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籍体”与中晚唐五律的裂变整合
2020-02-11■王园
■王 园
中晚唐诗歌流派纷呈。张籍与诗风险怪的韩愈、孟郊,追求平易的白居易、刘禹锡以及崇尚苦吟的贾岛、姚合等人交往密切,却始终自觉疏离于各派之外,表现出强烈的独立意识,代表中晚唐五律的中间一派。从审美心理上看,张籍心态介于刘禹锡、白居易的自在悠游与孟郊、贾岛的衰疾苦贫之间,表现为一种冷官虽贫却获闲暇的自我慰藉。这种贫病却闲适的学官生涯构成“张籍体”五律主要的题材来源。就艺术特征而言,张籍创造性地构建了“以古求淡”的诗学逻辑,将深苦运思融化于古淡诗风之中,通过破除工切的对偶,强化叠字、虚字的使用,对苦吟与平易二派加以调和。这种艺术创新对诸多中、小诗人产生巨大感召,最终在晚唐形成可与贾岛分庭抗礼的“张籍派”。随着姚合宗主地位的确立,作为姚合诗法隐性渊源的张籍五律,在武功体巨大的诗学涵容中面目趋于模糊,张籍派诗人也在与姚合诗人集团的唱和酬赠中被整合入苦吟一派。创生于诸派、诸体碰撞裂变的中唐诗坛,又在晚唐五律的整合潮流中走向隐没,张籍体与张籍派的演进历程,深刻地揭橥了中晚唐五律发展的内在理路和艺术规律。
“唐人最重五律”[1](P823)。经历了沈佺期、宋之问的声律始定,杜甫的开疆拓土,求新主变的元和五律自然裂变为两派:“白体”在元稹、白居易,尤其是后期的刘禹锡、白居易唱和中逐渐定型,韩愈、孟郊生新苦僻的古体诗风在贾岛五律中旁逸为“长江体”。根据叶汝骏的统计,唐代五律存诗数量超过100首的诗人共有32位,除了分属以上二派的白居易、刘禹锡、元稹与姚合、贾岛,元和诗坛尚有张籍现存五律129首,名列第23位。[2](P12-13)张籍五律不仅数量可观,而且能在中唐诸家之外另创新体,在晚唐诗坛开出张籍一派,代表着中唐五律裂变进程中一条相对隐蔽的中间路线。从整体上看,张籍五律的体式建构主要集中在审美心理和艺术技法两个层面。
一、张籍心态:贫官多闲暇
艺术特征与特定诗人相绑定并对创作群体产生代际影响,以“体派”论诗从根本上说是文人诗达到鼎盛的必然结果。个性化的诗宗形象是“体”“派”得以成立的必要前提。这一点在中唐尤为典型。宇文所安指出:“在中唐时代的作品中,特立独行表现为一种独特而易于辨识的风格,它可以为他人所袭用,但它却总是与一个个体作家挂钩。”[3](P3)这种因诗宗的特立独行而形成的独特风格是判断“此体”迥异于“他体”的首要标准,“张籍体”的形成也不例外。
诗到中唐,“气骨顿衰”[4](P50)。对外在事功的宏大追求,逐渐让位于对内心方寸之地的反复玩赏:孟郊“刿目鉥心”“掐擢胃肾”[5](P257)地发泄着沉居下僚,世道浇薄的不平之叹;贾岛“一吟双泪流”[6](P133)地倾诉着贫病交加的困顿生涯。与抑郁难申的孟郊、贾岛不同,“面上灭除忧喜色,胸中消尽是非心”[7](P341)的白居易,在与刘禹锡唱和往来间反复描绘着优裕自在的闲适生活。张籍的生存状态介于二者之间,表现为一种冷官虽贫,终获闲暇的复杂心态。
张籍出身贫困,在和州居丧期间,韩愈担心他“家甚贫”[5](P80),曾叮嘱孟郊前往探视。元和元年(806),张籍依选调补太常寺太祝。在这个正九品上的卑小职位“十年不改旧官衔”[7](P302),加上患有眼病,生计的困顿可想而知。元和九年(814),韩愈甚至写信给李逊,恳求给予张籍经济资助,使他能够“不以蓄妻子忧饥寒乱心,有钱财以济医药”[5](P102)。其后,张籍任职多在五、六品间,且多为学官。官阶较低,俸禄有限。白居易为其抱不平说“博士官犹冷”[7](P416),张籍也自嘲“独宜作冷官”[8](P319)。虽然在朝为官,生活境况却类似平民,张籍常慨叹“贫官多寂寞,不异野人居”[8](P327),“老大登朝如梦里,贫穷作活似村中”[8](P460)。任其官职变迁,这种处境似乎毫无改善。张文潜曾比较孟郊、贾岛说:
