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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将有大到暴雪

2020-02-05顾一灯

少年文艺 2020年2期
关键词:阿梅花灯收银员

顾一灯

1

上午九点多,保姆就离开了,刚起床的我只从窗口望见她的背影。我想起来今天是正月十五,她要回家过节。上一辈人往往把节日看得很重,但对我来讲,除去冰柜里多出的一袋汤圆外,它似乎和其他日子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我拿着手机下楼,确定张小庆好好地在床上躺着,就把桌上保鲜膜包着的一碗馄饨用微波炉转转,边吃边听父亲十小时前发来的语音。一条六十秒,他发了十二条,絮絮叨叨的,全是关于张小庆。小心张小庆偷着往外跑,带张小庆在小区里转转,买木糖醇的酸奶,给张小庆把米飯蒸得软一点多放些水……如此种种。最后一条他说他会在夜里八点回来,带我们去看花灯。原因是张小庆喜欢看。

我想父亲高估了我的耐心。

张小庆总会趁别人不注意溜出去,而最近我成了那个出去捉她的人。捕获的地点往往在超市或便利店,她哆嗦着手数不多的几张零钱,面前是一堆货品。我曾试图直接拉她回去,她不干,嚎啕大哭,指责我怎么只这点要求都不满足她。于是我不得不买下所有,领着欢欣鼓舞的她回去,任由家里的保鲜袋和晾衣架堆成小山。

一看到我就来气。

我不想回复他,把手机扔在一边,试图专心地吃荠菜馅儿的馄饨。但我知道,父亲会看出我的不情愿,然后再对我进行一番苦口婆心的教育。他很看重回不回微信这件事,莫名其妙地,把它列为现代文明守则极重要的一部分。他会和以往一样说,我不过和张小庆一起待一个月就这么不耐烦,他天天和她在一起呢,他该怎么办?

我选择沉默。不是默认,只是懒得掰扯其中的水分。天天,除去在公司和出差的日子,究竟能剩下多少个小时?保姆都比他更有资格说这番话。再说,张小庆待他和待我是截然不同的,他是骄傲,而我是遗憾——因为性别,也只因为性别而已。我又怎么能宽宏大量到像父亲那样待张小庆呢?

我想过让父亲懂我。我曾在淋浴时排演,把委屈铺陈成章,自认为逻辑缜密到无懈可击。我相信他会被说服、被打动。可当我离开热水的庇护擦拭身上的水珠时,我觉着冷,然后就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终究是要咽回到肚子里的意难平。

还好就要开学了。我一周住宿四天,剩下三天住在母亲那里。将要得以逃离的前景让我振奋。比起与父亲斤斤计较,我宁愿再忍耐两天。

就着汤吞下独自漂着的最后一片薄皮,我重又捡起手机,回了他淡淡的三个字:

“知道了。”

2

中午我把冰箱里半成品的菜炒一炒,又蒸了米饭煮了汤圆,喊张小庆出来吃饭。她在桌前坐定,勺子里放一只汤圆,分两口咬了咽下。然后她说:“阿梅姨啊,汤圆的皮也太厚了,吃不到多少黑芝麻。而且,还是花生馅的好吃。”

“冰箱里只有这一种,凑合着吃吧。”我埋头吃起来,“另外,我不是阿梅,我是毕冉。”

她迷蒙起来,吃了一口菜,再抬起头时见我坐在她对面,开始嘀咕:“一个丫鬟,还能和主人一起上桌吃饭。”

我“啪”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扔,“要我说几遍?我不是你的保姆阿梅。这里也是我家,我有权利在这儿吃饭。再说现在又不是封建社会,哪有你这套尊卑分明的道理?”

她扬起头看我,忽地露出一点狡黠的笑来。

“你是阿梅。”

她小声说。

“你就是阿梅。”

我一下子泄了气,端起碗转身走了,留她一人独享菜肴。

我早该习惯的,在张小庆的世界里清晰得只剩下父亲。我和包括保姆在内的许多女人共享一个名字:阿梅。张小庆叫我们阿梅姨,我们不过都是她走马灯般轮换着的保姆。这个寒假,保姆照旧照顾她的起居,而我负责将出逃的她捉回。父亲在家时,我们一起伴着她在附近走一走。小区里常有散步的一家三口,张小庆对女孩子没有分毫热情,可见了小男孩她就会激动地扑上前去,摸摸头捏捏脸,然后回头冲父亲热切地说:“你们老毕家什么时候也能有个男孩?”

