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突话语研究四十年

张结根

(合肥工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

一、引 言

20世纪70年代末， Boggs与Lein以及Brennis等人开始探究儿童争辩性话语及其结构形式。[1-2]此后，不同领域的学者便开始从不同的视角对冲突话语进行深入研究，特别是Grimshaw编著的ConflictTalk：SociolinguisticInvestigationsofArgumentsinConversations[3]更是显示了冲突话语研究对于话语分析和社会学研究的学科重要性，标志着冲突话语研究逐渐走向成熟化、规模化和系统化。语用学对冲突性话语研究的逐步重视主要体现在JournalofPragmatics于2002年、2009年和2012年出版的以冲突话语为主题的专刊，这些专刊论文探讨了冲突话语的不同类型、领域及管理策略等。国内学者对冲突话语的关注始于本世纪初[4]，研究内容主要涵盖冲突性言语行为、冲突话语结构、冲突话语管理等。近年来，在冉永平等学者的关注和引领下，冲突话语研究已成为学界关注的热点话题。[5-10]冲突话语是“话语交际主体在沟通彼此认知和行为差异时带有消极态度和负面情绪的对抗性话语序列，体现为一连串诸如异议、反驳和指责等潜在面子威胁的话语”。[11]据此，笔者通过文献检索，对近四十余年来的冲突话语研究进行综述和评价。

二、冲突话语研究综述

现有的冲突话语研究已经涉及冲突话语的诸多方面，包括不同情境下、不同人际关系中、不同表现形式的冲突话语，不同方面研究交叉进行，相互渗透。从主题内容来看，现有研究主要从冲突话语的表现形式、产生原因、制约因素、语用功能、管理策略等方面展开。

(一)表现形式

研究冲突话语的第一步就是要了解冲突话语的语言表现形式或手段。赵英玲[4]以话步为单位，归纳了三种启始话步(表态性陈述↔否定性表态、指令↔拒绝和煽动性发问↔对抗性应答)、五种冲突话步(争论式、非顺从式、转嫁式、重复式和纠正式)和四种结束话步(屈服顺从式、和解让步式、不分胜负式和第三者介入式)。冉永平[6]列举和探讨了冲突话语的引发语，包括直接否定语、元语用否定评价语、否定反问语、詈骂语等。赖小玉[12]结合夫妻冲突话语语料，讨论了冲突性话语的语言表现，主要有反问句、负面评价语、直接否定语、否定性祈使句、詈骂语等。冉永平、杨巍[8]从功能的角度分析指出有意冒犯性话语的话语实现方式有责备、嘲讽、威胁、詈骂、负面类比等。苗宁、杜冰研[13]将挑衅话语分为抱怨型、驳斥型、质问型、责骂型和指令型五种。

以上研究都是通过短小零散的冲突话语片段来分析冲突话语的语言形式，此外也有研究采用较为完整的冲突语料来研究冲突话语形式的动态发展过程。Dersley & Wootton[14]研究三段实录的以一方离开而终结的抱怨话语，发现抱怨始于指出对方缺点，继而关注对方当前行为的过错，最终因为纠结于对方继续己方认为不当的行为而离开现场。Lorenzo-Dus[15]取材四档法庭真人秀节目，选取26个冲突片段，研究诉讼当事人之间以及诉讼当事人与法官之间的冲突话语，分析诉讼当事人和法官在冲突话语中的语言及副语言风格和特点，如使用否定、指责、威胁等话语，并同时伴有极具攻击性的身体语言。Nguyen[16]采用会话分析和参与框架(participation framework)概念研究了药店情境下病人、新手药剂师、资深药剂师三方冲突话语的出现与解决，认为冲突话语的引发是一个逐渐的过程，会话序列间界限模糊，并不总是按照争议话步-初始对抗-回应对抗的模式发展。

(二)产生原因

关于冲突话语产生的原因，从不同视角看有不同的理解。从认识论的角度看，学界普遍认为冲突话语源于人们对同一问题持有的不同立场、观点、意见等。[4、5]但也有观点指出导致冲突话语的并非认知差异，而是沟通这些差异时“讲理态度和能力的缺失”。[17]从宏观的社会文化视角分析，Maynard[18]认为比言语争议(semantically constructed disputes)更根本的是非语言层面的身体行为和前提观念(bodily actions and presupposition)，语言对抗意味着某种举止或观念违背了某一社会文化规则或价值观；Johnstone[19]发现不同的文化偏向使用不同的劝说策略，不同的劝说策略进而可能引起冲突话语，但是这种冲突话语可以通过调整文化倾向来避免；易秀清、王小亮通过分析《印度之行》中某一冲突性会话，指出“会话冲突的深层原因是由主要人物所处的殖民统治背景、文化价值取向和人物间不同的社会认同感所致”。[20]

