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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衰转兴: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国家理论

2020-02-10■郑

江西社会科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帝国主义资本主义理论

■郑 薇

20世纪80年代,随着经济全球化的深入发展,在西方社会新自由主义共识的确立促使资本主义进入相对平稳期的同时,传统民族国家权威遭受挑战,资本主义国家理论陷入困境。进入90年代,苏联解体、美国独霸世界以及东亚新兴资本主义国家的崛起等一系列新情况,使资本主义的国家问题重新回归学术视野,并提出一种理论需要。一批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基于当代资本主义国家的新现实,从帝国、新帝国主义、全球化时代的国家批判以及大国协调等多元视角出发,阐明了马克思主义的资本主义国家理论的最新进展,为资本主义国家批判理论的复兴打下坚实基础。

关于资本主义国家,马克思主义的主要观点可以概括为《共产党宣言》中的一句话:“现代的国家政权不过是管理整个资产阶级的共同事务的委员会罢了。”[1](P274)这一观点是如此切中要害,以至于资产阶级学者时至今日都无法给出令人信服的反驳。不过,20世纪以来,每当资本主义出现阶段性的新变化、新现象、新特征,总有部分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跳上政治和学术舞台,欢呼这一观点已经过时。这促使一些西方马克思主义者行动起来,捍卫马克思主义的资本主义国家理论,同时构建新的资本主义国家批判理论。

20世纪80年代,随着资本主义经济全球化的全面开展,当代资本主义国家出现以去国家化为显著外部特征的系列新变化。这对民族国家理论构成重大挑战,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也因此陷入相对停滞。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东亚资本主义国家新模式的崛起以及美国的霸权政策让人们开始重新思考国家问题。2008年世界金融危机之后,欧美日益强烈的再国家化趋势最终让人们清醒地认识到,资本主义国家从来都没有远去!正是在这种时代背景下,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对当代资本主义国家新现实进行批判总结,形成了若干有价值的新观点新学说,隐约之间拉开了资本主义国家理论“归来”的序幕。

一、由衰转兴的资本主义国家理论

1969年至1979年持续十年之久的“密里本德-普兰查斯之争”①是距今最近的资本主义国家理论发展的“黄金时代”。20世纪60年代末,因解释英国工党内部修正主义盛行的理论需要以及批判当时流行的多元主义国家观的现实需要,密里本德转向研究资本主义国家制度,系统阐明自己的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而希腊裔马克思主义政治学家普兰查斯在《新左派评论》发表评论文章,充分肯定密里本德的理论贡献后,对其关于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的本质和方法论问题发起猛烈批评。对此,密里本德大感意外,为进一步维护和解释其观点,他迅速作出回应,从而上演了一场精彩的学术论战。最终,这场围绕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的争论因普兰查斯的突然辞世而划上句号。不过,国家问题的边缘化以及马克思主义的资本主义国家理论的相对衰落,从根本上讲,已经可从当时资本主义国家的现实状况中窥探一二。

首先,国家的权力空间被资本主义经济全球化、区域化催生的超国家集团大肆挤占。经济全球化浪潮下,政府机构之间或者在政府监管下的跨国机构,以宣言、公约以及法律的方式跨越国家边界,致力于经济、文化等公共问题的解决,这令单一政府的绝对控制力大大削弱。如此看来,阿晶·阿帕迪(Arjun Appadurai)作出“全世界的国家都处于围困之中”[2]、全球化引发民族国家主权危机的判断,并非毫无根据。许多讨论全球化的文章都在论证该观点,甚至出现国家衰退、死亡的论调,即便有部分学者否认超国家机构已经取代民族国家或与民族国家不再相关,却都基本同一民族国家一定程度上被“跨国资产阶级”所把持、改造。[3](P61-76)

