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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作成名必有因 未必登临始作文
——谈苏辙《黄楼赋》的创作

2020-02-11高学德李玉红

关键词:秦观苏辙徐州

高学德,李玉红

(济南大学,山东大学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22;山东农业工程学院 人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古人修筑亭台楼阁除满足休闲游赏的基本需要外,还有述志、铭政等多种目的。亭台楼阁自然也很容易作为审美对象成为古代诗文的重要题材。学殖深厚的宋代文人利用亭台楼阁散文将自己的审美理想和人文意趣灌注其中,取得了很高的文学成就。如王禹偁的《黄州小竹楼记》、欧阳修的《醉翁亭记》等,都把自己所建造的亭台楼阁写的富有浓厚情韵和丰富哲理。但是,亭台楼阁散文名作中也有的作者本人并没有亲自登临过。如,范仲淹不曾亲临岳阳楼,却凭空写出了千古名篇《岳阳楼记》,苏辙和秦观不曾到过黄楼,他们同样用想象的笔墨写出了同题名篇《黄楼赋》。其中,苏辙《黄楼赋》用写实化的笔触将黄楼壮观写的绘声绘色,如临其境。其对黄楼成功的描写引起后来众多学者的关注,也产生了众多非议之声,甚至有人怀疑是苏轼的代做。时至今日仍有些研究者因苏辙赋中高超的写实特色而得出“他曾亲登黄楼眺览”(1)曹栓姐:《苏轼兄弟及“苏门四学士”辞赋研究》,安徽师范大学2006年硕士论文,第39页。、“黄楼落成之后,写赋前曾亲自登楼眺览”(2)徐培均:《试论秦观的赋作论及其与词的关系》,《中国韵文学刊》,1997年第2期,第12页。的结论。但如果结合苏辙在徐州近百日的现实生活经历以及苏轼修建黄楼后征求多人诗文对黄楼加以描写的实际,这些疑惑或可迎刃而解。

熙宁十年二月苏轼知任徐州令下,在苏辙陪同下四月抵达徐州。七月中旬黄河决口,九月洪水到达徐州城下。当时,洪水未退而大雨又至,加大了徐州城的危急情况。苏轼以与徐州共存亡的魄力,采用各种措施全力挽救徐州城,拯救百姓。经四十余日奋斗,十月洪水退去。元丰元年苏轼将皇帝赏赐用于修建工事,并在东门拆项羽庙,盖黄楼。楼成后,苏轼邀请亲朋作赋、题诗、绘画等以铭记治水之功,并于重阳节在黄楼遍宴宾客,成为名仕雅集的一次盛会。苏辙、秦观二人的《黄楼赋》也是在此背景下创作的,对于二人是否登临黄楼问题,我们可以从他们本人的作品中进行了解。

秦观没有登临黄楼,其诗文中记载比较清晰。秦观《黄楼赋》序言提到苏轼修建黄楼后“使其客高邮秦观赋之”。但由于元丰元年秦观正在经历科举备考,其回复苏轼的信中称:“顷蒙不间鄙陋,令赋黄楼,自度不足以发扬壮观之万一,且迫于科举,以故承命经营,弥久不献”(3)秦观著,徐培均笺注:《淮海集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986页。。由于忙于科举,秦观并未赴约登楼与苏轼相聚。

