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史学家视野下的赋与史
2020-02-11李小青
■李小青
赋是南朝文学中重要的传统文学形式,南朝选集《文选》中“赋”体居首,文学批评著作《文心雕龙》也设《诠赋》专篇讨论。范晔、沈约、萧子显作为文史学家双重身份的南朝史书著者,为文学设传论述是南朝文论发达的重要体现,也反映了南朝文学的“自觉”新变。史书中所载赋作赋评也是南朝文论观念的真实记录和反映,南朝史学家所著史书中选取的赋作及其品评体现出南朝赋作由传统讽谏进一步向体物抒情赋过渡,由政治“大”情志转而为抒情“小”情怀;玄佛意识在南朝赋作中有着一定的体现,反映了魏晋以来玄学盛行的时代特色和佛学思想对南朝文学的浸润;南朝史学家在史书中所表现出的文学史观和赋学观念,与同时期的文论著作不仅有时代的共时性,且相互契合,互为补充,记录反映了南朝文学批评的发展情况。
南朝文学是文学“自觉”新变,文学理论批评空前繁荣的时代,虽然从总体趋势上看,南朝诗风盛于赋风,但赋仍是南朝文学中重要的传统文学形式,南朝重要选文集《文选》辑录各体以“赋”居首,文学批评著作《文心雕龙》论文体有《诠赋》篇专门讨论。南朝史家范晔、沈约,萧子显同时也是文学大家,在其所著史书中大量记载了赋家赋作,反映了时人赋作情况和赋学观念。本文以《后汉书》《宋书》《南齐书》三部南朝史学家所著史书为底本,以南朝史书所录赋作赋评为视角,探究南朝文史交汇所体现的赋学观念,以期多维度探析南朝赋学发展情况,以至南朝文学的发展。
一、赋观嬗变与南朝文史
汉赋作为汉代文学的壮流,反映了汉代大一统的文化思想,汉代赋论也多重赋的“古诗”之义,汉班固《两都赋序》认为“赋者,古诗之流也。”[1](卷一,P1)《诗》三百篇被汉儒尊崇为经,史书《汉书·艺文志》中述“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2](卷三十《艺文志第十》,P1756)汉赋因此承载了“或以抒下情而通讽喻,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1](卷一,P3)的双重功用。至西晋左思在《三都赋序》中提出“美物者贵依其本,赞事者宜本其实”[1](卷四,P174)的“本实”赋论观,已有异于汉人偏重的“讽谏”传统[3](P76),左思《三都赋》虽是摹写班固《两都赋》和张衡《两京赋》等汉赋前作,但更加关注赋体本体而不再强调汉赋的讽谏宣德之义,后来的皇甫谧、刘勰有所承之,并进一步发展。儒家“诗教”观念的削弱,使得南朝赋论更重于对赋体规律和艺术形式的探讨,而弱化了两汉时期偏于讽谏的政治功利。赋学观念表现出从“古诗”之义转向对赋体本体的观照,既有赋学发展的历程梳理,也有对赋体本体的细致探讨,南朝文论家刘勰在《文心雕龙》中专篇论赋,大体上概括了自汉至宋齐赋的内容和形式特色,总结了赋应“写物图貌,蔚似雕画。抑滞必扬,言旷无隘。风归丽则,辞翦荑稗。”[4](卷二《诠赋》,P136)萧绎《金楼子·立言》也有“绮縠纷披,宫徵靡曼”[5](卷四《立言篇》第九下,P966)的文学观念。可见,南朝文学比较普遍地冲破了汉代文人以歌颂和讽喻为主旨的政教功利主义文学观,而特别重视个人情怀的抒发,注重对辞赋文体形式、内在规律的探索,承袭魏晋传统,并益趋工致,抒情状物益趋细腻,追求辞藻华茂而音节和谐。曹道衡概括总结了南朝赋作情况,概括说明了汉大赋到南朝赋的这一变化:
从建安以来,堂皇凝重,铺陈都邑之美、功业之盛的大赋逐渐为抒情小赋所代替,体格和技巧上都有创新,刘宋时代的辞赋较前代渐趋精而仍不脱古拙的余味。……齐代赋作较少,质量不高,仅张融《海赋》中部分写景的片段比较精彩。梁代是南朝辞赋的全盛时期,作家、作品的数量都超前代……[6](P21-22)
《艺概·文概》云:“文之道,时为大。”[7](卷一,P11)南朝时期对于文学的关注和认可,也为赋的发展嬗变提供了丰厚的土壤。元嘉十五年(438),宋文帝设立儒、玄、文、史四馆,标志着史学、文学各自脱离附庸地位而成为独立的学术单元[8](卷九三《隐逸传》,P1868),宋明帝亲自编纂《晋江左文章志》,《宋书·明帝纪》载其“好读书,爱文义,在藩时,撰《江左以来文章志》。”[8](卷八《明帝纪》,P170)又于泰始六年(470)立总明馆,征学士以充之,分为儒、道、文、史、阴阳五部。四学五部的成立,标志着文学确立其独立学科性质的开始,也体现了时人对文学认识的进一步明晰。
君主的崇尚和士人的共趋也与南朝赋的发展息息相关。南朝君主多崇尚儒雅,笃好文章,利用辞赋来赞颂时政,为现实政治服务,他们对文学的提倡也促进了文学的发展。“宋武帝好文章,天下悉以文采相尚。”[9](卷二二《王昙首传附孙俭传》,P595)至于齐高帝、梁武帝、昭明太子、简文帝、陈后主等对文学的推崇和提倡,就更为世人熟知,南朝宗室亲王亦有不少人爱好并提倡文学,江夏王义恭[8](卷六一《江夏文献王义恭传》,P1650)和临川王义庆[8](卷五一《临川王义庆传》,P1477)并有文才,能作赋。帝王贵族聚集才学之士互相酬赠研讨,促进了文学文论的发展,也刺激了南朝赋作创作,当时的重要赋家谢庄、颜延之、谢惠连、鲍照、傅亮等人无不是君王近臣或藩邸僚属。因赋得赏者在南朝史书中也屡有记载,东汉就有刘京因为数上诗赋颂德而被嘉奖,“京性恭孝,好经学,显宗尤爱幸,赏赐恩宠殊异,莫与为比……数上诗赋颂德,帝嘉美,下之史官。”[10](卷四二《光武十王列传》,P1451)刘宋时吴郡妇人韩兰英献《中兴赋》为孝武帝赏识,“吴郡韩兰英,妇人有文辞。宋孝武世,献中兴赋,被赏入宫。宋明帝世,用为宫中职僚。世祖以为博士,教六宫书学,以其年老多识,呼为‘韩公’。”[11](卷二十《皇后传·武穆裴皇后传附韩兰英传》,P392)
南朝对于文学的认知和对于赋的认同也影响了史家的文学观念,南朝史学家范晔著《后汉书·文苑传》开启了正史中立《文苑列传》的先河,传中人物大多为东汉辞赋家如杜笃、崔琦、赵壹、祢衡等。沈约《宋书·谢灵运传》首开其端,在史书中设专门的文学评传,并列举品评了东汉到刘宋著名赋家张衡、蔡邕、曹植、王粲、潘岳、陆机、颜延之、谢灵运。稍后萧子显《南齐书》也单设《文学传论》,强调文章自身的审美特性。此后唐代史学家们所著《梁书》《南史》和《北史》也开始列《文苑传》,可见,萧子显在正史中列《文学传》对于推进文学的独立的意义。概而言之,南朝史学家在史书中为文学的设传论述,是南朝文论发达的重要体现,也反映了南朝文学的“自觉”新变,史书中的所载赋作赋评,也是南朝文论观念的真实记录和反映。
二、史书辑赋与南朝赋学
