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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陈亮散文之成就
——兼议其文章经典化为何未能成功

2020-02-11

江西社会科学 2020年10期
关键词:陈亮文章

陈亮的文章在南宋中兴时期文坛独树一帜,突出成就在于:注重事功策略,具有指向未来的独特思想取向;文气宏劲言辞尖锐,具有以气驱遣辞章的特点;为文善于摆脱庸常表达,这源于其学术修养深厚、行文注意把握章法与节奏变化、遣词用语能在学古中创新。陈亮散文在其生活时代所获的影响及其自我评价,与在后世产生的传播效果之间有较大差距,他的文章在南宋后未能持续走上“经典化”的道路,究其原因在于南宋散文整体上受到轻视,且南宋诸人对于北宋六家的创新未实现更大突破,此外,陈亮具有代表性的文章文学性不够突出,而且其学术与后世主流学术取向相异,故缺少传承者发扬其学术与文章。

陈亮是南宋时期的著名思想家、文学家和国事活动家。他自称“人中之龙,文中之虎”[1](P114),把为人和为文两端作为自己平生之重。然而,对他的评价一直到清代都是毁誉参半,直到民国面临沉重民族危机的时期才基本定向于正面。“评法批儒”以及后来的“浙学”都将他拉入了自己的阵营,使他的形象更加熠熠生辉。相应地,关于陈亮的研究目前几近全面开展,不仅有了陈亮的多种传记及研究专著①,对陈亮的研究也遍及生平事迹、哲学、思想、词学、日常生活、师友交往等多个方面。[2](P46-57)连陈亮用力较少流传甚尠的诗都有了专文研究②,如此,陈亮生平甚为自得的文反而没有什么太多的研究③,倒使人觉得奇怪而且遗憾了。《陈亮集》(增订本)凡39卷,其中,38卷皆为文。如此,对陈亮之文作一个较为系统的研究和评价,亦为陈亮研究之不可或缺。本文主要从陈亮散文内容的突出特色、独特的气质与才华、文章独到创新之处及在南宋文坛中的历史地位几方面考察其成就,并在此基础上探究其文在南宋之后未能持续走上“经典化”道路的原因。

一、以未来规略当下

陈亮为文思深虑远,事功策略议高天下,这源于他不同于一般儒士的定位及其面向未来的独特思想取向。他向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规行矩步的儒者,早在十八九岁写作《酌古论》时,他即强调文士要有“处事之才”,且言自己“独好伯王大略,兵机利害,颇若有自得于心者”[1](P50),后来,随着学识修养提升,对这一问题的论述更为深入明晰:“气不足以充其所知,才不足以发其所能,守规矩准绳而不敢有一毫走作,传先民之说而后学有所持循,此子夏所以分出一门而谓之儒也;成人之道宜未尽于此。”[1](P340-341)也即,学做醇儒是“成人”之大端,但真要达到“成人”的境界则必须超越醇儒:“亮之不肖,于今世儒者无能为役,其不足论甚矣,然亦自要做个人,非专徇管萧以下规摹也,正欲搅金银铜铁镕作一器,要以适用为主耳。”[1](P346-347)结合其前后所论,陈亮“成人”思想的内核很明显,不止于“儒”和“管萧”辈能吏之才,而是既见识高明,又能融文学、武略、经济、吏能等才干于一身,这样的“人”才大体符合他的期望,实际上这也是他对自己的定位。

陈亮思想取向的独特性,受诸葛亮影响最为深刻。写于弱冠之际的成名作《酌古论》评价了19位历史人物,帝王将相皆有,一人一论,唯独诸葛亮写了上、下篇。上篇指出孔明非普通士人,“英雄之士,能为智者之所不能为,则其未及为者,盖不可以常理论矣。”[1](P61)下篇从帝者之政、王者之事的角度评价孔明为“伊周之徒”,而人们普遍认为孔明为管乐之俦是一种误解,“孔明距今且千载矣,未有能谅其心者,吾愤孔明之不幸,故备论之”,颇以知己自许。在《三国纪年》中又有两处专论[1](P184-187),在《英豪传序》中引晋武帝语:“安得诸葛亮者而与之共治”后,强调“正使九原可作,盍亦思所以用之”,是真希望当世有如此人物一展其才,推崇之情可见一斑。诸葛亮对陈亮的影响最主要的是思维方式——面向未来。故而他26岁再次参加科举考试时,易名“汝能”为“亮”[1](P405),他为自己选择了一个非同一般的榜样,且想要做的事情是“欲开社稷数百年之基”[1](P328-329),为他赢得巨大声誉,奠定了他在文学史及南宋历史上地位的“上皇帝四书”便立足于这样的指导思想。