对于苏辙是否登临的问题,根据苏辙本人的诗文记录来看,有三个证据可说明苏辙并没有参加元丰元年的黄楼之会。第一,苏轼兄弟的好友王巩前往徐州参加聚会时,苏辙有诗《戏次前韵寄王巩二首》中已交代清楚“头风欲待歌词愈,肺病甘从酒力欺。不分归心太匆草,更怜人事苦萦縻。”(4)苏辙著,曾枣庄、马德富校点:《栾城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85页。此时苏辙在商丘做张方平幕僚,头痛和肺病导致身体不适而不宜远行,加之政务繁忙,故而这是其未能参加黄楼雅会的最根本原因。为此苏辙还在《次韵张恕九日寄子瞻》发出了“茱萸插遍知人少,谈笑须公一解颐。〈王摩诘诗云:‘遥知兄弟登高处,插遍茱萸少一人。’〉”作为无奈的调侃。其二,苏辙在其《黄楼》赋序中已经明言作序时所处的状况为“辙方从事于宋,将登黄楼”一个“将”字清楚点明是“将要去”的状态,而没有明言“已登上”黄楼。其三,从现存《栾城集》卷九《和子瞻自徐移湖将过宋都途中见寄》“爱此忽忘归,愿见且三年。我去已匆匆,兄来亦崩奔。永情置酒地,绕郭多云烟。”三年之说,记录的就是熙宁十年苏轼与苏辙徐州分别至元丰二年苏轼前往湖州任职在宋都才相见的这三年时间。因此,通过研读文本再综合各种史料能考证出做《黄楼赋》时,苏辙并未登上黄楼的事实。

苏辙没登上黄楼,却把《黄楼赋》却写的如临其境,尤其对黄楼周围景物写实性描写以及对苏轼心理的刻画都入木三分。为此,有人质疑是苏轼的代做,但如果从黄楼赋写作特点和苏辙游历徐州的经历来分析,《黄楼赋》应为苏辙的作品。

诚如刘培先生所说“苏辙赋与苏轼赋一样,追求情、理与物象的相融,以展示脱俗的澄怀见长”(5)刘培:《两宋辞赋史》,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96页。。苏辙的《黄楼赋》结构精巧,语言酣畅,把叙事与抒情、写人与写景、纪实与纪史很好地融合在一起。结构上,黄楼赋用序来纪实而以赋来表意,二者的有机结合达到了虚实相生、相辅相成的效果。《黄楼赋》赋序描写细致,篇幅几乎等同于赋作,序与赋作可谓平分秋色、各得千秋。赋序用大量篇幅刻画水势凶猛、徐州城岌岌可危的情景,将大水经过的惊心动魄过程以及人民“坐恐化鱼鳖”的惊恐之状描写得逼真生动。赋序中写出在危急时苏轼挺身而出,发动群众并动用驻军,筑堤护城保全百姓的壮举,充分刻画了苏轼尽忠职守,一心为民的形象。经过赋序对黄楼兴修背景、写赋原因的详实介绍,不仅助于对赋作内容深入了解,也便于宣扬苏轼的治水之功,为解释和阐发赋作主体做好了铺垫。此序纪实性表现在,苏轼去世后,苏辙所写《东坡先生墓志铭》对苏轼主政徐州的经历几乎完全采用了《黄楼赋》序的描写。

