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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晋之际河内司马氏的家世、交游圈与门风

2020-02-11朱子彦

关键词:司马氏司马昭三国志

朱子彦

(上海大学 历史系,上海 200444)

上世纪60年代以来,学界对司马代魏的问题有了较为充分的探讨,但切入点大都未能超越陈寅恪先生分析的框架,即从魏、晋两代统治阶级的性质来剖析魏晋禅代的原因(1)陈寅恪认为魏晋禅代并非是一次单纯地易姓更祚,其背后的实质是两个不同性质统治阶级的更替。魏为东汉寒门与宦官势力的代表,晋为儒家世族的代表。陈寅恪指出:“作为一个阶级来说,儒家豪族是与寒门出身的曹氏对立的。官渡一战,曹氏胜,袁氏败,儒家豪族阶级不得不暂时隐忍屈辱。但乘机恢复的想法,未尝一刻抛弃。曹操死后,他们找到了司马懿,支持司马懿向曹氏展开了夺权斗争。袁绍是有后继人的,他的继承人就是司马懿。袁绍的失败只能表明儒家豪族暂时受到了挫折。后来,他们通过司马懿父子之手,终于把政权夺回了自己手上”(载氏著:《陈寅恪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1页)。。陈寅恪的分析固然有发凡起例的影响,但毕竟仅从一个角度来解读魏晋两代的王朝更迭,如何将司马代魏的问题意识从单元引向多元就成了学人将研究引向深入必须重新考量的问题。本文欲对司马氏的家世、交游圈与门风作一考察,从司马氏家族文化特征的形成以及与颍川郡世家大族的交往来考察司马家族如何通过交游圈、婚姻网络形成司马氏集团,为司马代魏奠定基础。并从司马家族的门风来探究中古士族社会內部规律,抑或能对魏晋禅代问题的深入探讨起拾遗补阙之效。

一、司马姓氏的源流与“将种”的家世

《晋书·宣帝纪》在述及司马懿家世由来时,是这样表述的:“其先出自帝高阳之子重黎,为夏官祝融。历唐、虞、夏、商,世序其职。及周,以夏官为司马。其后程伯休父,周宣王时,以世官克平徐方,锡以官族,因而为氏。”这段文字语焉不详,且脉络也不甚清晰。其实,司马的姓氏,与太史一样,均来自职官。司马氏渊源于西周的官职——司马。春秋以前的职业化军队主要由贵族出身的子弟组成,战争方式主要是战车的列阵,对阵冲锋,而先秦的战车是由马拉的,所以马在军中的作用极其重要。春秋时形容哪个国家国力强盛,就称它为千乘之国、万乘之国。司马最初是专门负责掌管马匹之职。殷商时代始置,与司徒、司空、司士、司寇并称五官。上古时有人名重黎,为夏官祝融。传说上古五帝时,设春、夏、秋、冬、中五官来管理天下。关于夏官祝融,《汉书·百官公卿表上》记载:“自颛顼以来,为民师而命以民事。”注云:“颛顼氏代少昊者也,不能纪远,始以职事命官也。春官为木正,夏官为火正,秋官为金正,冬官为水正,中官为土正。”火正职责不甚清楚,笔者揣测,大概与司马之职接近。至西周,以夏官为司马,掌军政和军赋。

周宣王时,有重黎之后之程伯休父任司马,后来程伯休父克平徐方,立下战功。程伯休父后裔以官职称谓为姓氏,称司马氏,为司马氏始祖。春秋时,宋、楚、晋等国都有司马,故不排除担任司马之职的人以司马为姓的可能。东周惠王、襄王时,司马氏去周奔晋,其后裔分散在东周列国:在秦的一支成为武将世家,有平定巴蜀的秦国大将司马错,其后为夏阳司马氏(司马迁家族);在赵的一支成为剑客世家,有刺客司马蒯聩,其后或为河内司马氏。

司马懿的远祖已很难稽考。《晋书·宣帝纪》说司马懿的远祖是司马卬。“楚汉间,司马卬为赵将,与诸侯伐秦。”(2)《晋书》卷1《宣帝纪》,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页。秦亡,司马卬因“定河内,数有功”,于是项羽分魏国土地为西魏、殷两国,“立(司马)卬为殷王,王河内,都朝歌。”(3)《史记》卷7《项羽本纪》,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316页。刘邦出关中,从临晋渡过黄河,攻下河内之地,俘获殷王司马卬,将其地设置为河内郡(4)《晋书》卷1《宣帝纪》曰:“汉以其地(指河内)为郡,子孙遂家焉。”,司马卬战败归汉。汉高祖三年(前204)四月,楚、汉战于彭城,汉军大败,诸侯见汉军兵败,皆逃亡离去。塞王司马欣、翟王董翳降楚,殷王司马卬战死。

但凡治史者皆知,无论是帝王将相者的本纪列传,抑或私家所修的家乘谱牒,都有一个很大的局限性,即假托始祖、攀附名人,司马懿应该也不例外,故很难断定司马卬就是其先祖。《晋书·宣帝纪》追溯司马懿先世甚详,并以殷王司马卬为其先祖,但由于司马卯之后八世的世系阙失(5)《晋书》卷1《宣帝纪》云:“自卯八世,生征西将军钧,字叔平。”,故也未必足以凭信。

司马懿确切可考的家世始于司马懿高祖司马钧。司马钧,字叔平,河内温县孝敬里(今河南焦作市温县)人。虽然司马钧的先祖不一定是司马卬,但司马钧出身于行伍或将门大致是可信的。司马钧的从戎经历与羌患颇有关联。东汉一代,羌乱贯穿始终,成为朝廷大患。《后汉书》并未给司马钧单独立传,其事迹仅零星地散见于《安帝纪》及《西羌传》中,司马钧的主要事功都与平定羌乱有关。东汉安帝时,外戚邓骘先后担任车骑将军和大将军之职,权倾朝野,司马钧在其手下供职,凭藉军功,得以快速升迁,由车骑将军从事中郎晋升为征西将军,秩中二千石,差不多位列九卿(6)西汉元初二年(115)秋,司马钧率军征伐先零羌,因败亡丧师而被朝廷征召问罪,他效仿西汉飞将军李广,因不愿受文法吏羞辱,下狱后即自杀。。由此可见,司马氏家族最初确实是以军功而兴。

