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绎英雄悲剧美的评弹力作
2020-02-10孙光圻
孙光圻
12月21日,由中国文联曲艺艺术中心、长三角曲艺联盟、中国曲协评弹艺术委员会主办,著名苏州评弹表演艺术家袁小良、王瑾领衔主演的“并蒂牡丹?海上绽放—祖国华诞70年晋京献演节目”专场演唱会唱响上海兰心大戏院。整场演出体现了守正传承艺术本真,创新发展时代风韵的审美精神,其中给我感触最深的是袁小良表演的原唱苏州弹词开篇《既生瑜·何生亮》。这是一个具有历史回声和悲剧张力的优秀作品。
一、作品的英雄悲剧美
作品的色彩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其中人物及事件来渲染的,而就《既生瑜·何生亮》来说,尽可能全面展现周瑜的人物“色彩”和当时的历史背景就显得非常必要了。
三国时代是乱世,所以罗贯中的《三国演义》整体上就是有浓烈悲剧倾向的历史演义小说,不少人物也带有悲剧色彩。而与普罗大众的整体性描述不同,帝王将相的悲剧是因为“作为悲剧人物就必须或多或少地被赋予正面的价值因素,诸如美德、理想、正当要求、良知此类始终为人类所肯定的精神因素”①。故而在三国历史的风云变幻中,每一个具有鲜明特质的悲剧人物往往会“由于某种合理的要求或正当追求在特定时空条件中无从实现而陷入的精神困境及所遭受的心灵折磨”②中。这是英雄悲剧特有的“事业性”。如曹操之悲在于“乡土不同,河朔隆冬,流澌浮漂,舟船行难”③;刘备之悲在于“得相能开国,生儿不象贤”④;孔明之悲在于“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⑤;而周瑜之悲则在于其方当壮盛时,“愚志未展,微躯已殒,遗恨何极”⑥。
《既生瑜·何生亮》就敏锐地把握住了周瑜悲剧英雄的人物特质,在简述周瑜短短一生的功过成败后,于“赤壁鏖战把曹兵破,到头来,却为他人作嫁衣裳”的愤懑不平中,发出“愧见吴侯负重托”的悲叹。鲁迅先生曾说过,“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⑦。本作即据此为周瑜的“事业性”悲剧定下了基调,并以此来调动受众的“悲剧英雄情结”,给他们留下充分的想象空间。
史笔沉墨,书声振铎,江天辽阔,千载如昨。遥想公瑾当年,弱冠时与小霸王孙策相交,到24岁时已是允文允武,名满江东,被尊呼为“周郎”。及至曹公大兵压境,周瑜力排众议,联刘抗曹,着轻袍缓带,于浅斟酌、灯未辍之时,运奇谋险兵于帷幄之中,谈笑间霞染赤壁,挥退强敌,这是何等的英雄气概。然天不假年,因为常年戎马倥偬,或有暗伤在身,兼有积劳,一代奇才病故于建安十五年(公元210年)。英雄星陨似流火,其挽兰芷、步阡陌的闲雅与淡看漫天烽火的豪情,徒留人间,任凭后说。
在“事业性”悲剧之外,“人物性”悲剧也是英雄悲剧美中的重要色调。受《三国演义》及相关文艺作品影响,“瑜亮之争”广为人知——一个是从容自在、神机妙算的卧龙先生,一个则是棋差一着、缚手缚脚的“周郎小儿”。《既生瑜·何生亮》考虑到长期以来读者与受众的审美心理,合理地参引了《三国演义》中草船借箭、借东风等耳熟能详的艺术典故,通过周瑜对遇到诸葛亮后一连串失算的“鼓点式”描述,写出了周瑜自叹弗如之悲,也道出了他的壮志难酬之恨。这里,作品用“事业性”的悲剧化合了“人物性”的悲剧,把“瑜亮之争”升华为惺惺相惜,但又不相容的“英雄之争”,这已经在相当程度上跳出了周瑜角色的框架,把一个胸怀大志、才学非凡,然又时运乖蹇、壮志难酬的英雄悲剧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令人对周瑜“遭受不应遭受的厄运”而产生“怜悯”⑧,进而让观众对这一人物的悲剧命运产生更深刻的历史思考和审美体悟。
