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化的“饭圈”:当前流行文化的理论反思
2020-02-11庞海音万成云
■庞海音 万成云
“饭圈文化”作为一种“亚文化”,其影响力在媒介作用下不断被放大,资本的介入使“饭圈文化”在实质上成为一种“消费文化”。流量明星与粉丝之间其实也是一种生产者和消费者的关系,粉丝因疯狂追星成为被资本利用的工具,其“喜爱”本身也被异化为一种消费品。互联网上引发热议的“AO3风波”及后续相关事件,是“饭圈文化”中因粉丝群体“自由而行”给偶像直接带来影响的异化现象。如何协调好文化、娱乐、消费之间的关系,引导大众尤其是青少年群体正确对待“追星”、理性“入圈”,合理表现自我、发展自我,倡导一种理性追星方式,构建和谐健康的文化环境是当前亟待解决的问题。
“饭圈”是娱乐圈催生的一个新名词,它源于因粉丝个人追星行为而逐渐演变成的一种群体行为。从“归国四子”“四大流量小生”,到“创造营”“青春有你”选秀,在综艺和微博平台的助推下,饭圈文化已经成为一种大众文化,与其说它是一种“亚文化”,毋宁说是一种“消费文化”。“饭”即“Fans”,是对某一事物具有狂热爱好的追逐者,“圈”则代表着群体、边界,“饭圈”即是“粉丝圈”的别称,是粉丝聚集成的具有强烈边界感和排他性的群体指称。它是偶像追随者因共同的精神诉求而自发组织成的利益团体。偶像活在大众的眼中,成了粉丝欲望的客体,满足了粉丝的自我想象,进而填补了粉丝对理想伴侣的缺位。饭圈拥有一套成熟的语言体系、群体结构、追星技能且分工明确。明星依靠售卖商品化的作品来培养或稳固自己的追随者,同时也衍生出了因追星而导致部分粉丝行为的攻击性,若平台上出现不利于偶像的言论,“唯粉”们极易情绪激动,难顾对错,群起而攻之。
“饭圈”不当行为一再引发热议,公共平台曝光率持续增高。追星早已不仅是单纯的“喜欢”行为,在各方引导及各种复杂因素交织下,粉丝恶意中伤、言语激烈、盲目消费、丧失理性,“饭圈”在舆论沸腾中不断变味。正如马克思的“异化”理论所阐释的那样,主体在发展变化中逐步走向对自身的否定,出现反过来支配或损害主体的行为现象,个体的独立性因此丧失。“异化”一词源自拉丁文,有转让、疏远、脱离等意。作为哲学概念,即主体发展到一定阶段,分裂出自己的对立面,作为一种异己的力量而存在,这个外在的异己的力量又反过来控制主体自身。从这个角度而言,“饭圈文化”的“异化”现象值得我们深入思考和探讨。
一、“饭圈”现象与异化理论概述
2020年2月底,“AO3”“肖战”“227事件”一时成了热搜词汇,因流量明星肖战的“唯粉”(只喜欢偶像一个人)为了攻击“CP粉”,举报了AO3平台,在网络上引起轩然大波。原本是“饭圈”内的“同人文”撰写行为与粉丝对偶像形象的捍卫行为的冲突逐渐发展为公共领域的“出圈”行为。一时间,由此引发的网络行为规范、公众人物责任担当、小说创作边界、青少年心理等一系列问题受到社会普遍关注。以AO3、Loft网站为主的“同人圈”与以肖战“唯粉”为主要力量的“饭圈”之间产生的激烈争吵还未冷却,艺人粉丝“哭麦”、刷Twitter热搜引发国外网友误会等事件又一度引发争议。2020年4月底,肖战发行单曲《光点》,粉丝大批量购买数字专辑一事又起风波。“刷单”疑云还未落幕,不当追星再引关注。5月,又闹出教师粉丝利用职业之便组织学生拍视频为偶像应援的事件,再一次将肖战推向了舆论的风口浪尖。如何理智追星引发了全民的广泛讨论。“饭圈”的异化,也引起社会和学界的关注。