父亲会尴尬地瞟我一眼。我转开头,假装欣赏蓝天。

我没想到这执念会根深蒂固到如此的地步,当包括我在内的过往都像潮水一样消退干净的时刻,她依旧记得她需要一个男孩来延续些我不知道的什么。我永远无法理解的什么。

这种刺不止一次扎进我心里。我记起那个除夕,亲近或疏远的亲戚团团围了一桌,除却我已经远离这个家的母亲。中间人们的注意力不知怎的落到了我身上。我被陌生的夸赞捧着,关乎成绩也关乎奖励,压抑不住欣喜地咧嘴笑,端起果汁和大家碰杯。一个幽幽的声音忽地响起来:“可惜是个女娃子,成不了气候。”

短暂的沉默。

然后话题被小姑顺畅地带往下一个地方,只留下我把她的话想了又想。我求助地看父亲,可他在向别人敬酒。我迷茫地望向吐露这话的张小庆,可她正被兄弟姐妹包围。我只好去夹眼前的那盘辣子鸡。明明不喜欢,可却一筷子接着一筷子,把它吃得干干净净。甚至还包括许多鲜红的辣椒,我把它们拌进米饭里,不多咬嚼,生硬地咽下去。

辣椒堵住了想说的话,也冲了喉咙。我嗓子痛了一晚上,起来喝了许多杯水。翻来覆去的时候我想到小学时和父亲出去玩的日子,我偶然问起父亲喜欢儿子还是女儿。“如果是儿子更好,但既然已经是女儿,那也可以。”他说。我当时并没把这当回事。可当我发现年夜饭时连他也不帮我反驳张小庆时,我惊觉他竟是认真的。我的存在于他,可能不过是一种不得已的接受罢了。

我将这一切的肇始归于张小庆。

汤圆没了,我无意识地喝了口汤。发现它凉了,就放到了一边。

张小庆吃完了,她一晃一晃地走过来问:“阿梅啊,我们几点去看花灯?”

我懒得再反驳这个称呼。“晚上八点多吧,等爸爸回来。”

她点点头,“那我要好好打扮一下。你不懂的啦,我们大门大户的女人家只有这一天才能好好上街玩,和那些野丫头不一样。”

我反问:“昨天你不是还去超市了吗?”

她摆摆手重复,“那不一样。”便慢悠悠地往自己的房间走。

为逃避收拾残羹剩饭,我闷头刷手机。微博热搜上都是些无聊的明星,我没兴趣,又回到微信,把父亲的十二条语音再听一遍,还往上翻了翻。我看到他的航班信息,下午四点他会在东京转机。

天气预报说,东京可能有大到暴雪。

我突然很希望飞机走不成,张小庆的花灯梦就此泡汤。不为别的,只为了给张小庆一点警示:世界没有理由绕着她的喜好转。凭什么当她陷入将一切遗忘的困境,她犯过的错从此可以既往不咎,身边人要别无选择地为她制造哪怕是短暂的快乐?

我不甘心。

3

张小庆打扮完出来的时候,我愣了下神。她化了点妆,苍白的嘴唇变得红红的,大红的毛衣映得脸色很好,整个人都年轻了不少。她穿得还挺时尚,年前父亲带她买的小脚运动裤和老爹鞋,都是现在流行的款式。反倒是胡乱套着宽大校服的我显得灰头土脸了。

她站在客厅那面大镜子前,转过来转过去地看。我由衷地说:“挺漂亮的。”

张小庆还有些不满意,摇头,“还差点什么。”

然后她朝着衣帽架走过去,拿下了我酒红色的围巾,在自己身上比量了一下,“这个不错。”

“这条我戴了好几年了,旧了。你要喜欢,我们出去买条新的。”

她神色明媚起来,连连点着头,“好啊好啊。”

我拉张小庆去了最近的一家商场。这条围巾是我在一家平价店买的,很经典的款式,每年都会摆出来卖,一百块左右的样子。她很喜欢,觉得这与身上黑色的大衣相配。

“今晚我就围这个,”她兴高采烈,“阿梅,你也要好好打扮下自己,看花灯的时候说不定能找个如意郎君。想当初,我和老毕——”

张小庆突然站定,眼里露出迷茫的神色来。她脱口而出,却不记得老毕究竟是谁了。

“我们去买酸奶吧,要木糖醇的,”我不再向她强调她那一套有多过时,只带她到电梯口,“你自己挑,好不好?”

她点头如捣蒜。我猜她应该忘了去想老毕是何许人也这件事。多奇怪,张小庆的记忆如金鱼一样短暂,却对看花灯念念不忘。不知道当初她与老毕的相遇,是否当真是越过重重灯火的一见钟情。又或者,父亲的说法才是真的,她无从掌控自己的婚姻与命运。而街头绣球灯下不为人知的他,才是她心中所思的寄托?