陈亮上书的核心诉求是希望皇帝起而行且行之有效,其中,谈历史不仅在于举例论证,更是为了出谋划策,从如何做成事、如何建立功业的角度来说,“重视历史”与“面向未来”可以说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正是因为对历史考究深入,故而对未来的判断才更准确深远。笔者特别留意陈亮《戊申再上孝宗皇帝书》结尾部分的一句话:“臣今非以其言之小验而再冒万死以自陈”[1](P20),此处的“小验”,笔者以为所指即《上孝宗皇帝第一书》中提出的有宋一朝大变故每每发生在“丙午、丁未岁”。真宗东封西祀在丁未、戊申之间(1007、1008);后六十年神宗皇帝即位(1067,丁未年),朝政一变;又六十年而靖康之祸(1127,丁未年),国家巨变;“第一书”上书时间为1178年,当时陈亮指出下一个丙午、丁未(1186、1187)“近在十年间尔,天道六十年一变,陛下岂可不有以应其变乎?”[1](P8)虽然,陈亮这个判断带有天道轮回的宿命论色彩,但其判断基于宋朝自身历史现象也是不争的事实,而淳熙十四年(1187)的确发生了重大事件——宋高宗驾崩,宋孝宗有内禅之意,开始让“皇太子惇参决庶务”[2](P688)。而且,陈亮对于宋孝宗真实想法的判断也是准确的,宋孝宗其实一直没有放弃过恢复的想法,淳熙十一年(1184)曾让吴挺等人“密陈出师进取利害,以备金人”[3](P681),十二年、十三年又曾召吴挺等人议兵事并曾商议约结夏人,且三年之中连续下诏各道举荐可为将帅、可堪都统者[3](P682,683,685)。所以,从十年的角度来说,陈亮所言不虚,况且在各封上书中所指出的多种政务弊端也都切实存在,确需调整变革。从百年的角度来说,“第一书”中提出的经营荆襄、“戊申上书”中指出的经理建业均为南宋国家防务的战略重点。南宋与蒙古在襄阳的争夺从宋理宗端平初年持续至宋度宗咸淳九年(1273)襄阳失陷,三十多年间战事频发,是对陈亮论述荆襄之地重要性的直接证明。从这个角度来说,陈亮于数十年前专文论述襄阳及周边防务,强调此为日后倚重之核心区域,不可谓不具远见卓识。从数百年之后的今天回看陈亮的建议,如得实行虽不能说使南宋局面彻底改观,但对朝政起到强化作用则毫无疑问,因为在宋孝宗的时代,南宋的未来还是可以畅想的,还有很多可为之处,如果确定了改革方向,选择一种可靠意见持之以恒贯彻,自然有效,可惜包括陈亮在内的众多士大夫提出的涉及国本的改革意见多被搁置,政局始终处在左右摇摆的维持状态,终至败亡。陈亮第二次上书期间接受过一次“都堂审查”,皇帝委派以赵雄为首的一干官员来考察陈亮的议论谈吐,让一群眼光局限的人去和一个目光度越时代的人去谈,自然无法沟通,结果不欢而散;淳熙十五年上书的结果则是“在廷交怒,以为狂怪”[3](P12942),这些反应与事实正说明了一个炬视未来的思考者的超越之处。在一定程度上,他跳出了自己所处时代、所处环境、所处地位的局限性,从目的性与未来的指向性上去寻找解决问题的答案。很少有人能跳出“目前局面”的范围综合前史与后事做通盘考虑,也不敢或从未曾想过要一个确定的未来,陈亮则不同,他确定一个未来的结果,然后“设计”当下该怎么做,历史的发展部分验证了他的观点。所以,后人才有“同甫岂狂者哉?盖俊杰丈夫也”[4](P144)的评价,如此感慨是真读懂了陈亮,真正了解到了他的杰出之处。

