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过平原
2020-02-05竹风
竹风
风无处不在,不管春夏秋冬,还是阴天晴天。风像如影随形的孩子,它们欢快着,奔跑着。有时力气弱,有时力量非常强大。
我们这里是松嫩平原,天如穹庐,视野广阔,虽不见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情景,但草滩里也有青草的拂动。朝远处望,还有漫升着的地气如风一样缥缈地漾动,起伏似流水。还有夏日里,庄稼长高了、茁壮了,能遮了人的影,却遮不住风的欢跃。风会顺着田里垄沟游走,在叶片之间穿梭,叶片发出的唰唰声,那也是风吹出的声音。
我与伙伴们曾钻入庄稼地玩耍,形如一个个游击队员。不要小瞧我们,我们人人身上也都挎着枪——拿长柳枝编成的枪,还是带红缨的匣子枪。我是编枪能手,特意给自己编一对驳壳枪,我们又管这种枪叫“大肚匣子”。但是不能打子弹,只能装饰我年少时的威风。
有时我们在庄稼地里打游击玩累了,会仰躺在垄沟里看天,也看悠悠飘过的云。风此时正吹着,吹干了我们身上的汗,吹得我们感到浑身清爽。突然感觉光着的肩膀上有点儿痒酥酥的,像有小虫子在爬,伸手去摸又摸不到,这是风在逗弄着我们,与我们玩呢!
有时,我们也会闲在村子里,躺在自家炕上,去听风的声音。记忆最深刻的是初春时节,雪刚刚化净,这时的风在外面吹得很猛,吹得窗玻璃“咝咝”地响。如果窗子上装的不是玻璃,蒙的是塑料布,那么就会听见阵阵呼哒声。真担心风稍微一用力,把塑料布撕裂,尘土从外面飞进来。由于外面风大,大人是不许我们小孩子再出去玩耍的,可是我们寻个机会就溜了,一溜就是半日或者一天。
溜出家门的我们,几个人凑在一处,开始拿高粱秸扎圈圈,或者用高粱秸扎圆圆的西瓜,之后放在村街上,让大风把它们吹得到处奔跑。无论是我们扎的圈圈还是扎的西瓜,滚动起来速度比我们快多了。我们在后面追撵着,往往追不上,最后眼睁睁看着它们顺着村街滚跑到村外去。其中也有开小差的,没有把握住滚动的方向,拐下村街,滚过街旁浅沟,就像学校开运动会时我们参加百米障碍比赛那样,越过途中障碍再奔向终点。但我们的终点在跑道尽头,它们的终点往往是院墙或者村间的水塘。撞了墙的,在风的作用下也不回头,会顺着风势拐个弯,沿着墙根继续滚动,想抓都很难抓住。滚入水塘的,被水冲走了,令我们心中生出惋惜。
“教训是深刻的,经验是总结的。”老师常对我们说这句话。这时我们便也总结出了经验教训,等拿高粱秸再扎好圈圈和西瓜,就拿到村外草滩里让大风去吹。
初春时草滩里的草刚萌芽,远看有绿,近看却无,正平坦开阔着呢!恰好是我们用高梁秸扎的圈圈和西瓜们的竞技场。我们几个孩子同时把扎的圈圈和西瓜放在草滩上,它们在大风的吹拂下,立刻在草滩里竞争起滚动的速度来。由此草滩里出现了一支在大风里奔跑的方阵,前面是高粱秸扎的圈圈和西瓜,后面是奔跑追赶的我们。最后,我们被累得气喘吁吁,眼睁睁看着高粱秸扎的圈圈和西瓜逃脱了我们的追撵,在大风中寻找属于它们的自由去了。
这种玩法,虽然让我们失去了很多用高梁秸扎的圈圈和西瓜,我们却都没有伤心,反而感到非常自由和快乐。
当然在春天的风里,还有很多好玩的事情。比如放风筝、吹纸风车。
