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 年东京奥运会会徽的禅境之美及西方文化印记

（连云港师范高等专科学校美术学院，江苏连云港 222006）

在奥运会历史上，优秀会徽层出不穷，呈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之势。2020 年东京奥运会会徽设计既根植于日本本土文化，也融入了西方文化元素，体现了东西方文化的交汇。因此，2020 年东京奥运会会徽选择了抽象形态，从表面上看是日本设计师的审美选择，实则隐含着日本历史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双重影响。本文就此展开分析，体悟禅宗精神引导下的东京奥运会会徽的禅境之美，并把握其蕴含的西方逻辑思维、现代设计和现代艺术元素。

一、2020 年东京奥运会会徽的禅境之美

日本文化中的禅宗思想源自中国，具有浓厚的东方文化色彩。2020 年东京奥运会会徽以江户时代的织布图案“市松模样”为蓝本，以三种“日本靛蓝”方格搭配组合（见图1），象征各个国家的文化虽不相同但各国可以求同存异，具有通过连结以实现文化的多样性调和的含义，蕴含着丰富的禅宗精神。禅宗对日本文化有着深刻的影响，如茶道、剑道、建筑、绘画、现代设计等都渗透了禅宗精神。这些文化现象和艺术现象中的“不平衡、非对称、一角式、贫乏、单纯、寂、侘、孤绝等，都是作为日本艺术和日本文化最显著特点的同类观念”[1]25。因此，品味2020 年东京奥运会会徽的过程也是一种“修行”的过程，欣赏者由此可以到达“般若”之境，并借助“般若”之力“超越事物表象而看清其实质，揭示其内在意义”[1]5。具体来说，在禅宗精神影响下，2020 年东京奥运会会徽具有“和”之美、“素”之美、“寂”之美等禅境之美。

图1 2020 年东京奥运会徽

（一）“和”之美

“和”，日文解释为“和谐、温和、和平”等意思。日本民族自称“大和民族”，其民族精神是“以和为贵，无忤为宗”。“和”渗透在日本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如和服、和食、和室等。2020 年东京奥运会会徽与“和”的内在联系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其一，因圆而“和”。会徽的外形为圆形。圆是指平面内到一个定点距离相等的点的集合，是点围绕一个定点旋转一周后闭“合”而成的。“合”可以表达“和睦、和谐、融洽”的意思。圆形完美无缺、饱满和谐，所以因圆而生“和”。“和”也受地理环境的影响。日本处于温带海洋气候带，四季分明，温暖多雨，森林繁茂。“在这种环境中培养出来的多愁善感的情感，毫无疑问是从环境中汲取了很多养分，形成了精神之‘和’。”[1]177因此，“柔和、精致、圆满”是日本平面设计的重要特征。1964 年东京奥运会会徽是红色圆形（见图2），2020 年东京奥运会会徽再次以圆形呈现，其设计理念来自日本圆形“纹章”，表达了“日出之国”的内涵，与禅宗推崇“圆”、以圆为美的精神相契合。“圆”是无所不包、无所不容和无限永恒的，故而禅宗“认为心物圆融一体的‘大圆境’是最高、极致的审美境界”[2]。东京奥运会会徽中的圆形是禅宗“生命艺术化，艺术生命化”[2]的具体体现，也是自我生命与宇宙生命“心物圆融”的和谐统一。

图2 1964 年东京奥运会徽

其二，因聚而“和”。2020 年东京奥运会会徽是由正方形和两种不同宽度的矩形聚合而成的圆，象征不同国家文化存在差异却可以“和”谐共处。会徽中三种方格的排列，犹如八卦中的“--”“▬”符号，通过组合象征天、地、雷、风、水、火、山、泽八种自然现象；蓝白图底互换，意味着“阴”“阳”二气互换，象征着地球上万事万物实现了阴阳平衡，反映了佛教文化对会徽造型的影响。会徽以“方格排列、集聚成圆”象征世界的整体性和综合性，以及东方社会的集体主义观念，表达了“人在自己所属的场所中，作为所属集体的一分子，应尽到自己的义务”[1]45的社会伦理观念。

因此，2020 年东京奥运会会徽的“和”之美，就是人与人、人与自然、国家与国家的和睦相处、和谐共进与多样调和之美。“与自然保持和谐，即阴阳平衡。因为阴阳平衡，世界才得以生生不息”[1]189，这种“和”之美无疑受到了禅宗“万物有灵”和“禅我相合”思想的影响。