只是我无从对证。

超市有一排柜子都摆满了酸奶。张小庆乖乖按着要求挑挑拣拣,最后找了三样盒子漂亮的。一盒翠绿,一盒橙红,一盒橘黄,像要在这个单调的冬天开出三朵花来。我帮她抱着两盒,边排队结账边玩手机。其实也没什么好玩,我只是不想、也没法和她交流。她的世界大多数时候和我平行,偶尔却要有些交集。这反倒让我不知所措,我们的关系并非血浓于水那样紧密,可我也做不到把她当个彻底的陌生人看。

事后我才能完整地拼凑出当时的情景。收银员误以为张小庆是单独的顾客,扫了她的酸奶,举着扫码机就要扫收款码。张小庆从兜里掏出零散的纸币来,一张一张地铺平递过去。后边队伍很长,收银员不耐烦了,大嗓门地喊:“手机上没有微信吗?收款码打开一下!”

我抬起头,正看到张小庆因为被吓到而微微发抖的手。她还在试图展开一张一元的纸币。“我们一起的,”我把我手里的酸奶也推过去,将那些纸币揉了一团塞回张小庆的口袋,“这钱我付。请你向她道歉,她只是动作慢了一点,你不该那样喊。”

收银员嘴一撇。我不得不说:“那我只能找你们经理了。”

她只好耷拉着眼说句“抱歉”。我拉着张小庆离开,分明听见她在身后小声骂街的声音。

张小庆小声说:“谢谢你啊阿梅。”

“没事。”走到门口,我停下来,把新的围巾给她一圈圈围上,“外面冷。”

过马路时,她挽着我的胳膊,力道更紧了一些。

晚餐,我炒掉了冰箱里剩的两个菜。等燕麦粥煮沸的时候,我再次想起下午在超市发生的事。她应该在超市有过许多次这样的遭遇吧。到现在她也不知道收银员要扫的码是什么,父亲怕她被骗,或乱摁键出什么乱子,只给她配了一台有通话和短信功能的老人机。她只能被陌生的词汇反复冲撞着,跌跌撞撞地往后退。

错的究竟是谁呢?被裹挟其中随波逐流的一个个人,似乎总要承受轰隆隆高速运转着的时间机器所带来的代价,就像我把许多错归结在张小庆身上那样。高远的世界太虚无缥缈了,我们只能把琐碎的情感寄托给正在或终将被它抛弃的个体。

其实我们都无能为力。

4

夜里八点,父亲打来了电话。大雪席卷东京,航班全部停飞。“今晚回不来了,”他抱歉地说,“你们好好待在家里,我明天回去请你们吃饭。”他没提花灯。也许因为一顿饭足以抵消看不成花灯这件事,也许因为明天一觉醒来张小庆就会把今天的不快统统忘记。

这似乎是我想要的结局,可细想又觉得不是。

窗外响起爆竹的声音,有烟花炸裂开来。我望向正坐在沙发上的张小庆。她正专心致志地看刚拉开序幕的元宵晚会。她新补了口红,嘴唇红彤彤。

东京的那场雪真的来了,可我的心却不再像期待这场雪时那样硬如磐石。我从前认定我一定要怪她的,可我现在不知道该怪谁,甚至连该不该有所责怪本身都成了一个疑问。或许,遗忘真的比记忆更深刻。我所能做的只是把不好的记忆变得短暂,和张小庆一样,把每天当作崭新的。

我终于向她走过去,说:“爸爸今晚不回来,我陪你去看花灯吧。”

张小庆拎着包站起来,我拉住她另一只手。元宵节人大都窝在家里,过了好一阵子我才打到网约车。起初她很兴奋,跟我说一定要给她拍照啊、洗照片啊,我一概答应,也没和她多解释,现在早就没有洗胶卷这个买卖在了。我现在只用拍立得。

后来她好像找不到话说了,车里变得沉默。我头倚在车窗上,看霓虹灯虚假的光闪过去,风头甚至盖过浑圆的月亮。觉得疲倦,我闭上眼睛,一条街道在黑暗中横亘而过,两边各色灯笼高挂,花卉鳥禽,兽头走马。我从头奔到尾,张开双臂——我想把所有的光拥进怀中。

车停在花灯展的街道旁。我转过头去叫张小庆,却发现她睡熟了。车里只剩下绵绵的呼吸声。后座开了一盏灯,光映着她的脸。我第一次这样仔细地看她,从白发和皱纹,到粉也盖不尽的斑点,再到抹出了嘴唇边缘一点的口红。我发现她的颧骨高高突起。

在这一点上,我们十分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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