冲突话语的产生原因还可以从面子理论、关联论和顺应论等理论视角来分析。Muntigl & Turnbull[21]通过对争论话语的话步分析解释了威胁面子的言语行为在冲突话语中的作用。他们认为说话者的话轮越具有面子威胁性，听者就越有可能在下一个话轮中采取相应行动来保护自己的面子，而保全自己的面子就意味着损伤对方的面子，因而冲突话语就会产生。也就是说面子受到威胁是产生冲突话语的重要原因。

赵忠德、张琳[22]从关联理论看冲突话语，指出虽然冲突话语表现形式各有不同，但背后的真正原因是缺少关联性。一方面，关联的基础是话语主体双方的互明，如果互明无法达成，冲突话语则随之发生；另一方面，根据关联理论，关联的增加和减损与认知效果的积极性和消极性有关，当话语中负面认知信息越多，冲突话语发生的可能性就越大。

根据语言顺应论，语言的使用是发话人通过顺应交际环境而不断做出言语选择的过程。语言使用是对物质世界(如时间、空间、非言语行为等)、社交世界(如社会文化等因素)、心理世界(如交际者动机、愿望、欲望等)的顺应。赖小玉[12]依据顺应论，指出冲突话语是主体顺应语境因素(如表达消极情感、维护身份形象)、为实现交际意图而有意识进行语言选择的结果。

(三)制约因素

根据现有研究，影响冲突话语的主要因素有性别、面子和权势关系等。Tannen[23]研究了性别差异对冲突话语的影响，发现男性和女性在发起、缓和冲突话语的策略上存在差异：男性倾向于直接表达他们的观点及不满情绪，易于发生正面冲突；而女性则倾向于使用一些修辞策略来避免正面冲突。Muntigl & Turnbull[21]就争论中的会话结构与面子维护问题进行了分析，认为面子观是决定主体话语方式的主要因素，主体一方在回应另一方有争议的话语时使用的话语越具有面子威胁性，就越可能遭到另一方的冲突性回应。在研究非攻击性话语的冲突回应时，冉永平、刘玉芳[9]发现高权势的一方大多采用非策略性、更直接的语言表达方式，如警告、威胁、指责和反驳等，而低权势方则很少使用这些话语方式。龚双萍[24]的研究表明军人工作会话中双方的权势关系是制约说话者选择冲突性话语回应策略的重要语境因素，而且动态发展的权势关系也会影响冲突性话语的不同发展模式。与前面两项研究结果不同，韩艳梅[25]对医患冲突回应话语的研究显示医患之间的冲突回应与双方权势关系之间呈现大量非对应现象：处于高权势的医生出于维系和谐医患关系的考虑，在回应冲突话语时反而使用更多的防御性话语方式。

此外，Eisenberg[26]通过对母子冲突话语的对比发现社会经济地位对冲突话语的影响：相对于中产阶级母子冲突话语，工薪阶层母子冲突话语负面情绪更多，持续时间更长，更易无果而终，在日常对话中占比更多。Rees-Miller[27]在研究影响异议表达的因素时指出除了情境因素和权势关系，异议的严重程度影响异议的表达策略：分歧不严重时，选择礼貌地降低对对方面子的威胁程度；分歧严重时，优先考虑保护自身面子。Boxer[28]从社会语言学角度分析了家庭情境下唠叨话语的影响因素，发现唠叨的决定性社会因素不仅包括性别、社会地位和权势等，还包括社会距离，具体表现在唠叨通常出现在关系亲密的两人(如家人、密友)之间，而不是普通熟人之间。刘杨[29]对儿童论辩行为的研究揭示了儿童分类意识对其会话冲突行为的影响，因为在形成指令、对抗、反驳及抵制等会话序列之前，儿童会潜意识地借助自我分类意识对成员类别关系进行确认。

(四)语用功能

从总体语用效应看，冲突话语对语言交际或人际关系产生正面和负面两种效应。[5-6]一方面，冲突话语可能扩大差异、加剧对立，对语言交际产生负面影响，恶化人际关系；另一方面，冲突话语的缓和与化解可以增加交际主体间的理解，改善或提升人际关系。

