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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陇右文人书法审美的地域性特征*

2020-02-10焦福维

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陇右书风书家

焦福维

(陇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文学与传媒学院,甘肃 成县 742500)

“要了解一件艺术品,一个艺术家,一群艺术家,必须正确地设想他们所属的时代的精神和风俗概况,这是艺术品最后的解释,也是决定一切的基本原因。”[1]41所谓风俗概况指的是艺术家所处地域的文化特征。书法创作亦然,地域书法风貌的形成,既受到书写者个性、学养等主观动因的影响,又受到该区域自然环境、文化环境、民风民俗等客观因素的影响,这些因素就构成了书法文化的生态环境。书写者自身的主观审美与价值取向决定着书写方式方法的选择、书写情感表达方式和书法风格的个体差异等;而书家所处地域的文化生态环境,无论对其性格、情感、思想的影响,还是对书法的文化意蕴的表达,都有潜移默化的影响,使其在一定时期表现出相似的审美取向,甚至构成书法创作流派,这种影响是超越个体的,具有群体性特征。

一、“陇右”及其地理文化属性

陇右地区处于黄土高原西部,界于青藏、内蒙、黄土三大高原结合部,自然条件独特。历史上无论是政区划分、民族分布、人口构成还是经济形态、民风民俗,均有较多联系和相似之处,故一直以来在地理、人文、社会等各层面是一个相对完整的地域单元。作为中华文明的发源地之一,陇右既是历史上中西文化与商贸交流的通道——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又是历代中原王朝经营西域、统驭西北边防的前沿地带。在这块神奇的土地上,孕育并生发出由当地各族人民创造、传承的陇右文化,其以渊源之久远,成份之复杂,内涵之丰富,特色之鲜明、作用之独特和地位之重要成为地域文化中的典型形态。

在人类文明发展史上,地理环境是造成文明差异性的重要原因,地理环境甚至可认为是“作为人类文化创造的基石”[2]23。历史上中国各朝代的版图虽然不同,但由长江、黄河分流形成的南北分野的基本地理区划则非常恒定,由此形成的南北文化的差异性也影响到中国古代文化艺术的各个方面。陇右地区以黄河流域的上游为中心,几乎贯穿了北方区域,文化板块上属于典型的北方文化,又由于地处西北,属于汉唐文化核心地带,在宋元以后迅速边缘化,与周边及东南沿海的文化交流并不充分,所以形成了具有古典特色的陇右文化特征。

二、地理环境与审美风格

就艺术创作而言,作为生活在某一特定地理文化环境中的创作主体,在长久的恒定的自然文化环境中便会形成一种相对稳定的心理结构,表现在众多艺术创作者门会形成接近的群体审美取向,所谓“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乎气质。”[3]1730创作中便会自然呈现“地域风格”。就形成机制而言,“艺术环境是一种物理结构,人的文化审美精神是一种心理结构,二者沟通,属于‘异质同构’原理,不同质,但在抽象图式、典型性方面及整体组合结构上相似,达到内外宇宙的同型合一。”[2]50

地理环境对书法审美的影响是被公认的,这种认识发端于欧阳修:“南朝士人气尚卑弱,字工书者率以纤劲清媚者为佳”[4]138,南宋赵孟坚则云:“北方多朴,有隶体,无晋逸雅”,谓之“毡裘气”,[5]157到清代冯班《钝吟书要》则直接指出“画有南北,书亦有南北”[6]549-558。而阮元的《南北书派论》《北碑南贴论》更是对南北书派的特点及发展的统绪做了要而不繁的论述,晚清民国,碑派书风大炽背景下,学界开始反思其形成缘由,梁启超的观点具有代表性:“书派之分,南北尤显,北以碑著,南以贴名,盖虽雕虫小技,而其与社会之人物风气,皆一一相肖……大而经济、心性、伦理之精,小而金石、刻画、游戏之本,几无一不与地理有密切关系。”[2]51-52随着批评的逐渐深入,简单的以南北分书派显得过于宽泛,于是从更小的地域去考查书法审美,书法的地域批评也进一步深化。