“异化”作为一个哲学概念,霍布斯、卢梭、黑格尔、费尔巴哈、费希特等人都曾对它进行过阐释。“异化”概念被广泛认知和讨论主要存在于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语境中。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阐述了异化劳动理论,认为异化劳动的形式有四种主要方式:(1)劳动成果与劳动者相异化;(2)劳动行为和劳动过程与劳动者相异化;(3)人与人的“类本质”相异化;(4)人与人的关系相异化。德国新批判理论家哈特穆特·罗萨认为,这种“异化进程”最终导致的是人“最后与自己的异化”[1](P116)。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劳动所生产的劳动产品,作为一种异己的存在物,同劳动相对立,工人在异化劳动中变成了“非人”,与人的“类本质”相逆。“在异化劳动的条件下,每个人都按照他本身作为工人所处的那种关系和尺度来观察他人”,于是,如马克思所说,“当人同自身相对立的时候,他也同他人相对立”。[2](P98)
青年马克思发现并阐释了传统资本主义社会“劳动异化”对人的身体损害与精神摧残,而在科学技术进步、“娱乐至死”论调甚嚣尘上的现代传媒社会,“异化”问题已经不仅仅局限于政治经济学领域,而是深入拓展到社会生活、文化娱乐等诸多领域。从异化理论的角度切入分析饭圈文化,无疑是恰当的。
“粉丝对偶像的崇拜带有强烈的‘光环效应’,‘光环效应’特指人的突出特征会像耀眼的光环一样,给周围人留下深刻、清晰的印象,并由此决定了对其整体性的评价,而其他特征相对地模糊而降到次要地位。”[3](P12)粉丝和偶像在现实生活中原本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追星就是粉丝将理想自我“投射”到偶像身上,粉丝在偶像身上看到自己向往的样子,通过追星加以具象化,并逐渐丧失主体的理性判断,甚至使自身言语行为、思考方式完全违背“喜爱”的表现。偶像作为粉丝心中理想的“他者”,粉丝的追星行为不仅仅是单纯的情感需要,更是一种自我“实体”价值分裂与缺失的后果。再加上资本的介入,粉丝对偶像的追逐不再是一种提升自我价值的正向发展,粉丝被资本掌控者异化为消费“工具”,其自身的主体价值与审美追求也被异化为“概念崇拜”。而粉丝构成的“饭圈”群体,其缺乏理性、不合逻辑的追星行为,就会演变成易受诱导、情绪激动的异化消费中的牺牲品。“饭圈”作为具有群体心理的团体,形成了其不同于正式组织和个体追星行为的特点。因为一个偶像,人们聚拢在一起形成了粉丝团体,媒介的推波助澜简化了信息获取的方式,人们似乎与偶像拉近了距离,却在理性的丧失和主体的异化中不断消解自身。
二、“饭圈”文化中的“异化”群体
“饭圈”追逐的对象是偶像艺人,偶像和粉丝之间其实也是一种生产者和消费者的关系。我们现在所说的明星,很多时候包含一种对其作品、形象(外貌及行业道德等)所带来的社会公信力的认可,因其专业能力在不同方面的表现,又进一步被称为“歌手”“演员”等。明星出专辑、拍摄影视剧、唱歌、跳舞、参加综艺节目,为大众生产娱乐产品,代言商业产品为自己及商家带来物质利益(此时商家更看重的是明星的社会影响力)。观众买票观影,看电视上的相关广告,偶尔也会因为对明星的认可而购买其代言的商品。文化娱乐业商品不同于一般商品之处是其带有强烈的精神性和情感性。粉丝是有激情并愿意投入更多时间和精力的观众,偶像艺人则更依赖于“流量”即粉丝数量,他们有着数量多、黏性大的愿为其花钱的粉丝。“饭圈”的粉丝有着明确的分工,这种从“韩娱”即韩国艺人的粉丝运营借鉴来的管理模式,将粉丝内部划分为不同的分工组:美工组、数据组、文案组、控评反黑组等。“饭圈”会要求入“圈”的粉丝“为idol(偶像)做些什么”,接受粉圈内部的任务分工,并将这些视为对偶像的贡献,一再强调是“真正粉丝”应该做的。路人的消费意愿或许会受到明星的影响,但忠诚度、黏性双高的粉丝则更进一步,他们不仅要完成买代言产品,买很多电影票,买VIP看剧这些最基本的支持行为,还要为流量明星的电影“锁场”、打榜、控评、屠版、参与各种应援活动,甚至对任何有损偶像的评论集体“人肉”、网络恐吓……粉丝群体刷足了存在感。于是所谓的粉头(粉丝的组织者)、粉丝组织以利益为生,从买礼物、买应援物资的钱款中抽水,从平台中拿返利。