然而,我与伙伴们也不是在有风的时候总玩耍。比如秋天来了,庄稼收割回来了,树落光了叶子,一夜大风会把苞米叶和树叶吹得与村子没有了距离。我家住在村子最后街。记得有一天,天刚蒙蒙亮,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听早起的母亲对父亲说:“树叶都被刮到屋后来了,刚才我抱回来一抱。”我立刻来了精神,翻身爬起来问:“真的吗?”母亲说:“天还没亮,别听风就是雨,老实给我待着。”母亲哪里知道我的心呢!我爬起身可不是想到风里淘气去,我想把被大风吹到屋后的树叶都抱回來,当煮饭用的柴火。
等跑到屋后一看,不但树叶被大风刮来了,还有不少苞米叶与树叶融合在一起。见此情景,我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也忘了大风是否能将我吹走,抱起一抱回来,之后又拿麻袋又拿筐,把大风送来的树叶和苞米叶一趟趟运到柴栏里。
这是一次给我记忆深刻的大风,但不是唯一的一次。另外一次说起来好像就有点儿恐怖了。
当时我在五年级读书,一天下午正上自习,班主任孔老师突然走进来,连作业和练习都没布置,就让我们赶紧装好书包提前放学。听说提前放学,我们自然高兴,继而是文具盒响,桌子凳子也跟着响。等我们到了教室外面才发现,天都变黄了,西北方向好像正有大风刮来,刮得天昏地暗。这次放学,也是我们学生唯一一次没有站路队就跑出了校园,之后连大路都没走,直接跑进学校与我们村之间的草滩里。与其他村子的学生相比,我们村的学生惨了点儿。因为我们村在学校的西北方,大风又从西北方刮来,我们要迎着大风回家。当时的情景,风越来越大,我们像迎着大风飞翔的鸟,身上背的书包,也被大风吹得飘在我们身后,形如翅膀。我们男生奔跑着也欢叫着,样子似乎不是在逃离大风,而是去笑迎大风。
女生们这时也不再像女生,我们跑她们也跟着跑。可惜女生们没有长劲,跑一会儿就慢了下去。不过她们的手是牵着的,手牵手一起抵抗大风。
能把天地刮成昏黄的大风,在我们松嫩平原上并不多见,大人们都说他们也仅仅见过一次。后来才知道,这是一场松嫩平原百年难遇的沙尘暴。这场沙尘暴出现在初春,所以庄稼没有受到一点儿伤害。可等这场沙尘暴过后,我们村凡是有墙遮风的地方,都堆积起一道像沙子似的细土,厚的地方有一米,薄的地方有一尺。只是土是黑的,不是白的,如果是白的,那就像冬天的雪被大风吹出来的雪瓮了。
我们松嫩平原的冬天,最不缺少的也是风,有弱的寒风,也有凛冽的寒风。但无论什么样的风,都奈何不住上学的我们。穿上棉衣服,戴上棉手套,罩上棉帽子,我们会在日出日落中穿行在任何寒冷的风之中。风小时我们迎风走;风大时,我们会背过身倒退着走,用脊梁迎着风。冬天上学,每年都有男生的手脚冻伤,女生的脸被冻成紫茄子色,但迟到早退的事儿却很少。
我也曾被冻伤过,最严重的一次,是我与一位伙伴合骑一辆自行车,到四十五里外的县城新华书店买书。那天风很硬,天很冷。当时我们才十二三岁,力气不是很强,谁骑累了就得替换一下。也许我把全部心思都用在考虑买什么书上了,直到骑着自行车快到县城时,我才感觉被棉帽子和围脖裹得很严实的耳朵像针扎一样疼。等进了新华书店我伸手一摸,感觉我的耳朵没有柔软,已被冻得硬邦邦了。当时吓得我可不轻,赶紧把手移开,生怕再摸会把冻硬的耳朵像冰棒一样碰掉下来。后来是母亲拿一绺兔子毛烧成灰,拌上香油,才把我冻伤的耳朵涂好了,没有留下任何疤痕。
除了冬天,更多的时候,我们松嫩平原的风都是暖的,都是爽的。有时候我想,风就像我们松嫩平原上的魂,陪伴我们走过春夏,走过秋冬。又让我感到,凛冽的风从我们松嫩平原上吹过,也磨练着我和伙伴们的风骨。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