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革命下的未来传播与发展关键
2020-02-04喻国明
一、影响中国传媒业发展的四大基本维度:政府规制、市场产业、技术革命、社会安全
一直以来,我们都认为影响中国传媒业发展的基本变量来自三个方面,即:政府规制、市场产业和技术革命。但这次新冠疫情启发我们,社会安全也是影响中国传媒业发展的重要因素。因为在非常态的社会,传播有着与常态社会不同的目标、逻辑、机制与规则等等。因此,考察社会安全对于传媒业的影响,是认识和把握传媒发展中的机遇、问题与挑战的重要变量,因此,政府规制、市场产业、技术革命、社会安全成为影响中国传媒业发展的四大基本维度。
(一) 从底线思维到基本面价值取向的把控:政府规制影响中国传媒业的发展
政府规制对传媒业的影响是非常明显的。2017年,由字节跳动公司出品,拥有四亿多用户的APP“内涵段子”被封禁是中國互联网治理中的一个标志性事件。此次处罚对互联网公司而言,是一种当头棒喝,改变了过去互联网监管“就事论事”的传统,而关涉到互联网平台的传播价值形态(“内涵段子”被处罚的原因并非某个具体的内容违反了某一条法规禁止的事项,而是其内容基调与党和政府的主流逻辑背道而驰)。至此,中国各大互联网公司的行为逻辑发生了明显转变,内容的总体取向价值由过去所遵从的“底线思维”,开始向党和国家的核心价值逻辑积极靠拢转型。比如字节跳动公司积极启动了“党媒算法”工程,腾讯公司与光明日报合作共建党建频道等等。
(二)互联网发展的上半场与下半场:市场产业影响中国传媒业的发展
市场发展的不同阶段,实质上是发展目标、发展重点与发展逻辑的不同,因此,掌握市场发展的阶段性特征便显得特别重要——它对于我们认识和把握何者为发展的主导性要素及关键性操作至关重要。我们把迄今为止的互联网市场发展区分为 “上半场”与“下半场”,在这两个不同的发展阶段上,某些传播元素对于发展的意义和价值是大不相同的。在互联网发展的上半场,传统主流媒体的发展经历过所谓“至暗时刻”,伴随着的是煎熬、焦虑和某种程度上的自信丧失。曾几何时,内容和渠道是传统媒体的两大价值立足点,而在互联网发展的上半场,这两大立足点受到相当程度上的动摇和解构。传统媒体与互联网企业在技术方面存在差异、对市场的反应更不敏感、内容方面限制表达的因素更多等等,这就导致传统主流媒介在互联网发展以跑马圈地式的“网络化”为特征的“上半场”的竞争中相对落后,造成市场规模的“弱势化”和影响力的“边缘化”,特别是用户和员工的大量流失成为了传统主流媒体的“痛点”。当前互联网的发展进入到以“垂直化”、“专门化”发展的“下半场”,传统媒体在互联网上半场所处的尴尬格局是否会发生转变呢? 答案是肯定的。
在互联网的下半场,“连接”达到饱和,上半场的优胜者不再能够继续依靠规模优势在下一步的发展中取胜。“无关系不传播”、“无关系不价值”在下一步社会建构中的价值凸显,使得社会关系资源的激活能力和运营能力成为社会“媒介化”过程中的关键性资源和能力,成为线上社会建构的动力机制。传统主流媒体运用强大的“在地性”优势,他们深耕一个地区、一个领域长达数十年之久,对于这个地区、这个领域中的方方面面有着丰富而密切的联系,并且具有极强的激活、动员和整合能力,再加上传统主流媒体所保留的“社会地位授予”功能,传统主流媒介会在互联网发展“下半场”的全社会“媒介化”的进程中,拥有突出的竞争优势。
进入社会的媒介化发展阶段,传播学所研究的不仅是内容的传播,更带动了整个社会及行业要素与结构的重建——商业、教育、健康、服务业、政治等各个领域在此进程中都会深受影响。以直播带货、云上教育及政治表达为例,将关系的连接转移到线上后,位置不再重要,身份、地位之间的差异也被打破,归属感的营造才是关键。传统媒介是一种物理级意义上的覆盖和渠道的建设,社交媒介则是由彼此间的关注形成的一种信息流动和社会沟通,是一种全新的、基于社会关系的传播模式。另一方面,基于智能数据的算法分发模式使各种社交关系在互联网上的连接进一步加宽、加密、加厚。概言之,在万物皆媒的情况下,未来的媒介将是由用户的使用和需求来定义的。
进一步看,互联网的巨大连接能力,为每一个个体赋能赋权,人们拥有了过去人类所从未有过的调动和整合社会资源的巨大可能,个人成为社会运作的基本单位,个人对关系选择的自由度也得到提升。于是,一个全新的“微粒化”社会已经到来。这种微化是一种社会能量的巨大释放,一是激活了过去无法为传统模式所激活和利用的微资源、微价值、微能量;二是提供了传统社会根本无法提供的、丰富多彩的社会资源的全新结构方式。但社会“微粒化”的同时,又形成了不同的群组与圈层。圈层的存在可以使个性与多样化得以保存,人们在网上可以找到志同道合的伙伴,这点是值得肯定的。但各个圈层之间的封闭又对社会连接、社会协同、社会沟通、社会共识的形成带来了阻碍。