其中,平台又成为“推波助澜”的一方,给饭圈提供了从免费的打卡到花钱投票一系列由小到大的产品,帮助饭圈实施对“散粉”(个别粉丝)的逐步精神控制,以达到瓜分粉丝身上的经济利益的目的。[4]平台的助推让粉丝对自家偶像狂热的喜爱有了明确的目标,各类榜单、专属话题的设立,令粉丝的喜爱“数据化”。诸如:帮助偶像登上榜单第一,努力让偶像上升多少名次,为了增加偶像曝光率花钱买热搜,等等。这种有了明确目标后的“饭圈”追星,会产生更高的粉丝黏性或内部“团结”。尤其在“养成系”偶像综艺节目(如“偶像练习生”“创造101”“创造营2020”等)流行后,“打榜”这种行为更是提高了粉丝的参与度与“氪金”(原是游戏用语,指为偶像艺人花钱)行为。平台从中获取了更多的利益,曾有媒体不完全统计,“创造101”仅孟美岐与吴宣仪两人的粉丝公开集资就超过2000万元,孟美岐更是打破单人集资记录,高达1200万元。[5]粉丝也在一天天的“打榜”“反黑”中获得了成就感乃至荣誉感。“榜单”成为平台利益的“收割机”,各粉丝团体带来的节目热度(粉丝“互撕”“抱团”等)不断为资本创收。
“饭圈”的矛盾时常发生在“唯粉”和“CP粉”(指同时粉两个具有关系设定的偶像,这种关系多产生于偶像参演的影视剧中角色的关系)之间。CP即Coupling的简称,源于日本同人圈,原指有恋爱关系的同人配对,现也指动画、影视作品粉丝自行将影片中角色配对为同性或异性情侣,有时也泛指两人之间的亲密关系或用于搭档、组合的泛称。[6]观众在观看影视剧时会对其中主要角色之间的亲密情感产生进一步想象,针对异性CP,观众或粉丝们会构想角色间的恋爱关系来弥补剧中“虐心”的情节给自己带来的遗憾。也有同性CP的组合,如《陈情令》中的“蓝羡”(剧中的蓝忘机和魏无羡)。有时,角色中的CP组合会延伸至剧外演员的组合。粉丝对偶像的喜欢往往令角色和真人的界限模糊,角色CP粉中的一部分会转化为偶像CP粉(当然这二者的转换是双向的),艺人背后的团队也会放出指向他们亲密互动的照片,或二人片场的“同框”视频。组CP会让偶像的人气和热度大大上升,产生大量的追随者。但是组同性CP(男性为主)会在给两位男明星带来大量关注度的同时,因与“LGBT”(女同性恋者Lesbians、男同性恋者Gays、双性恋者Bisexuals与跨性别者Transgender的英文首字母缩写) 沾边而难被主流文化所接受,“因而一些大品牌不会去找在炒CP阶段的男明星去签非常大的合约”。[7]当“炒CP”使得明星热度上升后,偶像背后的团队便会对二人进行“提纯”(就是将两位偶像从组CP状态进行分离以摆脱CP的标签),进而让粉丝选择阵营,从两个人的“CP粉”变成某一个的“唯粉”。偶像在摆脱CP标签后更方便进入主流媒体的视野。但“提纯”的过程也是一个矛盾激增的过程。CP的“提纯”会损失一部分“CP粉”,两个明星的所在团队也会存在激烈的竞争,因为要先把“CP粉”转化为自己的粉丝,这便有可能造成“互爆黑料”等事件。粉丝也会在此期间被鼓动起来,“唯粉”与“CP粉”的“战斗”也就此产生,“‘227’中的肖战,正是处于这样一个阶段中”[7]。
实际上,就艺人而言,资本的介入使其被包装成一种“商品”,资本青睐流量热度,流量明星能获得更多的资源。艺人的影响力往往决定了他能够接到的代言、通告的等级(其收益也需要与经纪公司分成)。而作品、人设往往是为艺人“赋值”的方式。很多经纪公司发现与其通过高质量的作品来维系明星影响力远不如通过“人设”直接制造话题便利。而所谓“人设”常常是一些与实际艺术价值关系较远的,如“暖男”“学霸”“吃货”“宠粉”等。消费这些“人设”的,则大多是以青少年女性为主的“饭圈女孩”。“实力艺人靠作品,偶像艺人靠粉丝”的现象也成了娱乐圈的常态。对于流量艺人来说,如果拿不出足够好的作品,无法维系影响力热度,那么通过维系同“饭圈”的高频互动,不断扩充粉丝量即“流量”来增加影响力便显得尤为重要了。如前所述,流量明星需要高黏性的粉丝群,如何表现能令粉丝喜欢,如何留住这些粉丝,都是他们及团队需要考虑的。
