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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云镇

2020-02-05石帆

少年文艺 2020年2期
关键词:闲云大堂神仙

石帆

若有

连山国,是诺丁兰海东岸的一个古老国度。这里有无尽的山脉起伏连绵、层峦叠嶂。高峰耸入云霄,低谷雾气缭绕。在低谷与高峰间,一座座城市与村镇点缀其中,在云雾中时隐时现。一条条或宽或窄的道路蜿蜒交错,把这个庞大的王国连结成完整的一体。

在王国的最东面,金纱雪山是连山国最高的山峰。没人知道金纱雪山到底有多高,更没有人知道山峰的后面是什么。在所有古老的地图上,那都是世界的边缘。如果你站在金纱雪山的峰顶向西望去,就能看到宽阔悠远的曼源河从脚下的冰原发端,向西穿过无数峡谷深山,一路不分昼夜地奔流。最终,曼源河总会汇流进蔚蓝广阔的诺丁兰海,但在那之前,它还要用激荡的水流创造出众多壮美的自然景观,养育这片土地上辛勤的人民和无数多姿多彩的生命。

在曼源河流经白鹭山之前,会分出一条小小的支流。这条支流在群山里盘绕了几个弯之后,消失在一片云雾缭绕的山谷后面。

这是一个很隐秘的山谷,所有的地图上都不曾记载过它。通常,在地图上,这里会被标记成一片沼泽,或者仅仅是漆黑的迷雾。但是在地图之外,所有连山国的人都说得出关于这里的传说。在那些口耳相传的故事里,人们会叫它“野鹤谷”,嗯,没错,就是这么叫的——“野鹤谷的神仙城”。

要是让袁若有来说,他不喜欢这个名字。虽然这里确实住着很多会仙术的神仙,可实在算不上是什么城市。算起来,这里只有二十几户人家,顶多算是个集镇。再说,这个镇子有它自己的名字,也不叫“神仙城”。

就在山谷口那棵粗壮的水杉树下,一座不知道几千几万年的石碑上,凿着“闲云镇”三个字。和“神仙城”比起来,这个名字似乎更好听些。要知道,有一个自己喜欢的名字,肯定是件叫人高兴的事。

袁若有就不太喜欢自己的名字。虽然他也住在闲云镇里,但是自己算不算神仙,他还不知道。书院里给他起名字的那个老先生当然是神仙了,而且是一个很老很老的神仙了。镇子上不管大人小孩,所有人都叫他“老先生”。“若有”这个名字就是他给起的。在闲云镇,不管男孩女孩,六七岁上就要到闲云书院去读书、修习仙术。入学的第一天,先生就会给这批新学生每人都起个有意思的名字。镇上别的神仙都说,从这个名字里,就能看到孩子的未来。

袁若有时常回忆起那天的事,甚至每个细节,他都记得清晰。比如那天他是怎样被山路上一颗石头崴了一下脚,然后一瘸一拐挨到书院的;比如讲桌后老先生的那身白袍与袅袅升起的檀香烟雾;再比如与他同班的十一位师兄妹略带轻视的目光——在闲云镇,所有孩子都知道他。在整个镇子上,袁若有就像个凡人一样,从未显露出神仙该有的天赋。

是因为在他赶到课堂之前,若风、若雨、若兰、若雪……这些好听的名字都被老先生起完了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那天自己的名字怪怪的,和别人都不一样。

老先生先是缓缓望了他一眼,然后用拂尘向他身边一挥,嘴中说了一句“若有”,就再不望向他。

若有,听听这名字吧,若有似无,仿佛闲云镇里就没他这个人似的。

是的,说起来,他确实不像这个镇上的人。在闲云镇,每个人都是神仙,从一出生起就都会一点儿仙术。袁若有小时候还爱爬树摘果子的时候,和他住同一条巷子的姚若风,只需要轻轻一口气,就能吹落树上的香梨,稳稳落在自己手心里。后巷那个女孩林若雪更厉害,她家住在后巷的水潭边,袁若有常见她用手指在半空里轻轻一划,天幕上就落下一团团鹅毛般的大雪花来。还有从前和他一起玩耍过的常若行、柳若兰,他们也都会一些仙术。总之,在闲云镇这座神仙城里,人人都是神仙。只是这个“人人”里,单单不包括他袁若有。

这真是让他懊恼透了。在所有的神仙里,或者说在闲云镇,只有他,什么仙术也不會,什么天赋也没有,仿佛他就不应该是这镇子上的人似的。

有一次趁着三月节,袁若有的父母回来参加盛会的时候,他认真地问过爸爸妈妈,他问他们自己到底是不是从山谷外捡来的普通人家的孩子。可他们只是摇摇头笑一笑,“稍安毋躁。”没错,就是这么个词儿,然后就甩开衣袖,一挥拂尘,不知又飞去了哪里。

