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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上 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2020-02-10马明高

山西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蓉蓉格非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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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发喜欢格非的小说了。从“江南三部曲”开始,到《隐身衣》《望春风》,尤其是新近出版的长篇小说《月落荒寺》,格非的小说褪去了先锋外在的形式,摒弃了上世纪欧化痕迹较浓的叙事语言,积极汲取中国古典文学的优秀传统资源,小说的外在面貌回归简朴、典雅,将自由、思想、精神的先锋核心本质,以隐蔽的方式内化于文中,努力将古典神韵气象与现代先锋气息相结合,重构中国文学抒情的审美传统,努力在全球化的背景下保持文学的独立性,去书写在瞬息万变的现实生活中,当下中国人独特的生活故事与生存经验,让价值的、伦理的、日常生活在变化性与流动性极强的现代生活中,按照自身的逻辑徐徐展开,努力遏制中国当代文学的短视封闭与世界主义的泛化空洞两种极端倾向,在推动文学走向开放的“人类审美共同体”的更高层次提供中国智慧与中国经验。

《月落荒寺》语言清丽淡定、古朴典雅,叙述轻松自如,视角变化自然,故事表面上看起来不凶不狠,充满着中国古典文学抒情的诗情画意,但一种说不来道不明的凶险始终在小说中暗流涌动,作家对记忆与梦幻、空缺与重复、圈套与迷宫等叙事策略的巧妙运用,使得小说中各种人物的命运扑朔迷离,变化不定,甚至惊心动魄,有着浓郁的帕慕克、麦克尤恩和库切的小说味道。

我很喜欢格非2007年讲过的这段话:“我不是反对文学的社会性,不是说文学不要表现社会,而是说文学表现的领域应该更大,更加开阔。”“文学中还有一个硬核,我把它称之为对感时伤生、时间的相对性、生死意义等的思考和追问。”(钱伟长总主编《上大演讲录2007卷》,上海大学出版社2009年2月版,第82页)长篇新作《月落荒寺》正是如此。他拆解了现实生活原本的结构形式,以正在进行时的方式重构了对现实的认知方式与叙述视角,让我们更加清醒地认识了加速发展的社会本质与世界真相,让我们更加重视自己内心的声音与无意识行为。小说从始至终对现实生活与世界本真进行着精神拷问,他那不懈的质疑、追寻与颠覆,一点一点地暴露出了现实世界生活秩序的脆弱性、虚无性、虚伪性与深广性,进而去探究在当今这样一个时间结构发生剧烈变化的加速社会中,人的存在、人类命运与精神困境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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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落荒寺》共63节,明显地可以分为两个部分。1至2节,写“四月初的一天下午,天气晴暖”,大学教授林宜生与楚云到北京中关村北大街一家叫“曼珠沙华”的茶社,会朋友,喝茶。楚云,是宜生与同样当大学教师的妻子白薇离婚后,和他同居生活了两三年的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他们因路遇交通事故,绕道而行,结果去的迟了。正在进门当口,楚云的手机响了。宜生因“出门前服用了抗忧郁的‘丙咪嗪”犯困发作,就“伏在茶桌上睡著了,不一会儿就做起梦来”。觉醒后,楚云就从此消失了,打电话,老是“已关机”。3节至34节,这部分主要仿佛就是写他做的这场梦,这三四年里,妻子白薇是如何和他有了问题离婚的,他是如何认识他今天要在茶社见的这个朋友圈的八个人的,他又是如何因为儿子的学习问题认识、接触并同居在一起的山西临汾女人楚云的。第35节又倒回去,复叙“四月初的一天下午,宜生和楚云从小区的西门出来,准备去马路对面的曼珠沙华喝茶”的详细过程。这时,他仿佛从前面的这场梦中清醒了过来,“直到这个时候,林宜生才第一次把楚云那天的不辞而别,与‘失踪两个字联系在了一起。”37节至63节,这部分就是写他从此梦醒后,如何一步一步去寻找楚云的,儿子如何与高中的女朋友蓝婉希相处、出国、寻找母亲和回国的,写他如何与这朋友圈的八个人相处,以及他们的生活,写妻子白薇跟上外教派崔克在加拿大离异,又和一个大她二十多岁在一起不堪生活的情况。第63节写道:“林宜生与楚云再次见面,已是七年之后。/二月末的早春时节,宜生与妻子回了趟苏州老家,与母亲达成了和解。他们到城南为父亲和姐姐扫墓,顺便去邓尉赏梅。”“妻子去司徒庙敬香还愿去了,林宜生一个人坐在路边的石凳上抽烟。/他看见一家三口,打着雨伞,从远处的山坡上下来。林宜生起初也没怎么留意。他们沿着狭长的林间小道,走到他跟前,就站住了。”“楚云认出了他。/她穿着黑色的羽绒服,头上褢着一条褐色头巾,遮住了大半个脸庞。她大大方方地向林宜生介绍自己的丈夫和孩子,说明她的生活早已恢复了平静。”林宜生应该是大吃一惊,惊呆了。“过了这么多年,他们各自的生活中,都发生了太多的事。意外的相遇,让两人百感交集,竟一时找不出话来。”年轻貌美的楚云哪里去了?热烈而充满激情的同居生活哪里去了?一心一意千方百计要见楚云要寻楚云的热情与信心哪里去了?紧接着,小说写出了如下令人意想不到又在意料之中的结尾:“另外,林宜生的心里还藏着一个小小的烦恼。/他暗暗希望妻子在司徒庙待得越久越好。/与此同时,宜生也在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如果她很快就回来,他不得不向楚云介绍自己的妻子时,要不要撒个小谎,隐瞒一下她的真实身份。” (《收获》 2019年第5期,第202页)