三、陇右地域文化与明清陇右文人书法审美

“黄土高原的体积、线条、颜色、物种、氛围抽象出来的就是一种力的结构,反映在诗文、音乐、书法、小说中的人物命运性格等,都是这一种苍茫悲壮、雄浑质实、坚韧执着的风格。”[7]1-3峁梁交织的黄土高原与空阔单调的戈壁沙漠赋予了陇右人以坚韧、弘大、质实、深沉、苍莽的品格。就书法而言,陇右大地多见篆隶碑版、擘窠摩崖,久之,这种整体风格便会成为陇右书家雄强、劲健、浑朴的集体审美取向,更钟情于内敛稳重的静态篆、隶、楷等书体,尤其是明清以来,笔法结体不尚灵巧、精微而趋于朴拙、简约,这种古典书风与时风形成了鲜明对比,已初具地域风格,但遗憾的是陇右文人书家未能进一步向浑厚高古的艺术境界开掘,没有形成成熟的地域书风。

(一)封闭保守,取法趋于单调

陇右地处丝绸之路的主干道,是中西文化交流融汇、民族文化荟萃融合的桥梁纽带。这种开放不执的文化特征使其得到了源源不断的新鲜血液,可以说,文化艺术的每一次大繁荣都是异质养料与新鲜血液的不断注入而形成的。文学、音乐、绘画、建筑等表现的尤为明显,而书法作为以汉文字为书写载体的艺术形式,虽没有表现的那么明显,但在艺术风格、审美取向等方面无疑也会受到影响。草圣张芝、章草大家索靖都出生在陇右丝绸之路的必经地,而唐代各体书法都达到了新的高度,尤其是狂草的勃兴则与游牧民族纵横驰骋、豪情勃发的文化熏染有关,最终成为“盛唐气象”的代表。

唐宋以降,文化重心随着政治、经济中心的南迁,加以战争不断与自然灾害,曾经富庶的陇右地区更是“贫瘠甲天下”,明清之际成为全国最贫困落后的地区之一。于是,出于生存的考验,曾经开放包容的自信逐渐消磨殆尽,而“恋守故土、安贫乐道、随遇而安的宿命观念和保守心态,浓厚的家族、小农意识,重农轻商、淡泊内向的价值追求,以及淳朴简约的行为习尚,根深蒂固地作用于陇右人。”[8]83陇右文化走向趋同、被边缘化已不可避免,“这既加大了与中原文化的差距,又强化了其封闭性”[8]81-82。反映在书法艺术上,表现在明清陇右文人书法取法的单一、审美追求的趋同性、风格的单调性和继承传统基础上的创新能力不足等问题制约了进一步发展。

纵览明清陇右文人书法创作,一方面,取法上集体表现出对汉碑、颜楷情有独钟,致使风格趋同现象突出。另一方面,对内的开掘不够精微,对外融通也缺乏广度,尽管表现出与当时书坛不同的审美取向,但最终“没有在时代审美与传统继承二者之间找到好的契合点,没有形成浑融的艺术风格”[9]132-133,也没有形成成熟的地域书风,整体创作成就也不高,更没有出现享誉书坛名家、大家。

(二)尚武重实,“草书”浪漫精神的缺失

“凉陇之人勇”“崆峒之人武”(《史记·货殖列传》),因陇右地处汉民族与少数民族的交汇地带,历史上战争与冲突不断,各民族均有尚武传统。陇右作为秦人故地,“秦人轻死重义、奖励耕战的价值追求和不畏艰险、积极向上的进取精神成为了一大特色和优势,也奠定了陇右文化的原生形态,成为陇右文化中长期传存的一种文化基因”[8]82-83,也成为陇右人的民族气质。反映到艺术生活中,表现这种昂扬、苍凉、激越的诗歌、音乐题材成为主流。书法审美中,偏于雄强、宽博、内敛、质实、富于力量感的书体如大篆、汉隶、颜楷等便得到陇右书家的偏爱而浪漫不羁的“草书”情怀渐渐褪去。

