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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谁风露立中宵”:从三首《鹧鸪天》看姜夔的魂梦之悲

2020-02-04吴函璇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0年11期
关键词:姜夔悲情鹧鸪天

摘 要:姜夔一生布衣,几经辗转,而在他的人生经历中,“合肥情事”是极其浓墨重彩的一笔,是文学史上的佳话,也是其诗作中悲情色彩的重要来源。本文试通过三首《鹧鸪天》的赏析,展现一代词人姜夔的内心世界,剖析其内心深处别样的柔情与悲苦。

关键词:姜夔 《鹧鸪天》 悲情

《鹧鸪天·正月十一日观灯》《鹧鸪天·元夕不出》《鹧鸪天·元夕有所梦》三首词均由姜夔作于庆元三年(1197)上元节前后。不同于以往的长篇序文,三首词均以极其简短的小序巧妙地展现了作者的行迹。从正月十一日上元佳节预赏花灯,乘兴而来却败兴而返,到正月十五元夕不出,再到当晚的元夕有所梦,三首词、三种行为均是由同一情感贯穿的,那就是他内心的悲苦。国家飘摇,作为江湖清客的他抒志无门,辗转来到杭州,本就备感身世之悲,又在正月十一预赏花灯时回忆起“少年情事”,寂寞孤独涌上心头,只能选择元夕不出,独自遣怀,这样的情感交织错落,使得三首词自成一派寒冷清苦的意境,读来令人不禁为之动容。

一、旧时人不在,“泪湿春衫袖”

巷陌风光纵赏时。笼纱未出马先嘶。白头居士无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随。 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姜夔:《鹧鸪天·正月十一日观灯》)a

庆元三年,又是一朝春来,乍暖将覆旧寒。金人无暇南顾,本就富庶的江南,终日充盈着新春的热闹和欢愉。月色入户,幸而岁寒日暖,起身而往,至寻常巷陌,灯火交映,穿梭在来往的人潮之中,望着灯火掩映下郊游的青年男女,前尘往事皆盈上心怀。月色澄明如水,洒在身上,仿佛能穿透衣裘似的,映得人发光,也映得白石的身影平添了几分落寞与悲凉。独立天街,思绪难平,看了游人一波一波散去,更深露重,已近中宵,或许他已打定心意,元夕不出。

上元佳节,自古便是一年盛世所在。元宵赏灯的习俗始于汉代,在宋代达到了鼎盛,京都灯市常常绵延数十里。上元节前的预赏观灯从十二月十五日直至上元,凡此期间,街头巷陌,灯月交辉,热闹非常。词人所作小序“正月十一日观灯”便点明了词作的时间背景——正月十一日预赏花灯。

本词上片先写“巷陌风光纵赏时”,纵情赏灯之时,街道上的风光本应是令人沉醉的,可是词人没有着力描写灯市的繁华热闹,而以“笼纱未出马先嘶”七字写出富家公子游玩的气派。纱灯笼还未登场,门外的马儿已在嘶吼,人未至,声先到,可见阵仗之大,随从之多。此情此景,本是繁华景象,应是赏心乐事,可相较词人生活的落拓贫寒,却有了更衬身世之悲的味道。两种观灯人截然不同的境况,是对比,更是词人身世凄零寥落之叹。富贵公子观灯的场面越盛,越显得词人之悲。这里的悲,悲的是身为江湖清客,鬻字求生,抒志无门的痛苦。

下片以景开头,满市花灯,流光溢彩,正是巷陌风光的具体展现。那些平时足不出户的红妆妇女,在元夕之时走出闺阁,出门观灯,男女之间无所顾忌地交游。在灯火掩映之中,红男绿女们寻觅意中人的情景令人心神荡漾,月光映照衣裘,却突觉清空。“花滿市”是现实的繁华,而“月侵衣”是心理状态的孤寂,也正是词人心境的暗示。忆起旧人,追忆半世情缘,正是“少年情事老来悲”,也就引起了词人心中的第二重悲凉。悲的是情事已非,旧情不在,痴心难改。

春寒尚浅,月色如练,四下澄澈空灵,夜深灯散,词人却未归。许是繁华盛景晃了神,不觉时光流逝,索性在沙河塘上目送游人缓缓而归。相伴携行,思绪万千,回忆起旧时与合肥女子的爱情经历,顿生孤寒寂寥之感。此时的词人正如欧阳修所写,“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伊人不见,只见满目的怅惘和忧伤。乘兴而来,何其热闹;游人缓归,又何其冷清。极盛而淡,喧嚣后的孤单最感寂寞。词人将整夜的孤独和寂寞凝练在最后一句中,“沙河塘上春寒浅”,不是春寒尚在,而是心寒骤起。内心的孤苦冷清让词人放弃了元夕出行的念头,掩扉遣怀。

二、“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忆昨天街预赏时。柳悭梅小未教知。而今正是欢游夕,却怕春寒自掩扉。 帘寂寂,月低低。旧情惟有绛都词。芙蓉影暗三更后,卧听邻娃笑语归。(姜夔:《鹧鸪天·元夕不出》)

正月十五,正是欢游之时,前几日还是春寒尚浅,怎么今夜晚风就平添了几分料峭呢?独守枯斋也好,却怕春寒也好,都是自己与热闹繁华格格不入而找寻的借口罢了。早早和衣,却辗转难眠到三更。又至中宵,对坐明月光,当浮一大白,只可惜人地两茫茫,无人同饮这杯中的寂寞了。