似乎,这一切都是与己无关紧要的一场梦。小说写的就是现代加速社会中的现实如梦幻般的生活,前后分成两部分,恰如梦里与梦外、梦前与梦后,充满了好多不确定的圈套和隐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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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中似乎存在着许多不确定的事情和隐秘。林宜生原籍苏州,南京读书、工作和生活了十年之后,苦于“暴虐而不可理喻”的母亲的频繁造访,只身一人来到北京,在一所理工科大学教“马原”和“毛概”。他讲的课年年被学生评为“最受欢迎的课程”,他三次获得了校级“优秀教师”,当却不被教研室主任待见,“没有任何成就感”。到了新世纪,各类培训机构在全国纷纷兴起,他才有了用武之地,半天的课酬很快涨到了税后八千。很快,他在“圆明园附近的褐石小区买了一套带花园的住房,将妻子原先那辆破旧的奥拓换成了带天窗的六缸帕萨特”。但是“每年将近一百万的讲课收入,也让他付出了相应的代价”。就是他一年之中三分之一的时间奔波于全国各地讲课的时候,不仅“精神与体力双重透支,过去的失眠症死灰复燃,得了不轻的忧郁症,而且妻子与外教派崔克有机可乘,以至离婚跟人出国了。因为升上初三的外语补课,林宜生认识了在新东方的外语教师楚云。见了两次面后,他对楚云有了一些基本的了解,但“她原有的神秘未及触碰”。“那时,他正为妻子离婚后留给他的珍贵自由没有派上用场而犯愁”,所以,第三次见面时就在北京西郊的卧佛山庄的客房里“幸福”在了一起,。以后,每个周末楚云都会来到他位于褐石小区的家中住上两天。两人都不热衷于结婚,就这样“含含糊糊、闪烁其词”地生活在了一起。“宜生对楚云的迷恋,除了她的美貌(在私下里,林宜生曾将楚云与赵蓉蓉的长相作过一番比较,结论是难分轩轾)和年轻(他们的年龄相差二十一岁)之外,更多的是笼罩在她身上的那层神秘的氤氲之气。林宜生有时觉得他们并不生活在同一个时空之中。”(同上,第152页)