“事业性”与“人物性”的叠加态,让周瑜的悲剧美更富有张力,更易感染人,所以此类作品在古今中外的艺术剧目中倍受青睐。例如,古希腊悲剧《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主人公因偷盗天火给人间,勇敢地反抗众神之父宙斯,而被縛在高加索山石上倍受酷刑,但其英雄悲剧美始终激励着人们为了成全他人而宁愿牺牲自己的情志。又如中国的传统京剧《霸王别姬》中叱咤风云的项羽,在楚汉争霸中虽因种种原因陷于韩信的十里埋伏之中。面对困境,其实当时尚有民舟可渡其脱险,但项羽一身豪气冲天,又羞见江东父老,情愿在与虞姬诀别后自刎于乌江。这从明面上看,项羽一生是以失败而告终,但其临危不受辱、宁死不屈服的精神,彰显了巨大的英雄悲剧美,赢得了后人无比的尊敬和钦佩,直至南宋时女词人李清照还满怀激情地写下了“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千古名句。
二、英雄悲剧美的艺术设计
厘定《既生瑜·何生亮》的英雄悲剧美色彩后,还要用表现手法将之敷实。评弹的主要表演手段是“说、噱、弹、唱、演”。而开篇类作品的主要艺术手段是“唱、弹”,其中尤以唱为重。袁小良正是通过精心的艺术设计展示了作品的的宗旨及其审美特征。
(一)艺术设计的总体布局
袁小良在表演本作时采用了单人弹奏琵琶的演唱模式,原因或恐有三:一是琵琶的音域宽广,音色清脆,指法复杂,花过门多,表现力强,其“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的音乐境界历来为人所称道;二是琵琶在器型美学上雅致清丽,更符合周瑜身材高挑、长相俊朗的外貌特征和风流倜傥、谈吐儒雅的内涵修养;三是单人独奏可以不受其他乐器影响,人琴合一,琴心合一。当然,这对评弹演员也提出了较高的弹奏要求。袁小良之所以敢啃这块“硬骨头”,所依仗的就是50年的琵琶功力。他8岁学琴,常为人伴奏,熟稔各种流派,对那些音律繁复、节奏紧密、行腔流畅的评弹曲调都能应付自如。
(二)艺术设计的具体赏析
《既生瑜·何生亮》略分上下两阙、六段,凡三十四句。
第一段:帘卷西风入宝帐,檐前铁马惊回廊,昔日里统师三军英雄将,到如今强抉病躯倚轩窗。
首句之前,袁小良参引了《十面埋伏》的古曲,先是以间断两声为序奏,紧接着暴风陡起,急雨骤来,运用娴熟的轮指技法层层推进,将金戈铁马的气氛烘托得淋漓尽致。这琵琶声,借用韩信大兵掩至的描述,对赤壁鏖战做了先声夺人的渲染。
然后,袁小良在琵琶节奏渐缓的单音弹奏中,以京昆味极重的杨(振雄)调开唱“帘卷西风入宝帐”,前四字旋律缓慢,到“入”字则干脆利落,以下滑之音戛然而止,一下子将艺术场景由两军对垒的战场转到周瑜卧病的“宝帐”中。袁小良以杨调开头颇具深意,他虽师从龚华声、薛小飞、尤惠秋等名家,擅长于运腔圆润、韵味委婉的尤调和小飞调,但对评弹其他各种流派均也相当熟悉,尤为推崇儒雅激荡的杨调。所以他在唱腔设计中虽总体上以尤调、小飞调、(徐天)翔调为基,但也融会群调,更将杨调的气韵美渗透到整个表演之中。