或谓郊、岛孰贫,曰:“岛为甚也。”曰:“何以知之?”“以其诗知之。郊曰种稻耕白水,负薪斫青山。岛曰市中有樵山,客舍寒无烟,井底有甘泉,釜中尝苦干。孟氏薪米自足,而岛家俱无,以是知之耳。”[9](P125)
张籍也有“家贫长畏客,身老转怜儿”[8](P283),“无刍怜马瘦,少食信儿娇”[8](P287),“更怜晴日色,渐渐暖贫居”[8](P301-302),“经过独爱游山客,计校唯求买药钱”[8](P445),“长安多病无生计,药铺医人乱索钱”[8](P677)之句,贫穷程度比起贾岛毫不逊色。黄彻搜罗他表现穷极生活的诗句说:
张籍《赠令狐》云:“久为博士无人识,自到长安赁舍居。”未足为穷。其《寻时道士》云:“昨来官罢无生计,欲就师求断谷方。”其穷无以加矣。[10](P379)
白居易直接将孟郊与张籍相提并论:“爱琴爱酒爱诗客,多贱多穷多苦辛。中散步兵终不贵,孟郊张籍过于贫。”[7](P718)又说:“况诗人多蹇,如陈子昂、杜甫,各授一拾遗,而顒剥至死。李白、孟浩然辈,不及一命,穷悴终身。近日、孟郊六十,终试协律。张籍五十,未离一太祝。”[7](P964)然而,与“孟东野、贾浪仙之徒,皆以刻琢穷苦之言为工”[9](P125)不同,张籍言“贫”“穷”“老”“病”只作状态的描述,绝少苦闷意绪的渲染与孤寂景观的刻画。孟郊、贾岛常以贫病之眼搜寻诗料苦吟不休,张籍能够跳脱其外获得解脱与慰藉,表现出一种悠游闲适的平和心态。
这可能是因为与大多数唐代诗人相比,张籍仕途相对平顺。在历任太常寺太祝、国子助教、广文博士、秘书郎、国子监博士、水部员外郎、主客郎中、国子司业的过程中,他不但不曾遭贬,甚至从未外任地方官,职务也都轻省安闲。文昌现存各体诗歌455首,“闲”字共出现74次,“闲居”“闲游”也成为使用频率极高的诗歌题目。在张籍看来,“贫”“病”官又“冷”并非一无是处,相反却换来了身体的自由和精神的闲暇。他曾不厌其烦的安慰自己“家贫无易事,身病是闲时”[8](P255),“多病逢迎少,闲居又一年”[8](P282),“官闲人事少,年长道情多”[8](P297),“自领闲司了无事,得来君处喜相留”[8](P428),“芸阁水曹虽最冷,与君长喜得身闲”[8](P436),“扰扰人间是与非,官闲自觉省心机”[8](P529),“公事稀疏来客少,无妨著屐独闲行”[8](P597)。贫病带来的痛苦被这种意外所得缓和冲淡,以至于“虽守卑官不厌贫”[8](P481);甚至化悲为喜,“喜作闲人得出城,南溪两月逐君行”[8](P716)。“闲”在张籍的诗中不仅可以充当安慰剂,有时还能让他获得某种优越感。他曾不无得意地说:“待君公事有闲日,此地春光应过时。”[8](P733)并多次以京城闲人自矜“京城在处闲人少,唯共君行并马蹄”[8](P564),“城中车马应无数,解得闲行有几人”[8](P663),“东城南陌尘,紫幰与朱轮。尽说无多事,能闲有几人”[8](P272)。