总要等到长大些吧。袁若有自我安慰地想。等到再大一些,他就会到书院去。那样他就能学到很多仙术,等到那一天,他就不再会是一个普通的凡人了。说不定,他会是一个很棒很棒的神仙呢。

书院

在书院里的事,远没有袁若有想得那么简单、顺利。虽然老先生用拂尘一扫,就治好了他脚上的扭伤,但是袁若有还是高兴不起来。第一个就是老先生给他起的名字,他不喜欢。不过这和后面发生的事比起来,根本算不上什么。

闲云书院里的课程,大致是两部分。一部分是念背《正仙书》,这本书讲的都是做神仙要懂得的道理,同时也教每个人认清自己的天赋。这部分还好,袁若有虽然想不出自己究竟在哪方面有天赋,还是硬着头皮念了下来。

另一部分就是仙术课了,从最基本的踏云开始,逐渐再到变化、升腾。这些仙术从开学的第一天就要开始修炼。开学那天,他们十二名孩子都站在了书院用青石板铺就的院子里。院中摆着一桌、一椅。须发皆白的老先生就坐在桌旁,桌上沏好了一壶清茶。

他先是缓缓地斟了一杯,饮了下去。然后又斟了小半杯,随手在院中的青石上一泼。袅袅的水汽里,茶香霎时四散飘逸。袁若有头一次闻见这么好闻的茶香,比他爬上槐树梢闻到的花香还要好闻一百倍。他见过镇上几位年长的老神仙喝茶的模样,他们总是一边喝着茶,一边看着青色或白色的野鹤啄食着地上的松果,一待就是一下午,仿佛杯里的茶永远喝不完似的。可他们的茶,远没有老先生的清香缭绕。

现在,茶香正在缓缓飘向云端。常若行最先走出了行列。他是十二个孩子里个子最高的,有着瘦削的身形。他向着老师鞠躬,口中念了一句早上新学的口诀,然后轻轻一纵,就站在了茶水飘起的水汽里。

接着是林若雪,袁若有看她稍稍扭了一下腰肢,就稳稳踏在了空中。

然后,别的同学也一个一个地离开了地面,或高或低,脚都悬在了半空。连身材最胖的黄若元也慢悠悠地飘了起来。当大家都欢快地嬉笑起来时,只有袁若有仍然愣愣地站在原地。除了偶尔蹦起的瞬间,他的脚从来没有离开过地上的石板。无论他怎样念动咒语,他仍然没有离开这片院中的青石板哪怕一小阵。

对于袁若有来说,这可真是最糟的一天。

也是第一天。

短短几天之后,书院里的孩子们就都开始踏着云来上课了,有的踏着洁白的云缕,有的脚边包裹着飘渺的雾气,有的是骑坐着晚霞般红色的彤云……除了那个不会仙术的男孩。

袁若有依然是靠两条腿走路来上课的,仿佛他的腿就是为走路而生。已经整整一周,他在月下整晚整晚地苦练,在水汽里熬红了眼睛,却还是没能飞起来。经历这些痛苦的磨练之后,他得到的只有熟练的咒语和跳得酸疼的一双脚掌。走在书院里,在别人异样的目光中,他觉得自己傻得就像一只青蛙。

而这还只是开始。似乎是命运和他开了一个心酸的玩笑,这个神仙镇上的男孩,竟然和所有的仙术都无缘。

有好几次,他问过书院里的老先生,为什么自己学不会一点仙术呢?老先生却只是摇摇头不说话。他问得急了,老先生就扭过头去,甩下一句:“你自然也有仙术,只是与别人根基不同。”

他依然在闲云书院努力修行,他总觉得还有希望。在十二个师兄妹里,他的书念得最好。在仙术的修习上,他下的功夫也最多,虽然他的努力就像曼源河的河水一般,缓缓流过,不曾留下一点痕迹。

他们驾云的时候,他就在地上追着飞跑,任凭裤管上沾满露水和烂泥。

他们和云里的野鹤交谈时,他就追赶林中的小鹿。

他们吹一口气,飞上枝头变作黄鹂鸟时,他也辛苦攀上高高的云杉,望向远方的崇山。

他们坐下冥想,他也一样。而他总是坐得更久,想清楚的事也更多。

就这样,一晃过去了八年。

现在,让袁若有能够感到欣慰的,就是他和他们一样快。他飞奔的步伐能够追上每个神仙的云朵。不论那是他的同窗,或是仙术高强的老先生。

他已经十四岁了,在书院的同学里,他的个子最高。长年的奔跑,让他的身体格外健壮。虽然不会仙术,同辈里谁也不敢欺负他,更何况,还有林若雪帮他。他们私下都叫她“雪仙子”呢。