其次,二战后欧美各国基本完成福利国家转型,社会矛盾得以显著缓和,促使资本主义国家处理国内事务的方式由统治让位于治理。在资本主义福利共识的推动下,国家职能有所调整,社会参与度明显上升。各国通过增加社会开支,重点实施医疗、养老、失业等社会保障政策,极大地缓解了资本主义社会矛盾,基本社会秩序得到有效维护,市场失灵的负面影响大大降低。[4](P3)尽管20世纪70年代经济滞胀危机导致福利制度加速解构,但国家已经深刻介入规范和监督市场的活动,其管理者的身份反而不断强化。

最后,国际共产主义、社会主义运动陷入低潮,资本主义进入相对平稳期,对马克思主义理论发展产生巨大的消极影响。西方社会,以撒切尔和里根为代表的新自由主义力量上台,并长期掌握国家政权,左翼遭遇到前所未有的政治失败。社会主义阵营则发生了苏联解体、东欧剧变等事件,令国际共产主义运动遭受沉重打击。同时,被寄予厚望的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在“五月风暴”这场运动中释放了初次实践能量之后,最终走向其理论的逻辑终点,不得不在多元化方向中找寻新出路。欧美大批马克思主义者或是选择以后现代主义为中介构建后现代马克思主义,或是继承马克思的批判大旗构建更为激进的后马克思主义思潮,或是坚持用马克思主义基本原则解释后工业社会,构建晚期马克思主义,以多元的理论形态继续坚守马克思主义理论阵地。因而,在整个马克思主义理论处在不断退却的艰难处境下,马克思主义的资本主义国家理论更是停滞不前,几乎被遗忘。

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以后,资本主义国家的新变化成为马克思主义的资本主义国家理论复苏的现实契机。

第一,苏联解体后,美国成为全球唯一超级大国,凭借在经济、政治以及军事领域的绝对优势持续向外扩张,展现了帝国主义的国家本质,促使马克思主义者对此进行研究和批判。正如安德森所言:“冷战的结束,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终结。”[5](P213)苏共运动失败以后,美国加快构建单极霸权秩序,主宰世界,海湾战争在一定程度上可视作向世界宣告美国将主导自由化国际秩序的军事力量的最初展示。不仅如此,美国表现出从放任到防御再到攻击的政策变化[5](P218-219),从冷战初期允许其他国家按照各自偏好在自由主义范围内发展;到20世纪七八十年代新自由主义形成初期面对竞争对手,在不过分干预的条件下,坚决维护美国利益;再到冷战后,以“华盛顿共识”为唯一标准,向不愿参照美国标准的国家进行反击。可以说,苏联的突然消亡与美帝国主义的称霸为认识资本主义国家提供了新的视角。

第二,亚洲国家成为世界资本主义的新兴中心,以“亚洲四小龙”为代表的东亚、东南亚地区的快速发展,展示了一种完全不同于欧美形式的资本主义国家存在方式,引起理论界的学术和政治兴趣。与凭借地理位置与美国相邻、以“进口替代型工业化为导向(ISI)”的拉美发展模式不同,东亚新兴工业化国家(NIC)主要与美日相联,实施以出口为导向的发展战略。这些国家一方面通过补贴、市场保护、贷款优惠以及劳动力压制等,为企业提供进入新行业的物质激励[6](P3),另一方面则利用关税和配额等方式阻止进口,或者利用资本管制来限制跨国公司的进入,以此保证对国内市场的控制[7](P236-262),通过国家和企业合作的方式快速完成工业化,成功实现经济腾飞。2000年,韩国人均国内生产总值达到17,380美元,而非洲加纳的相应数值为1964美元,很难想象两国在20世纪60年代初期的经济发展水平大致相当。②东亚新兴工业化国家的变化使世界感到震惊,激发学者们从理论上分析说明这一非欧美的资本主义国家形态,从而进一步推动资本主义国家理论的发展。

