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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2-10王文鹏
我到尘世书店的时候,余小曼还没来,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先坐了下来。窗外是个老家属院,二化的,很早之前我在这一片儿住过,在搬去堵街之前,我爸把这里的房子卖了,很便宜。现在这个家属院值钱,说是要开发成一个大型购物中心,拆迁款不会少。坐下没一会儿,服务员走到我身边问我喝啥,她说这边只有消费才能坐下休息,说着把饮料单递到了我面前。我扫了一眼,最便宜的饮料也要二十七块。一杯橙汁就要二十七块,价钱高得我心里犯嘀咕。我仔细看了看,选了一杯中游价格的纯牛奶,三十九块。服务员指了指桌上的付款码,示意我付款。她走之后,我盯着她走到了柜台,然后看见她拿着桶装牛奶给我倒了一杯,大约四百多毫升,蒙牛的,那种桶装牛奶在超市,一桶也就十来块钱。
在书店见面这事是余小曼决定的,本来我还挺高兴,书店这地方不花钱,只是我没有想到还有这一手,不吃饭,光两个饮料就小一百,而且出了书店就是一家网红火锅店,听名头就知道特别贵,种种迹象,让我对此次相亲极为失望,特别是我从三十九块的纯牛奶中喝出了一块五的枕装包的味道时。按说现在我并不是太缺钱,堵街要拆迁的消息早就传出来了,拆迁之后,我就是拆二代,大把钞票让我花,但是没到手的钱就不是自己的,这道理我懂,而且,再有钱也不能浪费,这道理我更懂。抿了一小口牛奶,我看向外边,感慨也不少,要是那时候没有卖这里的房子,现在拿的拆迁款只多不少。我家在堵街有个五层的小楼,带个小阁楼,面积大,再便宜的东西,量大也能挣钱。但是地段带来的收益有时候很难用价值规律来衡量,因为谁也想不到一杯牛奶的价格会因为地段而相差几十倍。
书店里很暖和,灯光柔和舒适,加上安静,很容易让人瞌睡。坐了差不多十来分钟,我就不行了。我从小不愿意看书,看见书就瞌睡,这毛病以后怎么都得改改,我是这么想的,估计是在梦里。我醒来的时候,余小曼已经坐在我对面了。醒了?余小曼问我。我说昨晚熬夜看球了,不好意思。她说她闺蜜生病了,她迟到就是因为这。她说话的时候,手里正拿着一本书,封皮朝下,我也看不见名字。听我们单位老陈说,余小曼是个书呆子,离了书活不了。书旁边放着一杯橙汁,我问她要不要再点一杯。她看了一眼我手边的牛奶小声说,这家店哪都好,就是饮料价钱贵,忘了跟你说了,随便点个便宜的就行了,就是找个地方坐坐,花那冤枉钱干啥。她这话一说完,我心里好受很多,她和之前那些人不一样,不是骗吃骗喝的。
我说我再介绍一下自己吧,我叫杨侠,跟老陈一单位,他估计也跟你说过吧?余小曼点点头,看着我说,老陈是不是收你好处了?我说,没啥,两包烟。她说,那还行,之前那几个都给了老陈不少东西,老陈那人滑头。说着,她扶了扶眼镜。我也没有想到老陈竟然成了我和余小曼相亲路上的垫脚石,而且这个垫脚石极为好用,我们第一次见面相处得很融洽,并没有讨论更多现实的部分,说说笑笑就过去了,我覺得余小曼可以处,决定带她去书店旁的网红火锅店吃一顿,老陈之前也说过,现在的小姑娘就喜欢吃火锅,尤爱网红火锅店。结果余小曼拒绝了,她说要吃火锅我带你去另一家,七拐八拐,拐进一个没啥人的小胡同,是家粤式火锅,好吃而且便宜。余小曼这姑娘行,勤俭持家。