从具体语用功能看，冲突话语主要具有宣泄负面情绪、维护面子、构建权势身份等语用功能。[12、30](1)冲突话语往往伴随着负面情绪的产生和积聚，这些情绪会通过冲突话语得到宣泄。(2)冲突话语常常表现为采用威胁、指责等威胁面子的话语，为了维护自己的面子，双方倾向于使用冲突性回应。(3)冲突交际主体会通过话语构建有利于自己的权势身份，或突出自己的权威地位，或扮演弱势角色。此外，冲突话语还有维护说话人利益及第三方利益[9]、激将对方[8、31]、理性沟通和协商[17]的作用。

与以上国内学者偏重冲突话语在人际交往中的具体作用不同，部分国外学者尝试了不同的研究切入点和研究语料。Farris[32]在长达9个月的时间里通过现场观察和观看录像的方式测算了学前班异性间冲突话语出现的频率，强调异性间冲突话语是儿童社会化过程的试验场，对性别意识的形成有积极的推动作用。Zhu[33]以英国华裔家庭双语环境下代际冲突话语为研究对象，结果显示子女在挑战父母权威和文化传统时，经常使用语码转换以调解和管理亲子关系的动态平衡、协商文化价值观的差异。Pietikäinen[34]以跨文化语境下夫妻冲突话语中的沉默为研究对象，发现沉默的出现表示分歧持续、气恼、劝说失败等作用。

(五)管理策略

冲突话语发生后，话语主体可能会根据自己的期望和需求有意识地选择语言手段来加剧或缓和冲突，这就是冲突管理。[7]根据冲突化解和人际和谐的研究导向，本文的管理策略主要指冲突话语主体缓和及化解冲突时使用的话语策略。

缓和冲突话语的语言手段多种多样，不同研究者有着不同的称谓。 Lee[35]研究夫妻冲突中指责话语与指责回应策略，发现回应指责时选择使用的(非)语言手段有被动沉默、呼格词、免责话语、自辩、回避、道歉等。李成团、冉永平[7]列出的缓和方式包括运用表示幽默、夸奖、表面同意、部分退让的话语，它们的应用可以降低话语的面子威胁程度，减弱对对方身份的挑战性。庄美英[36]基于“面子威胁论”提出的缓和性冲突回应策略包括反语、双关、隐喻等修辞手段以及刻意曲解、称呼语的变异使用等语用手段，它们都是间接回应方式，可以起到顾全面子、维护人际和谐的功能。

元语用话语是冲突话语管理的另一个重要手段，反映交际主体对交际信息、交际过程及行为的自我管理和调节意识。[37]它可以调解交际内容的理解、人际关系和交际期待，行使积极的语用功能，可以分为立场展示性、信源性、免责性、施为性、评价性等五类。[38]当然，元语用话语的使用也可能造成冲突话语的升级，因为它们的使用也会强化自己的观点以及与对方的不同立场。[37]

还有研究涉及权势(力)关系对缓和性或加剧性语言手段使用的影响。吉锡媛[39]以语言顺应论为框架研究汉语官场环境中的缓和策略，得出在缓和策略的选择上不同权势的交际者也表现出极大不同，相对于高权势的人，低权势的人更倾向于选择以牺牲自我面子的话语策略，通常都会对对方的冲突回应采取缓和措施。胡春雨、范琳琳[40]在人际和谐管理模式下研究商务交际中的冲突话语，指出一方权势高低与另一方使用隐性、弱势冲突话语的频率大体上成正比，与另一方使用显性、强势冲突话语的频率大体上成反比。

三、冲突话语研究评价

(一)成果概述

下面主要从现有研究的主题内容和理论视角两个方面概括相关研究成果。

1.冲突话语的研究领域广泛、成果丰硕，丰富了人们对冲突话语各个方面的认识，体现了研究者对社会现实问题的关注，为人际关系的和谐管理和社会的和谐发展提供参考价值。如前所述，冲突话语研究除了涉及冲突话语的结构特征、产生机制和解决策略，还关注不同表现形式(如异议、辩论、抱怨等)的冲突话语。会话结构特征的研究为我们识别和了解冲突话语提供直观的支持，关于制约因素和语用功能的研究使我们了解冲突话语的产生机制和对交际的影响，对冲突话语缓和及解决策略的研究则为我们避免、缓和、管理冲突话语提供了指导建议。以上研究涉及不同社会情境，如军工[24]、法庭[15]、家庭[26]等；关注不同社会问题，如性别差异[23]、文化价值观[33]、夫妻关系[35]等。这些研究成果在语料选取和方法设计等方面都为今后的冲突话语研究提供了有益的参考。