第三,2008年金融危机后,一路高歌猛进的资本主义经济全球化遭遇瓶颈,反全球化势头强劲,发达资本主义国家表现出不同程度的再国家化,这为资本主义国家理论的勃兴提供了深厚的现实基础。先是美国悍然发动阿富汗战争和伊拉克战争,引发新帝国主义的争议,后是20世纪30年代“大萧条”以来最严重的全球经济危机导致欧美资本主义国家纷纷陷入债务旋涡,以及英国公投脱欧事件造成的超国家组织的解体压力,无不在呼唤马克思主义的资本主义国家理论对此作出解释。

当代资本主义国家的发展历程,为西方左翼学者提供了丰富的现实素材,最终形成了一批较有影响力的理论成果:包括具有意大利激进行动主义传统的奈格里与其学生哈特提出的帝国的全球政治秩序,大卫·哈维与艾伦·伍德关于新帝国主义的争论,鲍勃·雅索普的资本主义国家批判理论以及佩里·安德森的大国协调理论,进一步推动马克思主义的资本主义国家理论在西方的复兴。

二、奈格里和哈特的“帝国”

1994年,奈格里和哈特在《酒神:对国家形态的批判》中,揭露国家的本质不过是“工资劳动的组织者”[8],并试图构建一种“共产主义国家理论”(Communist State Theory)[9](P139)。通过对全球化,尤其是对后冷战时代资本主义的持续性观察和思考,他们指出,构建共产主义国家理论的起点应该是一种新的全球化秩序和主权形式——帝国(Empire)。即是说,奈格里和哈特认为,传统帝国主义已经结束,“反对美帝国或者说反美已经不再是左翼政治的坚实基础了”[10],现在左翼应该直面帝国生成的现实。这一判断对当时的西方马克思主义阵营可谓是一种强效解毒剂,不仅积极推动了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应对全球化所带来的悲观、怀疑和敌意,而且为左翼运动提供了新的可能性。这就不难理解巴拉克里什南(Balkrishnan)为何会对奈格里和哈特作出如此高的评价:“在一个只看得见灰色的时代里,他们却宣布了黄金时代的开启。”[11]

“帝国”是一个完全不同于帝国主义(imperialism)的概念。通过考察过往的帝国主义的历史,哈特和奈格里归纳出它的三个典型特征:第一,帝国主义的主权结构建立在民族国家的基础之上;第二,国家主权向外扩张时,宗主国所属区域与附属国或地区之间存在明确的等级分界线;第三,从历史上看,帝国主义国家并非只有一个,而是多数,因而帝国主义内部存在竞争和冲突。与此相对,他们认为:“帝国不建立领土权力中心,也不依赖于固定的边界和界限。它是一个去中心化、去领土化的统治机器,逐步将整个全球领域纳入其开放,不断扩展的边界。”[12](Pxii)具体而言,帝国的主权形式并不直接依赖于民族国家,同时它并不否认民族国家的重要性,而是强调一种超国家的“混合性构成”[12](P314)——君主式、贵族式以及民主式的融合。帝国同样存在等级和从属关系,但其分隔线不再沿用传统帝国主义的国家边界或者类似第一与第三世界、南北等这样的全球性地区分界,而是被一种开放的“网络权力(network power)”[12](P160)所控制。换句话说,帝国构建全球统治秩序时,始终是开放自身的,不强加任何边界限制以实现政治的自由流动。