二、以锐气驱遣辞章

陈亮文章让人印象深刻的是还有他鲜明突出的个性气质。这源于他独特的性格特征。首先,他为人才气纵横不喜受到束缚。天赋异禀的陈亮因《酌古论》而被郡守周葵以“国士”目之,因周葵提携得以广交游而长见识,自言“亮自十八九岁时,即获与曩者诸老游,其后一世贤豪往往皆不甚鄙弃之,虽天资不如人处甚多,而所闻见较亦不甚少”[1](P398)少年成名让他自负其才,曾言:“亮二十岁时与伯恭(吕祖谦)同试漕台,所争不过五六岁,亮自以姓名落诸公间,自负不在伯恭后。”[1](P338)青年时代的陈亮声名显著,“二陈(陈亮、陈傅良)之名籍甚京师”。[5](P298)但他科考屡次失利,重要原因之一就是: 他不愿为迎合科举程式化的行文风格及对策中常见的主流舆论观点而改变自己为文的基本观点与风格,“臣本太学诸生……虽蚤夜以求皇帝王伯之略,而科举之文不合于程度,不止也”,[1](P14)正所谓“夫人能之,同父非短”,当时的陈亮必然认为自己的文章足以动人,不必屈己求同于世俗文风。在这一方面他和老友吕祖谦、陈傅良形成鲜明对比,吕祖谦、陈傅良都曾编辑过应试时文,在当时青年士子中大受欢迎,二人的科举之路也非常顺利,但有趣的是,后来陈傅良欲编辑自己的文集时不想收入这些作品[6](P705),吕祖谦谈及旧文也认为价值不高[7](P498),这很能说明问题。陈亮科举晚成,很大的原因也在于他不肯迎合时文。而他一生遭人非议及罹牢狱之灾,亦多与此性格有关。朱熹在书信中也表达过规劝之意:“平日才太高,气太锐,论太险,迹太露”[8](P1591),这一评价应该说十分准确,颇得陈亮处事特点,以陈亮胸次应该也能接受,但未必会改,或者会心一笑根本不改。其次,壮怀激烈英雄气概十足。陈亮一生屡遭困厄,很多时候真实想法也不被人理解,但那种坚执一意、九死不悔的英雄气质十分动人。故而辛弃疾云:“同父之志,平盖万夫。”[1](P545)吕祖谦曾引《世说新语》中语写自己读完陈文后的感受:“卿志大宇宙,勇迈终古。”[7](P481)陈亮的个性精神落于笔端,化而为其文之独特气质。

(一)极言直论,文气宏劲

陈亮为人为文均极自信,这种自信反映到笔墨中,便是论说淋漓尽致、语势劲健。比如,《酌古论》,研究者就曾指出:“陈亮谈论军国大事时极端强调必然,而几乎否认偶然”[9](P20),而且对自己提出的解决策略往往确信不疑,这一特点同样体现在他历次上书以及与朱熹的辩论中。此外就是文章气势宏大,早年的“中兴五论”其序言开篇即道:“臣闻治国有大体,谋敌有大略。立大体而后纪纲正,定大略而后机变行,此不易之道也。”[1](P21)十年后再上书,陈亮名气更盛,三封上皇帝书“陈国家立国之本末,而开今日大有为之略;论天下形势之消长,而决今日大有为之机。”[1](P5)所提策略也更宏阔可观,所言大都涉及基本国策问题,如果说南宋朝廷是一艘大船,在一般大臣都还趋向于修修补补的时候,陈亮提出来的是更换动力系统的事情,所以,天子才会“惊异累日,以为绝出”[10](P207),这大约也是为什么陈亮对皇帝派来审查的大臣以“大略之可言者三事以答之,二三大臣已相顾骇然”[1](P14)的原因所在吧。