在贫苦生活中发现闲适之趣,是张籍安贫乐道的不二法门。元稹在《授张籍秘书郎制》中对其“居贫晏然,廉退不竞”[11](P661)的傲岸人格给予了充分的肯定。这种心理机制使其有别于“区区郊与岛,萤飞露湿吟秋草”[12](P149)的卑弱气局,同时也构成张籍与乐天闲适追求之间的根本差异。“我今幸在穷富间,虽在朝庭不入山;看雪寻花玩风月,洛阳城里七年闲”[7](P680),“留侯爵秩诚虚贵,疏受生涯未苦贫。月俸百千官二品,朝廷雇我作闲人”[7](P736),白居易一方面“带着一种满足,也带着一种夸耀的情绪”[13](P311),表现出洋洋自得的庸俗情调;另一方面又具备高蹈的超越意味,在为官与归隐之间进退自如,达到随缘自适,无可无不可的自由之境。张籍则不然,现实的贫病无法回避,刻意追求闲适生活使他对当官产生了一种心理上的排拒。正所谓“无端来去骑官马,寸步教身不得游”[8](P718),“为个朝章束此身,眼看东路去无因”[8](P754),“更恐登清要,难成自在身”[8](P360),在张籍看来,为官与自在之间的矛盾难以调和。李怀民在评价他的《送人任济阴》起结二句时说:“写官样,然却是冷眼。”[14](P39)正因如此,张籍并不需要像白居易一样在亲近与疏离之间反复辩难,表现出一种议论和主理的倾向,而代之以懒放闲散情感的直接抒发与自然表达。
宝历以后,士人的生存状况愈发严酷艰难,心理空间也更加逼仄窄狭。飘零江湖,生计困顿的“穷士”成为晚唐诗坛创作的主导力量。白居易中隐于朝的生活状态虽然得到广泛的认可与倾慕,但其宽裕富足的政治处境与随缘自适的人生智慧却难以追攀与效法。张籍以闲适调剂苦贫的心路历程,恰恰完成了对白居易文化人格的普世化和现实化改造,深刻影响着晚唐五代闲适题材的创作走向。
二、张籍诗格:容易却艰辛
在《瀛奎律髓》中,方回最早以“张籍体”指称文昌五律。与官贫多闲暇的心理机制相类似,张籍体容易却艰辛的艺术特征,在与孟郊、贾岛以及白居易的比较中表现得更加明晰。
就题材选择和意象描绘而言,张籍五律与孟郊等人有着共同的怪奇追求。如“薜荔侵禅室,蝦蟆占浴池”[8](P242-243)等句,几与长吉、玉川同调。此外,张籍更擅长通过对偏远地区风土民俗的描绘来制造新警骇目的审美效果。如《送南迁客》之“海国战骑象,蛮州市用银”[8](P145),《送越客》之“水鹤沙边立,山鼯竹里啼”[8](P158),《送南客》之“夜市连铜柱,巢居属象州”[8](P196),《送闽僧》之“溪寺黄橙熟,沙田紫芋肥”[8](P224-225),《送海客归旧岛》之“竹船来桂府,山市卖鱼须”[8](P227),《送新罗使》之“夜泊避蛟窟,朝炊求岛泉”[8](P233),《送严大夫之桂州》之“有地多生桂,无时不养蚕”[8](P303)等,均是利用送别题材中两联对比送别地与远行地景观的既有模式,以或新奇或可怖的山川风物渲染道路之远与行旅之苦。
在诗歌技法上,张籍五律也常露出苦意经营之态。石介曾说:“孟郊及张籍,诗苦动天地。”[8](P1160)吴昌祺也说:“文昌苦吟求异。”[8](P1183)就篇法而言,李桂奎指出:“在起承转合等叙事方面,诗与文并无二致。”[15](P51)张籍散文师法韩愈,诗歌创作难免受其影响。王闿运称其“以诗为文,纯乎学韩”[8](P926)。尤长于倒转句法,黄生评其《琵琶台》说:“‘著屐带纱巾’五字,一直看来,殊觉无味,倒叙转去,其妙无穷。”[8](P625)评《寄李渤》说:“皆从古文得来法。”[8](P758)李怀民非常看重张籍寄赠酬和类五律的破题、运题之法,并举其《和户部令狐尚书喜裴司空见招看雪》《和裴司空以诗请刑部白侍郎双鹤》《同绵州胡郎中清明日对雨西亭宴》三首,说:“看他运题之法,格即在此,妙即在此,后来不讲律格,凌乱则杂,铺陈则琐,无复风人之致矣。”[14](P43)张籍五律“工于匠物”[8](P1160),对字句的推敲锻炼也颇为用力。