他跑得越来越快。他在林中跑,和鹿比速度。慢慢地,他把鹿都甩在了身后。现在,整个野鹤谷的鹿都爱跟着他四处跑,只消他打一个呼哨,它们准就从四面八方跑到他跟前来。在这些鹿的眼里,袁若有就是它们的王。

难道就这样一直跑下去吗?袁若有坐在云杉顶上,小声问自己。他会是一个永远没有仙术的人吗?也许吧,他想。或许他唯一的天赋,就是在这个神仙城里,做个普通的凡人。

盛宴

在闲云镇,每年的三月三日都是大日子。这一天,全镇上的神仙都会团聚在书院里,举行庄重的醮祭。从懂事起,袁若有就听到父母常常提起这一天。在他的记忆里,至少每年的这一天,他们会回到闲云镇来看他。

镇子上像他这样一年见不到几次爸妈的孩子很多。有的神仙就是一年到头忙忙碌碌,有的却很悠闲。能每天躺在松树下饮酒的神仙其实没几个,酒仙算一个,睡仙算一个,再加上醉仙,掰开手指数也就这么几个。大部分的神仙都在世界上飞来飞去,忙着有用没用的事情。那些父母不在身边的孩子,很小就学着照顾自己了。当然,有大事的时候,镇上别的神仙也会帮忙照顾他们。

袁若有早就听说,今年的三月三与往年不同,据说因为今年是十二年一次的大盛会。至于有什么不同,他不清楚。别的神仙聊天的时候,都闪躲着他。要是神仙想藏起一个秘密,他这个凡人怎么能知道呢?不过他还是听到了零星几句话,那是林若雪说话时透露出来的。听那话里的意思,似乎大家都会参加一次盛宴。

这又有什么稀奇的?袁若有想,神仙镇上什么好吃的没有,不就是一顿饭吗?

人有了心事,时间就过得飞快。等到三月三日一早,袁若有早早来到了闲云书院的大堂里。这座大堂是闲云镇上最高大巍峨的建筑。汉白玉砌成的底座上,矗立起三十六根粗壮的红玉石柱。石柱上端支撑起华美壮观的金色穹顶。袁若有头一次注意到穹顶上那一幅细致生动的壁画。画里描绘着天上的美好事物。它那么精美,又那么高,表面缭绕着薄薄的雾气,既清晰生动,又让人有些分辨不清。

袁若有是第一个到的,他心里想着能再见到爸爸和妈妈,兴奋得几乎一晚没睡。他走进殿门的时候,大堂前面正中的几案上,紫金香炉里正点着三支龙涎香,两侧的悬梁上高挂着只有庆典才会用的松竹图案幔帐,飘飘洒洒的幔帐下,绿松石地板上摆放着七八十个蒲团。

稍过了一会儿,闲云镇上所有的神仙就都来到了书院的大堂里。大家都把云朵收起,按照年龄辈分席地而坐。坐在最前面的是书院的老先生,后面是辈分高一些的神仙,再后面是晚辈和小辈。袁若有也在人群中坐着,身旁是他的师兄妹们。袁若有东张西望地看着,却失望地发现,大殿里始终没有出现他父母的身影。等到大家都盘膝坐好,只见老先生左手轻掐,右手将拂尘在空中一挥,喊了一声:“随我去也。”

大堂中,所有人都轻闭双目,再不发出任何聲响。

袁若有实在看不出这与平日的打坐修行有什么不同,甚至和往年的三月节比起来,今年也冷清了许多。他还记得去年的三月,老先生带着全镇的神仙在黑水潭里放烟花,那些金龙和银龙在半天里飞舞追逐着,那才叫真的热闹。还有前年,林若雪父母让大雪下了一天一夜,盖满了野鹤谷,老先生用仙术在雪上开遍月季与杜鹃花,那才是美艳无边的景色。而今年,这十二年的大庆典原来只是正身枯坐,无趣得让袁若有难免失望。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虽然盘膝打坐早已是袁若有熟悉的功课,可转眼两三个时辰,已经快到中午了,袁若有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

他微微睁开眼睛,偷偷瞧了瞧别人,所有人竟然都一动不动地盘膝坐着,空气中只剩下轻微的呼吸声。袁若有用肩膀轻轻碰了碰旁边的姚若风,可他除了微微翕动的鼻翼,一点反应也没有。

