《毛诗正义》卷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如何理解“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章太炎《国故论衡·辨诗》解释道:“赋者,六义之一家。《毛诗传》曰‘登高能读,可以为大夫。’登高孰谓?谓坛堂之上,揖让之时。赋者孰谓?谓微言相感,歌诗必类。是故‘九能’有赋无诗,明其互见。”(7)章太炎:《国故论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71页。章氏的解释是引用了《汉书·艺文志·诗赋略》中的一段话:“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以微言相感,当揖让之时,必称《诗》以谕其志。”须会作“能用”之文类,方可以为大夫。早期的诗赋传统,无论是“赋者,古诗之流”,还是“赋居六义之一”,均揭示出从春秋“赋诗言志”之动词“赋”向“赋之言铺”之名词“赋”的转化;以及文类“体用”观念的转型,皆存在“尚用”传统的批评倾向。
复次是由“赋诗”到汉赋文本“用《诗》”,赋体“尚用”倾向更进一步明晰化。《史记·太史公自序》云:“《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8)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3301页。《诗》乃“发愤“之作,即主观心意“郁结”的结果,这对《诗》的情感生成因素予以充分揭示。此种文学因素甚至也同样出现在汉代的纬书中,《诗纬·含神雾》云:“诗者,持也。”(9)[日]安居香山、中村璋八编辑:《纬书集成》,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464页。《文心雕龙·明诗》据此释“持”为“持人情性”(10)刘勰撰,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65页。,即今文经学家翼奉所谓“诗之为学,情性而已”(11)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170页。。又如《春秋纬·说题辞》云:“诗者,天文之精,星辰之度,人心之操也。在事为诗,未发为谋,恬淡为心,思虑为志,故诗之为言志也。”(12)朱彝尊:《经义考》卷九十八《古诗》,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赋文本中引《诗》、论《诗》多遵从《诗》的经学之旨,即在创作中自觉运用的一种讽喻、颂德方法。如东方朔《七谏》云:“飞鸟号其群兮,《鹿鸣》求其友”,《鹿鸣》,《毛诗序》曰:“燕群臣嘉宾也。既饮食之,又实币帛筐篚,以将其厚意,然后忠臣嘉宾得尽其心矣。”(13)郑玄注,孔颖达疏:《毛诗正义》卷九,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本。经义是说只有君王圣明重贤臣,大臣才会尽忠于他,东方朔即取此旨。司马相如《上林赋》:“悲伐檀,乐乐胥。”前句取义《魏风·伐檀》,后句取辞《小雅·桑扈》“君子乐胥,受天之祜”,奉“天”悯“人”,讽喻君王“佚游”之乐。扬雄《逐贫赋》:“舍尔入海,泛彼柏舟。”此取辞于《邶风·柏舟》“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托言“柏舟”,寄寓讽世忧心。汉赋用《诗》多遵循融《诗》义于创作的讽喻、颂德主旨。