2.冲突话语研究理论视角丰富，如会话分析、(非)礼貌理论、面子理论、关联论、顺应论和人际和谐管理模式等。会话分析帮助我们了解冲突话语的语言特征、结构特征和策略特征[3]；礼貌和面子理论可以用于分析遵守和违反相关原则的话语形式、策略选择等[21，25]；顺应论有助于分析冲突交际主体如何根据会话目的和具体情境进行话语顺应[12]；关联论可以用于分析冲突话语的起因[22]；人际和谐管理模式探讨人们在冲突话语中如何管理和解决冲突，维持人际关系和谐。[10，40]这些研究一方面从不同侧面分析和解读了冲突话语的发展过程、发生情境和表现形式等；另一方面检验了相关理论和方法的适用性，拓宽了它们的研究视野和应用范围，为这些理论的应用和发展提供了语料参考与佐证。不同理论视角的研究拓宽了冲突话语研究的理论视角，加深了对相关理论的认识，为后续研究博采众理论之长、整合或改进理论方法提供了借鉴。

(二)研究空间

尽管冲突话语研究在研究内容和理论方法两方面都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但在以下几个方面还有进一步拓展的空间和必要。

1.现有冲突话语分析总体上侧重语言形式的分析，分析冲突的不同阶段在话语中的体现，忽视对这些形式背后本质的系统深入探讨，不利于透过复杂多变的语言形式去认识冲突话语的本质。冲突话语为什么会有前文提到的语言表现形式？这些表现形式意味着什么？为什么会使用缓和或加剧冲突话语的表达形式？除了宣泄情绪、维护面子、争取利益等，是否还有更深层的话语理据？不能很好地回答这些问题，就难以就冲突话语的产生、发展和结束形成比较有说服力的解释。

2.交际主体及其理性还是一个很少关注的视角。虽然现有研究注意到了交际主体的家庭背景、性别、身份等因素在冲突话语中的作用与影响，但这些因素都属于交际主体的外在社会文化因素。当前的话语冲突研究特别强调交际目标和交际策略，深受主体中心论的工具理性影响，价值理性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交际主体仿佛成为被工具理性控制的非自由个体，他们的主体地位以及不同理性的碰撞与考量没有得到充分体现。因此，冲突话语研究不仅要考虑交际目标和交际策略，还要考察这些目标和策略背后的不同理性根据以及这些根据的合理性问题，为冲突话语提供理性解释。

3.冲突话语研究重视语言意义和社会意义的分析与解释，但没有给予主体间沟通与协商足够的重视。冲突话语是涉及两个或多个主体间的动态话语过程，在此过程中，主体各方以冲突的形式沟通和协商彼此的立场和观点。因此，冲突话语研究不仅要分析指出话语体现出的主体间目的和观点等的差异，还要分析主体是如何通过不同的话语方式来沟通和协商这些差异。

4.用以分析冲突话语的理论本身也对理性重视不足，没有突出理性在话语交际中的作用，更没有对理性进行必要的反思和批判。现有理论也是建立在一定的理性思维前提之上的，也有它们各自不同的理性侧重点，本身也有待反思。例如，会话分析侧重科学理性，礼貌理论侧重规范理性，关联论强调工具理性，和谐管理理论倡导和谐理性。融合这些理性侧重点，构思一个可以兼顾不同理性的分析框架是否可行，值得我们去深入探讨。

四、结 语

冲突话语是人际冲突的外在话语表现，突出反映了主体间的理性差异。未来研究可以从冲突话语主体的理性入手，从实现社会整合和人际和谐的高度，把握冲突交际主体各自秉持的理性以及主体间磋商的理性依据，从理性的角度重新分析冲突话语的表现形式、产生原因、制约因素、语用功能和管理策略，为冲突话语的阐释与解决提供理性思路。分析冲突话语及其中的理性问题有利于人们从侧面了解人际沟通的障碍和问题所在，了解影响人际和谐沟通的理性制约因素，寻找消解冲突话语的理性路径，让人们学会更加理性地表达差异与矛盾，在沟通中加深相互理解，在求同中展现尊重与包容，在穷理中调整和完善话语交际规范与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