晋武帝嫔妃胡芳与司马炎有一段对话,可以作为司马氏本是“将种”的有力证明:“芳最蒙爱幸,殆有专房之宠焉,侍御服饰亚于皇后。帝尝与之樗蒱,争道,遂伤上指。帝怒曰:‘此固将种也!’对曰:‘北伐公孙,西拒诸葛,非将种而何!’帝甚有惭色。”(7)《晋书》卷31《后妃传上》,第962页。胡芳是晋武帝所宠幸的贵嫔,其父胡奋少以白衣随司马懿出征辽东,甚见器重,西晋王朝建立后,被封为镇军大将军。胡奋兄胡广、弟胡烈皆当时名将,兄弟三人皆是西晋朝开国武臣。胡芳与司马炎玩“樗蒱”的游戏,不小心碰伤了武帝的手指,武帝发怒说胡家是“将种”,胡贵嫔不服,反唇相讥司马家亦是“将种”,并以司马懿“北伐公孙,西拒诸葛”的战功为例。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司马炎听了胡贵嫔一番话之后,“甚有惭色”。武帝对司马氏世代为将的家世为何会感到羞愧呢?这一问题如不放在魏晋时代门阀士族兴起的大背景下考量审读,就颇令人费解。

汉代儒学的兴旺发达,使整个社会浸淫儒术儒风,人们普遍崇尚敬仰经学世家和阀阅门第出身的士人。反之,武人的地位逐渐下降,将门出身也为时人所轻。而兵卒身份则更为低下:“兵卒”、“武人”、“老革”已成为侮辱人的称呼,这类例证并不罕见:

刘备自称汉中王时,欲重用黄忠为后将军。“诸葛亮说先主曰:‘忠之名望,素非关(羽)、马(超)之伦也,而今便令同列,马、张(飞)在近,亲见其功,尚可喻指,关遥闻之,恐必不悦,得无不可乎?’先主曰:‘吾自当解之。’”(8)《三国志》卷36《黄忠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948页。刘备于是派遣益州前部司马“(费)诗拜关羽为前将军,羽闻黄忠为后将军,羽怒曰:大丈夫终不与老兵同列,不肯受拜”(9)《三国志》卷41《费诗传》,第1015页。。

零陵名士刘巴因张飞是武人而瞧不起他,诸葛亮劝刘巴说:“张飞虽实武人,敬慕足下。主公今方收合文武,以定大事,足下虽天素高亮,宜少降意也。”但刘巴却回答道:“大丈夫处世,当交四海英雄,如何与兵子共语乎?”(10)《三国志》卷39《刘巴传》注引《零陵先贤传》,第982页。

蜀中名士彭羕得不到刘备重用,竟然当着马超的面,斥骂刘备为“老革荒悖, 可复道邪!”何谓“老革”?裴松之解释道:“皮去毛曰革。古者以革为兵,故语称兵革,革犹兵也。(彭)羕骂(刘)备为老革,犹言老兵也。”(11)《三国志》卷40《彭羕传》注引裴松之语,第996页。此风浸淫至东晋,依然如故。

司马炎贵为天子,为西晋朝开国之君,司马氏家族也是累世二千石,跻身于汉魏士族行列。然而,河内司马氏虽说是汉末儒学大族,却非第一流高门,且先世乃武将出身,故与当时第一流的世家大族,如弘农杨氏、汝南袁氏、颍川荀氏相比,仍然有不小的差距,故晋武帝被受其“专房之宠”的胡贵嫔重提“将种”家族的往事,仍然会“甚有惭色”(12)魏末晋初,玄学盛行,在其风气浸淫下,将门、将种已被时人诟病,成为门第低下的主要标志。。既然司马家族原先出自将门,那么,之后又如何由武入文、进行家族门第的文化转型的呢?我们还得从司马钧的后代讲起。

二、“由武入文”:司马家族的文化转型

司马钧之子司马量,字公度。司马量事功不显,史书对其没有只字片语的记载,仅知道司马量最后官至豫章太守。汉代的太守,秩二千石,乃是一郡最高的行政长官,属文官系统。司马量是否研治经学或史学,我们无从得知,但从其所任官职中获得了一个重要信息,即其家族已受到儒学传统的熏染,开启了整个家族偃武修文,向崇文尚儒的文人世家转型。

司马量之子司马儁,“字元异,博学好古,倜傥有大度,长八尺三寸,腰带十围,仪状魁岸,与众有异。乡党宗族咸景附焉,位至颍川太守。”(13)《三国志》卷15《司马朗传》注引司马彪《序传》。司马儁身材高大的基因还传给了后代。司马懿兄司马朗十二岁时,去应童子试。童子试专门选拔十二岁到十六岁之间的神童。监试官看到司马朗身材高大,完全不像十二岁小孩的样子,怀疑他隐瞒年龄,就质问他。司马朗回答道:“朗之內外,累世长大,朗虽穉弱,无仰高之风,损年以求早成,非志所为也。”见《三国志》卷15《司马朗传》,第465页。司马儁长得高大魁伟,倜傥有大度,带有一定的武人风采,与其博学好古的儒生形象似乎不太吻合,但这一身体特征并不重要,关键是他摒弃了祖先的武将家风,而传承乃父之职,继续担任太守。其人博学好古,可知不是苦研经典、寻章摘句那种传统经学家。而是通达明鉴,带有很强的实用性。

抑或是其子司马懿被西晋尊谥为高祖宣皇帝的缘故,史官记载司马儁之子司马防的事迹才稍稍多些。笔者依据《晋书·宣帝纪》、《三国志·司马朗传》注引司马彪《序传》、《三国志·武帝纪》注引《曹瞞传》等零星史料,对司马防生平作一简单叙述:

司马防,字建公,生于东汉建和三年(149),卒于建安二十四年(219),享年整七旬,在古代寿命普遍不高的情况下,算是高寿了。司马防年轻时为地方州郡掾吏,26岁被调入中央担任尚书右丞,主管钱粮。39岁时,董卓入京。卓暴虐无道,废少帝,杀何太后,专制朝纲。董卓专擅朝政时,有的士人仗节死义、慷慨赴难,有的则是曲意逢迎、为虎作伥。司马防深谙安命保身之术,他遵循儒家“中庸”、“乡愿”的准则,对董卓的胡作非为冷眼旁观,置身度外。司马防先后任洛阳令、治书御史、京兆尹等职。京兆为东汉首都,京兆尹在汉代是中二千石的高级官员,地位尊贵。对司马氏家族而言,司马防已是超越其祖先了。司马防担任京兆尹的时间并不长,数年之后,杜畿从荆州返回长安,被署为郡功曹,此时的京兆尹已易其主,由河东郡人张时担任。董卓、李傕、郭汜败亡后,汉献帝被曹操接到许昌。司马防亦随之来到许昌,不久“以年老转拜骑都尉,养志闾巷。阖门自守”(14)《三国志》卷15《司马朗传》注引司马彪《序传》,第466页。。