帝国还只是一种趋势,并非已存在的事实,这一过程孕育着反对自身的新的革命力量。帝国趋势论明显受到马克思分析资本主义社会的启发,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在19世纪中期全球经济的占比极小,但马克思并未受困于此,而是把“资本视为一种趋势,并将它拓展到将来,由此对一个完全成形的资本主义社会进行了分析”[13](P90)。哈特和奈格里认为,帝国的分析也可以采取类似的思路,帝国是新自由主义全球秩序的唯一政治形式,尽管它尚未在全球范围内完全实现,但已经具备了向外扩张的现实必要条件,而且,“在今天分析它(帝国)是很有益处的,它能让我们准备好如何在明天应对它”[13](P90-91)。哈特和奈格里还指出,虽然帝国在瓦解传统殖民主义以及传统帝国主义的剥削与压迫方面发挥了一定的作用,但是,因帝国无中心、无边界的权力关系特征,其剥削与压迫形式更加残酷与野蛮。不过,他们并非是要强调帝国的不可战胜,恰恰相反,他们是要进行重新组织以通向新的目标。最终承担起这一任务的不再是马克思意义上的传统无产阶级,而是占据核心地位的非物质劳动力量——诸众(multitude)。因此,帝国不仅生产和再生产霸权,同时也生产和再生产反抗主体。

奈格里和哈特正面挑战了冷战结束后历史将终结于美国民主的右翼立场,在理论上识别出旧对手(资本主义)的最新形式,从被称作“帝国”的超国家秩序的视角观察全球资本主义的新景观,而非从传统的以国家为基础的国家权力体系出发思考社会解放的策略,被盛赞为“21世纪的《共产党宣言》”[14],就足以表明其重要性。然而,现在看来,哈特和奈格里对帝国与民族国家关系的判断过于仓促和草率。尽管民族国家主权在转向帝国的过程中的功能有所受限,区域性的超国家主权形式发展势头正劲,但这并不能得出民族国家早已过时、民族国家主权已经终结的结论,全球政治秩序的核心基础仍然是民族国家。

三、哈维和伍德的新帝国主义论

如果说“全球化”是20世纪90年代的热门词汇,那么,20、21世纪之交的关键词就是“帝国主义”。与奈格里和哈特作出全球已进入“后帝国主义”时代的判断不同,以大卫·哈维和艾伦·伍德为代表的许多学者认为帝国主义不仅还在活跃,而且以新的方式——资本为主导力量,继续威胁着世界。因而,帝国主义问题被列入左翼知识分子的写作清单中,成为分析当今世界最新状况的新视角。③

哈维与伍德重点分析了国家在资本积累的扩张过程中的作用问题。哈维认为,帝国主义是“国家和帝国的政治”与“资本积累在时空中的分子化过程”这两种要素矛盾运动的结果,二者分别对应于权力的“领土逻辑”和“资本逻辑”。权力的“领土逻辑”侧重于帝国的政治策略,主要指“国家(或某些作为政治权力集团的国家联合体)在世界范围内为了充分维护其利益和实现其目标而提出和采用的各种政治、外交和军事战略”[15](P26);权力的“资本逻辑”侧重于帝国经济策略,主要指“经济权力在连续空间中的流动,通过日常的生产、贸易、商业、资本流动、资金转移、劳动力迁移、技术转让、货币投机、信息流通和文化冲击等形式流入和流出领土实体(比如国家或地区性权力集团)”[15](P26-27)。二者之间是辩证统一的:一方面,资本积累必然要求国家政治权力的保障,反过来,资本的扩张性积累又进一步延伸了国家政治权力影响的辐射范围;另一方面,领土逻辑发生在固定的空间内部,必然会对资本积累的无休止扩张造成阻碍,双方形成明显矛盾。不过,资本逻辑在当前资本帝国主义的特定历史阶段占据支配地位,因而,以政治权力控制为主要内容的领土逻辑理应从属于资本逻辑,即政治权力必须不断延伸、扩张,以保证资本积累的持续发生。根据这一结论,哈维表示当政治权力无法为资本扩张提供有力支持时,霸权就将转移至更强势的国家,这就解释了美国为何成功取代英国,成为世界霸主。