其名句如“冷露湿茅屋,暗泉冲竹篱”[8](P194),“扫窗秋菌落,开箧夜蛾飞”[8](P222),“移床动栖鸽,停烛聚飞虫”[8](P234),“藤折霜来子,蜗行雨后涎”[8](P371),“幽蕙零落色,暗萤参差飞。病生秋风簟,泪坠明月衣”[8](P901),选取人少言及的微小事物加以描摹,反复推敲一句之眼,作风酷似贾岛。然而,张籍五律并未就此止步。在《倡女词》中,他极具象征意味地借倡女之口表达自己的诗学理想说:“画罗金缕难相称,故著寻常淡薄衣。”[8](P768)韩愈拈出“古淡”一词,王安石则将其最终落实为“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16](P609)的经典概括。
首先,表现为对常情常景的“古意”描绘。正如他在《废瑟祠》中所说:“千年曲谱不分明,乐府无人传正声……几时天下复古乐,此瑟重奏《云门》曲。”[8](P847)张籍诗的复古倾向十分明显,“乐府化”五律在张籍集中占比很大。李怀民评其《思远人》说:“触景生情,缘情成诗,都无迹象。水部于此等处真得古情古兴。”[14](P26)以这类作品为中介,张籍五律舍弃了精削切至的近体做派,在常理俗情的真意体察中,回归汉魏古诗的至味隽永。潘德舆评其“长贫惟要健,渐老不禁愁”和“长因送人远,忆得别家时”说:“皆字字从肺肝中流露,写情到此,乃为入骨,虽是律体,实《三百篇》、汉、魏之苗裔也。”[17](P104)这种古意,使张籍的平淡追求不至流于寡淡,淡而无味,相反却提供了一种似淡而古,从寻常到不常的语义纵深,使读者在不断深入的解读过程中感受到一种温夷深婉的审美品格,在中唐最为蕴藉。李怀民对这一特点尤具发见之功,在具体篇目的点评中此类评语俯仰皆是。如评其“独游无定计,不欲道来期”,“真情只在眼前,而含蕴甚深”[14](P9);“明日重阳节,无人上古城”,“难处只是平常而有至味”[14](P9);“况是街西夜,偏当雨里闻”,“只似不作意”[14](P19);“无食犬犹在,不耕牛自闲”,“似奇似常”[14](P26);“塞路依山远,戍城逢雨秋”,“似常却不常”[14](P27);“天涯人去远,岭北水空流”,“似常却不常”[14](P31);“归使雨中发,寄书灯下封”,“极寻常事,却有新意,极无味语,却有深情”[14](P42)。又说《和裴仆射移官言志》“如此极重极大题目,而只平平提过”[14](P18),《赠太常王建藤杖筍鞋》“看似枯窘,实寓厚味。初学读此,真是雪淡”[14](P19),特别强调张籍于寻常处见出不寻常的炼意功夫。
其次,以粘对为核心法则的五言律诗发展到大历诸家,由于过分强调中两联对偶的工巧新警,导致四联用力失衡而去古日远。文昌五律擅长通过破除工切的对偶,强化叠字、虚字的使用,来淡化苦意经营的痕迹,并最终将其审美理想落实为古朴自然的语言形式,思难而辞易。
借鉴民歌的艺术经验在近体诗中大量使用叠字,可以有效地推动诗歌意脉的流动,形成平易晓畅的审美风格,长于乐府创作的张籍深谙此道。张籍共有31首五律同字相叠,其中,置于首联的有16首,尾联9首,中两联6首。不同于大历诗人喜欢将叠字置于尾联,造成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审美效果;也不同于刘禹锡、白居易将叠字置于对仗句中,破除偶句意象的密丽堆叠,张籍似乎更倾向将它放在首联,在开篇奠定纡徐舒缓的整体基调。选字也多如“去去”“日日”“时时”“渺渺”“茫茫”等,语义浑朴含混,修饰色彩较弱。此外,张籍乐府化五律的首联还有一种特殊形态的字词重叠,如《思远人》之“野桥春水清,桥上送君行”[8](P150),《送边使》之“扬旌过陇头,陇水向西流”[8](P168),借音响效果的再现唤起情思的往复,其位置、功能也与使用叠字相似,常在诗歌的开头营造出一种体清韵远,意古神闲的意绪氛围。