如何打破圈层封闭的状态,实现群层化之间的互动与沟通?笔者认为,打破圈层需要一种横向连接价值属性的要素。以互联网中的“扮丑现象”为例子,这是一种亚文化表达,却是连接社会上相似处境或相同状态的人的一种媒介,它的主要价值之一就是能够有效地实现圈层和圈层之间的连接,即“破圈”价值,我们应该对此善加利用。有必要指出,未来社会治理的关键就是如何实现人和人、圈层和圈层、阶层和阶层之间的社会沟通,以实现全社会共识的达成,找到社会的“最大公约数”。因此,主流媒体应该有更广泛使用的能够实现“破圈”的价值手段,促成横向沟通与连接。互联网上半场的优胜者,他们的优势在于连接与沟通效能,但是下半场连接的力量不能光靠互联网公司和技术性平台的作用,传统主流媒体将在互联网发展的下半场里迎来全新的发展机遇,发挥极为重要的“媒介化”重构中的设计者、推动者和建设者的作用。
(三)技术革命影响中国传媒业的发展
从技术对于社会影响的大小和深刻程度来区分,不同的技术可以分为改良型的技术与革命性的技术两种类型。改良型技术是指那种只能引发机制的改善和效能的提升的技术,比如电影工业中的3D技术极大改善了我们的视觉体验,但对于电影工业的发展模式和价值目标等并没有大的改变。而革命型技术是指那些能够导致某个行业领域乃至整个社会发展目标、基本构造、运作逻辑的根本性再造。比如互联网、大数据、人工智能、5G等都属于革命性的技术,这样的技术进入社会生活,将提供一种社会建构与运作的全新尺度与标准,会带来一系列深刻的再造与重构。当前我们处于“万物皆媒”的媒介环境下,而支撑起万物皆媒的就是革命性的技术,比如算法,已经无所不及,极大地扩张了传统意义上“媒介”的概念和范畴,使其对于社会的连接从以往物理世界的连接进入到人的生理世界乃至于心理世界的连接,从对于现实世界的理解进入到了对于虚拟世界的无缝连接。这样便极大扩张了人们在传播领域的实践半径和自由度。
二、传统发展逻辑的终结
时代的发展一再表明,创新已经成为未来传播的生存方式。新时代意味着传统发展逻辑的中断和终结,面对全新的现实需要我们有更多的创新与探索,唯有创新才能生存。媒体人经常会犯的两个错误:一是新手会犯的菜鸟式的错误;二是内行所犯的刻舟求剑的错误。所谓的菜鸟死于常识,老将死于趋势。具体地说,菜鸟式错误即低级的错误、常识性的错误,在今天技术革命不断更新时,要通过终身学习来降低常识性错误发生的概率。所谓内行会犯的错误,就是客观现实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老将”还墨守成规,以不变应万变,导致的结果就是一种刻舟求剑式的错误。传统主流媒介发展到今天之所以与我们所期待的样子相距甚远,重要的原因就在于犯了不少常识性的错误和墨守成规的错误。
大众传播是一种“点对面”“一对多”式的传播,竞争成了这一模式下的逻辑必然;而新媒体则是一种“点对点”“一对一”式的传播,连接和再连接是这一传播模式下形成功能形成价值的基本逻辑。因此,互联网世界的第一要则不是竞争,而是合作、协同,建立连接应该成为行业的第一主题词。所以传媒人要积极转变思路,不能墨守成规。如若继续依靠竞争思维进行设计与运作,在互联网时代则会举步维艰。传统主流媒体要改变“以邻为壑”的思维,把网络媒体转变成合作伙伴而不是竞争的关系。
应该指出,传统主流媒体的优势在于“在地性”——在一个地区、一个领域“深耕”多年,与这个地区、这个领域林林总总的要素之间构建了丰富、有效的,正式的和非正式的联系,并且拥有更多的熟知、信任和威望,这在“互联网下半场”社会的媒介化重构中拥有强大的关系资源和有力支撑。以县级融媒体中心的建设为例,如果县级融媒体能够充分利用好其在地性优势,在社会媒介化的进程中建立起服务于本地居民的综合性政务服务、社会服务与消费交往的平台,当这个平台成为当地党政机构政务服务和老百姓生活中不能或缺的服务性平台的时候,上情下达的主流内容的推送与到达也就成了这个平台顺理成章的附加功能。这就是老子说的:“大道不直”——真正的社会操作的坦途并非一望而知的“两点之间的直线”,只有那弯弯曲曲,如江河行地、九曲十八弯的路径,才是最有效的捷径。找到这一路径就是专业工作者的价值所在。