（二）“素”之美

“素”，日文解释为“原来的、普通、素净”等意思。在日本文化中，“靛蓝”具有“清冷、沉静和雅致”等审美内涵。2020 年东京奥运会会徽中的蓝色如同靛蓝在白布上染色留下的印迹，给人以清新、质朴和含蓄之感，具有神圣、和平、纯洁和正义等象征意义。

“靛蓝”是“自然之蓝”。日本为“千岛之国”，四面被大海包围，大海和天空都是蓝色。受自然环境影响，日本人对海和岛有着很深的情怀，崇尚“自然之蓝”。日本在幕府时期禁止奢华，于是浮世绘转用青色和蓝色为主要基调，例如葛饰北斋的作品《京都浅草本愿寺》（见图3）和歌川广重的作品《东都名所骏河町》（见图4）所用的蓝色基调。

图3 京都浅草本愿寺

图4 东都名所骏河町

“靛蓝”也是“忧郁之蓝”。2020 年东京奥运会会徽中的“靛蓝”蓝中带紫，而紫色给人以神秘、深沉和忧郁之感。蓝中带紫则近于“黑”，当蓝色接近于黑色时，它表现出了超脱人世的悲伤，使人沉浸在无比严肃庄重的情绪之中[3]49。会徽中的“蓝白相间”如同蓝色河面上漂浮着雪白的花朵，衬托出那鲜明且不断变化的大自然，使人感悟到人生的无常[4]149。会徽以“岁月流逝、岁月无情”的暗示，带给人一丝丝的忧郁。

“靛蓝”还是“内敛之蓝”。日本靛蓝是提取自植物的染料的颜色，靛蓝染色是江户时期的古老手工艺。这一天然植物染料是可以循环使用的再生资源，它素净、朴实、无华，不仅体现了一种生活方式，也体现了一种价值取向，符合江户时期提倡的节约思想。2020年东京奥运会会徽选择日本靛蓝，与物质上不求奢华、精神上摒弃杂念的禅宗内敛思想相一致。禅宗认为，世间万物的外表浮华都不是真实存在，而抛弃奢侈繁华、追求平淡朴素才是世界本真。“打破一切人工形式，确切地把握隐藏其背后的精神实质，这是禅宗的精神习惯。”[1]178因此，当下日本蓝印花布包袱皮的循环使用，就是古代简约和质朴生活方式的延续，蕴含着“敬天惜物”的节俭美德。

（三）“寂”之美

“侘寂”在日文中原本是两个词：“侘”是“朴素”之意，“寂”则是“寂寥、清寂、孤绝、孤独”之意。“寂”原指物体随着时间流逝逐渐老旧的样子，“侘寂，就是在朴素、不完整的事物中感受到美”[5]93。2020 年东京奥运会会徽“寂”之美的内涵，主要分为两个层面。

其一，万物皆“空”并非“无”。会徽中间的“空白”看似“无物”，实则丰满充盈。会徽中的蓝白对比，不仅形成了中心与边缘、空间与时间的“见和”，境界虚实相生且气韵生动，而且让人联想到碧波荡漾的大海和岛屿。日本受自然环境影响，空气中水蒸气丰富，岛屿、山岭、森林等被水蒸气所包围，水雾缭绕、朦朦胧胧、变幻莫测。日本平面设计中常用留白手法表达空灵、清寂的禅意。在田中一光所绘的能剧海报（见图5）中，人物的鼻子被省略，画面中间重要位置留下了空白，形成虚与实的对比，如同能剧演员在表演时戴的面具；中间留白是“受到了禅宗方法的启发，禅宗在将各个事物自身视为完美的同时，也将它们视为归属于‘一’的总体属性的具体性”[1]24。白色表达了“无一物中无尽藏”的意蕴。

图5 能剧海报

其二，万物皆“寂”并非“空”。会徽中的“寂”是具象形被抽离后的“孤寂”，它以简洁、单纯的几何图形展现出大千世界万物的百态。我们如果有足够悟性和想象力，就可以从中看到“大海、波浪、岛屿、蒸汽、花朵、雪花、松针、纸扇、地球、人与人”等具象造型，领悟到与日本“枯山水”园林中白色砂石线条相似的痕迹的象征意味。会徽中间的“空白”和抽象形留下的“空无”，看似“虚无”，实则“无中万般有”。于是，从“无”到“有”，臻于超乎象外、得其环中、妙不可言的境界。而“空无”在“禅宗里有更深的精神层面上意义，但又不失日本传统美学的象征性与简洁性”[1]200。因此，从“空”到“寂”再到“心悟”，是“侘寂”美学的灵魂所在，充分体现了禅宗“一即是多、多即是一”“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的审美意境。