在中两联的古意恢复上,张籍采用更多的是破除的对的方法。查慎行曾说:“本领具足,方能作淡语。文昌擅长处在此。”[18](P1270)张籍五律苦心组仗不逊姚合、贾岛,但又能够超乎其外复归古调。颜色对、方位对在中晚唐已成滥调,文昌“渡口过新雨,夜来生白蘋”[8](P131),“空巢在松顶,折羽落红泥”[8](P135),“野鼠缘朱帐,阴尘盖画衣”[8](P139),“春云剡溪口,残月镜湖西”[8](P158),“况是街西夜,偏当雨里闻”[8](P322),“丞相西园好,池塘野水通”[8](P342),全然不作晚唐切对。黄生评其“花下红泉色,云西乳鹤声”说:“对有不可不切者,有不可太切者,如六句‘乳’字若作‘白’字,其味即如嚼蜡;‘云西’‘西’字亦妙在换过‘中’、‘间’等字。”[8](P208)还有一些对句干脆打破常体,如“全家没蕃地,无处问乡程”,“不觉其为偶句也”[14](P3);“看著春又晚,莫轻年少时”,“看他对法,纯是古味融结”[14](P4);“虽沽主人酒,不似在家时”,“此等格法对法惟水部擅长”[14](P12)。宇文所安也指出:“张籍通过完美的形式达到了平易流畅,在其最优秀的诗篇中,必不可少的中间联句的对偶消失了一半。贾岛诗歌中那种鲜明的警策对联只偶然见到。”[19](P114)
近体诗以实字撑柱,虚字斡旋。初、盛唐五律实字为多,虚字调停自杜甫大行其道,白居易发扬蹈厉,张籍借用此法淡化匠物痕迹,诗中虚字比重明显增加。其“旅宿今已远,此行犹未归”[8](P175-176)一句使用双虚字,谢榛举此证明晚唐人多用虚字。此外,虚字的斡旋之功还表现在每句内的虚字与上、下句相勾连,成为暗插在诗中的针脚与线索,控制诗脉的运转与走向。张籍《听夜泉》通篇以虚字领起,其他如《蓟北春怀》《送李评事游越》《早春闲游》《和周赞善闻子规》等名篇也是妙于用虚的典范。包蕴在诗句中的情感与技法因句意的流动被冲淡掩盖,“其意实深,以其流,便不觉”[8](P128)。这种“不觉”使张籍五律获得了完全相反的两种评价:肯定者称赞其淡语亦健,法紧气宽,粗中见细;否定者则批评其浅直无味,流易有余,苍坚未足。
三、张籍诗派:形成与隐没
晚唐诗人虽多有聚合,却没有结派的自觉。所谓晚唐诗派,实际上是后人根据诗学交往的密切性与创作趣尚的相似度做出的历史追认。最早在晚唐诗坛发见“张籍派”的是南唐张洎。张籍作品在生前并未结集,至张洎的时代,“公之遗集,十不存一”。“自丙午岁迨至乙丑岁”张洎将张籍诗歌“相次缉缀,仅得四百余篇”。[8](P1115)这次历时二十年的收集整理,使张洎对文昌诗歌的认识不断深入。在为“宗主文昌”的项斯诗集创作的序言中,张洎对张籍体的艺术特征进行了精辟的阐发,同时细致梳理了张籍派成员的组成,说:
吴中张水部为律格诗,尤工于匠物,字清意远,不涉旧体,天下莫能窥其奥,唯朱庆馀一人亲授其旨。沿流而下,则有任蕃、陈标、章孝标、倪胜、司空图等,咸及门焉。宝历、开成之际,君声价藉甚,时特为水部之所知赏,故其诗格颇与水部相类,词清妙而句美丽奇绝,盖得于意表,迨非常情所及。[8](P1160)金末元初,方回在评点朱庆馀五律《早梅》时引述张洎此论,明确地称这群诗人为“张籍之派”,并与“贾岛之派”相提并论。作为一部唐宋五、七律专选集,《瀛奎律髓》的分派主张显然已经由张洎的诸体兼论集中到五律一体。其后,“晚唐诗分二派”的说法偶被吴师道、杨慎、贺裳提及,至李怀民大倡此论,以张籍、贾岛二派为框架编成《重订中晚唐诗主客图》,张籍派诗人数量由张洎所举的七人增至十五人。其中,除了王建、朱庆馀、项斯等与张籍有直接诗学交谊的诗人外,李怀民似乎更关注派中诗人与文昌五律内在的诗学关联,将“似无可着眼处着眼,似无可涉想处涉想,似无可着笔处着笔”[14](P140)的艺术创新作为张籍派五律的典型性体貌特征。