广而大之,赋文本再由“用《诗》”到“用经”。汉赋作家引经取辞,其间不乏借“辞”以明“义”之作用,受当时经学风尚的影响,赋家借“经”自重、依经立义,这是赋家引述经典的历史承传与当代体现,是汉赋大量取辞经文的内在原因。与赋家用《诗》讽谏传统相应,赋文中大量出现的《书》《易》《春秋》之经文事典,也多归于以“史”鉴“今”之用,其中最明显的是:赋家用《春秋》学的微言大义表达拨乱反正之旨,引述三《礼》着重于王者形态的装饰,多与当世之礼制构建密切关联。如马融《长笛赋》:“以观贤士,陈于东阶,八音俱起。食举《雍》彻,劝侑君子。”取义于《仪礼·大射礼》“乐人宿县于阶东”,《周礼·春官》之《大司乐》“凡六乐者,文之以五声,播之以八音”、《乐师》“及彻,帅学士而歌”、《天官·膳夫》“(王)以乐侑食”,以赞王者乐和声、人举贤的美政理想。汉赋用《诗》、《春秋》(三传)、《礼》(三礼),最能彰显赋家用经的主题意志,赋家于赋文本中大量引述经典文字,正是其对自身角色地位与当世政治文化构建的双重认同,是借经“言”而言今之“王治”。
“用”是中国文学在早期即已形成的一个重要传统,赋是“只重视《诗》功利作用的用诗时代”(14)鲁洪生:《从赋、比、兴产生的时代背景看其本义》,《中国社会科学》,1993年第 3期。在汉代的延续。赋体,作为中国早期的文学文类,由“赋诗”而来,又投入到“用《诗》”“用经”的文化体认和建构的事业中去,“尚用”成为中国早期文学批评中最早酝酿成熟的一个理论。
二、为什么要编纂《历代赋汇》
在解答这个问题之前,首先要回答下“赋体因何而兴”的问题。赋体,因汉唐盛世而兴。班固《两都赋序》有云:
或曰:赋者,古诗之流也。昔成、康没而颂声寝,王泽竭而诗不作。大汉初定,日不暇给,至于武、宣之世,乃崇礼官,考文章,内设金马、石渠之署,外兴乐府协律之事,以兴废继绝,润色鸿业。……故言语侍从之臣,若司马相如、虞丘寿王、东方朔、枚皋、王褒、刘向之属,朝夕论思,日月献纳。而公卿大臣御史大夫倪宽、太常孔臧、太中大夫董仲舒、宗正刘德、太子太傅萧望之等,时时间作。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雍容揄扬,著于后嗣,抑亦雅颂之亚也。故孝成之世,论而录之,盖奏御者千有余篇,而后大汉之文章,炳焉与三代同风。(15)费振刚、仇仲谦、刘南平校注:《全汉赋校注》,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464页。本文所引汉赋文字如未特别注明,皆出自此书,不再赘注。
这段话指出“诗不作”的原因是“王泽竭”,即“王道”枯竭,故“王言”不作。“赋者,古诗之流”,继“诗”而起的“赋”,理应归复“王言”。汉赋作为宫廷文学之兴起,缘自汉政拨乱归正,重光王治,倡达王言。在汉武帝更化之初,从游梁而归朝廷充文学侍从的司马相如献《上林赋》,在尽极丽靡之词描绘天子游猎上林苑之后,笔锋一转,以所谓“曲终奏雅”之方式来排叙经书之名:“游于六艺之囿,驰骛乎仁义之涂,览观《春秋》之林……悲《伐檀》,乐乐胥,修容乎《礼》园,翱翔乎《书》圃,述《易》道,放怪兽。登明堂,坐清庙,恣群臣,奏得失。四海之内,靡不受获。于是之时,天下大悦,乡风而听,随流而化。”六艺之言,《汉书·儒林传》谓“六学者,王教之典籍,先圣所以明大道,正人伦,致至治之成法也”,直接承载“王道”。
赋家“用经”即是在有意归复“王言”,“经”用及于“赋”用。赋家引《书》《易》之文,如班固《东都赋》“龚行天罚,应天顺人,斯乃汤、武之所以昭王业也”,兼用《书》之武王言“今予惟龚行天之罚”与《易》之“汤、武革命,应乎天而顺乎人”,用来作为东汉统治立统张本,明正朔而兼作史鉴;扬雄《河东赋》“濊南巢之坎坷兮,易豳岐之夷平”,用《尚书·仲虺之诰》“成汤放桀于南巢”故事,以寓兴亡教训;张衡《东京赋》“守位以仁,不恃隘害”,用《易·系辞下》“何以守位?曰:仁也”语义,惩于现实之奢靡,企望王道之仁政。赋家“取熔经义”,是“王言”传统在新时代的重光,意在以史鉴今,襄助王道。