余小曼是个文艺女青年,爱读书,别人都说她脑子都读出毛病了。我没怎么在意,通过这几次相处下来,我没觉得有啥毛病。她走进书店,把挎包递给我,我找个靠窗的位子放下,就跟着她去书架上选书。书架上那些书她都熟悉,一边看一边评价。这个作家不错,语言干净,行文流畅,不拖泥带水,就是差点意思。我问,差啥。她说,差点力量。我听不懂这些,只能闭嘴听她说。这个作家也行,挺年轻,行文老到,要是不走偏路,日后能成大家。你认识?我问。不认识。她停顿一下,但是他的书我基本都看过。哦,我又没话说了。她突然拿起一本书,没想到这里会有这本书。她展示给我看,那是一本黑色封皮的书,上面包着一层塑料保护膜,有点反光,我没看清书名。她看起来很开心,小跑着到了收银台。她站在那儿跟收银的姑娘聊了几句,动作幅度虽然不大,却很难掩饰她的激动。我回到座位上,看着窗外,外边正在拆迁,一辆挖掘机用大铲子撞墙,墙像纸糊的一样,一碰就塌了,烟尘弥漫,像是一滴墨在水中迅速洇开。
余小曼提着袋子走过来,坐在我对面,我问喝什么?她说还是橙汁呗,我准备过去,她又叫住我小声说,今天赚了,喝咖啡。我走回来时,她还没从激动里走出来,拿着书来回摩挲。怎么不把封皮拆了?我问。她把头伸过来,低声说,不能拆,这本书我早就看过了,现在已经绝版了,网上炒到一百多了,原价才二十八。你打算卖掉?我又问。怎么可能!她下意识把书往回拉,我要收藏,等破两百了再卖。这书写的啥,这么火?我问。就是初中的事儿。她抿了一口咖啡,眉头皱了一下,但是写得很好,代入感很强,从小青年身上看残酷的生活,我这么说你能理解吗?我愣了一下,我心想我哪知道这些啊,脑子瞬间转了起来,四处转弯之后,我只想到了鲁迅先生。是不是有点像鲁迅写的《故乡》?我说。她眼睛亮了一下,是那个意思,就像少年闰土,残酷而又美好的童年生活。瞎猫碰见死耗子,我算是碰着了。她问我的童年,我的脑子顺着这两个字想,一条线搭另一条线,无数条线在脑子里飞,最后蹦出了一句,我爸叫杨小康,大名叫杨连城,很少有人叫他大名,因为没啥人知道。
我爸叫杨小康,大名叫杨连城,很少有人叫他大名,因为没啥人知道。按辈分,我爸确实是连字辈的,但是村里同辈的很少再按排行起名了,我爷也没给我爸起,就叫小康,寓意好。一连叫了十来年,也没人觉得不妥。后来我爸当兵去了,下了连队,部队首长觉得我爸的名字不够硬气,说给他改名,他这才想起连字辈的事儿。后来我爸专门请了个假,托了人,换了名字,杨连城。再后来他在电视里看见有个叫烽火连城的坏蛋,总感觉自己的大名别扭。在部队待了六年,赶上裁军,我爸就转业到了二化。
因为在部队开过车,我爸成了厂长的司机。我爸很有眼力见儿,厂长很待见他,没过多久他就成了销售一部的经理,不再开车了,跟着厂长混饭局,因为酒量好,帮厂长挡了不少酒,厂长是越发喜欢我爸,很快我们家就分到了一个两居室,四层,采光也好。二化倒闭之前,经历了大半年的垂死挣扎,我爸那个时候还是销售部的,厂子里效益不好,大部分员工都停薪留职。我爸之前跟厂长关系不错,离开之前要回来两个月工资,我那个时候正上小学,急着用钱,我爸把二化家属院的房子给卖了,余下点钱到堵街盖了个小楼。
我爸酒量是真的好,我记忆里他就醉过一次,那次醉酒跟二化也沾点关系。那是在二化倒闭之后。老在家待着也不是事儿,我爸就托之前的关系,到永磁机械厂干车工,开钻床,钻床分两种,横钻和竖钻,我爸开的是横钻。其实车床这东西我爸不懂,之前在二化他是销售部的,下车间的次数屈指可数,他硬着头皮摸索了几天,没想到让他给学会了。永磁在市场化方面走得快,算是活下来了,裁了部分员工,把技术骨干留了下来,工资纯靠效益,计件,我爸那一环节最便宜,一件两毛,我爸凭着一刻不停的干劲,愣是让我家处于温饱线以上。