司马防担任尚书右丞时,曾荐举曹操任洛阳北部尉,此事对司马家族而言,具有不可估量的意义。据《三国志·武帝纪》云:曹操“年二十,举孝廉为郎,除洛阳北部尉。”曹操在洛阳北部尉任上,政绩斐然,令人瞩目。曹操任洛阳北部尉正是因司马防所荐,才使其发挥才能,显露锋芒。《三国志·武帝纪》建安二十一年裴注引《曹瞒传》有这样一段记载:

(魏公)为尚书右丞司马建公所举,及公为王,召建公到邺,谓建公曰:“孤今日可复作尉否?”“建公曰:昔举大王时,适可作尉耳。”王大笑。建公名防,司马宣王之父。

司马防曾经担任过洛阳县令,对洛阳的治安情况有亲身了解。洛阳作为京师,权贵子弟众多,他们勾结地方豪强,横行不法,对治安造成严重威胁,需要果敢有为的官员才能应对(15)《三国志》卷1《武帝纪》注引《曹瞒传》载:曹操任洛阳北部尉时,制造五色棒,置于尉衙大门两旁,有违反禁令者,“不避豪强,皆棒杀之。后数月,灵帝爱幸小黄门蹇硕叔父夜行,即杀之,京师敛迹,莫敢犯者。”。他之所以举荐曹操,正是看中其血气方刚、迫切建功立业的特点。反过来,出身于“赘阉遗丑”的曹操,也一心期望依靠自己的努力,以便得到清流士大夫集团的刮目相看,而出自河内温县世家大族的司马防,正是清流士大夫集团的重要成员。曹操对司马防不抱成见的大力推荐,自然也心怀感激之情。

实际上,曹操的问话是一种踌躇满志之余的调侃,虽无恶意,却也明显带有对昔日上司的揶揄,很符合其“每与人谈论,戏弄言诵,尽无所隐,及欢悦大笑,至以头没杯案中”的一贯作风。此时的司马防面对这个昔日的部下、如今的权相,这个“佻易无威重”而又“持法峻刻”(16)《三国志》卷1《武帝纪》注引《曹瞒传》,第54—55页,第49页。的晚辈,倘若胁肩谄笑、柔媚取容,就会降低自己清流士大夫的身份,但倘若言语过于刚直,则又会触及阿瞒忌讳,埋下隐患。对此两难处境,司马防以“四两拨千斤”之术轻轻将其化解:“昔举大王时,适可作尉耳。”这一回答绵里藏针、柔中带刚,既不卑不亢而又寓谐于庄,无怪乎曹操听了大笑不止。总之,司马防是曹操的伯乐,这为其子司马朗、司马懿、司马孚日后在曹操霸府中任职并得到重用,奠定了很好的基础。司马防举荐曹操,从此开启了曹氏与司马氏两大家族的因缘。曹操因为司马防的举荐,走出了开创曹魏基业的第一步;而司马氏也因曹氏的栽培、提携,在曹魏政权中的权势日渐强大,最终终结了曹氏王朝的气运。因此,对于曹氏王朝而言,可谓以司马氏始,复以司马氏终。

司马炎代魏建晋时,尊祖父司马懿为晋宣帝,为晋朝奠基之君。“而王隐《晋书》云赵王(司马伦)篡位,欲尊祖(司马防)为帝。”但司马防没有建立显著的功业,所以司马伦犹豫不决,“博士马平议称京兆府君昔举魏武帝为北部尉,贼不犯界,如此则为有征。”(17)《三国志》卷1《武帝纪》注引《曹瞒传》,第54—55页,第49页。但司马伦篡位很快就以失败而告终,故司马防被子孙尊谥帝号之事也终成泡影。

司马家族到司马防时,已完成了由武入文的家族转型,其已从武将家族转为儒学大族,以儒术为业已是司马氏家族重要的文化特征。对于家族的儒学渊源,晋武帝司马炎曾自我表白:“吾本诸生家,传礼来久。”(18)《晋书》卷20《礼志中》,第614页。同当时的世族高门弘农杨氏、汝南袁氏相比,司马氏缺乏世传的经业,如杨氏世传《欧阳尚书》;袁氏世传《孟氏易》。也没有累世公卿的显赫世宦。晋武帝自述家世:“吾本诸生家”,其实并没有夸饰的成分,用它来说明司马氏的家世特征,是最为贴切不过的。

“诸生”这一身份,是指经考试录取而进入中央、郡县等各级学校,包括在太学学习的太学生、博士弟子等。诸生并不能执经教授,故经学素养并不深厚,属于儒学推广后的最基层成员。因此,司马家族的儒学造诣并不是很高。虽然诸生的地位并不尊贵,但却有着儒学孔门弟子的身份,以诸生自诩是司马家族文化转向的结果。“传礼来久”是指诸生之家皆崇尚孝道,以倡导儒家纲常伦理、传承诗礼门风为圭臬。在这方面司马防堪称典范。司马防治家遵从礼教甚严,“诸子虽冠成人,不命曰不敢进,不命坐不敢坐,不指有所问不敢问,父子之间肃如也”。司马防“性质直公方,虽闲居宴处,威仪不忒”(19)《三国志》卷15《司马朗传》注引司马彪《序传》,第466页,第466页。。即便是参加宴会也是正襟危坐、一脸严肃,从来不开玩笑。平时就“雅好《汉书》名臣列传,所讽诵者数十万言”(20)《三国志》卷15《司马朗传》注引司马彪《序传》,第466页,第466页。。