据程章灿《魏晋南北朝赋史》统计,“南朝已知赋作(包括存目)计340篇,作者121人。”[12](P210)可见,南朝赋作之繁盛。南朝史学家范晔、沈约、萧子显所著史书横跨后汉、南朝宋、齐三代,其辑录选评赋作多选取当世名篇,颇具特色。据笔者统计,《后汉书》载赋作全文共7篇,《宋书》6篇,《南齐书》2篇,其他选录赋作赋评散见史书各纪传中。①南朝史书中所录赋作题材十分广泛,这既是南朝史学家对于列传人物的文学阐述,以表现列传人物的生平和思想,也是从宏观的历史视角观照南朝文学的发展,表达史学家的赋学观念。
(一)记录时代人物生平心迹
“古人一生之志,往往于赋寓之。《史记》《汉书》之例,赋可载入列传,所以使读其赋者,即知其人也。”[7](卷三,P96)南朝史学家也沿袭了《史记》《汉书》的这种写法,范晔在《后汉书》中就有此类笔法。班固《两都赋》作于汉明帝永元中,班固学习了司马相如辞赋的结构和手法,分篇《西都》和《东都》,《西都赋》叙述长安的各种风貌,《东都赋》则美化和歌颂了东汉建都的洛阳,采用了丰富的历史地理资料,内容现实真切,全面展示了时代盛景,文赡事详。张衡《二京赋》又拟班固《两都赋》,迅拔以宏富,以“苞括宇宙,总揽万物”的赋家之心,展现了东汉长安和洛阳的壮阔图景。范晔将其载入史书,既是对这两篇汉大赋史料内容的肯定,也有以文学赋作记录史实的用意:
固感前世相如、寿王、东方之徒,造构文辞,终以讽劝,乃上《两都赋》,盛称洛邑制度之美,以折西宾淫侈之论。
赞曰:二班怀文,裁成帝坟。比良迁、董,兼丽卿、云。[10](卷四十上《班彪列传附子固传》,P1335、P1387)
时天下承平日久,自王侯以下,莫不逾侈。衡乃拟班固《两都》,作《二京赋》,因以讽谏。精思傅会,十年乃成。文多故不载。[10](卷五九《张衡列传》,P1897)
《后汉书·文苑列传》中也有杜笃“以关中表里山河,先帝旧京,不宜改营洛邑,乃上奏《论都赋》。”[10](卷八十上《文苑列传》,P2595)杜笃《论都赋》描绘了西京长安,以赋为奏章,充分利用辞赋的政教功用进奏国事,结合了辞赋的政教功利和文学审美。
除以赋作为史料记录史实之外,范晔也有以赋见人的笔法,范晔选取张衡的《思玄赋》入史书以表其心志,张衡处仕之心淡泊,累召不应,范晔《后汉书》中论道,“衡常思图身之事,以为吉凶倚伏,幽微难明,乃作《思玄赋》,以宣寄情志。”[10](卷五九《张衡列传》,P1914)冯衍则是遭人谗言,仕途受阻,因不得志而心生愤懑,“衍不得志,退而作赋。”[10](卷二八下《冯衍传》,P985)被范晔收入史书中,以叙写人物心迹。范晔在《文苑列传》中也有以赋作为文人设传的写法,通过全文辑录《穷鸟赋》和《刺世疾邪赋》,以表现赵壹“恃才倨傲”的性格和愤懑嫉俗的情志,“余畏禁,不敢班班显言。窃为《穷鸟赋》一篇……又作《刺世疾邪赋》,以舒其怨愤。”[10](卷八十下《文苑列传》,P2629)傅毅《七激》则是以汉赋的讽谏之义来表述列传人物心志,反映当时的政事情势,“毅以显宗求贤不笃,士多隐处,故作《七激》以为讽。”[10](卷八十上《文苑列传》,P2613)此外,作赋评赋成为贵族士人的生活常态,也被南朝史学家记录在史书之中,还原了当时的文学活动,如《宋书·谢庄传》即载袁淑和谢庄同作《鹦鹉赋》的描写:
时南平王铄献赤鹦鹉,普诏群臣为赋。太子左卫率袁淑文冠当时,作赋毕,赍以示庄,庄赋亦竟,淑见而叹曰:‘江东无我,卿当独秀。我若无卿,亦一时之杰也。’遂隐其赋。[8](卷八五《谢庄传》,P2167-2168)
(二)辑录体物抒情赋的创作