林宜生有一个相对固定的朋友圈,他们之间不定期的聚会已经持续好几年了。在这个朋友圈里,周德坤是他大学里哲学系的同学,后来北上到了中国新闻社,后来又变成了艺术策展人。他妻子陈渺儿因忙于炒股票,还要照顾家里的一群流浪狗,干脆辞去了金融出版社的工作,成了全职太太。李绍基是一九九○年宜生儿子伯远在妇产医院出生时同一个病房认识的,是一个部属机关的政策研究室的副处级干部,好长时间因为官道不顺,“心如死灰”,不是写毛笔字,就是茶道,或者抄《金刚经》。他夫人曾静怕他想不开,就朋友圈里轮流做东,请绍基夫妇吃饭,以解心忧。这样,周德坤又带来一个新朋友,能在“从证监会‘金融大佬处获悉股市内幕信息”的查海立,这人连同他那“粉妆玉琢”的妻子赵蓉蓉都“有点不大靠谱”,工作和单位神秘不定,但曾静和陈渺儿跟上他的信息赚了不少钱。“曾静的一双毒眼,不知从哪儿看出了德坤与赵蓉蓉的关系‘有点不一般”,叫“缺心眼儿”的陈渺儿要多留个心。“黄山那件事”也一直是林宜生的一个心结。那次因白薇去日本岩手不在,他们四家七个人到黄山五一度假。在汤口镇的旅馆吃过午饭后,德坤和绍基夫妇坐在院中打扑克,查海立喝多了酒,被赵蓉蓉扶到客房睡觉。林宜生背着照相机到周围的山涧树林里游荡,竟在天黑的溪沟里路遇“崴了脚”的赵蓉蓉,他“只得将蓉蓉架在自己的肩上,一步步往村口挪”。“赵蓉蓉身上好闻的汗味,混杂着溪谷里野花淡淡的幽香,也让他黯然销魂,心跳加速。”“体态风骚的赵蓉蓉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声音里透着令人心悸的喘息,对他喃喃低语道:‘如果你是认真的,我也是。如果你能守住秘密,我也能。”后来,这事估计是让之后离婚的白薇也有所觉察了,不然,几年之后儿子伯远在国外见到母亲说起林宜生的近况时,白薇说:“这个女人,我认不认识?她是不是姓赵?”可是不久查海立去世了。“查海立遗体告别的前一天”,赵蓉蓉还找了个机会悄悄地问他,“是不是还记得月光下的那座废寺,还有溪谷边的那棵孤零零的野桑树。”“宜生板着脸,一声没吭”。“再后来,宜生从白薇口中听说,徳坤和蓉蓉‘不知怎么就搞到了一起,心里没有半点嫉妒,反倒是在辗转反侧的焦虑中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同上,第183页)

由此可见,在楚云出现之前,大学教授林宜生和他的朋友圈的生活中,一直都在有一种欲望的暗流在涌动。一种“共同的”生活观和审美观在加速社会的中产阶级生活中涌动。不然,宜生和楚云认识之后,他老要“用前妻的形象衡量天底下所有的女性”,老要拿赵蓉蓉来做比较,觉得前者与后者的美貌“难分轩轾”。正如“辉哥”在偷偷听过宜生讲课后,第二次见面时,给他随口背诵的《共产党宣言》中的一段话所说:“生产的不断变革,一切社会状况不停的动荡,永远的不安定和变动,这就是资产阶级时代不同于过去一切时代的地方。一切固定的僵化的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等级的和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同上,第18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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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落荒寺》中有不少引文和互文。最重要的一个特点就是与格非的中篇小说《隐身衣》形成互文。这个小说中楚云的哥哥“辉哥”就是《隐身衣》的“丁采臣”。这个小说中的“制作胆机的崔师傅”就是 《隐身衣》中的小崔,少年丧父,妻子红杏出墙,离婚并带走房子,母亲也死了,在姐姐、姐夫的谋算中,他栖身无处。他一直在京城的上层社会和腰缠万贯的富翁们中间,“过着一种自得其乐的隐身人生活。”他一直在找自己的栖身之所——房子,一直在寻找他美丽的妻子——玉芬。但他都空无收获,在走投无路之时,不得不投入一个毁容女人的怀抱。她虽然丑陋而令人恐惧,但她懂音乐,她曾经的美丽让他幻想,她容得下他幻想的玉芬,在他需要时替他扮演玉芬应答他的呼唤。他总是急于想知道她原先美丽的样子,可她总是安慰他说:“你别急啊,等女儿长成大姑娘的那一天,你就知道了,女儿什么样子,我原先就是什么样子。”《隐身衣》中的这个来历不明的面目狰狞的女人,就是《月落荒寺》中的楚云。两个小说中的蒋颂平也都是一个人,两个小说中同样身份不明的“丁采臣”,都是梦云的“辉哥”,无疑都具有一种现实世界中的神秘力量。《月落荒寺》中最后,林宜生碰到“一家三口”,就是这个毁容女人楚云、“她四十来岁的丈夫”老崔,还有那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生活与世界中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呢?我们读者不知道,小说中的宜生不知道、老崔不知道。楚云,那个曾经美貌年轻的、下落不明的毁容女人,一下子就把时间支到了“女儿长到大姑娘”的时候,这无异于在说想要明白“真相”,就只有等到无尽的将来。但是,现在我们都等不到,能等到的却是在梦云下落不明之后,由于“身份不明”的“丁采臣”(即“辉哥”)黑社会及其对方势力互相斗争的惊心动魄。