总之，2020 年东京奥运会会徽的抽象形看似简洁无物，实则千姿百态，充分体现了设计者的美学观念。会徽以“圆融”的外形，表达对美好事物的赞叹——物哀；以“含蓄”的色调，表达对时间流逝的感慨——幽玄；以“空无”的留白，表达对孤寂的沉思——侘寂。虽然“一切皆空”，却给人们留下了无尽的想象和回味空间，超越时空，历久弥新。

二、2020 年东京奥运会会徽中的西方文化印记

会徽不仅带有东方民族的感性，还蕴含了西方民族的理性。近现代以来，东西方文化交流从来没有间断过。自明治维新起，日本开始学习西方的先进文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德国包豪斯设计学院的日本留学生在毕业归国后把该学院的课程和教学方式引入了东京的一所建筑和设计学院[6]327。在2020 年东京奥运会会徽设计中，我们可以看到西方思维方式和现代设计艺术的影响。

（一）西方思维与逻辑对会徽设计的影响

西方文化对2020 年东京奥运会会徽设计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以下几方面。（1）格子图案的影响。格子图案一度流行于世界各地，其历史源头可以上溯至三世纪苏格兰斯特灵的一种棋盘式格子呢。这种格子呢由棕色和白色羊毛编制而成。日本“市松模样”也使用格子图案，这种图案原是古代公家使用的一种纹样，后来为江户时期的一位歌舞伎演员佐野川市松所喜爱，故而称为“市松模样”（见图6）。（2）西方逻辑思维的影响。“纹章”是古老的标志，欧洲“纹章”起源于十二世纪中叶，主要用于标识骑士身份。欧洲“纹章”亦称盾章，其表面用分割线分割为横分、斜分、十形和X 形，以及重复的方格和菱形等（见图7）。日本是亚洲最早使用“纹章”的国家，其中的家纹源于日本平安时代公家牛车的顶棚和侧面的装饰图案，大多取自自然形，以牡丹、藤、唐花、木瓜等自然元素为主要形式（见图8）。东西方“纹章”都是按照特定规则构成的，图形结构对称，属于个人、家族或团体的识别物。不同的是，日本“纹章”多是自然形的变化，外形多为圆形，体现出“日本人是重感性直观的民族，具有崇物思维方式”[7]2。欧洲“纹章”则是抽象形，如欧洲的花押、烙印、耳标和农场标记都是抽象形，且外形为盾形，反映了“西洋人则是重理性认知的民族，具有制物思维方式”[7]2。2020 年东京奥运会会徽中的方格形是抛弃具体的、复杂的、零碎的物体表象后实现的归纳和统一。这样的纹样聚焦微观，用抽象符号表达抽象概念，再用抽象概念揭示事物的共性规律和本质内涵，遵循的是西方的逻辑思维方式。从传统图形的具象到奥运会会徽图形的抽象，这一表现方式在日本奥运会会徽设计中出现了两次，很明显是受了西方抽象思维的影响。“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开始，日本设计界对于欧美现代主义设计进行了历史的、全面的审阅和了解，把自己理性设计美学与欧洲的构成主义美学相结合。”[6]328（3）数学观念的影响。2020 东京奥运会会徽的设计与制作采用网格构成方法（见图9），体现了数学的抽象性、逻辑性和应用性。该会徽以中心点做二十四个等距离放射骨格，相间取其中的十二个等距离放射骨格，再按等距离分别连接成为内外十二边形；在此范围内，用十二等边围成虚化的正方形和两种菱形，连接虚化的正方形四边的中点成为一个正方形并着色，分别连接两种菱形四边的中点成为两个大小不一的矩形并着色；在放射骨格和十二边形的作用下，巧妙形成三组相同的重复骨格。十二边形的应用最早出自古希腊大数学家阿基米德之手，后世在数学和平面设计中被广泛应用。比如：英国一英镑的十二边形硬币因其独特的形状而有极佳的视觉效果和触感；美国现代设计家赖特的设计作品“常用大量的几何形状，比如方形、圆形、三角形等，在总体上采用网格的方阵方式”[6]122。2020 年东京奥运会会徽中的十二边形代表西方十二个月，二十四放射骨格代表东方二十四个节气，整个骨格如同日晷的晷面，象征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十二边形与二十四放射骨格的组合，不仅结构对称统一，而且体现了东西方文化的完美融合。