尽管伍德也认同国家和资本是一个矛盾统一体的观点,但他认为,两者的关系是在资本积累以及新帝国主义的发展进程中,后者不断扩大其影响力,超越但最终仍依赖于前者。资本主义的展开是以政治权力与经济权力的分离为前提的,而资本帝国主义本就是资本主义的产物,尤其表现为政治权力在资本积累中作用的不断弱化。伍德表示:“资本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在经济领域内的独特的扩张动力……通过独特的经济法则,资本能够摆脱政治权威的直接束缚。这促成不同的阶级统治形式和特定帝国主义形式的出现。”[16](P245)即是说,资本帝国主义的强制性源自资本内在的扩张冲动,主要并非国家的政治、军事镇压。资本的空间扩张的内在性表现在市场、利润、竞争以及资本积累四个方面:从市场因素分析,资本帝国主义之所以与传统帝国主义不同,就在于它不再直接进行殖民地占领、强行掠夺原料以及政治统治,而是运用经济法则,通过市场控制实现帝国主义支配,“一切产品和服务都是为了市场而被生产出来,并且通过市场才能获得价值”[17]。资本帝国主义就是通过向其他国家强制推行资本主义市场原则,试图使全世界服从于市场法则,以实现其霸权。从利润因素分析,资本的基本目的是实现利润最大化,因而对利润的贪婪促使资本不断的扩大其生成规模,这是“即便是最为善良的公司都不可能逃避的强制性法则”[18](P14)。从竞争因素分析,竞争会加速资本扩张的速度,不断促使资本开发新的市场以寻求在新的地方获得利润。从资本积累因素分析,生产过剩必然需要以空间扩张的方式获得新市场,实现资本消化。

因而,新帝国主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依赖民族国家,而不是相反。伍德一再强调:“资本主义普遍化几乎完成,无论是在深度上还是广度上已经达到了全球化的程度,渗透到了社会生活与自然的深处。但是,这绝非意味着民族国家将会消失,只是意味着它将承担起新的角色”[19],尤其在控制资本流动方面有着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资本并非作用于头脑中,而是在具体的民族国家内部或之间流动,国家为全球性资本积累提供环境,为其创造生存和向外流动的必要条件。不仅如此,由于民族国家之间存在激烈竞争,且每个国家的政治经济发展并不平衡,这使得民族国家不仅成为内部各种政治力量较量的场所,也成为国际工人运动的重要一环。伍德指出:“国家不仅仅成为工人阶级相互团结、防止分裂的力量,而且也是工人运动以及区域内部所有同盟者的力量。当每个国家都形成一种相同的破坏逻辑时,那么每个国家反对该逻辑的斗争就会成为新的国际主义运动的最坚实基础。”[20]国家承担起协调劳资矛盾的重要作用,但国家的管理无法消除资本主义内在基本矛盾,因此,它又必然成为工人阶级反对资本主义斗争以及各种力量博弈的发生场所。

尽管哈维和伍德关于新帝国主义的论述存在不同的理论路径,但两人尤其强调国家角色在新旧帝国主义之间的连续性,为恢复帝国主义的学术辩论作出重大贡献。他们从独特的双重视角出发,既重视国家之间存在着支配和剥削的等级制度,又关注生产方式的运行和由它产生的其他层次结构,突破单一思维的限制,慎重审视全球化这一资本主义新形式,再次强调现代资本主义国家依旧是资产阶级捍卫统治的特殊的暴力机器。

四、雅索普的紧缩国家理论

20世纪70年代,社会学出身的鲍勃·雅索普参与“社会主义经济学家大会”的学术讨论后,转向国家问题研究,并开始致力于构建自己的国家理论。1990年,雅索普出版《国家理论:让资本主义国家归位》,继承普兰查斯的国家理论遗产,发展出一种策略关系方法,作好了系统阐发国家理论的准备。然而,全球化时代资本主义国家现实的新变化大大超出雅索普的预料,迫使他不得不暂停正面阐发国家理论的计划。直到进入21世纪,在完成当代资本主义国家的实证分析之后,他才重新回归国家理论,第一次较为系统地阐明了资本主义国家批判理论。[21]