赋体兴盛之期,乃“霸道”转入“王道”之时。第一个时期是汉代。自战国乱世到秦汉一统,其政治格局之形成实赖霸道,直至汉武帝时董仲舒上策,以“春秋大一统”相号召,提出“罢黜百家,表彰六经”,始将霸业融入王道。宫廷赋家作为应“用”而生的知识群体,其创作以“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之方式,体现“体国经野”与“勤政恤民”的双重作用,皆王政仁道之表征。因此,赋家或赞美天子游猎盛事,则谓“游于六艺之囿,驰骛乎仁义之涂”(司马相如《上林赋》),或惩于王莽篡逆,亦归于汉帝“仁圣之事既该,而帝王之道备矣”(班固《东都赋》)的王道仁政。由此再看汉赋大量引述五经之文,其中包含的《诗》《书》之礼、《春秋》之义,正是借用经义“王言”而对当世政治的美饰和对非“王道”行径的讽谕。
第二个时期是唐代。由宫廷“献赋”至隋唐科举“考赋”,赋体的文学场域发生位移,文类也由散体变为律体,但其“用”一也,统属“王政话语”。白居易《赋赋》有云:
赋者古诗之流也。始草创于荀、宋,渐恢张于贾、马。冰生乎水,初变本于典坟;青出于蓝,复增华于风雅。而后谐四声,祛八病,信斯文之美者。我国家恐文道浸衰,颂声凌迟。乃举多士,命有司。酌遗风于三代,明变雅于一时。全取其名,则号之为赋;杂用其体,亦不出乎诗。四始尽在,六义无遗。是谓艺文之敬策,述作之元龟。观夫义类错综,词采舒布。文谐宫律,言中章句。华而不艳,美而有度。雅音浏亮,必先体物以成章;逸思飘飖,不独登高而能赋。其工者,究笔精,穷旨趣,何惭《两京》于班固;其妙者,抽秘思,骋妍词,岂谢《三都》于左思。掩黄绢之丽藻,吐白凤之奇姿。振金声于寰海,增纸价于京师。则《长杨》《羽猎》之徒,胡为比也;《景福》《灵光》之作,未足多之。所谓立意为先,能文为主。炳如绘素,铿若钟鼓。郁郁哉溢目之黼黻,洋洋乎盈耳之韶頀。信可以凌轹《风》《骚》,超轶今古者也。今吾君网罗六艺,淘汰九流。微才无忽,片善是求。况赋者雅之列,颂之俦。可以润色鸿业,可以发挥皇猷。(16)白居易:《白居易集》,顾学颉校点,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877页。
论赋命意与班固《两都赋序》如出一辙。赋家身份由宫廷文学侍从转而着意进取的科举文士,皆继承“赋诗”传统,秉持三代“雅颂”遗风,主张儒家的王道仁政,并融入王官学而代行“王言”,所以赋家之言,无论“讽”“颂”,均归复“王言”,意在建立新的“王言”,重光“王道”。
从班固《两都赋序》到白居易《赋赋》均主张赋为“古诗之流”,提倡借用经义“王言”,重拾三代“王道”风尚。再看康熙《历代赋汇序》:
赋者,六义之一也……赋之于诗,功尤为独多。由是以来,兴、比不能单行,而赋遂继诗之后,卓然自见于世,故曰:“赋者,古诗之流也。”班固又谓,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言感物造端,材智深美,可以与国政事,故可以为列大夫也。是则赋之于诗,具其一体,及其闳肆漫衍,与诗并行,而其事可通于用人。《书》曰:“敷奏以言。”夫敷奏者,有近乎赋之义,使尧舜而在今日,亦所不废,则岂非文章之可贵者哉!朕尝于几务之暇,博观典籍,见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时称诗以喻志,不必其所自作,皆谓之赋。……朕以其不可尽废也,闲尝以是求天下之才,故命词臣考稽古昔,搜采缺逸,都为一集,亲加鉴定,令校刊焉。为叙其源流兴罢之故以示天下,使凡为学者知朕意云。(17)许结主编:《历代赋汇》(校订本),南京:凤凰出版社2018年版,第1页。本文所引《历代赋汇》文字如未特别注明,皆出自此书,不再赘注。