与序的表现手法不同,赋作主体则用虚笔写苏轼的人生意趣。苏辙的《黄楼赋》假想苏轼与客游于黄楼之上,以客之口从汉代彭城(徐州)就易遭受水害写起,并举武帝时瓠子决口,修建宣房宫的例子,侧面说明水患难治。然后,从草木丛生的原野、淹没的城墙、汪洋的吕梁洪等因洪水到来导致的变化,刻画水势浩大凶猛。“环孤城以为海。舞鱼龙于隍壑,阅帆樯于睥睨。飘风之迅发,震鞞鼓之惊骇。诚蚁穴之不救,分闾阎之横溃。”凸显出彭城的岌岌可危。这一描写与序文中“汗漫千余里,漂庐舍,败冢墓,老弱蔽川而下,壮者狂走无所得食,槁死于丘陵林木之上。”前后呼应,从视觉、听觉等多处设喻说明了洪水的严重危害和势不可挡,侧面烘托出情势的危急、突出水灾的毁灭性。但随即笔锋一转“幸冬日之既迫,水泉缩以自退。”借一个“幸”字将洪水退去,性命得以幸存的喜悦心理表现出来,“非天意吾谁赖。今我与公,冠冕裳衣,设几布筵,斗酒相属,饮酣乐作,开口而笑,夫岂偶然也哉”进一步描写水灾之大,人力几乎难以抵御,完全是靠“天意”而得以幸存,突出当事人的后怕心理。在心理描写上,借子瞻之口称“今夫安于乐者,不知乐之为乐也,必涉于害者而后知之。”这一议论实际上又呼应了前文所言之“幸”,表达出苏轼对现状的满足。这种环环相扣的细腻描写,将人物心理活动刻画的十分真实饱满。之后借登楼后眺览天地四方、山川风物、园庐房舍、桑麻牛羊、商贾船只等写洪水过后徐州一切欣欣向荣的气象,与之前惊心动魄的灾情形成鲜明对比,“其铺排的详细在宋赋中也很少见”(6)刘培:《两宋辞赋史》,第299页。。这种详略得当的描写使文章开阖有度,大笔落处又有工笔细描。文章从灾难的恐慌压抑到国泰民安的愉悦舒畅,最后到沧海桑田的世事变化,逐渐展现出苏轼“遗弃忧患,超然自得”的人生感悟。文章并没有到此为止,而是又由眼前满足感和超然心态联想到彭城曾经的历史风云人物却皆“势穷力竭,化为虚空”。赋中称“前则项籍,刘戊,后则光弼、建封,战马成群,猛士成林,振臂长啸,风动云兴……势穷力竭,化为虚空。山高水深,草生故墟。盖将问其遗老,即已灰灭,而无余矣”再大的功名利禄都不过是过眼的云烟,终将化为灰灭,不若“起舞相命,一饮千石。遗弃忧患,超然自得”的好。自此,文章表达的心内无物而任物自化的心理才完全呈现出来。而结尾用“众客释然而笑,颓然就醉,河倾月堕,携扶而出”作结,又颇有《前赤壁赋》的风致。

纵观全赋写景叙事虽宏阔,但通篇叙述环环相扣、秩序井然。人物刻画与事件叙述都从容不迫,娓娓道来,诚如黄庭坚所称“子由作赋纡徐而尽变”(7)黄庭坚:《题苏子由黄楼赋草》,载《山谷题跋》补编,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9年版,第286页。。赋中的设问、排比等对话则是苏轼兄弟通过治水这一具体事件对人生的进一步思索,这种偏向理趣的旨归使文章的思想内涵与艺术品位都有了一定的提升。人生意趣与哲理思考有机融合不但拔高了主题又让整个文章言之有物,思想也更加深邃,故《复小斋赋话》谈及此赋结构时说“作赋先要脱应酬气,即如苏子由《黄楼赋》,入后人手,必铺张水势之汹涌,及子瞻捍御功,后写黄楼形势,子由却以一序了之,而另立一意,便已识见高人百倍。至子由自谓此赋,学孟坚《两都》,则在读书领略耳。盖学之云者,特其制局结构,非如晋公所讥‘等句读,袭征引’者也。”(8)嘉善、浦铣:《复小斋赋话》,载何沛雄主编《赋话六种》,香港: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2年版,第70页。

由于《黄楼赋》赋序逼真地描写了洪水到来的情形,且苏辙的《黄楼赋》在内容和风格上与苏轼的《前赤壁赋》也有相似之处,难免引起后人的关于苏轼代做的猜想。如,《步里客谈》认为“东坡辩《黄楼赋》非作于子由,此所谓欲盖而彰之也”(9)陈长方:《步里客谈(及其他三种)》,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7页。,《黄楼赋》就是苏轼的作品,进而《珊瑚钩诗话》称“东坡《黄楼赋》气力同乎《晋问》”(10)张表臣:《珊瑚钩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页。更是直接将之归于苏轼的作品。

苏辙为何能写的如此身临其境?除了苏辙本人的丰富的才学储备外,原因还有以下三点:

其一,苏辙与苏轼“熙宁十年二月,始复会于澶濮之间,相从来徐,留百余日。”(11)苏辙著,曾枣庄、马德富校点:《栾城集》,第158页。这三个月中苏辙“东来无事得遨游”(12)苏辙著,曾枣庄、马德富校点:《栾城集》,第153页,第154页,第154-155页。(《李邦直见邀终日对卧南城亭上二首》),兄弟二人游百步洪、雨中泛舟汴泗、去南山访张天骥、期间还到魏佛狸遗迹(北魏太武帝(字佛貍))、戏马台等地进行游览。《同子瞻泛汴泗得渔酒》《初发彭城秋晴》《将至南京雨中寄王巩》《和子瞻自徐移湖将过宋都途中见寄》等多首诗作记述了二人游历徐州的情形。因此,从苏辙近百日对徐州当地风土人情的细致了解,并且从“欲作彭城数月留,溪山劝我暂忘忧”(13)苏辙著,曾枣庄、马德富校点:《栾城集》,第153页,第154页,第154-155页。(《再次前韵四首》)“东游本无事,爱此山河古。……非缘一寸禄,应作三年住。”(14)苏辙著,曾枣庄、马德富校点:《栾城集》,第153页,第154页,第154-155页。(《雨中陪子瞻同颜复长官送梁焘学士舟行归汶上》)等抒发对徐州热爱之情的诗歌,可见徐州风物深深吸引着兄弟二人,并给苏辙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其二,苏轼的《次韵和刘贡父登黄楼见寄并寄子由二首》中称:“子由初赴南京,送之出东门,登城上,览山川之胜,云,此地可作楼观。于是始有改筑之意。”(15)苏轼著,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997页。苏轼兄弟在建黄楼前其实早已有建楼的规划,加之苏辙将返回南都之际登城门东楼(黄楼筑楼处)观揽山川景物,所以《黄楼赋》中所写景物具有很强的纪实成分亦不足为奇。

其三,创作黄楼赋时苏辙为南京留守签判任。黄河决口朝廷和地方都非常重视,苏辙时常听闻水灾给人们带来的灾祸,也必然更关注其兄苏轼为政之地——徐州的水灾情况,将自己见闻的水灾情形和对苏轼担忧写于赋中应在情理之中。同时,苏辙与苏轼同样的为政经历,故赋作中体现出的心忧民生的情感也十分真挚。

由此分析,黄楼赋为苏辙的作品并不为奇。对于当时有人怀疑代做的说法,苏轼解释是“殆见吾善者机也”(16)苏轼著,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427页。,是那些见不得他好的人的机关算计而已。限于本篇所论主题,在此不再细作考究。

黄楼落成,苏轼分别向苏辙、黄庭坚(17)孔凡礼:《苏轼年谱》,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426页。“《山谷全书·别集》卷十二《与苏子瞻书》云愿为苏轼赋黄楼。知轼尝约庭坚赋黄楼,约简不见。”等人征求多体裁、全方位同题咏黄楼的诗赋文章。现存有苏辙的《黄楼赋》和秦观的《黄楼赋》以及陈师道的《黄楼铭》、郭祥正《徐州黄楼歌寄苏子瞻》等,这些文章被收录在《黄楼集》内。这些诗赋都有共同的主旨即盛赞苏轼的治水功劳,表现苏轼为政和生活状态。对黄楼兴建,苏轼这一次却没有写专门文章,仅有几首诗而已。宋人吴子良分析了他此时的心态:“(王)德父尝为余言:‘自古享文人之至乐者,莫如东坡。在徐州作一黄鹤楼(当作黄楼),不自为记,而使弟子由,门人秦太虚为赋,客陈无己为铭,但自袖手为诗而已。有此弟,有此门人,有此客,可以指呼如意,而雄视百代,文人至乐,孰过于此?’”(18)荆溪吴氏:《林下偶谈》,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6页。对于为何没有作赋,苏轼本人解释称“始余欲为之记,而子由之赋已尽其略矣,乃刻诸石。”(19)苏轼著,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第2062页。在众多作品中,为何苏轼选择了“以绢自写子由《黄楼赋》,为《六幅图》”(20)苏轼著,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第998页。进行亲写并刻石,还要从他建黄楼的目的以及选择的标准说起。