《文心雕龙·比兴》认为,汉魏以来图状山川、影写云物的诗赋丧失了《诗经》《楚辞》比兴讽喻的传统,习小而弃大,缺失了政教内容。这虽然是对辞赋的批评,也反映了南朝辞赋由讽喻到审美的流变。南朝赋注重日常生活中的抒情写景,注意文学技巧和追求语言之美,体物抒情小赋也因此时兴,反映于史家史书中。如范晔《后汉书》中载:
子延寿,字文考,有俊才。少游鲁国,作《灵光殿赋》。后蔡邕亦造此赋,未成,及见延寿所为,甚奇之,遂辍翰而已。曾有异梦,意恶之,乃作《梦赋》以自厉。[10](卷八十上《文苑列传》,P1914)
可见,赋在东汉时期已深入日常生活,成为文人咏物抒怀的重要表达方式。沈约、萧子显在其《宋书》《南齐书》中也更多地辑录了咏物抒怀赋作,反映了南朝赋的这种发展嬗变情况,表现了南朝赋在继承传统讽谏情志的同时转向了对风景器物的观照,更加注重个人咏怀抒情,如沈约《宋书》评论傅亮《感物赋》:“亮布衣儒生,侥幸际会,既居宰辅,兼总重权,少帝失德,内怀忧惧,作《感物赋》以寄意焉。”[8](卷四三《傅亮传》,P1339)傅亮《感物赋》作于永初三年秋或景平元年秋,《赋序》云:“余以暮秋之月,述职内禁……感物兴思,遂赋之云尔。”[8](卷四三《傅亮传》,P1339-1340)暮秋时节的萧瑟环境也正契合了当时的政治气候,作者由物推己,慨叹自己也如“夜蛾赴烛”,虽“自知倾覆,求退无由”却不能抽身。这也是很多身处乱世之中的士大夫们的共同悲剧,他们明知前途危殆,却无法摆脱名利羁绊。王素《蚿赋》则以蚿虫自况,“山中有蚿虫,声清长,听之使人不厌,而其形甚丑,素乃为《蚿赋》以自况。”[8](卷九三《隐逸传》,P2296)《南齐书》中还辑录了卞彬《蚤虱赋》,也是一篇传世佳作,卞斌借写小虫来讽世,尤为别开生面,据说当时曾“传于闾巷”,足见其影响之大,它对唐以后咏物讽刺小赋的发展也有重要的影响,唐代李商隐的《蚤赋》,陆龟蒙的《后虱赋》等都承继了卞斌的赋作。《宋书》中所辑录的谢庄《舞马赋》则是一篇应诏之赋,以称颂为旨,亦颇尽体物之妙,为当世所称。
“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4](卷二《明诗》,P67),刘勰之论虽有偏颇之嫌,但山水风景也确为南朝赋作的重要创作题材,受到了南朝文学家们的关注,山水大家谢灵运是南朝之初最重要的赋家之一,《山居赋》描述了东晋南朝封建大庄园的图景:“左湖右江,往渚还汀,面山背阜,东阻西倾,抱含吸吐,款跨纡萦。绵连邪亘,侧直齐平。”[8](卷六七《谢灵运列传》,P1757)《山居赋》颇仿潘岳的《闲居赋》,在继承潘岳的同时又有所拓展创新,从《山居赋序》所云[8](卷六七《谢灵运列传》,P1754)可见,谢灵运有意独辟蹊径,超迈前人。沈约在《宋书》中载录《山居赋》全文,也是沈约史学家田园情怀的文学抒怀,沈约也作有《郊居赋》,命意颇仿谢灵运的《山居赋》,也是沈约赋作中唯一的长篇。谢惠连的《雪赋》也被沈约收入《宋书》中,此赋假托西汉时梁孝王刘武在莬园赏雪,召集了司马相如、枚乘和邹阳等人作赋咏雪。其中,写雪景的一段极为精工,沈约评其以高丽见奇,文章并传于世。[8](卷五三《谢方明传附子惠莲传》,P1525)可见,南朝咏物赋作题材之丰富。