司马防事功不显,故史书对其记载亦简,但《司马芳残碑》的出土,对其行状略有补缺。据学者考证:碑主司马芳即司马防。《司马芳残碑》又名《司隶校尉京兆尹司马文预碑》(21)关于司马芳残碑出土经过及研究已有诸多学者撰文考释探究,用力甚深,故本文不再赘述。,其内容是记述司马氏的家世、官职和追述司马芳的功德等。碑文与《晋书·宣帝纪》《三国志·武帝纪》裴注《曹瞒传》等史书相校,司马芳的官职、族望以及生卒年,与史俱合。《司马芳残碑》作为关于司马氏先世唯一的出土石刻,其历史价值极高。虽然碑文残损不堪,给研究解读带来极大困难,但吉光片羽,仍然弥足珍贵。

三、交游圈是如何建立的

司马氏交游圈并非是一般儒生文士进行雅集唱和等活动的交游圈。司马氏交游圈和朝中政治密切相关,直接关乎到司马懿日后如何构筑其权势网络,并最终形成颠覆曹魏政权的政治集团。笔者认为,司马氏权势网络形成的雏形并非始于司马懿时代(22)仇鹿鸣认为司马氏家族的交游圈形成于司马懿时代,可参阅其所撰之《魏晋之际政治权力与家族网络》第一章《汉魏时代的河内司马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要搞清楚司马氏权势网络的起点,必须追本探源,远溯其祖。司马氏祖先家世二千石,多人担任郡守之职。其中司马懿祖父司马儁官职尤其值得关注,《晋书·宣帝纪》载:“(司马)量生颍川太守(司马)儁。”此话虽然简单,但它却透露出一条信息,司马儁仕途中最重要的官职是他担任东汉朝的颍川郡太守。笔者以为,司马儁任颍川郡守对司马家族日后的崛起,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从某种意义上说,颍川既是司马氏构筑人际及权势网络最重要的地区,同时也是司马氏家族的龙兴之地(23)司马懿祖籍河内郡温县,但生前曾被封为舞阳侯,舞阳县在颍川郡内,故称其为司马氏发迹的龙兴之地。。

颍川郡有其独特的地缘及文化优势。自秦始皇设立此郡后,一直是京师之外人口最多、最为繁华的大郡。颍川郡治所在今河南省禹州市,黄帝生于斯,夏禹建都于此,因此成为中华民族的发祥地之一。东汉时期颍川郡属于豫州刺史部。《后汉书》志第20记载:“颍川郡,秦置。洛阳东南五百里。户二十六万三千四百五十,口百四十三万六千五百一十三。十七城。”自东汉至魏晋,中州(指颍川、汝南、南阳三郡)既是学术中心,也是政治中心。中州士人的活动影响着历史的节奏。

《晋书·姚兴载记》有一句后秦君主姚兴的名言:“关东出相,关西出将,三秦饶俊异,汝颖固多奇士。”“汝颍”即指同属豫州、彼此毗邻的汝南、颍川二郡,这两郡以盛产才学之士闻名天下,东汉朝廷的名门显宦多出于此地。就学术而论,自东汉初至顺帝年间,汝颍地区曾涌现出一批经学大师,汝南戴凭、钟兴、许慎、周举、蔡玄,颍川张兴、丁鸿等均蜚声海内,他们或是享有“五经无双”、“五经纵横”之美誉,或者招收弟子成千上万,为一代宗师。东汉末年发生了著名的党锢之祸,其中,党锢核心人物的“三君”中有汝南陈蕃,“八俊”中有颍川李膺、杜密,“八顾”中有汝南范滂、蔡衍,“八及”中有汝南陈翔,汝颍名士之多是其他地区所无法比拟的。

汉魏之际,中原地区最有影响力的大族是颖川郡颍阴县(今许昌)荀氏。荀淑品行高洁,学识渊博,乡里称其为“智人”,曾征拜郎中,再迁升当涂长,东汉名士李固、李膺都曾拜他为师,后出为朗陵侯相。荀淑办事明理,人称为“神君”。他的八个儿子,并有才名,人称“荀氏八龙”,其第六子荀爽最为知名,官至司空。荀淑的孙子荀彧、荀谌、荀衍、荀悦,从曾孙荀攸等人,都是汉魏之际的风云人物和曹魏集团的重要谋士。

颍川郡长社县(今长葛市)钟氏也是魏晋时期颇有影响的世家大族。早在东汉时期,钟皓以诗律教授门徒千余人,朝廷多次征召他做官,他都拒绝了。钟皓因德行高尚、学识渊博,与陈寔、荀淑、韩韶并称为“颍川四长”,为当时士大夫所倾慕。党人领袖李膺曾盛赞荀淑、陈寔、钟皓:“荀君清识难尚,陈钟至德可师。”(24)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卷上之上《德行第一》注引《海内先贤传》曰:“颍川先辈,为海内所师者:定陵陈稚叔、颍阴荀淑、长社钟皓。少府李膺宗此三君,常言:‘荀君清识难尚,陈钟至德可师。’”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25页。钟皓之子钟迪、钟敷因桓灵之世的“党锢之祸”而终身不仕。到了他的孙子钟繇,终于重振家风,使钟氏成为曹魏时期举足轻重的世家大族。

汉末魏晋是中国历史上士族门阀制度兴起与鼎盛时期。颍川陈氏也是以汉末名士身份起家的巨姓望族,世代传承,名重魏晋。汉末魏晋颍川陈氏家族的事功刊载于《后汉书》《三国志》《晋书》《宋书》及《世说新语》等书,其中陈寔、陈纪、陈群、陈泰在《后汉书》《三国志》中列有专传。颍川陈氏作为当时的一流高门,在谱学兴盛的时代背景下,撰有《陈氏谱》一部。

司马懿初入曹操霸府时,并未得到曹操的重用,因为此时的曹操已破吕布,败袁术,灭袁绍,基本上统一了黄河流域,曹操政权吸纳人才的工作也已基本完成。将司马懿推荐给曹操并在日后提携司马懿,起关键作用的是荀彧。司马懿掌握权力之后,投桃报李,大力拔擢荀氏子弟(25)《三国志》卷10《荀彧传》注引《晋阳秋》载:“司马宣王见(荀)顗,奇之,曰:‘荀令君之子也。近见袁偘,亦曜卿之子也。’擢拜散骑侍郎。顗佐命晋室,位至太尉,封临淮康公。”。作为曹魏政权主要谋臣的荀氏后来完全投靠司马氏,荀勖、荀顗皆成为司马氏心腹、西晋王朝的佐命元勋,他们在魏晋易代鼎革中起了重要作用。而与荀氏家族的交游,则是司马懿初入仕途的关键之举。