查海立去世后,周德坤又带来一个叫杨庆棠的人进入林宜生的朋友圈。此人是个“骨灰级”的古典音乐发烧友。他的介入,让宜生了解到“楚云的知识面并不限于日本俳句、白居易和帕斯卡尔”,而且还有一个一直在保护楚云的养父养母所生的哥哥。这个一会叫辉哥一会叫丁釆臣的人,手下养着二三十号人,专替“那些‘追求公平正义的人擺平各种难局,从中收取佣金”。他曾令“秃妖”“死人皮”等当地的大恶霸闻风丧胆,从临汾以至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他能像公元401年的鸠摩罗什大师一样,将满满的二三十根钢针全部吞入腹中而毫无反应。他能让被枪决的他在太原大校场枪决前花钱冒名顶替,成了一个在法律意义上的死者。他一直隐藏在南锣鼓巷、沙河和东直门以及天津蓟县附近的盘龙谷一带,流窜而神秘不见。他能给林宜生从赵蓉蓉处文雅而恐怖的要回二十八万欠款。好色的周德坤因与保姆老宋“关系不一般”被其丈夫儿子要挟讹钱,他求宜生帮忙找辉哥来办理。好在“正在中央党校封闭学习的李绍基”,直接给当地的“一位主要领导打了电话,拜托他过问一下此事”,摆平了老宋家的事。楚云因给伯远买美国绣球花而暴露,对方势力为了引诱他出笼而捉拿楚云,甚至将“楚云的嘴唇,还有整个脸,都被人用刀子划烂”,“伤口深达颧骨,肌肉外翻,鼻梁塌陷”,“大腿的内侧,布满了烟头烫炙后留下的焦洞”,大夫为了给她“修复脸部皮肤,只能从背上和腹部取皮”。平和的表面生活下,总是暗流涌动,惊心动魄。真相隐蔽,故事拆解,情节隐瞒,事情空缺。格非的小说总是这样表达着对真相的怀疑,总是以探究真相为始,却以迷失真相告终。正如评论家陈晓明所言,这“不仅表示了先锋小说对传统小说的巧妙而有力的损毁,而且从中可以透视到当代小说对现实生活的隐喻式理解”(《空缺与重复:格非小说的叙事策略》,《当代作家评论》1992年第5期) 。

格非曾在《小说与记忆》一文中说:“写作只不过是对个体生命与存在状态之间关系的象征性解释。真正意义上的写作仿佛在一条幽暗的树林中摸索着道路,而伟大的作品总是将读者带向一个似曾相识的陌生之地。”(《迷舟》花城出版社2013年8月版,第188页)而《月落荒寺》正是在平静而有韵味的叙述中,用典雅纯净的语言构筑起这个相当复杂的叙事结构,不温不火,不紧不慢地将文本的复杂性与语言的单纯性兼容并蓄,进而形而上地对现实生活、对世界、对人的存在与精神困境,进行着寓言性的表达与深刻的思考,让读者在读后心灵引起强烈震撼与久久不息的反应。

2019年10月23日写于山西孝义市

【作者简介】马明高,山西孝义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出版著作20余部,荣获山西省“五个一”工程奖,山西省文艺理论评论奖和赵树理文学奖等10多个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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