《南齐书》所录张融《海赋》也是一篇状物佳作,张融对这篇赋也很是自负,似有与晋代木华名篇《海赋》争胜之意,声称“木生之作,君自君矣。”[11](卷四一《张融传》,P722)萧子显评张融文辞诡谲,独与众异,也记录了张融与顾觊之赋作的交流与修改,反映了辞赋在当时的日常互动情况,“融后还京师,以示镇将军顾觊之,觊之曰:‘卿此赋实超玄虚,但恨不道监耳。’融即求笔注之曰:‘鹿沙构白,熬波出素。积雪中春,飞霜暑路。’此四句,后所足也。”[11](卷四一《张融传》,P725)张融《海赋》颇多奇丽之句,虽不及木华之作,亦自有特点,如写海涛的汹涌之状,“湍转则日月似惊,浪动则星河如覆”,拟云于梦“浮微云之如梦,落轻雨之依依”[11](卷四一《张融传》,P724),贴切生动。这种对自然的体察观照作赋也体现了萧子显的“物感说”。
(三)寄寓蕴含史学家文史情志
范晔作《后汉书》希望以史为鉴,以正一代得失[10](卷六九《范晔传》,P1831),并着眼于社会现实,有感而发,“蔚宗以儒教为精神血脉,融合于著论之间,以史事彰儒义,以儒义贯事。其论东汉一代得失,几与儒学之盛衰、儒士之荣辱。”[13](P132)范晔受儒学思想影响至深,他阐述班固《两都赋》“终以讽劝”,张衡《二京赋》“因以讽谏”,述边让“作《章华赋》,虽多淫丽之辞,而终之以正,亦如相如之讽也。”范晔选赋有取其讽谏之旨,也蕴含了他的儒家情志,但边让之赋与司马相如之赋仍有差异,盛汉之赋的“错综古今”之心已浸润了汉末感怀讽世的时代风貌,也契合了范晔希望以史为鉴,以正一代得失的撰史思想。赵壹《刺世疾邪赋》更是一篇具有深广社会内容的东汉赋文佳篇,文字刚劲质朴,说理尖锐透辟,作者又寓议论于抒情,并穿插了“舐痔结驷“等生动形象的形容和“钻皮出其毛羽”等新鲜浅近的比喻,针砭时弊,也借赋作寄寓了史学家的情志思想。
纵观沈约所选谢作《撰征赋》和《山居赋》两篇作品,一为“史”赋抒怀,一为“文”赋叙景,文史交融,也体现了沈约作为史学家和文士的双重身份和文学史观。沈约全文收录了谢灵运赋作《撰征赋》,既是以赋作来表现谢灵运生平心迹,也蕴含着沈约作为史学家的历史情怀。谢灵运《撰征赋》是“因地怀古”的纪行赋,记作者晋义熙十二年冬奉朝命至彭城慰劳刘裕的沿途所见所感,虽涉古事,而以晋事为主,概写了西晋至东晋约百年间的重大政治事件。《撰征赋》基本规仿了潘岳《西征赋》等前代纪行赋的程式,在对与行历之地有关的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的评价中,既有对谢氏家族盛德的缅怀和衰败的感伤,也抒吐了自己“采访故老,寻履往迹,而远感深慨,痛心殒涕”的历史情怀。沈约本人也是出身世家大族,同样的家族兴衰沉潜之感使得他为谢灵运列传时选取了《撰征赋》,既是他文史交汇的史笔呈现,也寄托了他与谢灵运同样怀古伤今的情志思想。
(四)辅助说明礼制民俗功用
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论及“故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2](卷三十《艺文志第十》,P1708)《诗》在南朝史书中被大量引用,作为理论依据阐释说明,作为“古诗之流”的赋也继承了古诗之义,在南朝史书《礼》、《志》中被广泛应用以解释说明。《后汉书·礼仪志》中有载,杜笃《祓禊赋》曰:“巫咸之徒,秉火祈福’,则巫祝也……”[10](卷九四《礼仪志上·祓禊条》,P3111)②借以阐述巫祝民俗。《宋书·律历志》中有引嵇含《祖赋序》叙律历的用法,“汉用丙午,魏用丁未,晋用孟月之酉。”[8](卷一二《志第二·历中》,P260)《宋书·乐志》中还有以马融《笛赋》来讲解乐器:
琴,马融《笛赋》云:‘宓羲造琴。’……齐桓曰号钟,楚庄曰绕梁,相如曰燋尾,伯喈曰绿绮,事出傅玄《琴赋》。[8](卷一九《志第九·乐一》,P555-556)
张衡《二京赋》描写长安、洛阳二京包罗万象,综合巨细,被称为汉赋之极轨,也是研究东汉风俗史的珍贵史料。三国魏人国渊评价《二京赋》乃博物之书,《宋书·礼志》中即引《二京赋》中词句展开论述:
‘重轮二辖,疏毂飞軨’,飞軨以赤油为之,广八寸,长三尺注地,系两轴头,谓之飞軨也;‘纡黄组,腰干将。’然则自人君至士人,又带剑也。自晋代以来,始以木剑代刃剑。[8](卷一八《志第八·礼五》,P494)
三、史书赋观与南朝赋论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史传批评与文学批评是一脉相承的,司马迁写作《史记》受到《春秋》的影响至深,《春秋》既是史传编修,又是文学写作的典范,因为它将历史评价与道德伦理的评判相结合,将历史哲学与文学审美交融一体,达到了典范垂则的境地。《春秋》是孔子所开创的将历史批评与文学写作完美结合的经典,在儒家五经中至关重要。因此,春秋笔法一旦融入作家的写作头脑中,笔下的评判分量当然是一般的文人无法望其项背的。”[6](P303)南朝史学家们也继承了这样的传统,他们以历史的深度视角和文学的批评理论观照南朝赋学乃至文学的发展嬗变,并表现出南朝赋论的因循创新。
(一)赋之志情嬗变
南朝史学家们在其史著中大量辑录赋体作品,也清晰阐述了赋学乃至文学的思想观念。范晔以情意、意志为主,推重“情志既动,篇辞为贵”的创作原则,沈约“以情纬文,以文被质”的文学观,萧子显“情性之风标,神明之律吕”的文章论,在他们的赋选赋评中得以充分体现,表现出了赋学观念从推崇讽刺的功用意旨之义向体物言情的文学本体观照的转变,也是南朝文论发达的重要标志。
范晔、沈约、萧子显在其史书《后汉书》《宋书》《南齐书》中均明确阐述了自己的赋学思想,范晔《后汉书·文苑列传》曰:“篇辞赞曰:情志既动,篇辞为贵。抽心呈貌,非雕非蔚。殊状共体,同声异气。言观丽则,永监淫费。”[10](卷八十下《文苑列传》,P2658)文字简洁概要,相较而言,范晔在其《狱中与甥侄书》中的文学论述更为全面系统,涉及文学思想、宫商声律和文笔之分等方面的看法[8](卷六九《范晔传》,P1830),可谓开南朝缘情绮靡之先声,陆机文赋《文赋》中有“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1](卷十七,P762)的文学观念,合情志于一体而谈,范晔也采用了“情志”之说,主张文章应以意为主,以文传意,强调自然声律,才能内容充实,并声调铿锵。范晔在《后汉书》中所辑录赋作也常可见其引“情志”之说,以释其赋论,如张衡“乃作《思玄赋》,以宣寄情志。”[10](卷五九《张衡列传》,P1914)冯衍“显志者,言光明风化之情,昭章玄妙之思也。”[10](卷二八下《冯衍传》,P987)