我小爹(也就是我亲叔叔)刚结婚没多久,找我爸说想进厂,我爸费了不少功夫,但算是给他弄进去了。我小爹这人灵性,学啥都快,大概三天,就能熟练操作钻床了。但是聪明人都飘,我小爹就是这种人。有一次,上轮盘的起子没有拿下来,机器一开,起子顺着轮盘飞出去了,轮盘那转速,带出来的动能极为恐怖,起子先是磕在了地上,然后弹到我爸的左手上。当即手指头就断了几根,我爸疼得眉毛和鼻子都连一块儿了。到医院一检查,五根手指除了大拇指,全断了。医院不是我们这种家庭住得起的,当天下午就回家了。我奶逮着小爹打了一顿,我妈虽然拦着,但也咬着后槽牙。都说十指连心,这话一点都不假,我爸虽然在部队待过,但这疼,他依旧忍不住,夜里疼得睡不着,起来闷了一瓶二锅头,再开一瓶,倒了一碗酒,点着,用火洗手。幽蓝的火焰在夜里显得特别好看,忽闪忽闪的,洗完,我爸没浪费,闷灭火,一口把酒给干了,然后就醉了。
余小曼看向外边,二化家属院已经变为废墟,老式家属院面积都不大,户型也都差不多,裸露出来截面也就没啥看头,空荡荡的破房间,除了垃圾什么都没有。余小曼问我还记不记得之前住在哪栋楼,我说在北边,最先拆的就是那边。
老陈其实给我说过好几个姑娘,什么职业都有,最狠的是个卖猪肉的,年纪不算大,二十四五,手上一层老茧,握刀握的,人其实不错,但是我害怕她哪天脾气上来了,顺手把我剁了,于是见过一两次就没再联系了。余小曼是小学语文老师,在财小教四年级,有编制。她平常就爱看看书、写写文章,这两样我都不喜欢,但至少不排斥,而且通过几次相处下来,这姑娘也没啥毛病,待人有礼貌,又不乱花钱,无论是从横向比较还是纵向比较,她都不错。我觉得是时候进入现实的下一步了。
还是在书店,我向余小曼坦白了堵街将要拆迁的事情。我家有栋小楼,在封户口之前如果我跟她结婚,保守估计可以多拿八十多万。跟我预想的一样,这个数字把余小曼惊住了。愣了一会儿她说,老陈之前跟我妈说过这事儿,说实话,我不想来,我妈逼我来的。我说,那咱们都透个底,你觉得我咋样?她犹豫了,我开始慌了,总有一种快要到手的八十多万要飞了的恐慌。她说,这事儿急不来,再看看呗,我觉得你不错,至少比之前那些好。这话一说出来,我如释重负,这有门。
我照旧跟余小曼约会,地方也基本上没变过,活动内容倒是丰富了一点,时不时看个电影或者去个电玩城。但是大多数时间还是在书店聊天,基本上我说得多,她就听着,除了不懂的地方,很少插嘴。我说得最多的,是我爸。
我爸手指断了的那一年发生了一件大事儿,也跟我们老杨家有关。二〇〇三年,我上初一,在农中(农业中学),是寄宿生。寄宿生活真的很无聊,老师管得也严,我们平常最大的愿望就是看电视。结果我们杨家的英雄让我实现了一次愿望。杨利伟乘坐神舟五号进入太空的前一天晚上,我们老师已经告诉我们了,明早停课,去微机教室看神舟五号飞船升空直播。这个消息散出来之后,整个男生宿舍都睡不着,神舟五号是个啥?有人说是火箭,我对火箭没概念,我就想看电视,看《新闻联播》也行。下一天,所有人都起得很早,早饭动作也快,七点三刻时已经在微机教室门口集结完毕,等着老师来开门。门一开,一群人有秩序的进去,没什么声音,互相礼让,因为之前有先例,越挤越乱老师越不让进。微机教室里面黑乎乎的,暗红色的窗帘几乎挡住了所有阳光,老师吩咐我去拉开窗帘,就那么一扯,阳光抢着进入屋里。电视打开了,中央一套,神舟五号已经竖在那里,像是火电厂的烟囱。没过一会儿有个人对着话筒倒数,十个数,然后火箭飞上了天,不断有人鼓掌,我们也跟着鼓掌,掌声从校园的各个方位响起来,我其实不知道因为什么,后来才知道,神舟五号发射成功,这值得好好鼓掌。