修建黄楼目的主要有二:

其一:治水与亲民。黄楼修建现实目的就是想镇住水患确保徐州城的平安,建黄楼有城防和观察水情的实际需要。

秦观《黄楼赋并引》称“既治河决之变,民以更生,又因修缮其城,作黄楼于东门之上,以为水受制于土,而土之色黄,故取名焉。”苏辙黄楼赋并序称“故水既去,而民益亲,于是在城的东门筑大楼,垩以黄土,曰:‘土实胜水。’徐人相劝成之。”二人都宣称苏轼利用五行中“水受制于土,而土之色黄”以镇压水患来为黄楼命名,且用修建黄楼来镇压水灾的想法得到了当时饱受水患的徐州百姓的支持。

此外黄楼还为徐州增添了盛景,大水后“黄楼丽清泗。功成始逾岁,脱去如一屣。空使西楚氓,欲语先垂涕”(21)苏辙著,曾枣庄、马德富校点:《栾城集》,上海,第199页。。刚治水成功却很快离开徐州调往湖州,百姓十分不舍。苏轼的《十月十五日观月黄楼,席上次韵》说的很清楚“中秋天气未应殊,不用红纱照座隅。山上白云横匹素,水中明月卧浮图。未成短棹还三峡,已约轻舟泛五湖。为问登临好风景,明年还忆使君无。”(22)苏轼著,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第889页。苏轼为徐州建立了一个登临好风景的去处。在黄楼上,可以看到远山之白云、水中之明月,甚至能畅想三峡风光、五湖盛景。尤其此诗最后一句不仅是对黄楼所见风光的留恋,还有怕自己功业被遗忘的担忧,这也是苏轼心迹的真实流露。

其二:美政。以纪念抗灾胜利,歌颂苏轼政绩和他与民众忧乐与共的精神才是建楼的主旨。

徐州水灾给苏轼建黄楼一个更为合理的理由。一些亭台楼阁相关的诗文会极力赞颂兴修者的德行、才能、政绩、民望。宋史记载一般官吏每任职一年就要考核一次,经三次考核为一任,符合其他条件就可以调迁。北宋实行官与职分离制度,冗官现象严重,三年一迁的制度造成众多官员频繁流动。王安石拜相两年后苏轼外任,至元丰二年的九年时间内先后到杭州、密州、徐州、湖州等地任职(1071至1079年的九年中,迁任四次:1071年至1073年杭州通判,1074至1076年密州知州,1077至1079年徐州知州,1079年到湖州)。

元丰元年,苏轼四十三岁,他感到年龄的衰老,常有老夫之喻和衰病之叹。在功业未建的紧迫心理下,徐州无疑给他提供了建立功业的机会。徐州抗洪中,他以大公无私、临危不惧的气魄,赢得了民心和朝廷的赞许,修建黄楼恰可以成为铭记个人功业的标志。对此,清人赵翼称:“东坡所至好营造。守徐州时……乃拆项羽霸王厅材,筑黄楼于城东门。诸名人王定国,秦少游,黄鲁直及弟子由等,作诗赋以张之。……是东坡所至,必有营造。斯固其利物济人之念,得为即为之,要亦好名之心,欲籍胜迹以传于后。……徐州黄楼,虽已无存,而其名尚在人耳目间。名流之用心深矣!”(23)赵翼:《瓯北诗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68-69页。

由此可见,苏辙这篇《黄楼赋》传达的不仅是富有情韵的审美心态,从实际功用上来看,此赋很明显也是在为苏轼美政。其对抗洪形势描写的越严峻、越紧急,则苏轼的形象越光辉、越生动。在通讯不发达的古代,如果没有这些宣传则很难得到皇帝的认可。而且从宣传效果而言,苏辙用《黄楼赋》为苏轼树立威名,自然比苏轼本人为自己宣传要好的多。