接下来,袁小良以放慢节奏的沈(俭安)薛(筱卿)調演唱“檐前铁马惊回廊”,其中一个“惊”字巧妙地运用气声,将观众拉到回廊之中听唱。在接唱“昔日里统帅三军英雄将”时,他以中西合璧的艺术涵养,用一字一拍的摇滚乐节奏,凸显了周瑜的统帅气概,而在续句“到如今”中,则适度揉进京剧程派表演艺术家李维康的悲怆音色,自然地转入“强扶病躯倚轩窗”,“倚”字由低臻高,“窗”字延绵拉长,形象地描绘了一位青年将军从病榻上艰难地扶身而起,步履蹒跚行至轩窗前的感伤画面。此段收官时,袁小良又以主人公声调发出了一声“哪”的叹息,从而非常自然地转入到下面周瑜的角色自唱。
第二段:想我周瑜是,生逢乱世遇明主,吴侯驾前做栋梁,文韬武略谁能及,风流儒雅美名扬,好比耀眼的明星照四方。
在这段演唱中,袁小良展示了“昆乱不挡”的高超演唱技艺,既有自己的独特风格,又能集众家于一身。段首“想我周瑜是”一句,他以开篇惯常的慢拍起板,引出前四字,然后在“是”字上落脚,转入评弹基本书调。“生逢乱世遇明主,吴侯驾前做栋梁”,前句引入马派京剧特色,后句则以尤调为本,并在“栋梁”两字上,将其花腔发挥到极致。其后两句“文韬武略谁能及,风流倜傥美名扬”,袁小良唱得气势激荡,“扬”字一唱三叹,仿佛令人听到马连良唱《借东风》时的飘逸气韵,让周瑜往昔的踌躇满志跃然于书台上。再唱“好比耀眼的明星照四方”时,他综糅蒋、尤、小飞调慢板,并加上越剧尹(桂芳)派唱腔,于平和稳健中略显低回,这一艺术设计,既为本段作了小结,又为周瑜心态转变预作铺垫,颇为贴切。
第三段:谁知诸葛亮离了卧龙岗,他好比一轮皓月挂天上,我这星星顿时暗无光,一夜轻取十万箭,能教东风起大江,我这里高计良谋他现识,他那里神机妙算难端详。
在上段悠扬舒展的自得演唱后,本段首句十个字,袁小良用一板一眼的快短节奏,恰如其分地唱出了周瑜对诸葛亮出山始料未及的惊讶。接着,又用沈薛调唱出诸葛亮“皓月挂天上”与自己“星星顿时暗无光”的对比,其中“上”字的飘逸上扬与“光”字的低沉下迴形成鲜明对照,再加上一段快节奏的琵琶伴奏,生动表现出周瑜内心的焦急与无奈。接着的两句,袁小良依然用沈薛调快速行进,并在一唱三叹的“箭”字和“大”字上揉入翔调和李仲康调的音韵,形象地表现出周瑜对其对手草船借箭和设坛祭风的惊服之情。最后两句,袁小良综合发挥了其对各种流派融汇贯通的长技,以沈、薛、翔、小飞诸调的“混搭”和严(雪亭)调的伴奏与音律收尾,唱出了周瑜“我这里高计良谋被他识,他那里神机妙算难端详”的复杂悲情,并为此后进入“既生瑜,何生亮”的开篇主题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第四段:既生瑜,何生亮,满怀不平问上苍。赤壁鏖战把曹兵破,到头来,却为他人作嫁衣裳。东吴未有寸土得,那诸葛亮坐享南郡与襄阳。
在“瑜亮”对比后,本作进入“既生瑜,何生亮”的角色自唱中。此时袁小良对周瑜“问上苍”复杂变化心态的拿捏甚准。他先以一段节奏纷繁的琵琶声作引奏,繁华富丽而不轻佻逾矩,坚持器声为人物与情节服务;然后以用基调发声中略带压抑的声音唱出主题,特别是在“瑜”字后垫加了一个“呀”字,在“亮”字后又融入拖腔,恰如其分地唱出周瑜此时悲怆难抑的心情。接着五句,周瑜宣泄了对自己煞费苦心“破曹兵”,最后落得替人作嫁衣和寸土未得结局的痛惜心情。在这里,袁小良在发扬其善长诸调风格的同时,又在“作嫁衣裳”和“坐享”两节上揉入京剧腔调,加以重点发挥,艺术效果甚佳。
第五段:既生瑜,何生亮,忧愤难抑问上苍。总以为美人计巧把金钩钓,定叫刘备鱼入网,又谁知赔了夫人又折兵,反被孔明羞一场。