雅索普直面金融危机后的资本主义国家的最新变化,重申全球化时代资本主义国家并不会走向消亡,并且直言:“发达资本主义未来将进一步从民族福利国家向后民族福利政体转变,持续紧缩的发展趋势未来也将得到进一步强化。”[22](P245-246)从分析世界市场(world market)与国家世界(world of states)之间的关系出发,雅索普指出,2007—2008年所谓的全球金融危机,实际上是具有特定形式的“北大西洋金融危机”。国家与资本的关系不是许多政治话语强调的分离关系,批判的政治经济学认为国家与市场都是更大局面的一部分,即“作为资本关系再生产的补充时刻”[23];但两者又并非存在于同一层面,前者存在于社会形态层面,后者则属于生产方式层面,因而国家与经济之间的关系应该在更具限制性的条件下讨论。在他看来,资本只是人类历史上某种特定的关系,而国家则有可能作为“一种通用形式超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社会关系”[24]。他认为,思考国家与资本两者关系的正确出发点应该是马克思强调的世界市场 (Weltmarkt)和国家世界(Staatenwelt),即思考世界范围内的资本积累与不同形态的国家之间和国家内部的相互依存关系。由此,雅索普更倾向于把全球金融危机称作“北大西洋金融危机”,以强调美国和欧洲在这场危机中的决定性影响。他还指出,这场危机是金融危机、特定部门危机、美国的霸权危机、环境危机以及新自由主义危机交叉影响的结果。因此,它只是“新自由主义特定形式的危机”[24],也是多重危机。但这并不意味着每重危机都是同等重要的,金融危机在全球范围内仍然是主导危机,影响着世界市场框架内其他类型资本的危机动态。

基于对资本主义危机的现实考察,雅索普指出,特定形式的金融危机导致紧缩国家(the Austerity State)的崛起。紧缩是国家作为重要经济行为者应对经常性危机的常用方式,它不仅是对经济危机的反应,也是对政治和意识形态危机的反应。历史经验已经制定出一套危机管理程序,能够解决大部分危机情况,有助于恢复正常的社会秩序。但是,当无法以旧方式解决危机,或者存在根深蒂固的矛盾危机,需要更激进的新方法管理和解决危机挑战时,则表明进入危机管理危机,当下欧美的情况即是如此。

金融危机爆发后,各国根据过往经验纷纷采取紧缩政策以渡过危机,紧缩政策一再实施,却见效甚微。从目前的情况看,大多数国家的选择是继续强化紧缩,雅索普担心,这会是发达资本主义经济体走向一个越来越不民主的紧缩政体的契机。作为一种经济调控政策,紧缩政策可应对短期或者即时问题,当经济情况再次变得有利时,便会暂停。紧缩起初可能只是一种临时性的缓解措施,但通过持续的制度变革和累积的资本效应,暂时措施逐渐常规化、习惯化,从而获得永久至少是长期形式。从更宏观的层面看,新自由主义本身就是紧缩政治,旨在实现有利于资本的平衡重组,而不是只进行局部调整,从而保障现有的经济和政治安排。而持久的紧缩政治的一个可能的意外累积结果就是紧缩政体。[25](P410-421)雅索普还强调,这种紧缩政体不仅仅是普兰查斯描述的“权威国家主义”的最新表现,也是一种新形式的独裁危机宪政主义。[24]如果说权威统治主义描述的与福特主义危机相对应的国家形式,那么,转向后福特主义则是紧缩国家形式,其威权控制技术已经发生变化,需要更多政治干预和更决绝的政策制定,相对削弱立法机构的权力,强化行政权力。这促使资本主义组织中经济和政治之间关系得以重组,以便更直接、持久地服务于资本全球化。

雅索普的国家理论的最新进展表明了思考特定的国家形式和全球治理问题的紧迫性,对危机管理危机背景下愈发紧缩的国家趋势的判断,为破译当前政治和政策变化、应对后危机国家管理挑战以及展望国家的未来提供了一个基本出发点。