“不是说你爸吗?咋说起神州五号了?”余小曼忍不住问。
“這得耐心,相声前面还有垫话呢。”我说。
我有个外号叫杨邪,我那群朋友都这么叫我,他们说我这人邪性。其实也是,我要是一心想干什么事儿,怎么也能弄得像那么回事儿。为了让余小曼踏踏实实进到我家户口本,平常在单位没事,我都在补文学知识,特别是余小曼嘴里那个不错的作家。上班看、下班看、睡前看、梦里也看……整个人跟中邪没啥区别。看了一段时间,真给我看出一点门道。
见我不说话,余小曼开始跑神。外边已经拆干净了,到处是大坑,各式各样的器械正在努力工作,叮铃咣当的声音此起彼伏。她问我,你觉得老师这工作好吗?她这冷不丁一问,让我有点为难,我说,啥工作都不容易。她眼里有光了,对,啥工作都不容易,所以你爸才厉害,生活怎么也打不倒他。
我愣了一下神。
她接着说,小学老师看着轻松,但是现在的小孩儿都太难管了,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有气得忍着,一群活祖宗。以后要是我的小孩儿敢这样,我怎么也得打一顿。她说话的样子,跟平时不一样,让我很自然地想到了卖猪肉的姑娘。我赶紧把话题转移到了我爸的故事。
神舟五号升空那周末,我回家,我爸正在家里看神舟五号着陆,他的左手还在怀里藏着,右手边搁着半盘花生米,手里还捻着几颗,没往嘴里扔。他看得出神,我坐在他旁边,感觉没啥好看的,吃了不少花生米。我爸问我,你知道你为啥叫杨侠不?我说,你不是说让我当大侠吗?我爸说,那不切实际,杨家英雄多的是,不缺你一个。我说,那你咋想的,给我取个这名儿。我爸说,要你接近侠,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我说,那不行,我没那本事。我爸说,你做小侠就行。我问,小侠啥概念。我爸说,小侠就是不管啥事儿都能扛住。我说,这行。我爸看着一个铁疙瘩从天上落下来,他说,大侠和小侠中间还有一层,是中侠。我说,爸,你可别哄我。他说,不会,中侠潇洒,像令狐冲。
说完,我爸让我进屋写作业,他继续看神舟五号着陆,看杨利伟坐着对他敬礼。他还不咋吃花生米,过一会儿,他把盘子端我屋了。他说,好好写作业,等你学成才了,结婚了,让我享福。我说,这必须的。说完,我一颗颗吃完了花生米,我记得那个时候我就数学好,估计跟花生米有关系。
那阵子我爸没事可做,伤筋动骨一百天,而且动的还是手指头,时间更久。他开始一门心思扑到机械修理上。因为之前给首长开车,学了不少修车技巧,又在二化和永磁干了几年,学了点修理手艺,他想开个修车铺,我家正好挨街,方便。说干他就开始干,从自行车入手,我家那辆凤凰二八大杠让他拆了几回,好好一辆车碎成一地零件,我妈跟他吵过两回,后来他又装了起来,还把小毛病给修好了,之后我妈就没说啥了。从给人补胎、打气开始,慢慢开始修摩托车、摩托三轮,后来开始修汽车,当时方圆十里之内,就我家一家修车的,我爸因为修车的时候头老歪着,他又多了个外号,叫老歪。当时一说修车的,没人不知道老歪。
余小曼盯着我脖子看,看得我挺别扭的。你瞅啥呢?我问。你脖子不歪吧?她问。我脖子歪啥?我爸脖子也不歪啊,可是要瞅车底,可不得歪着才能看见吗?说着,我还给她学了一下,她嗤嗤地笑了起来。
余小曼平常住财小的教师宿舍,两人间,她的室友是一年级的语文老师。前一阵那个老师找了个男朋友,就搬出去住了,宿舍里空下一张床。有次我们从书店出来,去吃饭,我提议喝点,没啥,就图个高兴。她估计也心里不舒服,跟我死磕,没少喝。我遗传我爸,喝酒这方面还可以。那天吃完饭出来,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倒春寒,街上冷飕飕的,余小曼让我跟她一起回宿舍。余小曼不是处女,这点让我少了很多愧疚和担心,后来想到可能要结婚,又多了一点芥蒂,之后又一琢磨,这算个屁啊。