黄楼作为是苏轼为政徐州功绩的标志,苏轼对征集亲友有关黄楼的作品也格外用心。在《黄楼赋》创作上,苏轼除了邀请苏辙、秦观为黄楼作赋外,还邀请文同作《黄楼赋》。通过苏轼与文与可的书信以及苏辙与秦观的同题之作在结构上惊人的相似性来看,苏轼对《黄楼赋》的创作有其特定的标准和要求。

苏轼在给文同的书信中则颇能流露出其对《黄楼赋》创作的重视。“为近于守居之东作黄楼,甚宏壮,非复超然之比。曾告公作《黄楼赋》,当以拙翰刻石其上。其临观境物,可令幼安道其详,告为多记江山之胜,仍不用过有褒誉(若过誉,仆即难亲写耳,切告。)又有少事,甚是不识好恶,辄附绢四幅去,告为作竹木、怪石少许,置楼上为屏风,以为彭门无穷之奇观,使来者相传其上有与可赋、画,必相继修葺,则黄楼永远不坏,而不肖因得挂名,公其忍拒此意乎?”(24)苏轼著,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第2444页。这封书信中蕴含着以下信息:其一,告文与可作《黄楼赋》并托石康伯(字幼安)将黄楼观览景物详细地告诉文与可。其二,用“切告”一词特意提醒,要多记山水,怕过誉而难亲写。其三,传信画四个屏风,并对屏风所画内容、样式进行了细致交代。其四,托文与可作赋、画以求日后黄楼有人修葺而不坏,自己也能借以留名,恳求文可答应自己的请求。在日后,又予文与可书信催促“黄楼赋如已了,望付去人,如未,幸留意!留意!”(25)苏轼著,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第2446页。可见苏轼求他人为黄楼作赋的心情是比较迫切的。

比较秦观与苏辙的同题《黄楼赋》,能看出两篇《黄楼赋》均以徐州水灾为创作背景而创作,虽然在行文风格和采用的体式上有所不同,且视角不同,艺术手法各异,但整体结构和所表达的思想却出奇的一致。两篇赋作都用序说明苏轼功业及黄楼命名的原因,在完成事件的铺叙之后,两赋都以体现苏轼的人生理想作结,都把超脱人生困境,最终得到解脱作为人生理趣追求,表达对人生、对命运的思考。而这种结构在同时期其他赋作中并不常见,两赋如此接近,我们不能将之归结为巧合。如果再结合苏轼邀请文同作赋的书信中特意告知“其临观境物,可令幼安道其详”的内容来看,我们可以推测,苏轼提前应将以赋写黄楼的标准、要求与秦观、苏辙二人进行过沟通,对《黄楼赋》写作进行指导的可能性非常大。

我们也可以看出,二人同题《黄楼赋》在实际写作中的行文风格、内容表现上也有明显的不同。苏辙的《黄楼赋》主客结构更为清晰,苏辙老年曾说“余《黄楼赋》,学《两都》也”(26)苏籀:《栾城先生遗言》,曾枣庄、马德富校点《栾城集》附录三,第1841页。。写法上,上半部分从时间上写古今,下半部从方位上写四方,处处彰显出汉大赋铺排的体势。在行文上,赋作句式参差错落、灵活多样;排比、设问、用典等都运用得十分熟练,全赋语言质朴无华,简省有力,体现了宋代文赋的特征。祝尧《古赋辨体》称《黄楼赋》:“赋也,虽不及他义,然无当时文体之病。尝谓自汉以来,赋者知赋之当丽,而不知赋之当则;自宋以来,赋者虽知赋之当则,而又不知赋之当丽。故各堕于一偏,正所谓矫枉过正者也。此篇却有丽则意思。”(27)祝尧:《古赋辨体》,王冠:《赋话广聚》(第2册),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版,第448页。这大概是由于其内在的情感和纪实性的叙事使此赋在保持铺张扬厉本色的同时情感真实、意义典正,而克服了一般赋作空而无物,全凭修辞争胜的偏颇。而且这种行文风格对苏轼的赞美也更加隐晦,符合苏轼叮嘱文与可作《黄楼赋》所谓“不用过有褒誉”的要求。