(二)言辞尖锐,不少避忌

以陈亮之见识,不可能不知道言论文字发出后观者的感想会如何,但即便这样,他也丝毫不隐晦自己的意见,如其评价朝中大臣云:“圣断裁制中外,而大臣充位;胥吏坐行条令,而百司逃责;人才日以阘茸,臣恐程文之士,资格之官,不足以当度外之用也。”[1](P7)“又悟今世之才臣自以为得富国强兵之术者,皆狂惑以肆叫呼之人也。不以暇时讲究立国之本末,而方扬眉伸气以论富强,不知何者谓之富强乎!”[1](P9)评价儒林士子:“盖尝数至行都,而人物如林,其论皆不足以起人意。”“始悟今世之儒士自以为得正心诚意之学者,皆风痹不知痛痒之人也。”[1](P9)“今天下之士烂熟委靡,诚可厌恶。”[1](P14)评价朝廷用人机制:“故大事必集议,除授必资格;才者以跅弛而弃,不才者以平稳而用;正言以迂阔而废,巽言以软美而入;奇论指为横议,庸论谓有典则。……朝得一才士,而暮以当路不便而逐;心知为庸人,而外以人言不至而留。”[1](P19)这样放言无忌,招致的结果是“大臣尤恶其直言无讳,交沮之”[3](P12939)。陈亮行文措辞虽然严重了些,但所指确是当时很多人不愿直面的南宋朝廷的实情。

(三)沉雄勇毅,独行天地

陈亮的确不同于普通读书人,其“倚天而号,提剑而舞”[1](P114)的英武之气常流露于文章之中:“自少有驱驰四方之志,常欲求天下豪杰之士而与之论今日之大计。”[1](P9)“臣闻有非常之人,然后可以建非常之功。求非常之功而用常才、出常计、举常事以应之者,不待智者而后知其不济也。”[1](P15)在与朱熹的信中有言:“痛念二三十年之间,诸儒学问各有长处,本不可以埋没,而人人须着些针线,其无针线者,又却轻佻,不是屈头肩大担底人。所谓至公血诚者,殆只有其说耳。”[1](P341)虽不轻视儒士的学问,但对于儒士中缺少有担当、有血诚者的状态是不认可的,所以,他“擎拳撑脚,独往独来于人世间”[1](P341),虽也自伤孤零,但从未动摇过自己为人、为学、为文的信念。他的思考是有效的,虽然未得展布施行,但其文越数百年而犹传,是其一生未变的“志复君之仇,大义也;欲挈诸夏合南北,大虑也;必行其所知,不以得丧壮老二其守,大节也”[10](P482)的最佳证明。

陈亮并未刻意学习他人,他的文章在当时独树一帜,这样的文章后人想学亦未必能,因为胸次气质不同。陈亮曾在上《中兴论》十年之后感慨“虚气之不易平也如此”[1](P30-31),陈亮的“虚气”其实正是他内心所蕴藏的恢复中原之气、振作国家之气、英雄事功之气、勇于进取之气,正是这样的精神气质使他的文章具有了“风雨云雷交发而并至,龙蛇虎豹变见而出没”[1](P339)之势。

三、以新变超越庸常

陈亮的文章从行文表达的角度来看,在以下三方面独特性、创新性较为突出:

首先,陈亮的文章以学术为基础,论证逻辑性、周密性强,文章雄辩而有力。陈亮尝言:“大凡论不必作好语言,意与理胜则文字自然超众。”[1](P287)他的史论作品及上皇帝书均属此类。此外,有人说陈亮的文章有纵横家习气,不能说完全没有,但陈亮通晓历史、熟谙本朝事实,所提对策并不仅限一时一事,而是关乎朝政的基本取向与改革,这又不是纵横家的善辩、善于铺陈夸张所能解决,还是得自于学者的深思。