由于饭圈成员年龄层普遍偏低,尚缺乏客观冷静的辨别能力,容易受到诱导。一部分粉丝从中嗅到了商机,化身“粉头”,成为某个艺人粉丝群体的管理者,一方面管理线下粉丝,另一方面替粉丝“发声”,当其受到资本诱惑时,便会以利益为导向进行双向施压,从中牟取利益。明星活在大众眼中,但是粉丝言行却可以“自由而行”,这也是粉丝倒逼艺人(或艺人经纪人)这种现象出现的原因之一。当利益双方出现分歧的时候,掌握实际生产力工具(粉丝)的一方才拥有绝对的话语权。而在利益方驱动中的年轻粉丝,便一定程度上成了受支配对象。粉丝之间“互撕”,资本控制了粉丝流量,也就具备了支配偶像的能力、裹挟粉丝的权力。
三、“饭圈”群体的“异化”特征
作为一种粉丝群体,饭圈里的成员大部分低龄化,缺乏理性思考和成熟的判断能力。又因网络平台的匿名性,粉丝在群体中均为“无名氏”,这就降低了对其个体行为后果的承担预期,故而粉丝群体的行为也会带动粉丝个体的无意识行为。粉丝群体的一般特征常常表现为两个方面。
(一)缺乏理性、易受暗示的盲目崇拜
勒庞认为,群体缺乏主宰自己的反应行为的能力,而这种能力却很大程度上受着无意识动机的支配,“在集体心理中,个人的才智被削弱了……异质性被同质性所吞没,无意识的品质占了上风”[8](P19)。粉丝群体多半以青少年为主,容易受到平台长期置顶的大量营销号以及职业“黑粉”别有用心的诱导,因阅历、思考能力的缺失往往使他们做出许多不理智行为,如在网络平台上“泼粪”、给明星刷黑词条等。饭圈文化塑造出的偶像常常具有符号化特征,成为脱离具体作品而被建构成的理想的“他者”。再加上外界的渲染、群体的感召,“粉丝便无法容忍他人对自己喜欢的偶像的任何诋毁”[9]。因而,对《下坠》同人文中偶像形象的低俗描写则会引发粉丝过激的心理反应和群体性的抗议行为。由于容易受到诱导,少数粉丝的行为很快被放大、渲染成大面积的事件,群体的力量“使他们的感情、思想和行为变得与他们单独一人时的感情、思想和行为颇为不同”[8](P18),很多粉丝还未进行理性判断就化身为群体的发声者要为偶像“出头”了。
(二)极度不自信和极端排他
每位流量明星背后都有一群肆无忌惮的偶像捍卫者。“饭圈”粉丝对于“提供给他们的各种意见、想法和信念,他们或者全盘接受,或者一概拒绝,将其视为绝对真理或绝对谬论”[8](P38),受到商业诱导的粉丝都在自己营造的臆想满足中无法自拔,群体的加持又让其内心的情绪放大,敢于且迫切做出行动来维护偶像。“饭圈” 群体放大了粉丝自我的情绪使其对偶像的理想和偏执带有了专横的性质。“抱团”使个人的行为有了依靠。“饭圈”是一个具有“私欲空间”性质的群体,在对偶像的崇拜、打榜支持的行为中,粉丝们不断强化一种“私有感”,资本的运营使粉丝与偶像之间的纽带不断加深,“妈妈粉”“女友粉”都是这种“私欲空间”的产物。虽然粉丝们来自五湖四海,但是由于喜爱同一个偶像使他们统一为“XX的粉丝”,而喜欢别的明星的人则属于“外群体”。不同“饭圈”粉丝群体的边界感又让个体粉丝对不同的声音极度敏感,于是粉丝群体间经常发生摩擦,争排行榜名次,宣传海报“C位”(主角位置),解封时尚杂志封面,甚至为了提高偶像的知名度,树立正面积极的形象,粉丝后援会自发地募捐,以偶像的名义热心公益。
