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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德藏在鱼肚子里

2020-02-05黄靖芳郭嘉亮

南风窗 2020年2期
关键词:鲮鱼鲳鱼松子

黄靖芳 郭嘉亮

在厨房烹饪完毕的松子鱼,还要在上桌前淋上五柳汁,这是点睛之笔——能让整条鱼瞬间活色生香

10:30,大多数上班族才刚回到办公室,顺德的海尾市场将要结束上午的拥挤和热闹。

一边是庙堂,一边是江湖。

菜市场也许是受到工业化裹挟最不明显的地方了,遮盖它的棚盖也许需要机器,搭建的摊位还带着钢筋水泥的气息,但藏在其中的是永远带着乡土气息的作物。人和人的联结,也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这里随着日出一起营生,人潮从天微亮的时候就开始拥入,到现在已经逐渐褪去。挑选、讲价、上秤、交易,一轮又一轮的痕迹过去,市场的库存已经空了一半。

海尾市场里,入口处的鱼档最为醒目,那恰好标志着一个地方最为看重的食物。

丰饶的桑基鱼塘塑造了顺德人的生活,鱼菜,是饭桌上的日常礼数。

住在15分钟车程外的英姐停好车,出现在鱼档前。她挑选了五条泥猛鱼,细小,肚皮还有明显的白色;一条鲳鱼,黄边,肥大,厚实,因为只有一条脊骨,不需要频繁吐刺,这是女儿最喜欢吃的品种。

在顺德,做鱼如果不得其法,是很难为人所称道的。20多年前,英姐说她还没有现在那么喜欢吃鱼,鱼是腥的。做饭也像是传统社会赋予女性的一种任务式存在。现在做饭则是纯粹的享受,看着家人将菜一点点夹完,“说实话,我不知道自己做的菜什么水平,但每次做完都能被吃光”。

时代变化太快了。做鱼的手艺却不是,能固定住一些东西。

生和熟

“做鱼,会洗比会煮还重要。”

洗手台前,眼前的这条泥猛鱼已经被鱼贩开肠去肚,身体被全部敞开。泥猛边缘短促细腻的刺,是这条常年生活在海里的鱼剩下的唯一战斗力,但现在也要被一茬一茬地剪掉。

“要是不剪掉,待会洗起来扎到手要疼上两三天的。”英姐说。

每被剪下—刀,就像扭动一个齿轮一样,会有咔嚓的声音响起。接着,用水量充足的水龙头把鱼内剩下的东西冲刷,包括仅剩的些许内脏、细微的黑色黏膜,否则腥气就会不留情面地附着在鱼的身上。

洗干净后的数条泥猛,晾置于架空在洗手台的篮子里,“不能泡水,鱼味会变淡,不能贪图太大条,那没有鱼味”,一切她都心中有数。

一条鲳鱼的体积是泥猛的三倍有多,身体银白,尽管已经被处理过,残留的神经系统让鱼还是不时抖动一下,看起来相当生猛。清洗鲳鱼的步骤和前面的大同小异,但是因为肉身深厚,还需要用刀从中间隔开一刀,更深的鱼肉随着内脏显露出来,用温水轻轻地冲刷,洁净的身躯是鲜甜的保证。

去腥,是英姐所认为的好吃的前提。两种鱼在她手里,盐水白灼和清蒸就是全部的烹调方法。极简的烹饪方式贯彻在厨房的每一处角落里,为数不多的调味罐撑起了简短的置物架,甚至在偌大的厨房里显得单薄。杂物以及不常用的厨具,都被收纳在炉灶下方的柜子里。

洗手台正对着就是一处垃圾袋,每产生一条鱼刺、一根菜叶,英姐就会利落地放到垃圾袋里,她总是不厌其烦地教导儿女,干净利落的重要性。

“做鱼,会洗比会煮还重要。”

这是厨房里的规则,也是处世之道。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英姐都喜欢过着这样安静、平淡的生活。她认为,外面餐厅的东西添加剂多,不健康,所以很少到外面吃饭。她的女儿和儿子都在外地读书,平日她和丈夫不常开火,中午有时候下个面条就解决了。要是孩子们放假回来了她会开半小时的车去“大市场”买菜,那里她经常说起,海鲜档都有十几个档位,有“你能想到的各种东西”。