其次,陈亮散文最精华的部分是他的政论,其他序、记、书、启、祭文、墓铭中也多有佳作,关键在于能平中出奇、应事而变。他行文注意把握章法与节奏,结构布置出人意表。比如,《送韩子师侍郎序》起首平淡,写知婺州韩子师遭弹劾,理由是“恣行酷政,民冤无告”[1](P268),别无赘语。接下来并不分辩弹劾有无依据,也不写韩子师的政绩,而是直接写“去之日”百姓留韩子师无所不至,情绪一浪高过一浪,弹劾理由在民众的爱戴面前变得苍白无力。结尾也不做评论,仅言:“大官,所尊也;民,所信也。所尊之劾如彼,而所信之情如此,吾亦不知公之政何如也,将从智者而问之。”[1](P269)通篇无颂韩子师之语,也无批评有司的议论,只有“旁观者”的记录、质疑,记叙表象下是作者强烈的愤慨之情与批判态度。《众祭潘用和文》先抛出核心意旨“邻里亲戚,朋友故旧,此人情之至隆而人道之所繇立”,然后,写这样的情感陪伴与日常生活、切磋学问紧密相连,笔带温情,友朋相处欢乐之状如在目前,而后写好友突然离世给众人带来的震惊与悲痛,最后忆及潘的处事态度与性情品格。写法突破了叙生平、记事迹、表达祭奠之情的俗套。《祭章孟容文》写章氏父子相继取得科名,章父在朝中因言不合获罪,释罪后不久去世,在州县为官的章孟容不久也因病而去。不足三百字的短文,既写父子二人学行足以自立,又突出章孟容对儒道的坚守与纯孝的品质,真情蕴含其间,普通作者下笔千言未必能到此,宜乎吕伯恭赞为“奇文”[7](P469)。此处数文可看出,陈亮行文章法多变、新意迭出的特点,如其自言:“若夫布置开阖,首尾该贯,曲折关键,自有成模,不可随他规矩尺寸走也。”[11](卷中上)强调文章要随内容思考布局变化,不能亦步亦趋完全按照所学的基本规律去写,避免呆板僵化。

再次,陈亮的文章并不以雕琢刻镂、渲染文采取胜,但在句法、遣词等方面也有讲究,力求创新。其作文之法曰:“经句不全两,史句不全三,不用古人句,只用古人意。若用古人语,不用古人句,能造古人所不到处。”[11](卷中上)比如,陈亮用古人意而不用古人句,其《中兴论》开头:“臣窃惟海内涂炭,四十余载矣。赤子嗷嗷无告,不可以不拯;国家凭陵之耻,不可以不雪;陵寝不可以不还;舆地不可以不复。”对比贾谊《无蓄》篇:“汉之为汉几四十岁矣,公私之积犹可哀痛也,故失时不雨,民且狼顾矣;岁恶不入,请卖爵鬻子,既或闻耳矣,安有为天下阽危若此而上不惊者!”[12](P163)所言之事不同,但陈亮实际学习了贾谊强调国家情势危急、所论之事不得不办的核心意旨,学到了古人的精神气质与思想理念,而不是亦步亦趋模仿词句。陈亮四封“上皇帝书”始终贯穿着当今之世“未治”的主导思想,尤其是恢复之事。至于批评碌碌居官者之“无知、无用”意旨与贾谊如出一辙,只不过用了不同的语言。当然,陈亮也会采用前人已有提法,但绝不用其句,对于含义也会有所拓展,《戊申再上孝宗皇帝书》中的“夫喜怒哀乐爱恶,人主之所以鼔动天下而用之之具也。”后人初见这样的说法会觉得很新鲜,其实这不是陈亮首创。诸葛亮在《便宜十六策·喜怒第十一》中便提到:“喜怒之事不可妄行。行其私而废其功,将不可发私怒,而兴战必用众心,苟合以私忿而合战,则用众必败。”[13](P73)只不过,诸葛亮强调不能因私忿而鼓动众人。陈亮用了“喜怒之政”的说法,在自己文章中发挥为以皇帝之喜怒引动天下之公愤:“陛下以一身之哀乐而鼔天下以从之,其验如影响矣……陛下不以喜示天下,而天下恶知机会之可乘;陛下不以怒示天下,而天下恶知雠敌之不可安!弃其喜怒以动天下之机,而欲事功之自成,是闭目而欲行也。”[1](P19)陈亮如此学古人,袭其意而用于当下,择其语而翻陈出新,实现了其求新求变的创作意图。