这第二段的“问上苍”,袁小良的弹唱处理相当到位,先是以一段激荡快疾、复杂多变、音阶较低的琵琶长奏为引,为烘托周瑜由“满怀不平”转至“忧愤难抑”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接着,在“既生瑜”后添加了一个一波三折的感叹词“啊”,又在“何生亮”结束时增加了一个下旋拖腔,有机地配合下句音区高但声调低的“问上苍”。这套艺术精思的组合,使周瑜郁愤痛楚的心情跃然而出。接着,袁小良在唱“总以为美人计巧把金钩钓,定叫刘备鱼入网”时,把“金钩钓”三字唱得一板一眼,“定叫”两字又以急促短声、京腔十足的杨调拨起,显示了定计之初周瑜的志在必得。然而,连下来那句“又谁知赔了夫人又折兵”,他唱得快如念白,一下子凸显出周瑜始料未及的紧张与急迫,终而在“反被孔明羞一场”的愧疚与悲愤中进入全篇的尾声。
第六段:既生瑜,何生亮,我宏图壮志化作了梦黄粱,愧见吴侯负重托,箭疮难愈饮恨亡。
最后一段之前,袁小良没有安排任何伴奏,而是紧扣上段用其所擅长的小飞调,直接以高亢凄凉之声唱出“既生瑜,何生亮”,从而拉开了周瑜无比委屈凄哀的最后一幕。在演唱 “宏图壮志化作了梦黄粱”时,袁小良在“梦黄粱”的“黄”字之后增添了一个绵长曲折的长音,反映了这位曾经春风得意的悲剧英雄胸中无比的悲怆与无奈。接着,袁小良以与开盘伊始前后呼应的传统评弹书调,唱出“我愧见吴侯负重托”,其中,“吴侯”之后作一停顿,“负重托”中又镶入曲折的旋律,展示了周瑜对明主孙权的无比愧疚和决心以身殉国的硬挺风骨。最后,“箭疮难愈饮恨亡”,既是整个开篇的收官之句,又是精彩的点睛之笔。在这里,袁小良引进了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叶盛兰高峻挺拔的小生唱腔,先将“箭疮难愈”四字高唱入云,旋又以痛楚难抑的低声发出“呼唷”两字,最后在琵琶四弦齐拨的扫奏和“饮恨亡”的拖腔中,全篇戛然而止。这一与传统弹唱模式迥异的精心设计,生动表现了周瑜“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⑨的悲壮,切实展示了作品创演者深厚宽广、非同寻常的表演功力。
应该说,《既生瑜·何生亮》作为一个原创新作是相当成功的,但从将之打磨与运作成评弹经典作品而言,似尚有提升的空间。对创演者来说,主要问题大概有二:一是因此篇想要表现的英雄悲剧美相当复杂,应进一步考虑如何将其演唱声律和弹奏技巧更有效地与人物的感情整合在一起;二是因此篇的弹唱技巧甚高,难度颇大,应进一步考虑如何将作品推广与传承下去。大凡评弹经典应为艺术精湛、习者络绎、传唱甚广之作,惟其如此,始能在评弹史上占有一席之地。我们希望《既生瑜·何生亮》的创演者继续着力前行,为姹紫嫣红的苏州评弹艺术园林增添一朵新的经典奇葩。
注释:
①郭玉生:《悲剧美学:历史考察与当代阐释》,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版,第103页。
②郭玉生:《悲剧美学:历史考察与当代阐释》,第103页。
③(三国)曹操著,中华书局编辑部编:《曹操集》,中华书局2012年版。
④ (唐)刘禹锡著、瞿蜕园笺证:《刘禹锡集笺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177页。
⑤周啸天主编:《唐诗鉴赏辞典》。
⑥罗贯中:《三国演义》,人民文学出版社1953年版,第464页。
⑦鲁迅:《再论雷峰塔的倒掉》。
⑧亚里士多德:《诗学》第十三章。
⑨周啸天主编:《唐诗鉴赏辞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