上片“忆昨天街预赏时”,首句便照应了前词。词至此处,方知巷陌非寻常巷陌,乃为天街沙河塘上。上片先忆正月十一日赏灯,却只字未提赏灯盛景,宕开一笔,写“柳悭梅小未教知”。柳芽初生,梅花初绽,回忆的不是景,而是寒,且不是天寒,而是心寒,是内心的落寞与孤寂。正因忆及前日之寒,才引得今日此般掩扉不出之举。乍看“怕”“寒”是词人不出门的正当理由,其实深究原因,天气应当是越来越暖的,可词人却越来越畏寒,畏的不是天寒,而是心寒。世事翻覆,入骨的相思早已深深掩藏,若不是昨日预赏的悲凉,也不至于有今日的百结愁肠。不如今日闭门不出,掩的是门“扉”,其实更是心扉。读来自有一股清冷的悲凉,沁入肺腑。

下片转入室内,“帘寂寂,月低低”,对屋内的空间进行刻画,看见明月低垂,帘影暗暗,顿时愁肠百结,生出千回百转的情思。那千万缕割不断的情丝一阵一阵地牵系着自己孤苦的内心,唯有一曲旧词得以遣怀,《绛都春》或许已佚,但他心中的思念和孤寂却随着文字永远绵延了下来。

明明是掩扉未出,却如何能见芙蓉影暗?或许这是词人的想象。本是为了不见外界的繁华而选择闭门不出,却还是不得不“听人笑语”,或许词人对外面的热闹还是期盼的,但是碍于预赏花灯时的孤独和悲凉,又不敢出门,只得卧听邻娃笑语,床榻辗转,勉强睡去,期待午夜梦回,能与佳人重逢。

三、“几回魂梦与君同”,“犹恐相逢是梦中”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姜夔:《鹧鸪天·元夕有所梦》)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欢声笑语不知持续了多久,也不知何时才进入了梦乡。魂梦之中,依稀又见心上人,但同游之乐总是短暂的。好梦向来最易醒,可是人醒愁未醒,只有两地分隔的恋人冷暖自知吧。

若说前两首词都没有明确点出词人心中所述之悲,那么《元夕有所梦》便是词人情感最真挚的流露。正如“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無歇时”一样,“肥水东流无尽期”本应是感情的收束,可在这里却作为全词的发端起兴,引出词人一生魂牵梦萦的恋情——那段感人至深的合肥情事。词人曾客居合肥,爱上善弹筝琶的女子,数次往返合肥,却最终还是与女子分离了。感情沉淀在词人的内心中,不因时间而消磨,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加厚重。“当初不合种相思”,看似有悔,但悔的是什么呢?不是一见倾心误终身,不是为伊消得人憔悴,而是悔在不能共老水云间,相携赤阑桥的遗憾惋惜罢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词人因心中的悲苦于正月十五日不出,又因心中的悲苦夜至三更仍辗转反侧,浅浅睡去之后,终于与心上人相逢于梦中。词人却说梦中未能如丹青所见,一别经年,岁月流逝,朱颜已改,梦中的形象自然是模糊的,与丹青所见自然不同,但这样梦中的相聚依然是令人留恋的。可惜,“暗里忽惊山鸟啼”,连梦中的相聚也是如此短暂。

下片“春未绿,鬓先丝”照应了前两首词中的“柳悭梅小”“春寒浅”,同时自成对比,满含着年华易逝的悲哀。“人间别久不成悲”,六年了,多少离愁别绪都在时光的冲刷下变淡了,可是真的不成悲么?是岁月的淘洗磨掉了词人的棱角,使厚重的感情内敛沉淀了。可是这样尘封的感情正如出闸的洪水,于这红莲之夜爆发了。“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时光易逝,盛年不再,可是元宵年年会来,这样让人忆起悲情的日子,年年会再来。正如李煜所感叹的,“春花秋月何时了”,这样的痛苦和悲情正如肥水东流,绵绵无绝期,或许只有两地分隔的恋人才能真正感受。

姜夔长于写词,他的词格律严密,风格清幽冷峻,而最为难得的就是那一份情意真挚。特别是与初恋“合肥女子”的难解情缘,更成为其一生执念,这种离别与相思之苦,碍于时空无法排遣,只得在梦中抒发,也就成为他魂梦之悲的来源。三首《鹧鸪天》,从正月预赏观灯之时的满怀兴奋,到落寞孤寂、独立中宵之后选择元夕不出,夜有所梦,梦中忆情,都是以魂梦之悲贯穿的。魂梦之悲,悲的是物是人非,初心难改,也是身世浮沉的姜夔一生深情的写照。

a 〔宋〕姜夔:《姜夔词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81页。(以下所引《鹧鸪天》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参考文献:

[1] 姜夔.姜白石词笺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2.

[2] 姜夔.姜夔词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3] 上海辞书出版社文学鉴赏辞典编纂中心.姜夔诗词鉴赏辞典[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5.

[4] 彭志宪.鱼玄机诗编年译注[M].乌鲁木齐:新疆大学出版社,1994.

作 者: 吴函璇,浙江海洋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学科教学(语文)。

编 辑:赵斌 E-mail: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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