四、以识度自立文坛

陈亮所处的时代正是南宋政坛富有生气、政治相对清明开放的时期,而宋孝宗提倡苏轼的文章,又给学界释放了推崇元祐的信号,谈文论学的总体环境相对宽松,诸多因素促成了当时文坛气氛活跃、群星璀璨的局面。对于这一时期的散文作家,不同的研究者有不同的划分方式,《宋代文学通论》认为宋孝宗登基至理宗初期是“理学诸派兴起”[14](P210)时期,事功派以陈亮、辛弃疾为核心,陆游、范成大、杨万里、周必大为中坚作家;理学正统派以朱熹、吕祖谦、张栻为核心;永嘉派兴自薛季宣、陈傅良,大振于叶适;道学辞章派以真德秀、魏了翁、林希逸为代表。《中国散文史》在南宋中期“言事论政之文”[15](P601-643)中涉及范成大、杨万里、陈亮等十余人。《宋文论稿》认为这一时期是南宋散文发展的“中兴期”(1163—1224):“名家荟萃,文备众体,文派孳生,文论勃兴”,包括陈亮在内的十多人“都是文有典型,自具特色,足以成家”。[16](P172)《宋代散文研究》与《宋代文学通论》意见一致。[17](P235-258)《儒学与中国古代散文》中也有相关论述。

从以上诸家所论可以了解到当时文坛发展的基本状况,不过,其中还有一重大区别,被掩盖在主体观察之下,即“学者之文”与“文人之文”的划分,特别是在“言事论政”方面,区别很明显。如果以陈亮的文章作为一个对比的标本,可以看出文学成就突出的范成大、周必大、陆游在论政方面具有随事而论的特点,也有佳篇,但在系统深入思考方面并未过多用力,陈亮思考的主题则一以贯之,历次上书可谓是其论兵论史之王霸之学最杰出的体现。杨万里有《千虑策》,包括《论君道》《论治原》《论国势》《论政》《论兵》《论人才》 等多篇,“这些文章虽不似两宋之际文臣论事之激切,却也不失为直言谠论”[15](P608),但在论事深度和具有创见方面并不突出,也未产生显著影响。在当时作家里只有辛弃疾《美芹十论》《九议》所获声名与陈亮之上书可谓并驾齐驱,辛弃疾两论分别作于乾道元年(1165)、乾道六年(1170),由于辛弃疾有实战经验,不同于完全的书生谈兵,在谋划的具体切实方面超过了其他论兵事者,具有战术上的可实施性,这一点为陈亮所不及,陈文的优点在于规模宏大高屋建瓴,战略眼光独到。

在学术研究上用力更深更广、学者身份更为鲜明的文人群体中,陈亮的独特性仍然很突出,吕祖谦、朱熹用力处主要在儒学,兼及其他,主体文风均趋于思致细密、纡徐平和一路,陈亮力主事功、奋发张扬的文风显然站在他们的对立面,吕祖谦在往来书信中常提醒陈亮遣词造句需委婉斟酌便因为这样的原因。朱熹是友人兼论敌,对陈亮文章评价便毫不客气:“同父才高气粗,故文字不明莹,要之,自是心地不清和也”[1](P545),“明莹”二字自然是要文章显得清和澄澈,即便讲道理、论事实也要冷静自持。这是才气纵横的陈亮无法或者说不屑于去做的,笔意激昂处元气淋漓、泥沙俱下,哪里会顾及其他?此外,同样讲事功之学,陈傅良更侧重于“通知成败、谙练掌故”,“故集中多切于实用之文,而密栗坚峭,自然高雅,亦无南渡末流冗沓腐滥之气,盖有本之言固迥不同矣”[18](P1371),陈傅良学问文章最大的特点便是言之有据且切合实际。叶适“志意慷慨,雅以经济自负”[3](P12894),像陈亮一样,也志在恢复反对苟安,其《治势》三篇、淳熙十四年(1187)《上殿札子》分析议论均切中要害,极有气魄。《水心先生别集》(16卷)系统探讨治国方略与实施策略,凡君德、国本、治势、民事、财计、官法、士学、兵权等无不包含,规模宏大议论详切,笔力雄放文思瑰玮。如单论恢复,水心不及龙川,如果说提出全面系统的治国方略,显然水心更为广博详备。南宋文坛虽然未能出现比肩北宋六大家的作者,但以上诸人皆可谓一代之杰,龚鹏程论南宋中期名家指出他们的共同特点:“都不是单纯的文字功夫,更有性情、胸襟、见识及学养在。华实相符,故能动人。”[19](P129)陈亮尤其符合这样的评价。陈亮文之所以能自具面目,在于他的学术取向独立,为文则虑远、气锐、意新、词切,尤其是在特殊的时代环境中,肩负起了一个士人的责任,也显示出了自己卓异超众的才华!