我拎着东西去了余小曼家里,她妈人不错,饭桌上给我夹这夹那,我根本来不及吃。她爸也爱喝点,问我能喝多少?我说差不多一斤。余小曼这个时候补充,他能喝,他爸也能喝,爷儿俩都藏量,邪着呢!她爸一听这,来劲了,说今天咋也得探探我的底。我也接着,说,叔,咱们今天敞开喝,我陪到底!结果没几杯下去,她爸就倒了,她妈一脸不高兴,我赶紧帮着把她爸扶到屋里。她妈嘴里碎碎念着,就爱喝个马尿,自己还没个底。转脸她又对我说,小杨,你也得少喝点,那东西没啥好处!我立马表态,姨,放心,不是非得要喝,我滴酒不沾!她妈一听,高兴了,对,陪领导的时候得喝,这关乎咱们的前程。我们三个又吃了一会儿,从她家出来,已经是下午了,外边吹着小风,刚刚喝完酒脸有点发烫,风一吹,还挺舒服。还没走多远,余小曼追过来,把那本还没有拆封的书塞到我手里。我愣了一下,这么快就涨到二百了?她笑了一下,不卖了,你拿着看吧!说完又跑回屋了。我看着手中的书,腰封上有行细小的红字:面对生活的围困,大声喊出自己的信仰。
堵街那阵子很忙,到处都有人结婚生孩子。我光彩礼就花出去好几千块,心里特别不舒服,想着啥时候和余小曼结婚,那些钱都得收回来。
我爸很需要钱,准确说是我很需要钱,那时候我得上高中了,学习不行,想去好的高中得交择校费,普通班一万五,重点班两万五。我爸专门跟我谈了谈,你还想上学吗?我一想,不上学我干啥?我还真啥都不会。就点了点头。那行,咱说好,这两万五我出,学不好,咱们走着瞧。说完他就出去了。我爸开始一家一家亲戚借,先是我小爹,再是我大姑,我小姑父那阵进局子里了,我爸没找我小姑。借了一圈,借回来一万二。我妈和我爸商量,要不然上普通班得了,我爸说,不行,砸锅卖铁也得上重点班。最后,我爸把修车铺兑出去了。那个时候,我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邪性上头,玩命学,最后算是没白费劲。
我爸没了修车铺,想回永磁机械厂,结果厂里的生意也不行,一件还是两毛钱,都过几年了,那点钱养不住人,加上我爸左手不灵光,去了几天就不干了。我爸一寻思,找上了堵街的包工头,那年我爸四十三,到工地开吊车,塔吊。吊车主要吊石板、钢筋和水泥,我爸干活细致,一直没出过事儿。后来有一天他发现一个问题,他不知不觉之间把自己的恐高给治好了。
余小曼去我家的时候,我妈表现得异常兴奋,这也好理解,我相亲这么多次,第一次把相亲对象带回家。我妈很喜欢余小曼,主要是喜欢余小曼的职业,小学教师,有编制,在她嘴里,这是最好的工作。余小曼说也不好干,小孩子难管,叽叽喳喳的,有时候也烦。我妈说没事,以后你俩生一个就好了。余小曼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我爸那天不在家,我妈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打电话也不接,这是他的常态,不爱接电话,或者干脆出去不拿电话。这是他在吊车上养成的习惯,他要操作吊车,没手接电话,电话一响,特别烦,改成震动也不行,后来干脆不带了。我妈向余小曼解释,他爸就是这样一个人,邪得很!余小曼笑着说,他说过。杨侠这点和叔叔很像。我妈说,可别这么说,我最讨厌别人叫我儿子杨邪了,家里已经有一个老邪气我了,要是再出来一个小邪,我这日子算是没法过了。余小曼跟我妈一直聊到下午三四点,临出门,她问我,小说读了没。我说,读了,之前感觉和我小时候挺像,再读读,又发现不像。她说,这正常,小说主人公的爸没你爸厉害。我说,我倒是没想到我爸那儿。