此外,传统主流媒体的另一优势在于其强大的“背书功能”,传统主流媒体具有激活社会资源的能力,起着“定盘星”“压舱石”的重要作用,能带来一系列社会相关要素的激活与跟进,这是网络媒介所不具备的。由此,在未来的社会媒介化的进程中,传统媒体中那一批具有真正实力的专业型人才是社会重构过程中最宝贵的人才。而未来传媒人才要处理的对象也会从对于“内容”采集、加工、制作、把关与传播,越来越转向“非内容”的社会各行各业“媒介化”重构的社会改造的巨大发展中——在未来的社会媒介化的过程当中,最重要的是对这种关系资源的提取和利用成本机制对于社会相关行业规则和结构的创新设计。
三、5G时代传播要素的全面变革
现在人们谈论5G时代的技术特性比较多,但思考当这些技术特性落在我们的领域之后会导致我们的领域出现什么新的改变,新的现象的人却很少,其实,深入理解5G对未来的传媒逻辑以及传媒价值的实现会带来哪些因素,这才是我们去面对这种技术改变时需要深刻思考的问题,也是考验传媒专业工作者专业功力的时候。众所周知,5G技术的特点可总结为“两高”“两低”,前者指高速率、高容量,后者指低时延、低能耗。技术革命正在从传播实践和传播学研究领域改变着“媒介”“传播者”“内容”“受众”这四大基本要素的内容和外延。
互联网的发展改变了传播主体,传播主体开始变得多元化。随着5G技术的发展,视频的表达进一步实现泛众化的变化。视频的发展为大众的脱颖而出提供了机会与表达渠道,使各社会主体进入主流的表达当中。在内容供给侧上,5G技术带来了新的传播主体的改变即MGC,机器人新闻生产。机器人生产内容拥有速度快、成本低、信息能力强等的优势。大文本的学习使内容生产的风格化表达都可以通过深度学习获得。其中,社交机器人、深度合成两项技术发展在未来都是大有前途的产品——前者可以根据数据和算法进行有效的用户洞察,并在此基础上进行精准的内容派发,实现政治、文化或商业目标的变现;后者则利用声音与形象的高仿真模拟,实现虚拟主播(偶像)作为未来各类服务的中介服务者、推荐者、甚至引领者。
意见、信息平衡是社会发展的基础,社会情绪的平衡也必不可少。当互联网的巨大连接能力为每一个个人赋能赋权后,社会阶层都在为自己的诉求而呐喊时,专业媒体和专业媒体人应该做什么?我认为,在整个社会的传播过程中,社会需要一个站在全局角度的掌控者、协调者和平衡者,这就是未来传媒工作者在新的发展时期所承担的社会角色的转变。
“数据霸权”“关系赋权”“算法即媒介”“以人为本”是未来传播的几大关键词。当前媒介形态由实转虚,算法将无处不在、无处不有,带来了“万物皆媒”的发展结果。在算法成为基础性媒介的时代,既不否认传统的内容媒介,又不否认关系媒介,在内容分发上,数据为关系赋权。其中,以人为本是最重要的。
必须指出,传播创新有三个价值尺度:能否增强社会成员之间的信息流动性;能否扩大人们社会实践的自由度;能否提升人们对于主客观世界的把控能力。如果媒介的形態、样式的创新可以增加社会成员之间的信息流动,那么就是一种好的传播创新。在扩大人类的社会实践自由度上,智能媒介发展就是为了扩大人类的生理空间、心理空间、社会空间的实践自由度。例如VR、AR技术为人们提供了第一人称的视角来看待现实的方式,并使人的活动半径从现实世界扩大到虚拟世界,提升了人们的生活半径与自由度。此外,媒介的创新还会聚焦于人们对于主客观世界的把控能力。媒体说到底是“人体的延伸”,其技术发展的本质在于能够简化、提升人们对于变动的世界的相关认识的把握能力。我们需要考虑的一个关键问题是,如何处理人与智能媒介之间的关系,它应该是一种相辅相成、相生相伴的关系。未来新闻传播的理论与实践虽然与时俱进地吸纳了算法与数字化,但它不变的一个核心逻辑,就是要强调人在这一重构过程中的主体地位,以人为本,未来的传播应该是一个有温度的社会联结者。
(本文系媒体融合与传播国家重点实验室(中国传媒大学)2020 年开放课题“基于流媒体的直播内容样态研究”(SKLMCC2020KF011) 研究成果之一。)
喻国明:现为北京师范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执行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专家。
主要社会兼职: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新闻传播学学科评议组成员、北京市社会科学联合会副主席、中国新闻史学会传媒经济与管理专业委员会会长、《中国传媒发展指数(蓝皮书)》主编、《中国社会舆情年度报告(蓝皮书)》主编等。
主要研究领域:新媒体研究;舆论学,传媒经济与社会发展;传播学研究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