五、余 论

陈亮并不以文士自命,但对自己的文章绝对自信,否则不可能有“人龙文虎”之语,而且他的文章在当时也具有实际的影响力,“芒彩烂然,透出纸外,学士争诵唯恐后”[10](P484)。编成于理宗后期的《圈点龙川水心二先生文粹》(41卷)书名标题之后刻有“二先生文,精练雄伟,工文家所快睹”字样,但这本书未题选编者姓名、刊行年月,这反映出:“此书实为书肆中人自行编刻的一个选本”,[1](P5)书肆编辑名家文章选本牟利,这从侧面印证了叶适“学士争诵唯恐后”的评价,说明陈亮的文章在当时为世所重——是当时的“经典”作家,而且宋代文章学的建立与事功派作家有很大的关系,陈亮也发挥了重要作用。[20](P54-60)

但陈亮的文章为何在南宋以后未能走上持续“经典化”的道路,反而渐遭冷遇,应与以下几方面原因直接相关:首先,南宋散文整体上受到轻视。南宋未像中唐及北宋出现声势浩大的文学文风变革运动,也未出现能代表南宋一代的大手笔,所以总体影响力较弱。这从后人对南宋文整理的态度上就可看出:元代没有关于南宋文的断代选本;明代由朱右、茅坤等人先后选编唐宋文确立的“八大家”观念深入人心,但宋六家俱出北宋;清代桐城派倡导古文,亦不提南宋,南宋文的选本一直到清代道光年间才出现,即庄仲方所编《南宋文苑》(70卷),也没有产生很大影响。[16](P131-132)其次,被笼罩于宋六家之下。北宋仁宗朝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时代,宋六家的崛起皆在其时,也可以说是自宋初以来文化演进变革所产生成果的一种表现,宋六家在文章上的创新涵盖了题材、体裁、立意、布置、辞章、表现手法、文学理论等诸多方面,且六家之中,除了苏洵生活面稍窄之外,每个人都是多面手,各体文章皆佳。故而以论史论兵突出的陈亮,前有苏洵、苏轼,他的独特光芒实在难以掩而过之,所以,后世评判选择宋代散文经典作家时,很难在第一时间将目光聚焦在陈亮身上。再次,陈亮具有代表性的文章其文学性不够突出。宋六家的成功是文道并重、情理兼胜,而陈亮的文章显然是更偏向于表达自己的学说与思想,学术性、实用性更强,所以,如果脱离开具体时代环境所探讨的问题、脱离开学术思想问题而以文学性去衡量评价,陈文就不是很有优势。最后,与后世的主流学术取向相异。元明的主流学术取向为程朱理学,理学盛行后陈亮的学说与文章自然少有人提及,且陈亮身后并没有如叶适的弟子形成“永嘉文派”,成为南宋后期文坛重镇,相形之下“永康学派”则后继乏人,其文章与学术缺少关注与传承虽属遗憾,但也无可奈何了。

注释:

①相关研究有:邓广铭《陈龙川传》,《邓广铭全集》第2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卢敦基《人龙文虎——陈亮传》(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董平、刘宏章《陈亮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田浩《功利主义儒家——陈亮对朱熹的挑战》(江苏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等。

②具体可参见方如金《诗词文章如江河之流——驳“(陈)亮平生不能诗”》(《河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

③20世纪90年代以来具有代表性的研究成果仅寥寥数篇,如王宇可《从“五次上书”看陈亮政论散文的特色》(《成都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1年第4期);方如金《论陈亮的事功、气节和文章》(《温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3期);闵泽平《陈亮的艺术精神与文章创作》(《武汉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6期);李建军《人龙文虎:陈亮的锐气与雄文》(《兰州学刊》2011年第5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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