司马懿与钟繇也有交游。司马懿在曹操时代后期任军司马,魏受汉禅,转督军,可以参预军机,但是,黄初二年(221)司马懿改任侍中、尚书右仆射,基本上不掌握兵权。时钟繇任廷尉,管理天下刑狱,司马懿所任的尚书右仆射也涉及刑狱之事,故两人必有交往。司马懿和钟繇都为荀彧所荐举,钟繇和荀攸为莫逆之交,司马懿和荀氏关系也十分密切。史书虽然没有详细记载司马懿和钟繇的交往,但据有关史料可以推测,钟繇和司马懿的关系也不错。因为钟繇担任太尉一年多后,陈群就任“镇军大将军,领中护军,录尚书事。”(26)《三囯志》卷21《陈群传》,第635页。司马懿任“抚军、假节,领兵五千,加给事中,录尚书事。”(27)《晋书》卷1《宣帝纪》,第4页。当时大司马曹仁去世,钟繇是最高军事长官,他若反对,陈群和司马懿就不会获得军事指挥权。不久之后发生的鲍勋事件也能反映钟繇偏袒司马懿的立场。“黄初四年,尚书令陈群、仆射司马宣王并举鲍勋为宫正,宫正即御史中丞也。”(28)《三国志》卷12《鲍勋传》,第385页。但是魏文帝对鲍勋素有成见,仅是碍于陈群和司马懿的面子勉强任用鲍勋,后来曹丕要杀鲍勋,钟繇和陈群等人极力劝阻,是时司马懿镇守许昌,不在朝中,故不及相救,曹丕“遂诛勋”,可见,钟繇是支持司马懿和陈群的立场,要保护鲍勋的。

钟繇的长子钟毓和司马师、司马昭兄弟最为亲密,曾为司马师出谋划策平定毌丘俭之乱,并告诫司马昭:钟会日后会谋反。司马氏兄弟执政时,钟会作为中枢智囊,是司马氏最得力的心腹谋士,曾多次替司马兄弟谋谟帷幄。司马氏平定淮南毌丘俭、诸葛诞之乱,钟会居功甚伟。史载“寿春之破,会谋居多,亲待日隆,时人谓之子房。军还,迁为太仆,固辞不就。以中郎在大将军府管记室事,为腹心之任。”(29)《三国志》卷28《钟会传》,第787页。尽管钟会有野心,最后因叛乱被杀,但因钟氏同司马氏有通家之谊,故司马昭还是网开一面,赦免钟氏全族(30)《三国志》卷28《钟会传》曰:“(钟)会所养兄子毅及峻、辿敕连反。等下狱,当伏诛。司马文王表天子下诏曰:‘峻等祖父繇,三祖之世,极位台司,佐命立勋,飨食庙庭。父毓,历职内外,幹事有绩。昔楚思子文之治,不灭斗氏之祀。晋录成宣之忠,用存赵氏之后。以会、邕之罪,而绝繇、毓之类,吾有愍然!峻、辿兄弟特原,有官爵者如故。惟毅及邕息伏法’”。。

陈群出身于颍川陈氏家族,其祖父陈寔是东汉末年最具声望的士人之一。陈寔与荀淑齐名,因为担任过太丘县长,故人称他为“陈太丘”。将陈群引入曹操幕府的是荀彧,以后陈群又娶荀彧之女,成为荀彧的女婿。荀彧死后,陈群被拥戴为士族的新领袖。魏国建立后,曹丕被立为太子,太子四友是司马懿、陈群、吴质和朱铄。其中司马懿同陈群的关系最为密切,两人曾同在曹操丞相府任职,在曹丕继位初期分别担任尚书台的尚书令和尚书仆射,处理政务。两人还共同荐举鲍勋任宫正。曹丕死后,同受顾命辅佐曹睿,两人共事数十年,建立起十分亲密的关系。

从表象上来看,上述这些内容似乎同司马儁并无太大关联。但若仔细分析,就会发现,司马儁任颍川郡太守这一看似无关紧要的官职,却对司马家族日后的发展、壮大乃至化家为国、亡魏成晋都起了潜在而巨大的影响。在司马氏夺取曹魏政权的过程中,形成了与曹氏对立的司马氏霸府。司马氏霸府具有双重性,它既是曹魏政权的对立面,又从曹魏政权中诞生。司马氏集团的重要特征是“司马氏仕乎曹族,三祖之寓于魏世”(31)《晋书》卷82《习凿齿传》,第2157页。,即司马懿(高祖)、司马师(世宗)、司马昭(太祖)三人曾经都是魏臣(32)司马炎称帝后追谥其祖父、伯父、父亲为西晋王朝“三祖”。;司马家族的人际关系、政治权势与曹魏政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里需要思考的问题是,司马氏的祖籍是河内郡(东汉河内郡属于司隶校尉部)温县,而荀、陈、钟等大族却祖居于豫州之颍川,河内郡与颍川郡两地相隔数百里,司马氏是如何同荀、陈、钟等大族的名士进行交往的?众所周知,古代交通十分不便,除非发生社会动乱或做官,一般士人交游的范围都局限在本县或本郡。所以,司马氏同颍川士人的交往,最大的可能是司马儁在颍川太守任上建立起来的交游圈。

隋代以降,地方官任期都比较短,一般不会超过三年。汉代对地方郡守、县令的任期并不作硬性规定,有的地方官任期甚至长达十余年。如果司马儁担任颍川太守时间较长,他就可能把颍川作为其第二故乡。汉代的郡太守,权力非常大,可以自行辟除掾佐僚属。太守所辟除的幕僚掾属,都是当地有名望的士人。颍川郡最具名望的士人当然出自上述的荀、钟、陈等大族。所以,我们不排除司马儁征辟荀、陈、钟三族士人担任颍川郡主簿、督邮、五官、功曹等掾吏的可能。

迄今为止,虽然并无资料可以说明颍川太守司马儁的交游范围,但从司马懿同荀彧、陈群、钟繇过从甚密的关系来看,应该不是一朝一夕建立起来的。司马懿同他们的关系可能上溯到祖辈,建立在几代人持续不断交游的基础上,唯有如此,才能形成家族之间的交游网络。那么,这些家族间相互交往的网络何时才构建起来的呢?笔者以为,很可能就是始于司马儁担任颍川太守期间,否则河内郡的司马氏和颍川郡的荀氏、陈氏、钟氏是不太可能异地相交的。