诚然,草书作为脱离实用的艺术样式,历史上成名成家者并不多,然陇右作为“草圣”张芝的故乡,历代文人书家继承钟情于此技者何啻千万,赵壹所描述的陇人“慕张生之草书”而“忘其疲劳,夕惕不惜,仄不厌食。十日一笔,月数丸墨”,[10]1-3忘情习草行为正由这种情怀而激发。作为书法创作者,草书这种最能寓情炫技、表现自我心性与精神意志的书体永远有着迷人的魅力。然而宋元以来,战争饥荒、经济落后成为常态,在苦难面前陇人失去了生存的优越感,艺术追求上也倾向于内敛和务实,追求自我心灵表达的“草书”便失去了文人书家的青睐。明清以来,虽不乏习草者,但大多寂寂无名,成就不高。位列“晚明四家”的陇人米万钟,号称雄踞北方书坛四十年,但一生不在陇右生活。明末清初享有令誉者陇西人王了望,其行草书大轴奇崛恣肆,成为续接草圣传统的佼佼者,然细究其书学经历,十年的京都游宦生涯和晚明个性解放思潮是其行草书风形成的主要因素,[11]13-16而王了望之后则后继乏人。

(三)质朴粗疏,与主流书法审美的疏离

陇人尚武,对文教更加推崇。陇右文化中儒学一直处于绝对支配地位,陇右学人有源远流长的儒学经教传统。他们发扬了儒学中经世致用的实践精神,摒弃繁文缛节,崇尚质朴无华。从居室、服装、饮食等方面无不凸显出朴素风尚。文学艺术亦然,少修饰、闳朴大气是其基本特征。就书法而言,无论民间书法还是文人书法,都崇尚宽博大气、质朴闳融。这种风格在以王羲之为代表的文人书法崛起之前,是书法艺术的主流审美。魏晋之后,书法艺术自觉,文人书法崛起,这种偏于朴素、粗犷、简约的审美不合于文人书家细腻、敏感、华彩、自由的气质,渐渐地,婉约、流动、精微、文质彬彬的书法审美成为文人书家的典型审美,形式更为精致、追求符合艺术家心性的个性化表达。宋元以后,文人书家的这种审美追求与江左地理风俗高度契合,随着政治经济中心的南迁,陇右文人书风面临着要么应时改变、要么固守传统的尴尬局面。实际上,作为生于斯长于斯、长期浸淫于陇右文化的文人书家,要改变起来并不容易,或者在内心深处并不想改变,所以造成其在书法风格审美追求上一直以来与书坛时风保持距离。虽然,书法审美并没有高下之分,但长期偏离于时代审美追求,久之也会出现粗疏、保守等问题。

(四)崇儒尚德,对书学“人格至上”论的偏好

陇右学人的儒学经教传统反映在书学上的另一个特征是把书学纳入儒学道统,从而归入书学正统。这一方面是“关陇理学”影响下文人书家的对价值追求的意识自觉;另一方面,长期普遍存于民间对书家人格高于书法技艺的重视也进一步促进了明清陇右文人书家对于书学人格的追求。具体表现在创作上,结合艺术审美偏向雄强、厚重、正大的传统取向,颜真卿书法便成为陇右文人书家普遍的师法对象。

在历史上多次将艺术汇入儒学道统的强大思潮影响下,书法亦不可避免,从宋代开始,颜真卿的人格与其书风完美契合,成为王羲之之后儒家书法正统的代言人,其在书法史上的地位也仅次于书圣。对明清陇右文人而言,汉唐遗风永远是其期望所在,寓目所及,有古篆籀之气的颜书自有强烈的认同感,其崇高的人格形象更是崇儒尚节的陇右文人的榜样,所以群体表现出“书学鲁公”便在情理之中。从明代中期李梦阳、胡缵宗开始,一直到清季,地方志中载有大量文人书家受颜书影响,如王了望、王天佑、李光汉、孟怡希、景瑞、朱克敏、成嘉猷、高廷佐、音得正等。而很多陇右名家如唐琏、邢澍、李朝栋、李南晖、牛树梅、潘尊贤、孙海、周务学、马福祥、刘庆笃、张祖培、牛士颖、刘尔忻、汪若南、裴建准等现存书迹亦有明显颜书的影子。

四、结语

地域书风应该是某一区域的书写者以相同或相近的艺术追求,体现他们对书法审美的共同认识。一部中国书法史,在一定程度上是不同地域的书法传承与发展史。不同地域的书风,构成了中国书法多样的形式面貌和不同的艺术表述方式。明清陇右文人在漫长的艺术探索中,形成了初具特色的地域书风,尽管尚未成熟,但筚路蓝缕,为后世陇右书法创作探得一条路径,功不可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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