估计是我真的摸到了讲故事的门,余小曼对我爸的故事越来越好奇,她说她想把这故事写成小说,像那本书一样,对一个时代进行一次总结。我说,我有故事,你有文笔,咱们两个凑一对,倒也合适。
施工队不是一个天天有活的地方,有活挣钱,没活就不挣钱,一年下来,我爸也就一百来天有活,除去吃喝拉撒,差不多在我高三那年才把账還完,修车铺没再干了,因为那时堵街已经又出现四五家修车铺了,没啥前途。只能开吊车,但是吊车也没开安稳。
堵街那一带要拆迁了,消息下来得很早,消息下来之后就不让盖房子了,特别是刚开始,管得很严,有人连夜盖,还没盖好就让推了。杀鸡儆猴的工作做得很好,施工队就再没接到过工程。没有工程,施工队也就解散了。我爸又失业了。那个时候我高三,正在备战高考,家里没人告诉我,都怕影响我。我爸总寻思着干点啥,有天晚上他看见有只孔明灯从火电厂飞出来了,他突然知道自己干啥了。很快,他就开始行动了。我妈最初也不知道他要干啥,他找人编了一个很大的筐子,差不多能坐下三个成年人,自己又开始找油布一点点缝,因为左手不灵光,缝得不快。我妈想帮忙,也不知道他要干啥,干着急。我高考结束的那天晚上,我爸把我叫进院子。我终于知道我为啥叫杨邪了,因为我爸是杨老邪。
我去余小曼宿舍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每次都想着要和她商量结婚的事情,结果她还是不怎么说话,我就想着要不要先上车后买票,万一中了,一箭双雕。但余小曼很小心,提前吃了药。事情后来还是有了转机,倒不是说余小曼怀孕了,而是余小曼的爸出事儿了,肾衰竭。
余小曼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看球,世界杯。大半夜给我打电话,脑子容易想歪,我话还没问出口,她就说话了,啥时候封户口,你有消息没?我说,大概还有俩仨月。她说,那咱们双方家长见一下吧,把这事儿办了。我赶紧说,我家这边啥时候都方便,我爸妈都没事。结果电话那边传来哭腔,我爸有事儿。那晚,我放弃了法国和比利时的决赛,骑着我的小电车去了市第二人民医院,路过保安室,保安大叔也在看球,我递给他一根烟,看了一根烟的时间,所有人都在来回传球,这球也挺痛苦。
医生说余小曼的爸在找到合适的肾之前只能通过血液透析来续命,一周三次,一次四百五。我安慰她说,看开点,能找到合适的肾的。余小曼没接话。你知道我为啥叫杨侠不?我爸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但是我不行。我爸说我努力做小侠就行,不管啥事儿都得扛住。余小曼趴在我肩上哭了起来,我又不叫余小侠。
我家开了个会,我妈拍板儿说这婚能结,除掉老余家的医药费,咱们还是赚。我爸问我的意见,我说余小曼扛不住,我扛住呗。我爸当晚跟我喝了一顿酒,他没喝过我,倒了。
高考完等成绩那阵儿,我帮着我爸在火电厂的银行对面摆了个摊儿,把热气球吹起来,挣小孩儿钱。这东西在外边一点都不稀罕,在堵街,可真是个稀罕东西。一群又一群的孩子上去。一个孩子收十五,三天之后变成二十。大概一个月之后,小孩子的兴趣都过去了,大人们开始迷这东西了,大人三十。为了防止气球飞上去,我爸在筐子上拴了一根绳,两根手指那么粗,十来米,用个石磙压着。飞上去之后,扽直了,待个一陣儿,我爸就慢慢关火,我慢慢拉下来。一个夏天,我们挣了两万多。不过这属于一次性活,之后再干的,铁定不挣钱。