尽管“晚唐诗分二派”的观点在后世时有回响,却始终没能成为学界主流。这一方面是因为张籍派诗歌在晚唐动乱中大量亡佚,派中诗人与张籍的诗学渊源无从考辨。张洎讲述为项斯诗集作序的缘由时说:“自僖、昭已还,雅道陵缺,君之遗句,绝无知者。虑年祀浸久,没而不传,故聊序所云,著于卷首。”[8](P1160)李怀民也感慨:“今考滕倪、陈标诗已无存,任翻、司空图、章孝标亦寥寥数页,唯朱庆馀、项斯两君赖后人搜辑,规格略具。”[14](P2-3)另一方面,张籍乐府诗的艺术特征与诗学成就与五律相比更易体认,成为后世接受张籍诗歌的主导性维度。白居易《读张籍古乐府》称:“张君何为者?业文三十春。尤工乐府诗,举代少其伦。”[7](P2)姚合《赠张籍太祝》也说:“绝妙江南曲,凄凉愍女诗。古风无手敌,新语是人知。”[20](P218)这种接受视角发展到北宋几乎成为定式,王安石、黄庭坚、郑獬、张耒对张籍的称赏无一例外全都集中在他的新乐府创作上。
除此之外,张籍派走向隐没更为根本的原因在于:元和年间三体裂变后,五律在晚唐表现出趋于合流的新趣尚。主盟诗坛的姚合创出“武功”一体,以巨大的诗学涵容对白体、张籍体、长江体加以整合,并在频繁的寄赠酬和中促成诗人间的跨派聚合,最终导致了张籍派的消亡。
中唐三体中,白体植根于元稹、白居易的通俗追求,长江体发端于韩愈、孟郊的险怪趣尚,分处两极,区分度最高。张籍五律介于二派之间。在深苦运思和匠物之工上,与贾岛同声相应。然而,与长江体的奇峭破碎不同,张籍有意弱化字眼、句眼,强调一句之内五字用力的均等平衡,一篇之中八句的工稳妥帖,与白体高度一致。与张籍调和二派的创作倾向类似,武功体“得趣于浪仙之僻,而运以爽亮;取材于籍、建之浅,而媚以蒨芬:殆兼同时数子,巧撮其长者”[21](P71),是中晚唐最具包容性的五律范式,与张籍体、长江体、白体均有交集。
李怀民认为:“姚君与水部为友,其得于渐摩者深矣”[14](P121),将姚合置于以张籍为宗主的清真雅正一派,看重的是武功体熔铸众体的多样化艺术追求。姚合《闲居遣怀》10首、《武功县中作》30首以五律连缀成组,绝类张籍《和左司元郎中秋居》组诗。李怀民全数收录其《武功县中作》,认为:“此等体与水部《秋居》、司马《原上》诗一例,随景触兴,无伦次,无章法,而自有天然妙趣。”[14](P130)方回则持“姚合学贾岛为诗”[18](P399)的观点,认为武功体在“先锻景联、颔联,乃成首尾以足之”[18](P476)这一根本性创作原则上遵循的是贾岛经验。二者之弊亦同出一辙,即“有左无右,有右无左。前联佳矣,后或不称。起句是矣,缴句或非”[18](P1053)。就皮相而论,武功体亦有近于白居易的一面。名门之后,终至显达,姚合“性嗜酒,爱花,颓然自放,人事生理,略不介意,有达人之大观”[22](P124)。其五律创作有别于长江体之寒峭蹇僻、气味枯寂,表现出一种冲融骀荡,明媚温煦的平和之态,有类乐天。尤其是以“抒怀”“闲居”“即事”“偶作”等为题的一类作品,心态闲适散放,风格流利平淡。有些篇目甚至全然不涉景致,不事描摹,为白体始开宋调之一种而大异于贾岛。