到了曹魏时代,司马、荀、陈、钟四家已成为世交、通家之好,他们相互间还联姻成亲。如陈群之妻为荀彧之女;钟繇为荀勖的从外祖。司马懿长女嫁荀彧之孙荀霬。司马懿死后,司马家族与荀、陈、钟三家来往更为频繁、密切。特别是司马师兄弟与钟毓兄弟情感甚笃,犹如家人。《世说新语·排调二十五》记载了他们之间互相戏谑调侃的故事:

司马昭和陈骞、陈泰同乘一辆车子,当车子经过钟会家时,招呼钟会一同乘车,还没等他出来,就丢下他驾车离开了。等钟会出来时,车子已经走远了。钟会赶到后,司马昭借机嘲笑他说:“与人期行,何以迟迟,望卿遥遥不至。”这里的“遥”是一语双关之字,除了说钟会迟到外,还顺便点出他父亲钟繇。在中国古代,随便提别人父亲的名字是非常忌讳的,但如果是非常亲密的朋友,却往往喜欢玩这种文字游戏。而钟会的回答也是非常有意思。他答道:“(吾)矫然懿实,何必同群!”意思是,我本来就是一个喜欢独行的人,懿美丰盈,何必要和你们同群。此处也是一语双关,不仅表明自己清高,卓尓不群,而且还用陈骞之父陈矫、陈泰之父陈群、司马昭之父司马懿的名讳来回答。司马昭又问道:“皋繇何如人?”钟会答道:“上不及尧、舜,下不逮周、孔,亦一时之懿士。”钟会的意思是我父亲虽然比不上尧舜周孔,但和你父亲一样,也是懿德之士(33)案钟会父亲钟繇,而“繇”与“尧”同音。。

司马昭平定淮南诸葛诞叛乱之后,“功德盛大,坐席严敬,拟于王者”(34)刘义庆:《世说新语·简傲第二十四》, 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3年版,第301页。,成了无冕之君。对于一般臣僚而言,皆在司马昭面前唯唯诺诺,绝不敢放肆。但陈泰、陈骞、钟会居然可以同司马昭插科打诨,相互戏谑,甚至可以无所顾忌地拿对方父祖的名讳开玩笑,其间绝无尊卑等级之别。以至于后来钟会捏造邓艾谋反一事,司马昭居然深信不疑(35)《三国志》卷28《钟会传》曰:“(钟)会内有异志,因邓艾承制专事,密白艾有反状,于是诏书槛车征艾。司马文王惧艾或不从命,敕会并进军成都。”。

为何钟会等人会如此“放肆”呢?我以为,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钟会、陈群等人从祖上开始,就和司马氏家族建立了特殊的关系,他们的关系是“世交至谊”与“通家之好”。而这个“世交”与“通家”的起点就是源于司马儁任颍川太守时期。

随着司马氏家族的崛起和政治上的日益显贵,司马懿还通过婚姻网络来强化家族势力。

从司马懿子女开始,其姻亲几乎都是当时的名门望族,且有明显的政治联姻倾向。懿长子司马师联姻过三次,其原配夏侯徽,字媛容,父夏侯尚,官拜魏征南大将军;徽母曹氏,魏德阳乡主,是曹操的义女,曹魏名将曹真之妹。夏侯尚子是魏晋之际著名的玄学家夏侯玄。司马师与夏侯徽联姻,表明司马家族同时与曹氏、夏侯氏家族缔结姻娅。夏侯徽亡故后,司马师续弦为吴氏,吴氏父吴质是曹丕的“太子四友”之一,位至振威将军,假节都督河北诸军事,封列侯。吴质与司马懿关系甚笃,他曾“盛称骠骑将军司马懿,忠智至公,社稷之臣也。”(36)《三国志》卷21《王粲传附吴质传》注引《质别传》,第610页。“社稷之臣”四字表明司马懿不仅才智超群,而且能鞠躬尽瘁,效忠于大魏王朝。这在一定程度上洗刷了当年司马懿有“狼顾相”的嫌疑。吴氏后为司马师所休,师又娶泰山南城(今山东费县)人羊徽瑜为妻。泰山羊氏是两汉名族,世为二千石,门第显赫。羊徽瑜的高祖父羊侵,在汉安帝时官至司隶校尉;曾祖父羊儒,在汉桓帝时官至太常;祖父羊续官至南阳太守;父羊衜官至上党太守。羊衜前妻为孔融之女,续弦为东汉名士蔡邕之女、蔡文姬之妹。联姻的对象都是汉魏之际最有声望的名士。羊氏与司马懿相交当始于羊续之子羊秘,羊秘任侍御史时,曾与司马懿联名上书劝曹丕代汉(37)可参阅《三国志》卷2《文帝纪》注引《献帝传》,第66页。。

次子司马昭娶王元姬为妻。王氏出身于东海高门士族,其祖父王朗是曹魏司徒,封兰陵侯。其父王肃受业于荆州学派的宋忠,王肃广注群经,是著名的经学家、大儒,曾助司马师平定毌丘俭之乱,迁中领军,加散骑常侍,袭封兰陵侯。

三子司马幹妻滿氏,是曹魏元老重臣太尉满宠之女。

司马懿五子司马伷之妻诸葛氏,出身于山东琅琊诸葛氏,乃魏征东大将军诸葛诞之女(38)诸葛诞另一女嫁魏太尉王凌之子王广,诞女颇有智慧,《世说新语·贤媛第十九》云:“王公渊娶诸葛诞女,入室,言语始交,王谓妇曰:‘新妇神色卑下,殊不似公休。’妇曰:‘大丈夫不能仿佛彦云,而令妇人比踪英杰!’”。琅琊诸葛氏为山东大族,其先祖为西汉元帝时期的司隶校尉诸葛丰。汉魏时,琅琊诸葛亮、诸葛瑾、诸葛诞先后登上三国政治舞台,且都官至公卿宰辅,故《吴书》称之为“一门三方为冠盖,天下荣之。”(39)《三国志》卷52《诸葛瑾传》注引《吴书》,第1235页。诸葛诞后因反对司马昭,发动淮南三叛而全族被诛,但因司马伷保护,其妻诸葛氏幸免于难。永嘉之乱后,衣冠南渡,建立东晋,晋元帝司马睿即是司马伷与诸葛氏之孙。