五、安德森的21世纪大国协调理论

1974年,佩里·安德森出版《从古代到封建主义的过渡》和《绝对主义国家的系谱》,以历史社会学的方式解释了前资本主义国家经济发展的差异与历史进程的多样性。安德森之所以转向国家理论建构④,既有英国马克思主义历史学深入推进前资本主义社会形态、国家形态研究的因素,更是英国新左派代际理论立场争论扩大化的结果。对于安德森而言,“‘自上而下的历史’的重要性并不亚于‘自下而上的历史’”[26](P11),以国家为中心的更为抽象的理论建构对超越现存资本主义国家具有重要意义。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他坚持特殊的国别研究与概括性的一般结构论述相结合的方法[27](P104),开展对当代资本主义国家的分析,计划深入探讨当今的国际体系形态,以迂回的方式阐明了一种资本主义国家理论。

首先,安德森通过追溯欧洲一体化的历史,进而重申民族国家的必要性。他从三个方面提出对新欧洲模式的批判性立场以及对欧盟前景的担忧。第一,欧共体成立的最初目的主要是民族国家寻求自我拯救的策略选择。安德森认为,在欧洲一体化起源的理论化叙事中,相比强调体制内部功能递进发展的新功能主义,即欧洲一体化是从经济发展、文化交流逐渐转向政治融合的超国家组织,新现实主义的解释力更加透彻、有效,即“并非把战后西欧一体化视为向超国家主权过渡的滑行跑道,相反,是将它视为重振国家权威的手段之一”[28](P4)。第二,民族国家掌控着欧洲一体化的整个过程,各国的国内利益,特别是经济利益居于首要位置。起初欧共体为战后重建、刺激国内经济选择共享部分主权进而加强各自力量,目的是不再重蹈20世纪30年代大萧条的社会混乱。到了欧共体扩张期,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经济危机以及新自由主义全球市场化共同制造了欧洲各国联合的机遇,各国为摆脱经济滞胀的负面影响,不得不联合起来共同抵御风险。因而,欧盟并不代表对民族国家的超越,“统治阶级以及政治和社会斗争仍然是以国家为基础的”[29]。第三,欧盟与公民之间的联系远不及民族国家与公民之间的关系紧密。公民通过他们手中的选票表达自身的意愿,国家内部的政党想要继续保持其合法性,必须对选民的要求作出回应,因而,国家政策的拟定至少在表面上与公民直接相关。与此相对,欧洲层面的各种机构,包括由普选产生的欧洲议会与普通公民之间存在着结构上的鸿沟。客观上的结构缺陷与主观上的刻意忽视,共同导致选民选举参与度的日趋下降。[30]总之,欧洲理念不过是自我陶醉的政治虚荣而已[28](P49),反而是民族国家在一体化过程中得以重新激活,作为资本主义社会民主合法性主要承担者的地位越来越强。