事实上,武功体不仅有效整合了元和三派,其明媚富丽、丰腴圆熟的艺术风格与对偶切近的组仗规律甚至与温庭筠、许浑等七律巨擘相汇通,为大中之后五、七律风格技法的合流提供了重要的诗学依据。此外,在《极玄集》中,姚合遍选大历时期十才子与江南诗人群中19位诗人的91首作品,又在盛唐拈出祖咏和王维二家,并以“摩诘‘积水’之篇压卷”[23](P4702),试图构建唐代五律发展的完整脉络,表现出渴望由元和三体上达大历乃至盛唐的诗学野心和理论自觉。
然而,姚合诗歌创作的实际情况却是情感涵容浅薄,意思锻炼浅陋,艺术技法浅熟。不但与大历、盛唐无涉,对元和三体之精髓也得之甚少。正因为“合易作”[22](P124),“意思浅”[18](P962),反而吸引了更多天赋寻常的追随者。“不仅富有社交禀赋,而且也具备发挥社交禀赋的社会地位”[24](P155-156)的姚合,最终成为晚唐实际意义上的诗坛盟主。从现有材料看,姚合诗歌集团不仅包括此派的定体者——贾岛以及与二人趣尚相近的无可、周贺、郑巢、刘得仁、殷尧藩、厉玄、喻凫、方干等人,还包括被后世视为张籍一派的众多诗人,如顾非熊、马戴等,其中,朱庆馀、项斯更是直接学诗于张籍。姚合谢世之后,李频成为诗歌集团的组织者与核心力量。姚合通过对李频的奖掖并以女妻之,完成了诗坛盟主的传递和苦吟诗脉的跨代传承。
值得注意的是,到了晚唐之晚,武功体浅率软熟的流弊以及模糊含混的诗学面目促使曹松、裴说等诗人开始恢复贾岛爱冷、奇僻、推敲的苦吟做派,李洞更是“酷慕贾长江,遂铜写岛像,戴之巾中。常持数珠念贾岛佛,一日千遍。人有喜岛者,洞必手录岛诗赠之,叮咛再四曰:‘此无异佛经,归焚香拜之’”[25](P213)。这种潮流一直延续到五代,南唐孙晟“尝画贾岛像,置于屋壁,晨夕事之”[26](P946)。《蔡宽夫诗话》曾指出:“唐末五代,流俗以诗自名者……大抵皆宗贾岛辈,谓之贾岛格。”[27](P410)闻一多亦称晚唐五代为贾岛时代。贾岛的宗主地位得到再次确认。
同是经历整合重构,元和三体的结局大不相同:长江体在唐末再受关注,贾岛、姚合同属一派的内在渊源在诗坛盟主的迭变中日渐明晰,姚合、贾岛五律在晚唐诗坛的统治地位,经由宋初“晚唐体”的勃兴,最终被南宋赵师秀《二妙集》确立下来。白居易作为广大教化主,其影响不可避免地渗透至以姚合、许浑为代表的五、七律诸体、诸派之中,并在宋初形成了风靡朝野的“白体”风尚。张籍体的艺术面貌却在后世接受中日渐模糊,张籍派在历史上的真实存在也趋于隐没。时至今日,以姚合、贾岛诗格统括晚唐五律的观点得到学者的普遍认同,即使有人重提“唐末五代宋初主要流行两大诗派,其中一派是‘贾岛格’”,在另一派的讨论中,“有人认为另外一派学张籍,有人则认为是学白居易。从当时的文化状况和诗歌的内容以及语言风格来看,后一种观点更接近事实”[28](P49)的认识,仍然代表着学界的主流意见。
综上所述,张籍与诗风险怪的韩愈、孟郊诸人感情甚笃,又与格调流易的刘禹锡、白居易等人交往甚密,还与崇尚苦吟之法的姚合、贾岛诸生唱和甚众,其五律出入于闲适、苦吟二派又能自立门户。张籍派也成为晚唐唯一可与贾岛派分庭抗礼的五律诗派。作为元和五律的中间一体,张籍体一方面揭橥了中晚唐五律裂变分化的又一条内在理路;另一方面也深刻地启示了武功体整合诸家的诗学思路。然而在张籍诗的接受历程中,这种多元化的诗学交往和取法众家的创作实践,使其五律面目逐渐模糊于后世对张籍、王建乐府的高度称赏之中。作为中晚唐五律裂变与整合历史进程中的重要一环,张籍五律“开宗”“定体”“成派”的诗学意义不容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