沈约在《宋书·谢灵运传论》中则更为系统全面地梳理了赋之流变发展,并阐述了他“以情纬文,以文被质”的文学思想[8](卷六七《武二王列传》,P1778),沈约赞美了文学史上那些情感真挚、文辞优美的诗赋,沈约认为,自汉至魏四百余年文体三变的原因在于赏好异情,因而形成了不同的创作风格,并指出汉魏文体的流变,在总结以往创作经验的同时,又提出了系统的声律论,肯定辞藻韵律的辞赋[8](卷六七《谢灵运列传》,P1779)。沈约指这些赋作都是直抒胸臆并以音律调韵,才能取高前史,表现出他文史交融的赋观。萧子显在《南齐书》中则更为深入地着重剖析南朝文学发展的特性[11](卷五二《文学列传》,P908),从情性风标、气韵天成和新变求变三个方面总结了从建安到刘宋的文学发展和流变轨迹,批评齐代文坛三体流派的弊病,表达了文学新变观。若无新变,不能代雄,作家只有形成自我的文学风格,摈除陈旧,才能朱蓝共妍,不相祖述。概而言之,范晔从情志观照赋旨,沈约以情文梳理赋史,萧子显重新变剖析赋文,史学家的文学批评不仅勾勒了南朝文学的发展历程,也表述了南朝赋的创作和品评。
(二)玄佛思想浸润
东晋以来玄学思想流行,“自中朝贵玄,江左称盛,因谈余气,流成文体。是以世极迍邅,而辞意夷泰,诗必柱下之旨归,赋乃漆园之义疏。”[4](卷九《时序》,P675)沈约《宋书》有论东晋以来玄学对文学的影响,“有晋中兴,玄风独振,为学穷于柱下,博物止乎七篇。驰骋文辞,义殚乎此。”[8](卷六七《谢灵运列传》,P1778)萧子显也提到“江左风味,盛道家之言,郭璞举其灵变,许询极其名理,仲文玄气,犹不尽除,谢混情新,得名未盛。”[11](卷五二《文学列传》,P908)举郭璞、许询等文人受到玄学的浸润。辞赋也成为老庄思想义理的阐释,《宋书·何尚之传》载“(何尚之)二十九年,致仕,于方山著《退居赋》以明所守,而议者咸谓尚之不能固志。”[8](卷六六《何尚之传》,P1736)
佛教的盛行也为辞赋提供了新的题材资源,竟陵王子良“招致名僧,讲语佛法,造经呗新声,道俗之盛,江左未有也。”[11](卷四○《武十七王列传》,P698)谢灵运《山居赋》“安居二时,冬夏三月,远僧有来,近从无阙……缗纶不投……杜机心于林池。”[8](卷六七《谢灵运列传》,P1763)阐释佛教好生戒杀之理,《山居赋》还明显地保留着玄学言意之辨的印记,通神会性,以永终朝,籍景寄托玄远,但意实言表,而书不尽。游仙玄佛题材在南朝三史中留有大量烙印,《后汉书》中辑录冯衍《显志赋》,采屈宋华词和儒道仙辞,表现出作者故作超脱而实未能忘怀世务的矛盾情感,范晔评述“显志者,言光明风化之情,昭章玄妙之思也。”[10](卷二八下《冯衍传》,P987)解题玄妙深远。《后汉书》收录张衡《思玄赋》也是表现了作者游仙的幻想,但最终还是探求乱世生存之理。
晋宋时期,士大夫的山水审美由实入虚,山水欣赏融入了悠远空灵的意趣,表达了士人自由超脱的精神追求和对玄学哲理的玩味。沈约也在《宋书》中收录了陶渊明赋作全文《归去来兮辞》,这是陶作中最为传诵之作,也是南朝赋作质直天然的佳作。《归去来兮辞》是陶渊明离彭泽令职时所作,“质性自然,非矫励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14](卷一百十一,P2287)陶作以体物化清谈,融人生感悟于山水田园意象中,成为将生命意识融入自然美、以艺术为精神家园的全新美学理想,成为后世艺术创造的一种典范,历代学者都给予其很高的评价③。但陶赋在南朝并没有受到过多的关注,《文心雕龙》没有收入陶作,仅萧统收入《文选》。沈约将其收入《宋书·隐逸传》,也是体察出此赋的玄远色彩,表现出文史学家的思想高度。
(三)赋“丽”重文相契