司马懿与颍川荀氏为通家之好,其长女南阳公主嫁与荀彧之孙荀霬。荀霬既是荀彧之孙,又是曹操的外孙。司马懿之女高陆公主嫁与晋征南大将军杜预,杜预出身于关中大族,亦是显宦世家。预祖父杜畿是曹魏名臣,曹丕时任尚书仆射,被封为亭侯。从《司马芳残碑》提供的信息可以得知,京兆杜氏与河内司马氏为故交,其间虽然司马懿与杜预父杜恕有过牴牾(40)《晋书》卷34《杜预传》载:“初,其父与宣帝不相能,遂以幽死,故预久不得调。”又据《三国志》卷16《杜恕传》载,杜恕曾弹劾司隶校尉孔羡辟举司马懿之弟司马通一事选举不实,由此得罪了司马懿。,但并未影响到两族之间的正常交往。司马昭执政时,为了进一步扩大自己的权势网络,遂将己妹嫁与才华横溢的杜预,在司马氏与杜氏累世交往的基础上又增加了通婚联姻的特殊关系。

经过这一番政治联姻,不少两汉时期的名门贵胄及曹魏新贵都同司马氏发生了密切的关系。这标志着司马氏从一个地方性的大族已逐步发展为曹魏王朝中具有举足轻重地位的政治家族。

司马懿通过与门阀士族的联姻积累了深厚的人脉与政治资源,这就为日后控制朝政奠定了坚实的政治基础。从司马氏集团形成的过程来看,司马懿父子正是通过建立人际网络、政治网络、权势网络、婚姻网络,争取了大量曹魏旧臣的支持,通过和平方式把他们从魏臣转化为晋臣,从而为司马氏集团日后转化为西晋王朝打下基础。但如果从深层次发掘、思考,我们还可以发现这些网络的起点就是从颍川太守司马儁时开始构建的。通过上述分析,大致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司马懿是建立西晋王朝的奠基人,但构建人际交游网络的始作俑者却是其祖父司马儁。

四、司马家族的门风

司马防一生并未建有不朽事功,但其孝悌治家、机敏权变、善于自保的门风却作为一笔无形资产传承给后代子孙。从司马家族“不命曰不敢进,不命坐不敢坐,不指有所问不敢问,父子之间肃如也”的关系中,可以看出,司马防以孝悌为家风,要求儿子们从言谈举止上都对他绝对服从。这样的家教实际上就是服膺儒学的一种表现。儒学纲纪伦理的核心内容就是“孝悌”。东汉以“名教治天下”,统治者倡导以儒家仁义孝悌为家风,不断褒扬仁孝,奖励名德,从而使孝道观念有力地推进与渗透至社会的各个层面,达到了儒学传统深植朝野,伦纪纲常化入风俗,形成了“孝悌”“亲亲”的道德观念。从史书记载来看,自司马防以降,司马家族已深受儒学传统的浸淫,形成敦亲睦邻、孝顺父母、悌敬兄长、抚恤族人的门风。在此我们不妨试举数例:

司马懿族兄司马芝,字子华,河内郡温县人。司马芝少年时到荆州去躲避战乱,在鲁阳山里遇到贼寇。同行的人都丢下老人和弱小逃走了,只有“(司马)芝独坐守老母。贼至,以刃临芝,芝叩头曰:‘母老,唯在诸君!’贼曰:‘此孝子也,杀之不义。’遂得免害,以鹿车推载母,居南方十余年,耕躬守节”(41)《三国志》卷12《司马芝传》,第387页。。

中原大乱时,司马防在朝,随天子西迁,无法照顾族人,就嘱托长子司马朗保护族人与家眷。长兄如父,司马朗由此就承担了保护家族的重任。董卓进京掌握朝政后,司马朗估计天下将要大乱,他对父老长辈们说:“此(指河内郡)乃四分五裂战争之地,难以自安,不如及道路尚通,举宗东到黎阳。黎阳有营兵,赵威孙乡里旧婚,为监营谒者,统兵马,足以为主。若后有变,徐复观望未晚也。”(42)《三国志》卷15《司马朗传》。第467页,第467页。但是父老乡亲留恋故土,不愿意跟随司马朗离乡背井去黎阳,因此只有少数人随司马朗迁徙。数月之后,关东诸州郡起兵数十万人讨伐董卓,大军都聚集在荥阳及河内郡,关东军军纪败坏,“诸将不能相一,纵兵钞掠,民人死者且半。”兴平元年(194),司马朗带着家属迁回河内温县。这一年不幸又赶上大饥荒,以致于出现人相食的惨况。司马朗“收恤宗族,教训诸弟,”(43)《三国志》卷15《司马朗传》。第467页,第467页。司马家族并没有因为世道衰败而家业凋零。

历史上司马昭的形象遭严重歪曲,口碑极差,“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更是成了人们詈骂斥责所有野心家、阴谋家的口头禅。当然如何对司马昭作出正确与客观的评价诚非易事,笔者曾撰专文论述司马昭的功过是非(44)朱子彦:《论司马昭》,《史林》,1987年第4期。。这里只谈司马昭与司马师的兄弟关系。司马懿死后,司马师秉政。司马师具有雄才大略,其从嘉平三年(251)执政到正元二年(255)去世,其间不足五年,但对司马代魏的进程而言,却是至关紧要。