图6 市松模样

图7 盾形纹章

图8 家族纹章

图9 东京奥运会会徽制作图

（二）西方艺术和设计对会徽设计的影响

极简主义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源于抽象手法的艺术流派，最早采用抽象简化手法的是俄国画家马列维奇。极简主义不仅影响了绘画与雕塑，也影响了艺术设计。极简设计以构成主义为基础，形成更单纯、更集中、更强烈的视觉效果，其突出特征的是扁平化和几何化，例如由白底黑方块构成的作品（见图10）。在2020 年东京奥运会会徽中，三种方格聚合成圆，没有透视、纹理、细节和装饰，呈现出扁平化特征，简洁而不简单。原因有三：其一是密集构成，用三种方格排列出复杂图形，表达了个体归属集体的“家和”文化；其二是独特造型，不同于近几年流行的人物、文字、数字、植物等具象造型，也不同于往届奥运会会徽中的抽象造型，它没有任何运动元素，带给人“空无”之感；其三是富有民族特色，是富有日本文化特色的“多样性与调和”。

东西方在抽象形运用方面有各不相同的特征：东方奥运会会徽设计以曲线造型为主，偏重于主观感受和艺术化地抒发内心情感，表现出柔和、含蓄和梦幻般的审美特色；西方奥运会会徽设计偏重理性化，从形式结构出发，以直线造型为主，不受主观感情和表象的制约，表现出秩序、节奏和理性等审美特征。2020年东京奥运会会徽设计极简，抛弃了多余的色彩。它使用的低饱和度“日本靛蓝”与近几届奥运会会徽的五彩斑斓形成了鲜明对比，简洁明了地表达了东方文化清新、质朴、孤寂的审美取向。2020 年东京奥运会会徽极简的设计风格，既是“少就是多”极简主义思想和“一即是多”禅宗思想巧妙结合的产物，也是借鉴欧普艺术的产物。欧普艺术被称为“光效应艺术”，源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法国。这是一种按照规则把几何图形巧妙组合到一起的抽象艺术形式，通过对图形的重复、叠加、缩放排列，形成节奏和韵律的对比，创造出具有视觉冲击力的光感加动感图形（见图11）。

图10 构成主义作品

图11 欧普艺术作品

在欧普艺术的影响下，2020 年东京奥运会会徽中的三种方格按构成方式排列，内边缘的格子比外边缘的格子要大，形成了略带立体的图形。同时，会徽中的蓝色图形（正方形和长方形）与白色底形（三角形和梯形）能产生视觉互换效应，形成虚与实、节奏与韵律上的变化与对比，营造出静止与运动、前进与后退、明亮与黑暗、空无与充实等视觉效果，既丰富多彩，又耐人寻味。

（三）东西方文化融会中的创新

2020 年东京奥运会会徽还体现了东方文化对西方文化兼收并蓄后的创新。会徽中的东西方文化融合之“妙”，妙在于“幽玄”中见“玄妙”。这种“玄妙”是隐蔽在抽象形背后的神秘性，其“深远感不单是时间上的、空间上的距离，还带有一种特殊的精神性意涵，所以有时候幽玄会藏有深刻难理解的思想”[8]100。对于深藏在抽象形背后深奥思想的理解，东西方的方式各有千秋。但是，在2020 年东京奥运会会徽中，东西方文化找到了共同点——沿由内而外、由虚至实的路径去理解会徽蕴含的生命力和使命感。西方的思维、逻辑、现代设计艺术为2020 年东京奥运会会徽设计提供了方法论和形式美的有力保障，正如歌德所强调的，“所谓形式，经常意味了实现艺术本质所需要的形式规定，或者是满足了艺术及艺术发展的内在条件所具有的形式特性”[8]115。西方文化影响下的2020 年东京奥运会会徽给人以严谨和理性的印象，但也富有东方文化“物哀”“幽玄”“侘寂”的情韵。

最好的设计应该简洁地表达出内容，无须华丽的缀饰。2020 年东京奥运会徽设计是一缕清风，它倡导的回归自然、和谐相处、简洁朴素、节约内敛的生活方式和美学取向，值得我们推崇和追求。在全球化时代，国家与国家紧密相连，不同文化之间彼此开放、宽容和接纳是大势所趋。只有不同国家和民族之间的文化不断发生碰撞和交汇，才能产生创新的火花，才能像奥运圣火一样熊熊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