我和余小曼去领证那天天气不错,天空像是添了漂蓝剂一样,蓝得很纯粹,一片云都没有。阳光很好,好得有点不真实。余小曼一路上很紧张,坐在我旁边,两只手握在一起,指节有点发白。我妈之前给了她妈一笔钱,给她爸透析,之后找到合适的肾了,手术的费用也是我们家出,其实那笔钱是我存了好几年的工资,拆迁款还没下来。我说,都别紧张,我也第一次结婚。她转过来看着我,问我,你说我爸能好不?我说,医生不是说了吗,坚持做透析,等到换肾,这病能治,钱的事儿不用担心,等我家拆了,绝对够。余小曼往我身边坐了坐。
结婚证拿回家之后,我爸很高兴,想喝点,我拦着了,说,不年轻了,我也结婚了,你就想干啥干啥去吧,酒少喝点,你看老余,肾都坏了。我爸晃神了,掏出一根烟给我,问我最近有啥球赛没。我说,你啥时候喜欢看球了?他说,我不喜欢,一群人抢一个球有啥意思。我想那边去看看。我朝着他看的方向望过去,是东边。我说,去呗,带着我妈,你们旅游去。他看了看我,说我自己去,你妈事儿多。我说,那行,你只要能说得过我妈就行。我爸说,你得帮我兜着,咱们亲爷儿俩,我才跟你说这事儿的。我问,爸,你不会外边有人了吧?我爸照着我脑袋打了一巴掌,我笑着跑了出去。
几家欢笑几家愁,余小曼很担心她爸,所以我们办婚礼这事儿一直拖着,我虽然急着收回我的彩礼钱,但是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我经常跟她一块儿去医院,等老余透析,老陈也来过几次医院,看老余。老陈问我啥时候结婚,我说领完证了,婚礼啥时候办都行。老陈说你小子行,算半个儿。
我妈老偷偷问我爸的事儿,问他是不是不正经,外边有人了。我说,没这事儿。我妈说,他老鬼鬼祟祟的。我说,没事儿,你要是闲,去帮帮老余家。我妈说,一窝黄鼠狼。我说,我帮你盯着他总行了吧。我妈说,我信不过你们爷儿俩,我自己盯着。
之后的一星期,我妈一直在我面前念叨我爸外边有人了,他总是买东买西的,买的东西也不带回家,还把之前热气球的火枪拿走了。我问,他都买的啥?我妈乱七八糟说了一通,绳子、帆布、铁条……我说,你见过谁外边有人买这些。我也猜不出来我爸想干啥,也没空猜,因为离拆迁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拆迁协议却还没有签。我听到些风声,但是这是大事,大事小风吹不动。
平常我还看球,但是越看越烦,一群人围着个球,就是踢不进去。我想起来余小曼给我的那本书,小说读了几遍了,最后没留下啥印象,我爸的故事倒一直在脑子里乱晃。我专门上网查了查,这书网上又有货了,二十一块七,上次没卖,余小曼亏了。和我家热气球一样,之后也有干这行的,不挣钱。一家不做生意,就会有下一家;书价钱炒得高了,就会再版,这是市场规律。我下楼到院里,找之前我爸做的那个热气球,找了一圈没找见,想起我妈之前说,我爸拿走了。他拿这干啥?绳子、帆布、铁条,天天不着家,拿走了火枪……我一阵寒颤,我爸又造了一个热气球?他不就是想出去玩吗?造热气球干啥?
我到处找我爸,怎么也找不到,打电话也打不通。我问我妈有没有见我爸,我妈还在气头上,说你爸死了。我没接话,接着出去找。大概到下午四点钟,我爸给我打了个电话。
“爸,你在哪呢?”
“火电厂东边的广场上呢,你来的时候给我捎六十块面包和三十块钱的水,面包买袋装的,水买一块钱一瓶的。”
“你要这干啥?”