其次,安德森通过追踪霸权概念的历史演变,批判了美国的新自由主义霸权主义国家本质。霸权通常被理解为一个国家或者社会群体对他者的支配或优势地位,这一理解因葛兰西在西方学术界的活跃而显得并不那么陌生,但这一定义完全掩盖了霸权概念的起源以及含义的复杂历史。针对于此,安德森在《这个H词:霸权的诸次突变》中,通过考察从荷马和希罗多德开始,一直到21世纪的政治思想家使用霸权这一术语的不同方式,描绘霸权是如何从左派学者的关键学术术语之一,转变为描述冷战后美帝国主义的词汇之一的动态过程。当前,对美国霸权的批评主要围绕两个问题展开:第一,霸权是基于同意还是强制的,抑或同意的光环是置于更为赤裸裸的统治形式之上的?自葛兰西提供了系统的分析以来,霸权一直依赖武力和同意的相互平衡。美国以强大的军事力量和开放的自由市场成为毫无疑问的全球独一无二的霸主,在这一意义上,“美国霸权成为帝国主义的一种形式”[31](P118)。第二,霸权是描述关于阶级之间、国家之间以及国际关系的权力关系的术语。尽管美国当前仍然是一个极具规模的霸权国家,但它并不天然地一直处于这一位置,“它可能在未必有任何其他势力取代它的情形下,失去这一位置”[27](P52)。当福山作出“美国处在十字路口”的判断时,安德森认为,福山不过是表面上以脱离新保守主义阵营的方式审视美国处境,实际上仍致力于美国民主的全球传播。针对福山为美国提供的“与其他地区相处的替代方案”[32](Pxxi),安德森尖锐地指出:“福山或者其他人所开出的相似药方中,美国根本并没有在任何十字路口前,相反,它一直待着身处的位置上,试图兼顾慈善与帝国两大任务。”[5](P444-445)

最后,安德森认为,欧美民粹主义的盛行是西方社会对金融危机的回应,但本质上无法改变新自由主义国家形式。民粹主义是社会科学话语中最不精确的术语之一,指涉范围广且缺乏确定性的内容。拉克劳是少数研究民粹主义的思想家,通过对阿根廷民粹主义历史经验进行理论上的总结,放弃了将其普遍化概念的尝试,转而认为民粹主义是由情境(contextual)决定的。安德森基本认同拉克劳对民粹主义本质的界定:“民粹主义的概念基于两种力量之间的对立,一边是人民,一边是精英……这两个范畴都是一种抽象,但可以被用于动员,抓住这样或那样的政治势力的抽象话语。”[27](P107-108)不过,民粹主义对人民和精英之间的二元区分又是模糊不清的,这导致无论是左翼还是右翼都可以利用它。但是,无论“左”或“右”的民粹主义,都不反对资本主义制度本身,仅针对新自由主义秩序,即商品和劳动的全球化。对于民粹主义者而言,全球自由贸易和外来移民抢走了他们本国人的工作机会,导致他们生活水平下降。因此,作为一种抗议行动,民粹主义在动员反对国内和国际新自由主义化的既得利益精英方面十分具有号召力,但它并不挑战当前的新自由主义国家形式,反而强化对国家主权的捍卫的目的性。

安德森的大国协调理论从资本主义国家的具体处境出发,结合西方政党的现实状况分析西方国家的未来走向,客观论述了国与国之间协调的必要性和阻力,建构起独具特色的当代西方国家形态研究逻辑。

注释:

①关于密里本德-普兰查斯之争的评述,可参见:张亮《拉尔夫·密里本德国家理论的当代重访》(《求是学刊》2014年第5期);Clyde W.Barrow.“The Miliband-Poulantzas Debate:An Intellectual History”,in Stanley Aronowitz,Peter Bratsis.Paradigm Lost:State Theory Reconsidered.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2002,P4-52.

②数据来源:Ian Holliday and Paul Wilding,“Welfare Capitalism in the Tiger Economies of East and Southeast Asia,” In:Ian Holliday,Paul Wilding (eds.).Welfare Capitalism in East Asia:Social Policy in the Tiger Economies.London:Palgrave Macmillan,2004,P1.

③有关新旧帝国主义之间的比较性论述,可参见:Robert Brenner,“What Is,and What Is Not,Imperialism?”,Historical Materialism,vol.14,no.4,2006,pp.79-105.Ben Fine,“Debating the ‘New’Imperialism”,Historical Materialism,vol.14,no.4,2006,pp.133-156.Francois Chesnais,“The Economic Foundations of Contemporary Imperialism”,Historical Materialism,vol.15,no.5,2007,P121-142.

④有关安德森转向资本主义国家理论的详细论述,可参见张亮《20世纪70年代“英国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的多元发展》(《天津社会科学》201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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