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何为

韩少功

经常遇到有人提问：“文学有什么用？”我理解这些提问者，包括一些犹犹豫豫考入文科的学子。他们的潜台词大概是：文学能赚钱吗？能助我买下房子、车子以及名牌手表吗？能让我成为股市大户、炒楼金主以及豪华会所里的VIP吗？

我得遗憾地告诉他们，基本上不能——这意思是说，除了极少数畅销书。文学自古就是微利甚至无利的事业。而那些畅销书中的大部分，作为文学的快餐乃至泡沫，其实与文学没有多大关系。街上书摊上红红绿绿的色情、凶杀、黑幕……让读者一次次地把钱掏出来，但不会有人太把它们当回事吧？

不过，岂止文学利薄，不赚钱的事情其实还有很多。下棋和钓鱼赚钱吗？听音乐和看山水賺钱吗？与情投意合的朋友谈心赚钱吗？泪流满面地思念亲人赚钱吗？少年幻想与老人怀旧赚钱吗？走进教堂时的神秘感和敬畏感赚钱吗？做完义工后的充实感和成就感赚钱吗？大喊大叫、奋不顾身地热爱偶像赚钱吗？……这些事非但不赚钱，可能还费钱，费大钱。但如果没有这一切，生活是否会少了点什么？会不会有些单调和空洞？

人与动物的差别，在于人是有文化、有精神的，在于人总是追求一种有情有义的生活。换句话说，人没有特别了不起的，那嗅觉比不上狗、视觉比不上鸟、听觉比不上蝙蝠、搏杀能力比不上虎豹，但要命的是，人这种直立行走的动物往往比其他动物更贪婪。一条狗肯定想不明白，为何有些人买下一套房子还想圈占十套，有了十双鞋还去囤积一千双，发情频率也远远超过生殖的必需。想想看，这样一种最无能、最贪婪的动物，如果失去了文明，失去了文明所承载的情与义，会变成什么样子？是不是连一条狗都有理由耻与之为伍？

人以情为立身之本，因而人类社会几千年来一直有文学的血脉在流淌。在没有版税、稿酬、奖金、电视采访、委员头衔乃至出版业的漫长岁月中，仅仅靠口耳相传和手书传抄，文学也一直能生生不息、蔚为大观，向人们传达有关价值观的经验和想象，指示一条澄明敞亮的文明之道。这样的文学不赚钱，起码赚不出比肩李嘉诚与比尔·盖茨的财富，但它让赚到钱或没赚到钱的人都活得更有意义，也更有意思。因此它不是一种谋生之术，而是一种心灵之学;不是一种职业，而是一种修养。把文学与利益联系起来，不过是一种可疑的现代制度安排，更是某些现代教育商、传媒商、学术商等乐于制造的掘金神话。文科学子大可不必轻信。

另一方面，只要人类还存续，只要人类还需要精神的星空和地平线，文学就肯定广有作为和大有作为——因为每个人都不会满足于动物性的吃喝拉撒，哪怕是恶棍和混蛋心中也常有柔软的一角，会忍不住在金钱之外寻找点什么。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呼吸从容、目光清澈、神情舒展、容貌亲切的瞬间，在心灵与心灵相互靠近之际，永恒的文学就悄悄上场了。人类的文学宝库中所蕴藏的感动与美妙，就会成为出现在人们眼前的新生之门。

（摘自《文学与我们的生活》，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