司马师征讨毌丘俭时,因目疾加重而不治身亡。司马师病重时,“使文帝总统诸军。”(45)《晋书》卷2《景帝纪》,第31页。也就是将曹魏的所有兵权全部交付给司马昭。司马师安排其弟司马昭继位,在《晋书·文帝纪》中也得到了印证,“及景帝病笃,帝自京都省疾,拜卫将军。”“卫将军”是司马师在司马懿病重时的职务,司马师循此故事,是为司马昭即将执政,由卫将军晋为大将军作准备,从而确保了司马家族权力的平稳过渡,为之后的魏晋禅代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司马昭对兄长有很深的感情,晋将代魏时,他常说:“此景王之天下也,吾何与也。”其意是天下是我兄长司马师打下来的,同我没有什么关系。由于司马师去世早,且无后嗣,故司马昭将己之次子司马攸过继给司马师为嗣子。灭蜀之后,司马昭被封为晋王,将立世子,“初,文帝(司马昭)以景帝(司马师)既宣帝(司马懿)之嫡,早世无后,以帝(司马炎)弟攸为嗣,特加爱异,自谓摄居相位,百年之后,大业宜归攸。”(46)《晋书》卷3《武帝纪》,第49页。司马昭对司马攸特别宠爱,每次见面都要抚床呼唤他的小名“桃符”。司马攸既是司马师的宗嗣,又是司马昭的亲子,“几为太子者数也。”(47)《晋书》卷38《齐王攸传》,第1133页。但由于何曾等大臣极力劝阻,司马攸才未能成为太子。尽管司马攸未能继承大位,司马昭亦未能将皇位传承纳入司马师的后裔之中,但此事还是能反映出司马师、司马昭兄弟的手足之情。

晋武帝司马炎登基伊始,除尊谥祖父司马懿为宣皇帝、父亲司马昭为文皇帝外,还追谥其伯父司马师为景皇帝。同时武帝还下诏遍封宗室司马孚等27人为王。晋武帝大封司马宗室子弟为王,导致了惠帝时的八王之乱、五胡乱华,历来为后世所诟病。但其初衷除殷鉴曹魏因苛禁宗室、孤立而亡的教训外,还有敦亲睦族、广树藩屏、宗子维城、封建亲贤的用意。这和司马氏家族一贯遵循的“以孝悌治家”的门风是一脉相承的。

司马家族还特别重视丧葬之礼。丧葬之礼是孝礼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抱朴子·外篇·讥惑篇》称:“吾闻晋之宣、景、文、武四帝居亲丧皆毁瘠逾制,又不用王氏二十五月之礼,皆行二十七月服。于是天下之重哀者,咸以四帝为法。”咸熙二年(265),司马昭去世,《晋书·礼志中》详载司马攸在居丧期间过度悲伤,超过了礼节的规定,且数天之内水米未进,后在司马嵇喜的再三劝慰下,“攸不得已,为之强饭。”事后,司马攸对左右说:“嵇司马将令我不忘居丧之节,得存区区之身耳。”(48)《晋书》卷38《齐王攸传》,第1130—1131页。

需要指出的是:司马家族虽然崇儒重教,标榜“以名教治天下”,但也有虚伪的一面,贾充助司马昭弑君之事即为司马氏倡导的孝道蒙上了阴影。如“贾充与朝士宴饮,河南尹庾纯醉,与充争言。充曰:‘父老,不归供养,卿为无天地!’纯曰:‘高贵乡公何在?’充慙怒,上表解职。”(49)《资治通鉴》卷79,武帝泰始八年,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533页。贾充为司马昭主谋弑逆,悖礼违教,无以复加,却偏以“不孝”之罪责之于人。史书载之,亦颇具嘲讽意味。

韬光养晦、机敏权变、善于自保也是司马家族的一个特征。司马防生逢东汉末年乱世,其间政治风云变幻,迭经战乱,他能“苟全性命于乱世”,又享古稀高寿,历官至中二千石的京兆尹,绝非容易。董卓逼汉献帝迁都长安时,文武官员都当随行,司马防自然也“当徙西”。《三国志·司马朗传》记载:“朗知(董)卓必败,恐见留,即散财物以贿遗卓用事者,求归乡里。到谓父老曰:‘董卓悖虐,为天下所仇,此忠臣义士奋发之时也。’”从这段史料中可知,司马防、司马朗父子十分痛恨董卓,当然不愿充当其殉葬品而追随董卓入长安。然而,董卓大权在握,气焰熏天,连天子都掌控于其股掌之中,公卿大臣岂敢不从?面对如此局面,司马防父子作了精心安排,最后父子商定:“以四方云扰,乃遣(司马)朗将家属还本县”(50)《三国志》卷15《司马朗传》,第466页,第466页。,而司马防自己作为人质留在长安。

然而董卓的警觉性很高,他密切注意朝中官员是否愿意追随他入关的动向。有人告发司马朗想要逃亡,军士便抓住他去见董卓,董卓对司马朗说:“卿与吾亡儿同岁,几大相负!”司马朗回答说:“明公以高世之德,遭阳九之会,清除群秽,广举贤士,此诚虚心垂虑,将兴至治也。威德以隆,功业以著,而兵难日起,州郡鼎沸,郊境之内,民不安业,捐弃居产,流亡藏窜,虽四关设禁,重加刑戮,犹不绝息,此朗之所以于邑也。愿明公监观往事,少加三思,即荣名并于日月,伊、周不足侔也。”董卓对司马朗说:“吾亦悟之,卿言有意!”(51)《三国志》卷15《司马朗传》,第466页,第466页。暴虐成性、杀人如麻的董卓居然被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所折服,董卓立即释放了司马朗,并准予其返乡。在司马防父子的周密安排下,司马氏终于化险为夷,于乱世年间保全了家族。

从司马朗处变不惊、巧妙应对董卓,最终成功脱险的事例,我们再联想到其弟司马懿为应对曹操的猜忌,诈“风痹”卧床数年;诸葛亮送女子巾帼不以为羞而坦然受之;面对曹爽剝夺其军政大权,咄咄逼人,司马懿“称疾困笃,示以羸形”(52)《三国志》卷9《曹爽传》,第285页。。卧薪尝胆数年后,突然发动高平陵政变,一招就置政敌曹爽以死地的诸多历史事件,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出司马懿确实非同凡响。如此的深谋远虑,如此的坚韧不拔,其胸襟、眼光、胆识、才能确非常人所具备!笔者以为除了司马懿自身所具有的特异禀赋外,还不能排除门风、家风以及父兄对他的影响。由于历史并未给司马防、司马朗父子以太多的机会,故司马防、司马朗父子没有做出惊天动地之举,所以他们的谋略已为世人所忽视。其实从司马防、朗父子应对董卓的策略中,我们也可领略到他们的机诈权变之术。

由此可见,司马家族不仅精通儒术,亦深谙老庄道家及申韩之术。将诸子学融会贯通,灵活运用就成了司马氏的家族传统。韬光养晦、深藏不露、坚韧不拔的门风或许也是司马家族于汉魏诸多士族中一枝独秀、亡魏成晋的原因之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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