扬雄《法言·吾子》中提到“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曹丕《典论·论文》有“诗赋欲丽”之说,南朝史家也常以“丽”来品评赋作,范晔评祢衡《鹦鹉赋》“辞采甚丽”,沈约评谢惠连《雪赋》“以高丽见奇”,萧子显评谢朓“文章清丽”,有别于汉赋的闳丽巨富,南朝史学家所评赋“丽”更偏于清丽抒情,也是表现出重赋之“文”的文体特性,与中古时期的文论密切相关。从陆机《文赋》、南朝范晔、颜延之、刘勰到萧绎都曾谈到文笔,大致表现出更加重视有韵之文的倾向。无论怎样划分,赋都属于“文”的范畴,刘勰提出了作赋主张丽词雅义,符采相胜[4](卷二《诠赋》,P136)。萧统主持《文选》的编纂,辑录各体以赋居首,秉承赋是古诗之体的传统文学观念,又首重文辞之美,提出“事出于沉思,义归于翰藻”的选文标准,要求构思的巧妙和辞藻的华美。萧绎则更表现出明显的重文轻笔倾向,强调文的抒情色彩,要求语言绮丽的诗赋,反映了人们对文学特征的认识和重视,“至如文者,惟须绮觳纷披,宫徵糜曼,唇吻遒会,情灵摇荡。”[5](卷四《立言篇》第九下,P966)萧纲指出诗赋用于抒情写景,不应模拟《内则》《酒诰》等经典文体,[14](卷十一《与湘东王书》,P3011)实际上也是为南朝着重日常抒情写景的诗赋张目,认为它们即便不承担政治功用也有着重要价值和地位。表明萧纲对诗赋创作新变趋向的肯定,在文风上重文华而轻质朴,重抒情而轻功利。
综上所述,范晔、沈约、萧子显作为文史学家双重身份的南朝史书著者,在史书中所表现出的文学史观和赋学观念,与同时期的文论著作不仅有时代的共时性,且相互契合,互为补充,记录反映了南朝文学批评的发展情况。从对南朝史学家史著所辑赋作的整理可以看出,辞赋创作从传统的讽谏颂扬逐渐向咏物抒情过渡,注重赋作本身的功能性和文学性,由政治“大”情志进一步向抒情“小”情怀转变,赋作被大量用于日常生活情感的抒怀和对山水器物的观照;玄佛意识在南朝赋作中有着一定的体现,反映了魏晋以来玄学盛行的时代特色和佛学思想对南朝文学的浸润。
注释:
①因赋的来源众说纷纭,赋在发展中流变分支甚多,故本文只统计南朝三史中以赋名篇的赋家作品进行论述分析。南朝史书载录赋作全篇者详列如下:《后汉书》中有冯衍《显志赋》、班固《两都赋》、张衡《思玄赋》、杜笃《论都赋》、赵壹《穷鸟赋》《刺世疾邪赋》、边让《章华赋》。《宋书》中有傅亮《感物赋》、谢灵运《撰征赋》《山居赋》、谢庄《舞马赋》、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南齐书》中有张融《海赋》和卞彬《蚤虱赋序》。
②《后汉书》的《志》虽是后人引晋人司马彪《续后汉》所补,由南朝梁人刘昭作注,也有一定参照意义,故引作释例。
③可参见(宋)魏庆之《诗人玉屑》(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82页):宋欧阳修有“晋无文章,惟陶渊明《归去来兮辞》而已”。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引李格非语,认为此赋“沛然如肝肺中流出,殊不见斧凿痕”。又引《冷斋夜话》说陶渊明“初未尝欲以文章名世,而其词意超迈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