袁若有忽然明白,他们一定都随着老先生的仙术去了某个地方,大殿里留下的只是血肉之躯罢了。

袁若有叹了一口气,看来他真的是一点神仙的根基都没有。现在,他的肚子已经饿得叫起来了,他可比不了这些在云里雾里飞来飞去的神仙。他不禁暗暗地想,就算他有一天真能成为神仙,他的肚皮也一定只是一个普通人的肚皮。于是他想站起身,去吃点东西。

可是当他正要站起来的时候,却觉得整个地面一晃,又跌坐在了地上。

是他饿昏了头吗?不对,虽然打坐久了让他的膝盖微微有些发麻,可还不至于不听使唤。

紧接着,地面又是一晃,大堂里两只高大的铜灯盏“咣当”一声倒在了地上。立刻,支撑大堂的一根红玉石柱开始“哔剥哔剥”裂开细缝,簌簌地落下碎石末来。

是地震!袁若有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他向着所有人大声喊了起来:“地震!快跑!快跑!”

可是所有神仙还是在那里盤膝而坐,一动不动。

真不知道他们都去了哪里!袁若有一边想着,一边夹起身边的两个人,拖到了大堂外。殿堂之外,世界正在变换着模样,山谷里正在升腾起烟尘,高峰也在发出隆隆的轰鸣。袁若有根本来不及细看,就又冲进了大堂,肩扛、胳膊夹、再加上拖拽,不管怎么样,他只想把所有人都拖到大堂外。

他把自己的力气和飞快的速度发挥到了极致。在这个瞬间,别说林中的小鹿,就是飞鹰和蛮牛也没有他这般迅猛有力。

只十几个来回,他就把所有盘膝的神仙都拖到了铺着石板的院中。就在他刚累瘫坐下的同时,整座高大巍峨的书院大殿一下坍塌了下来。巨大的声响震得人耳膜生疼,飞溅的灰尘散落在了每个人的身上。

直到下午太阳偏西,斜斜的阳光把闲云镇染成一片金色的时候,这些歪歪斜斜倒在地上的神仙们才醒了过来。他们刚刚在万里之外吃了一顿美味珍馐,品尝了人世间没有的美酒佳酿,迷离的眼中带着醺醺的醉意。

嘴中万般鲜品的滋味犹在,睁开眼却看到自己满身尘土。他们摸摸这儿,又摸摸那儿,摸到了自己被飞溅的石片划伤的脸颊。有人开始咳了起来,带着满脸的愤怒与困惑。但是转瞬,所有人都明白发生了什么。

光亮

若干年以后,在弯弯的月牙儿底下,袁若有捋着自己的胡须,坐在自己家的小院里,望着三月夜晚的天空发呆。

他现在也常到山谷外去,只不过不像别的神仙那样脚踏祥云。他没有他们那般风里来云里去的气派,他只是凭两条腿,飞也似的跑遍世间。

他也没有那么厉害的仙术,帮得到很多人。但是他会走在人群中,走在森林里,他会把他听到的、见到的、感受到的,讲给镇子上的神仙们听。他和别的神仙不一样,他能感受到一颗凡人的心。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尘世里的凡人,也都叫他“神仙”。虽然他不是。

是的,他永远不会是神仙。他想起了少年时做着神仙梦的自己。那时整个城镇里都是神仙,只有他不是。那时的他什么也不会。他是学过一些仙术,他的仙术有时灵,有时不灵。镇子上的神仙都觉得他是异类,而老先生却说,他在这里,自有他在这里的道理。

现在想来,这话也对。虽然不能驾云,他却能跑得飞快。不能轻轻一吹就让梨子落到手里,他却能欠身一纵,就跃上山梨树最高的枝杈。不能驾着仙鹤飞上天穹,却能和林中的小鹿交谈。说起来,神仙们能做的事,他都能做上来一二。要是非说有什么是他做不上来的,那就是像林若雪那样,挥一挥手就让天空落下雪花来。

想到这里,他又笑了笑,那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些雪花落在他的身上,不是转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吗?

现在,他终于知道他唯一的仙术,就是永远坚韧地努力着。

半空中忽然一声巨响,把他拉回了眼前的黑夜。那是书院中的老先生又放起好看的金龙烟花了。金龙和银龙,正发出炫目的光,在黑暗的半空中翻滚、跃动。

在他身后,房子里忽然发出了孩子的欢笑声。大片大片的雪花从天而降,盖满了他家的青砖小院儿。一个穿着红外衣的小女孩,正推开屋门走出来。她手中提着的蜡烛灯笼,照亮了屋门前的一小块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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