勒庞在《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一书中称群体是个“无名氏”。“饭圈”中的粉丝群体以数量的优势使个人摆脱了卑微和无奈。表面上,它赋予群体中的个人以力量,一种“残忍、短暂但又巨大的力量”,实际上这种力量在虚假的“身份认同”中不断消解、异化个人的主体意识。粉丝对偶像的喜爱往往因资本的诱导而形成一种盲目崇拜,这种崇拜在资本的操纵下将原本的喜爱之情扭曲、异化成了盲目的“尊崇”,无理性的“维护”,同“审美追求”背道而驰。而且这种异化了的“审美追求”容易使粉丝尤其是思想尚未成熟的粉丝产生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畸形化进而加剧其“主体意识”的丧失,造成令人叹惋的后果。
四、“饭圈文化”的异化本质
“饭圈文化”的实质还是一种消费文化。“饭圈”追逐的对象——偶像艺人,在资本的包装下其身体形象异化为一种“符号”。艺人为了维持这种既定形象不得不投入精力、金钱,甚至一再违背自我的发展需要。偶像形象的塑造和展示,不再出于艺人自身的主体建构,而是为了迎合粉丝大众的喜好,艺人形象既是一种“符号标准”被粉丝所喜爱追崇,同时也作为“物品”被粉丝消费,因此,在“艺人—粉丝”的生产交换关系中,艺人首先被异化为与自身主体意识相悖的“符号”,“人”的属性逐渐被扭曲为“物”的价值。
资本的逐利性使“饭圈”中尚不成熟的年轻人成为工具。“粉丝”的本质是“消费者”,但这种消费往往是一种对偶像“概念”的消费,掺杂个人情感却又产生消费活动,即“喜爱”与“消费”相融合的行为。与一般消费形式不同的是,粉丝在对偶像作品及偶像相关的物质产品进行消费外,还顺带消费“偶像”本身。而粉丝对于偶像的消费,不仅是偶像呈现的影视作品或媒体营销出来的人设,还包括粉丝社群之间对于这些“人设”“美好想象”的“衍生信息”的消费,比如粉丝的“同人文创作”“粉丝向剪辑”等。因此,“粉丝消费”其实包含了一种对“自我主体”的消费。粉丝在对偶像形象、作品等消费外,还消费了自己的“投入”,包括情感、资本的投入,强烈的“共情”使粉丝会因偶像艺人的喜怒哀乐而影响自身的情感体验。粉丝在这种消费关系中逐渐将偶像艺人主观上“私有化”,偶像艺人恋爱结婚,便会有一些粉丝产生过激的情绪和行为反应。因此,粉丝的“喜爱”已然打上了“消费”的烙印。AO3网站《下坠》同人文中的描写,会令粉丝产生强烈的“保护意识”,“同人小说”的虚构性在“唯粉”那里被消解,再加上所谓艺人“人设”与资本的诱导,“AO3事件”便掀起风波,成了“出圈”事件。而在粉丝对自家偶像的“维护”中,“他只有我们了”的想法因外部建构的偶像与粉丝间的“唇齿关系”而不断加深,于是,诸多“用力过猛”的不当行为也层出不穷,刷单打榜、蹭热度、微博开战等“为了偶像”的行为在粉丝自身看来是“爱他的表现”,但这种行为与真正的“爱”背道而驰。
“饭圈行为”更多的是一种把“喜爱”物化为“消费”的经济模式,它的本质是粉丝和偶像之间唇齿相依的一种“利益关系”。在这种异化了的消费中,粉丝拥有双重身份。作为消费者,当艺人无法满足粉丝的主观意愿或想象时,粉丝就会产生不满情绪,并以消费主体的身份来表达这种不满,作为消费自身“情感投入”的消费者,这种不满还会随之放大。而作为偶像艺人的“喜爱者”,“不满情绪”被视为不当的情绪表现,粉丝会在内心产生愧疚感,甚至有“喜欢就要无理由包容一切”的心态。粉丝作为主体的身份“合理性”被瓦解,两种身份产生矛盾,既不愿承认“消费行为”,又困于“情感行为”,其主体性被异化。这就产生了一种奇怪的现象,偶像不是粉丝想象中的样子,粉丝就会“脱粉”回踩;路人居然不喜欢自己的偶像,就恶言相向。无论是偶像还是路人、粉丝,在他们自己的灵魂、思维、生活方面,都成了自己的异化物。