康熙帝序文旨意有四:一是重申赋是诗之“三体三用”或“六诗皆用”中之一,且其于诗之功尤多;二是强调赋之“能用”特征,强调赋之“言志”功用;三是借《舜典》“敷奏以言”语,强调经义“王言”之可贵,称自己与尧舜一样“不废”赋体;四是直言编纂《历代赋汇》是为“求天下之才”,叙赋体源流是为“以示天下”,这与“博学鸿词”考赋,尤其是与翰苑试赋有关,是以赋体关乎“国运”来言帝王之“天下”情怀。康熙帝旨意明确重赋之“用”,《摛藻堂四库全书荟要提要》即指出:“伏读圣祖仁皇帝御制序文,特标班固‘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之语,而又推本于《舜典》‘敷奏以言’之义,往复垂训,俾学者体察物情,而铺陈事理,以务为有用,则是书固非徒以资博赡也。”(18)《四库全书荟要》集部,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20册,第8页。《历代赋汇》的编纂在“以资博赡”之外,更重要的是“务为有用”,《历代赋汇》即是历代赋之“能用”的大集合。
《历代赋汇》由康熙帝御定,彰显的当然是朝廷旨意和国家意志。就其大的功能而言,诚如《四库总目提要》所言“于以黼黻太平、润色鸿业,亦足和声鸣盛矣”,这与班固《两都赋序》、白居易《赋赋》旨意一脉相承,是汉唐盛世“王道”遗风的体现,更是对康熙朝盛世文化意志的诉求与归向。就其功能发挥的途径而言,编纂者陈元龙在《御定历代赋汇告成进呈表》中又有具体申发:一是在赋体溯源“古诗之流”后,指出赋“本为六艺之笙簧,终作五经之鼓吹”,是“五经”之代言,代行“王言”;二是称赞当朝皇帝“道高允执,学懋缉熙,平天成地,经纶持五运之中;奋武崇文,道法冠百王而上”,有重光“王道”之志向。三是由文事盛而时世盛,“三千载之文河,肇津梁于帝造;数百家之词叶,仰披拂于皇风。自古无伦,于今为盛”,自言“忝逢盛事”,自当编纂《赋汇》,以显国运昌盛。《历代赋汇》是历代“王言”的大汇聚,直接关乎“国运”。
三、为什么要重版校订《历代赋汇》
汉、唐、清三代,国家初肇时的那种蓬勃生气和恢弘声威,需要有与之相应的意识形态相表里,需要有与之相应的文学体式相匹配。考察有清一代之赋,既没有赋体的更化,也没有多少赋艺的宏扬,而是与清代政治、文化相应,兼采众体,表现出丰富多样的功能意识,也就是《历代赋汇序》所倡导的既可“考稽古昔”“与国政事”,又能“求天下之才”而有用于世。其一个突出的表征就是舆地赋创作的兴盛,由于疆域与疆域意识的扩大,清代赋家们以己之赋心赋笔着力于舆地赋的创作,出现了媲美汉、唐的创作盛况。如全祖望《皇舆图赋》铺陈大清王朝帝国地貌;英和《卜魁城赋》旨“为封疆增色”;和宁《西藏赋》实录西藏地理环境、风土人情,尚美政治教化、政务边事,尽得汉大赋之体式;徐松《新疆赋》是一部有韵的兼括新疆自然、人文地理的百科全书;朱筠《圣谟广运平定准噶尔赋》旨在征服异域、颂赞统一,体现出大一统疆域激发出的时代精神。
赋体作为早期中国形成的文体,作为中国所特有的语体文本,产生于大汉帝国初创、并逐步走向繁荣的时代,且又与经学兴起、儒学独尊的学术思潮同步,因此,赋体天然承载起归复“王言”,重光“王道”的使命,让“赋写盛世”或“盛世作赋”成为必然。经过改革开放40年的发展,国力不断强盛,国际地位进一步提高,传统文化正在复兴,这极大地激发了辞赋研究与创作者的热情。尤其是当前的辞赋创作,“百城赋”“千城赋”“万校赋”等,方兴未艾,盛况空前,但也良莠不齐,存在各种各样的问题,主要有五大病症:有文无韵、有铺无藏、有颂无讽、有体无骨、有形无神。赋学界亟需一部蒐集完备、校勘精湛的赋学蓝本。
《历代赋汇》作为御定编纂而成的大型文化工程,作为超越前人收录先秦至明代赋最为完备的辞赋总集,是恢弘规模、总束前代的集成之作,当然会成为当代蓝本的理想之选,诚如《四库全书总目》评述谓:
《御定历代赋汇》一百四十卷,外集二十卷,逸句二卷,补遗二十二卷。康熙四十五年圣祖仁皇帝御定。赋虽古诗之流,然自屈宋以来即与诗别体。自汉迄宋,文质递变,格律日新。元祝尧作《古赋辨体》,于源流正变言之详矣。至于历代鸿篇,则不能备载。明人作《赋苑》,近人作《赋格》,均千百之中录存十一,未能赅备无遗也。是编所录,上起周末,下讫明季,以有关于经济学问者为正集,分三十类,计三千四十二篇。其劳人思妇、哀怨穷愁、畸士幽人、放言任达者,别为外集,分八类,计四百二十三篇。旁及佚文坠简、片语单词见于诸书所引者,碎璧零玑,亦多资考证,裒为逸句二卷,计一百一十七篇。又书成之后,补遗三百六十九篇,散附逸句五十篇。二千余年体物之作散在艺林者,耳目所及,亦约略备焉。扬雄有言,能读千赋则能赋,是编且四倍之。学者沿波得奇,于以黼黻太平、润色鸿业,亦足和声鸣盛矣。(19)永瑢,纪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影印本,第1726-1727页。
《历代赋汇》收集赋作四千余篇,共一百八十四卷。其中正集分天象、岁时、地理、都邑、治道、典礼、祯祥、临幸、搜狩、文学、武功、性道、农桑、宫殿、室宇、器用、舟车、音乐、玉帛、服饰、饮食、书画、巧艺、仙释、览古、寓言、草木、花果、鸟兽、鳞虫等三十个类目,收叙事记物之什,为有裨于“经济学问”及“格物穷理之资”者;外集分言志、怀思、行旅、旷达、美丽、讽谕、情感、人事等八个类目,乃抒情言志之作,为“劳人思妇,触景寄怀,哀怨穷愁,放言任达”者。该书在分类方面秉承赋体“美刺言志”的经世致用传统,广加搜罗先秦两汉以来大量的赋作,为辞赋研究提供了极为丰富的材料,诚如《四库全书简明目录》谓其“正变兼陈,洪纤毕具,信为赋家之大观”(20)永瑢,纪昀:《四库全书简明目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862页。。
《历代赋汇》甫一面世,就被多次刊刻,有康熙内府刻本、四库钞本、俞樾校本、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藏抄本等,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也被不断重印,江苏古籍出版社和上海书店合作1987年影印出版、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9年影印出版、凤凰出版传媒集团凤凰出版社2004年影印出版。1979年12月日本早稻田大学文学会出版了稻畑耕一郎的《〈历代赋汇〉作者别作品索引(全)修》(21)[日]稻畑耕一郎:《〈历代赋汇〉作者别作品索引(全)修》,东京:早稻田大学文学会,1979年12月版。,北京图书馆出版社和凤凰出版社影印时也编制了目录、索引。但遗憾的是《历代赋汇》一直未被很好地整理和校订。陈元龙编《历代赋汇》,由于时代与个人的原因,以及征录旧籍有限,也存在一些问题与缺陷,依据学界研究成果,可将《赋汇》的不足处归纳为几点:一是所录赋作没有注明出处,多数篇章没有注明异文,还有的将断章作为全篇收入书中。二是所标作者姓名及所属时代多有讹误,还有同一人而用二名的情况。三是有的伪作,有的出处待考者,该书既不注明,也不加以考辨。四是所收赋有缺姓名者,有缺朝代者。五是有些赋作重复出现,有误一篇为两篇者,且失于检点。更为值得注意的是,《赋汇》自康熙内府刻本以后,仅俞樾校本略有正误,其他版本非钞本即影印,多无校勘价值。缘此,许结先生治赋三十余载,学养积淀深厚,今番带领团队,积十年之功,以康熙四十五年内府刻本为底本,对勘以俞樾校本及四库钞本,参校赋家别集与相关的诗文总集,比勘标点,择善而从,并逐撰校勘记条目以辨其鱼鲁豕亥,以济补与订正上述所列旧编的不足,并附录较为全面的《历代赋汇》相关系列文献,为赋学研究和创作界提供了一本校勘精良且使用方便的重要赋学文献,裨益中华文化,功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