再看秦观的《黄楼赋》,其在赋序中交代了创作的缘由“使其客高邮秦观赋之”,可明显看出此赋是受苏轼之邀而作。在师尊面前,秦观在赋序中表现了本人的谦虚态度,通篇充斥着对彭城太守苏轼的赞颂。

实际写作中,因秦观元丰元年“迫于科举,以故承命经营……又多不详被水时事”(28)秦观著,徐培均笺注:《淮海集笺注》,第986-987页。,未见澶州决口民不聊生的惨状,也没有登览黄楼,故文章更多从虚处着笔,以想象的笔触传神地刻画出洪水到来时摄魂夺魄的惊险场景,力求把人物、事件、场景描写的摇曳多姿。以“挟光晷以横出兮,干云气而上征。既要眇以有度兮,又洞达而无旁。斥丹艧而不御兮,爰取法乎。”书写黄楼巍峨高耸,气势雄浑的壮观景象,系列比喻精妙富有神韵。对黄河澶州决口,水淹徐州的情况,用“繄大河之初决兮,狂流漫而稽天。御扶摇以东下兮,纷万马而争前。象罔出而侮人兮,螭蜃过而垂涎。微精诚之所贯兮,几孤墉之不建全。”夸饰性的语言对洪灾铺排,突出洪水的毁灭性,用一个“孤”字写出了彭城前后无援的可怕场面,尤为传神。最后称赞苏轼“哲人之知其故兮。蹈夷险而皆宜”抒发作者的人生感慨。在意境营造上,将苏轼的进取精神和水的凶悍结合;把人的主体精神融入物象描写,使描绘的情境与所表达的情感水乳交融,进而引起读者的丰富联想和进一步的的想象。秦观的《黄楼赋》通篇层次感强烈,句式富有抒情色彩,与王粲《登楼赋》相似,故明胡应麟称“苏长公极推秦太虚《黄楼赋》,谓屈、宋遗风固过许,然此赋颇得仲宣步骤,宋人殊不多见”(29)胡应麟:《诗薮外编》,周维德《全明诗话》(第3册),济南:齐鲁书社,2005年版,第2636页。。秦观《黄楼赋》采用屈宋骚体赋的形式,便于情感的抒发,结尾的兮字句更突出了咏叹的效果,增强了赋的语言表现力和情感张力,有效弥补了写实性不足的问题。

当看到秦观的作品时,苏轼作《太虚以黄楼赋见寄作诗为谢》“我在黄楼上,欲作黄楼诗。……我诗无杰句,万景骄莫随。夫子独何妙,雨雹散雷椎。雄辞杂今古,中有屈宋姿。……佳处未易识,当有来者知。”认为是屈、宋楚辞风姿再现,语言如雹如椎富有力度,高度评价了秦观的赋作。但是秦观《黄楼赋》写的意旨微茫而“佳处未易识”,并不能很好交代出苏轼的政绩。从内容的纪实性上、行文风格的平实纡徐上、不过度褒誉上来看,显然苏辙的《黄楼赋》更胜一筹,因此苏轼最终挑选苏辙的《黄楼赋》为手抄石刻置于黄楼之上。

总之,苏辙没登临黄楼却能创作出《黄楼赋》是有其创作的现实背景的:其近百日游历徐州的生活经历、对苏轼抗洪的密切关注以及苏轼对其创作的指导是苏辙得以成功写作《黄楼赋》的现实条件。通过对苏轼、苏辙、秦观等人相关的诗文和两篇同题《黄楼赋》的分析有助于我们澄清作者是否亲临现场与文学创作的关系。这也再次提醒我们文学中的写实性描写不代表作者实际的人生经历,一些作家通过深厚的学识、以及特定的写作要求同样会将文章写的绘声绘色、摇曳多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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