再加上资本力量将这种身份矛盾不断放大,“消费”本质不断掩盖,诸如将“购买”称为“支持”,为粉丝团体取专属名称,建立粉丝后援会投票应援“助力梦想”等。在这个过程中,“消费是一个系统,它维持着符号秩序和组织完整:因此它既是一种道德(一种理想价值体系),也是一种沟通体系,一种交换结构”[10](P68)。粉丝们一边为偶像疯狂,一边因自己为偶像的“付出”而自我感动,同时又坚定地维护着自己的“身份归属”,这些行为令粉丝与明星(或运营团队)之间的“消费关系”逐渐减弱,粉丝对自身本质需求的思考也被营销设置的“情感投入”所消解。“这里起作用的不再是欲望,甚至也不是‘品味’或特殊爱好,而是被一种扩散了的牵挂挑动起来的普遍好奇——这便是‘娱乐道德’,其中充满了自娱的绝对命令,即深入开发能使自我兴奋、享受、满意的一切可能性。”[10](P73)粉丝在娱乐道德中消费着“自我主体”,其自我意识的瓦解使粉丝成了一种异化的消费者,连“喜爱”本身也被消费化了,更无从谈对“审美理想”的追求。
我们知道,“肖战粉丝举报事件”及后续所显现的饭圈乱象只是“饭圈文化”中的一个缩影,事情的真相、后续的发展,我们都难以一窥全貌。饭圈粉丝与其争一个“是非对错”,不如真正冷静下来理性思考。“饭圈文化”中真正存在的问题以及如何正确地引导,是需要引起重视的问题。在粉丝大量买歌的事件中,“为爱花钱”是可以理解的,购买产品本是个人的消费意愿,但需要警惕的是没有独立经济能力、尚未形成自身价值观的青少年被背后有序的组织性行为所误导,目前这种引导整体处于失序状态,尤其是对青少年的价值观影响深远。同样由于大量购买、冲榜行为造成的市场公平失衡也是值得我们注意的。“‘粉丝经济’的出现也是一道治理课题,作为文化娱乐产业和数字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粉丝经济’同样要遵守市场经济对于诚信、法治的要求。理性对待粉丝热情、引导粉丝合理消费,同时将明星效应转化为提升商业品牌知名度和美誉度的契机,才能更好体现‘粉丝经济’背后的流量价值。”[11]“饭圈文化”所产生的种种问题与“流量模式”紧密相连,顶流艺人在粉丝面前具有极大的影响力,艺人应当肩负起正面引导粉丝的责任。“平台既是规则的制定者,同时也是不良秩序的纵容者。”[12]平台也应有自己的态度、立场和分寸,保持自己的责任感和公共性,而不是仅考虑“粉丝对战”带来的物质利益。
或许,粉丝对偶像的“崇拜”不单是对偶像的痴迷,而是从偶像身上看到了自我。他们借由偶像抚慰了现实中的悲伤、获取了温暖、填满了无能为力的缺憾。“喜爱”本身是值得被珍视的,如果说“粉”一位偶像是因为他身上有着吸引自己的闪光点,是为了以偶像为参照物实现更好的自己,那么在付出自己的“喜爱”时就更需要理智,不应让“喜爱”成为资本逐利的工具。在面对“饭圈”过激行为时,不乏“反饭圈”人士的出现。需要时刻反省的是,切勿让正确的引导发展为“为反而反”的无意义争辩,让自己陷入另一个对立的“饭圈”。主流文化和亚文化之间不是一个互相敌对的关系,文化是可以兼容并包的,重要的是合理引导。合理表达自己的意见,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不做伤害他人的行为,是追星乃至公开发表意见的底线。在物质条件丰厚的今天,科技、互联网带来的新的时代环境也在塑造着我们的文化消费观念,快速前进的时代步伐似在催促我们不断努力发展、完善自我。无论是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对“劳动异化”的阐述还是后来学者对“异化”理论的发展,对我们理性认识社会热点现象,树立正确的价值观念,探求自身价值,都有极为重要的现实意义。而如何协调好文化、娱乐、消费之间的关系,引导大众尤其是青少年群体正确对待“追星”、理性“入圈”,合理表现自我、发展自我,也是我们今后需要努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