她搬了两次家,每搬一次,都伴随着一次变换菜市场的记忆。

和这种安静的生活不一样。在顺德另一头,冬姐罗文冬过的是一种不同的生活。

她喜欢呼朋唤友,小区里“都住在一条街”的朋友,隔三差五就有聚会。她称顺德是移民城市,尤其是小区里聚集了天南海北的人,口味差异不是问题,一桌子菜包含了各地的风味,看着就让人愉悦。“三人行,必有我师!”冬姐脱口而出。她声音爽脆,性格风风火火。

她50岁了,觉得现在就是最好的年纪——两个儿子都有很好的工作,自己闲时做一些投资,每个月都保持着旅游的习惯,很多时候目的地是国外。

“我问遍身边亲朋好友,都说中国女性的退休年龄是最早的,我不喜欢称呼自己是大妈,因为这个词多少有丑化的意思。”2013年她在天寒地冻的挪威,走到山中央的时候有个胖胖的男生在对面向她喊话:“江南Style。”那一年戴墨镜穿黑衣的鸟叔风靡全球,她知道自己被认成了韩国人,反驳说:“No,ChineseStyle!ShundeStyle!”

这天,她叫上3个邻居,选择的是用鲮鱼做菜,煎炒焖焗都用上了:鲮鱼肉酿辣椒、酿鲮鱼、松子鱼,一鱼多吃。

厨房和技艺

“现在是吃鲮鱼最好的时候了。”

冬姐的厨房已经忙碌起来了,当有客人在旁边观摩,熟悉食材的掌勺就会主动说出其中的门道。

她们知道鲮鱼正当季,因为鱼肉和蔬菜一样,在越冷的时节里口感越甜,其他的鱼种,做不到这般味道。相比宽敞的客厅,放下了4位“厨师”的厨房显得逼仄,四面皆兵:一面是剁鱼肉的砧板,一面是码好炒锅的炉灶,另一面摆满了等待下锅的新鲜原料,剩下的那一面,则是低矮的小桌子,放着还在等待加工的菜式“半成品”。

冬姐说,传统的顺德村宴一定得摆上一道酸甜口味的菜,要不就是咕噜肉,要不就是淋上酸甜五柳汁的松子鱼,酸和粤语中的“孙”同音,子子孫孙,

1.制作松子鱼的步骤:先将鱼肉切成麦穗状,再扑上生粉,放进油锅煎炸

2.制作松子鱼的步骤:先将鱼肉切成麦穗状,再扑上生粉,放进油锅煎炸

3.制作松子鱼的步骤:先将鱼肉切成麦穗状,再扑上生粉,放进油锅煎炸

4.忙碌的冬姐鄰居们都是希望和寄托。

酿鲮鱼是她口中的另一道传统菜式。厨房里做这道菜,很早就开始准备,用极钝的刀,撕开鱼皮和鱼肉的连接,薄薄的一层鱼皮外衣就完整剥落下来。光是这道工序,用时就要20分钟。取出的鱼肉剁咸鱼蓉,再放入腊肉、香菇和马蹄做成馅料,重新放回到鱼肚里。此时,此番饱满通胀之鱼已非彼鱼。

冬姐在海南长大,她外公在历史运动中遇害,母亲远嫁在海南当兵的父亲,成年前她只在家庭的讲述里知道顺德,从来没有回去过。顺德是个什么地方?那里有长得肥美的蚕只,有会拉手风琴、会画画、会书法的母亲的家乡,但直到成年后她才能真正见识到。

在海南的童年清贫简单,刻下了人一生的印记。曾经是大家闺秀的妈妈不习惯干粗重活儿,但远嫁他乡,生活不如当初,不得不从干农活儿做起。工作繁重和精神压力让她因为乳腺炎过早地离世,一家四口变成了一家三口。

在记忆中,盛行配给制的年代里三口人不过能分到两斤猪肉,食材实在是有限。但是一只猪剩下的猪头,很少有人看得上,她爸爸就把猪头拿回来,想办法弄干净,舌头肉拿出来炒,其他部位用卤水煮。“很小的时候跟着爸爸就会想,什么东西性价比最高。爸爸还做过伙夫,叮嘱我一定要会做菜。”

吃,在那样的年代不过是饱腹。能将生肉煮熟,将少得可怜的肉烹成尽量多的分量,就是对于生存的渴望和本能。冬姐说,海南的生活里,如果说有对于吃的记忆,那就是丰富的海鲜资源,但是做法极少,大多是白灼或者煎炸。食材新鲜是事实,口味单一也是事实。

回到顺德后,冬姐大感“惊艳”。“很惊喜,原来普通的食材能做得这么惊艳。”