“别管了,也别跟你妈说。”
我知道了,我爸要出去,他那个时候指的不是东边,是天上。我爸还是想当杨利伟那样的人,最次也得是令狐冲。
火电厂东边的广场很少有人去,因为正好在冷却塔下边,落了厚厚一层灰,大风天这边不敢站人。我爸就在广场旁边的凳子上坐着。我拎着东西过去,拿出一个雪糕给他,他接过去,很快就吃完了。他说,走,儿子,带你看看你爸的杰作。我说,爸,我一直以为你的杰作是我。他回头看我一眼,说,你是啊,要不说儿子懂爸呢。我问,非得去?他说,你记得杨利伟不?我说,忘不了。他说,你爸也姓杨。我说,我也姓杨。姓杨的英雄多了去了,不缺你一个,更不缺我。
我爸没接茬,往前边继续走。我拎着东西在后边跟着,绕过冷却塔,在红白烟囱下边堆着一个热气球。我爸把两桶汽油拎进包了铁边的篮子,又让我把水和面包给他,我把兜里的钱全拿出来,大概三百多,递给他,他没接,说不用。我爸说,这个时候地面风最小,你再瞅瞅烟囱上的烟。我抬头看,烟往西飘。他接着说,风往西吹,顺着这风,我很快就能到想去的地方。火枪吐火,气球慢慢鼓起来。我问,你想去哪儿?他没回话。我仰头往上看,这红白烟囱真像火箭,只是没有发射井,只有一排往上爬的铁梯。我爸说,儿子,给你爸倒个数呗。我说,你火都点了,我倒数啥?我爸说,是个意思啊。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走吧!”我开始鼓掌,发自肺腑地鼓掌。我爸听见了,朝我挥了挥手。
“扑通”一声,地上烟尘四起,我弯腰捡起来,是我爸的手机。他顺着烟囱越飞越高,也不看我了,抬头看着方向,真像那么回事儿。我确认了,筐子上没拴绳。他真走了。杨利伟回地球那天,他跟我说,等我结婚了,他就自由了,想干啥干啥。我答应他了,不能拦着。
我电话响了,是老陈。老陈跟我说,你看火电厂那边,起来一个大气球。我说看见了。他说那个比你家的大啊。我说,要飞上天的,能不大吗。他说,因为这个我差点忘了正事儿。我问,啥事儿?他说,我听说你们那儿的开发商好像出事儿了。我说,别闹,现在就差签字了。他说,不是,我听人说你们那儿封户之前进得人太多了,帮着兜底的人兜不住了,跑了,顺便把开发商也吓跑了。火电厂旁边的电线声音很响,听得我脑子嗡嗡的。我说,老陈,你可别坑我。那边老陈抬高语调,小侠,你说我啥时候坑过你,我这是给你透风,让你做好思想准备。我说,再说吧。随即挂了电话。我赶紧给我市里的朋友打了電话,他说是跑了个人,估计还会有人跑。我说,别估计啊。他说,跑定了。
坐在板凳上,我抬头看看天,有点黑了,我爸的热气球越飘越高,亮堂堂的,就像孔明灯。我朝着热气球使劲挥手,我估计我爸能看见,他估计会向我挥手,我看不见。
我决定今晚不回家了,去找余小曼,有关我爸的故事,我一直没讲完,现在这故事可以结尾了。按她之前的想法,由她执笔,这小说说不定也能脱销。还没走出广场,余小曼的电话就打来了,她声音颤抖,很激动。
“杨邪,我爸匹配到合适的肾了。”
“好事儿。”
“杨邪,你是侠,你爸也是。”
“扯远了。”
我挂了电话,学我爸,把手机扔了出去,“扑通”一声,烟尘四起。我把外边的衬衣脱了,就穿一个背心走向了烟囱,红白相间的烟囱直冲云霄,更往上是我爸的热气球,它已经往西边飘了。我收回目光,顺着铁梯看过去,铁梯看不到尽头。
【作者简介】王文鹏,九〇后,现为文学杂志编辑。写小说,有作品在 《长江文艺》《广西文学》《莽原》《大观》《鹿鸣》《牡丹》《岁月》《椰城》等刊发表。部分作品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