厨房里,和鱼相关的烹饪还在继续。

英姐知道光用姜葱蒜不能“逼”出鲳鱼的味道,她选择了豉汁。自家储物罐里常年备着一点豆豉,她掏出两勺,剁上几刀,豆豉变成了蓉状,但又不是太碎;再加上蒜蓉、酱油、食用油和她最常用的盐、糖,最后勾兑出一小碗香味浓郁的豉汁。在鲳鱼洗净晾干水后,里里外外抹上一层,精准地掌握了味道——“这次的味道调淡一点,不要抢了鱼味。”鲳鱼的腌制需要十几分钟,这段时间她洗菜心,按下煮饭键,一点都不耽搁事情。

至于泥猛鱼,事先则完全不需要工夫,在烧开的水里放入姜片盐粒,直接开小火浸熟,出锅洒上葱段和家里后院种植的香菜,已经相当美味。

“做饭不是一件辛苦的事情,如果有充足的时间,就是一种享受。”在这个房子一角的空间里,英姐是完全的主人,她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

味蕾与人生

走出厨房,生活的掌控感还是让人困惑。

最近的清闲只是从两个月前开始的事情,她所在的机械设备行业不景气,订单下滑,上班时间随之变得不固定。

吃,在那样的年代不过是饱腹。能将生肉煮熟,将少得可怜的肉烹成尽量多的分量,就是对于生存的渴望和本能。

兄弟姐妹来的时候,自己做一桌20人的菜,对英姐来说都不是问题。手艺是固定的,但时代在变化。—方面,她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的好奇心越来越强,很喜欢跟儿女聊天、沟通,好奇年轻人在做什么、想什么,但有些场景,她也忍不住感慨,“时代变化太快了”。有时候她去办个证件都要面对冷冰冰的机器,要是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的话,连个求助的人都没有。

“我明年就50,要退休了。退休后到底能做什么?这是很难接受的一件事。上班久了是会很有冲劲的,突然一下子退下来不免迷茫。而且现在每个行业都会淘汰人。”

做菜当然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但是在同龄人看来只是基本的技能,就像20多岁的人年轻人会玩游戏一样,“小事一件”。但出众的手艺和味蕾,仍然在给英姐温情的反馈,“做出来大家能吃完,对我就是享受”。

3小时后,冬姐和三个姐妹做出了摆满一桌的鲮鱼宴。

新鲜鱼类,是顺德菜市场的必备库存

主食是生炒糯米饭,质地坚硬的糯米提前在水里浸泡了3个小时,在锅里不盖锅盖,不停地翻炒,最后加上提前炒熟的腊肉、冬菇、虾米,成为桌上热量最旺盛的菜式。配料的丰富,最后不过是为了口感的多元和层次感。吃糯米饭是广东人冬至的传统,让几家人围聚的时刻显得更加温情。

饭桌上眉飞色舞的冬姐,有过一段阴暗的时光。她在第二个儿子出生后,生活中所有的矛盾都爆发了。因为超生丢掉了事业单位的工作,租房子住,丈夫工作繁忙早出晚归。“年轻的时候还是虚荣的,很多事情累积在一起就抑郁了,黄昏、下雨天的时候就会很失落,打开电视看到《我和春天有个约会》,还会嚎啕大哭的。”

做菜当然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但是在同龄人看来只是基本的技能,就像20多岁的人年轻人会玩游残一样,“小事一件”。

那段时间,她本来想去本地的一个公园看郁金香,去旅行社报名时她问人:“那里的郁金香真有那么好看吗?”“那肯定没有荷兰的好看。”荷兰库肯霍夫有着令人称赞的赏花景色,旅行社职员给她推荐了一趟欧洲游。去到的时候,她形容是相当震撼,“豁然开朗”,“这个世界这么美好,为什么我总是想着去死呢?”这趟旅行拍下的照片,她爱惜不已,天天翻出来看了又看。

“生活抓得那么紧是没有用的,就知道整天看着股市,(现在)跌的时候我就装作不知道,升的时候就卖出一点,进入到一个良性循环。”以前朋友跟她说要“感恩一切”,她不懂,不认识的人为什么要感恩?过了几年就懂了,“是的,我真的捡到了”。

现在的冬姐穿得鲜艳明亮,对生活的热爱超出以往的年纪。最近,她还想念着印尼海岛美娜多的皮皮虾,当地盛产新鲜海鲜,主厨还是同声同气的顺德人。那里的滋味,她念念不忘。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如何得兼?幸亏生活中,不需要时刻做这种选择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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